□徐俊六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昆明 650500)
景颇族民间宗教信仰中的自然观与神鬼观
□徐俊六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昆明 650500)
景颇族特殊的历史地理环境、自然生态环境与人文政治环境造就了景颇族“灵魂不死”与“万物有灵”原始朴素的宗教观念,以及浑沌的时空观与幻化的物象观。在此基础上,景颇族先民通过“以己度物”的方式运用浑沌思维与幻化思维臆造出各种神鬼,从而构建景颇族民间宗教信仰体系。在景颇民间宗教信仰中,神与鬼均是景颇人虔诚信奉、敬畏与祭祀的对象,在很多语境与场合中,神与鬼没有严格的界限,经常出现神鬼相混、神鬼一体的现象,这是景颇族民间宗教信仰中比较特殊的地方,值得深入研究与探讨。
景颇族;民间宗教;万物有灵;目瑙斋瓦;自然观;神鬼观
从民族分布来看,景颇族生活的地域比较特殊,主要居住在今天中国云南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的陇川、盈江、瑞丽、芒市、梁河五县市,缅甸北部的克钦邦、印度的阿萨姆地区与泰国的清莱府,总人口约200万,在中国境内的景颇族约15万。景颇(Jinghpo),在其他国家和地区叫Theinbaw(森博),Singpho(新颇),Singfo(新福),Chingpaw(贞颇),Jinghpaw(景颇)。中国的景颇既是族称,也是支系的称谓,包含景颇、载瓦、勒期、浪速与波罗五个支系。景颇族区域广大,从中国西部到中南半岛北部均有分布,各地的地理条件与气候特征大致相似。追溯历史的起源,景颇族是一个历史复杂、由北向南逐渐迁徙的民族,一个经历了中原、高原与山地多自然生态的民族,一个相对封闭、又兼具文化交融的跨境民族。
景颇先民面对广阔的生存空间、恶劣的自然环境与多种不可知的自然现象,与其他民族的先民一样用一种“以己度物”的方式来思考与解释外界事物,于是出现了“灵魂不死”与“万物有灵”的观念,以及能够创造各种形象的浑沌思维与幻化思维,这就是景颇族原始朴素的自然观,这种原始朴素的自然观是景颇族民间宗教形成的基础,也是推演臆造各种鬼神存在的心理机制,同时也是一种古典生态智慧。
1.1 “灵魂不死”与“万物有灵”
“灵魂不死”观念认为,人有两部分组成,即肉身与“弄拉”(景颇语Ngongla)即灵魂。当肉体与灵魂和合为一时,人就健康;当肉体与灵魂分离时,人就会犯病或进入梦境。所以,景颇族认为人入睡后,灵魂就脱离肉体,进入另一个世界,灵魂在梦境中游荡时不能被打断,一旦被打断,人的灵魂就回不来,人就要生病甚至死亡,这就是景颇族的“灵魂不死”观念。“灵魂不死”的思维模式推而广之,延伸到整个自然界,凡是自然界中的事物均与人相似同样具有灵魂,这就是大多数早期先民们共同信奉的“万物有灵”观念。
“万物有灵”又称“泛灵论”或“万物有生论”,是原始先民们的思维方式或思维特征,它相信自然界的万事万物均与人相似,同样具有生命与灵魂,而且生命与灵魂是可以分离的,生命停止而灵或魂可以不灭的一种思想。“万物有灵”是宗教与哲学产生的思想基础,是远古人的思想智慧,它阐释的是人与自然、人与万物的关系,探讨的实质是人与自然的共生关系。远古时期,景颇族的先民们在与自然相处的过程中,对自然界的各种奇异现象无法进行合理的解释,于是根据自然现象出现的特征及其规律结合当时人们的思维进行了人、鬼(神)、灵魂等的划分,并付诸于日常的生产生活中且世代相传至今。这是在生产力极度低下的状况下,早期先民对自然作出的最朴素的解释,这种朴素的无任何功利性的认知观也为景颇族与自然和谐共处找到了思想基础。就像恩格斯(Friedrich Von Engels)所说,“在远古时代,人们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构造,并且受梦中景象的影响,于是就产生一种观念:他们的思维和感觉不是他们身体的活动,而是一种独特的,寓于这个身体之中而在死亡后就离开身体的灵魂的活动。从这个时候起,人们不得不思考这种灵魂对外部世界的关系。”[1]在云南德宏盈江县卡场村的田野调查中,“灵魂不死”或“万物有灵”的原始观念还有一定的遗存,如,一旦有人生病,信奉民间宗教的群众首先还是请景颇族的祭师即董萨来念鬼,他们认为人生病是鬼魂在作祟,只有把鬼魂祭祀好或驱离人的身躯人才会好起来。
“万物有灵”的学术概念最先来自被称为人类学之父的英国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泰勒在他的著作《原始文化》中,用了大量的篇幅来阐释“万物有灵”,他在文中论述到“我们看来没有生命的物象,例如,河流、石头、树木、武器等等,蒙昧人却认为是活生生的有理智的生物,他们跟它们谈话,崇拜它们,甚至由于它们所作的恶而惩罚它们。”[2]这里的“蒙昧人”就是我们所说的原始社会时期的先民。泰勒在他的论著中说到“每一块土地、每一座山岳、每一面峭壁、每一条河流、每一条小溪、每一眼泉水、每一棵树木以及世上的一切,其中都容有特殊的精灵。”[3]在这里,泰勒进一步补充说明了“看来没有生命的物象”,其实都是有某种“精灵”附着的,这种“精灵”就是“万物有灵”的“灵”。泰勒在考察原始宗教后,继续解释“万物有灵”,他说,“在原始宗教里,物品被看作是赋有像人一样的生命。”[4]在这里,更进一步说明了“万物有灵”的广泛性,“物品”也是和人一样具有生命存在的物体,同时也说明了“万物有灵”与原始宗教之间有某种渊源关系。意大利17-18世纪著名的哲学家、美学家维科(Giovanni Battista Vico)也提出了相关的论述,他说,“原始人类还没有自己的观念,使自己感到惊奇的事物都是有一种实体的存在,正像儿童们把无生命的东西拿在手里跟它们游戏言说,仿佛它们就是些活人。”[5]在这里,维科把原始先民们的思维与儿童的心理作了对比,想要表达的是人类早期思维特征类似儿童心理。法国哲学家、民族学家列维-布留尔(Lucien Lévy-Bruhl)在描述原始人的思维时说“我们不能在原始人的集体表象中发现任何东西是死的、静止的、无生命的。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所有的存在物和所有的客体,甚至非生物、无机物以及人的手制作的东西,都被原始人想象成能完成最多种多样的行动并能受到这些行动的影响。”[6]列维-布留尔接着说“到处存在着生命和力量的本原。”[7]列维-布留尔在考察北美印第安人、澳大利亚土著与“巴菲欧蒂人”等后,提出了原始人的思维模式,认为原始人的思维方式是一种“集体表象”,这种“集体表象”与所有的存在物包括有机物、无机物以及人工物品均具有生命力,并影响着原始先民们的意识活动。除了以上论述外,还有孔德(Auguste Comte)、斯宾塞(Herbert Spencer)、恩斯特·卡西尔(Ernst Cassirer)等人也有相关的阐释,他们认为原始思维与儿童心理存在天生的类比性,具有抽象性特征。“万物有灵”的观点,中国学者也有相关的阐释,如,吴中胜撰文,“万物有灵,宇宙万物都是活泼泼的生命体。这在现代人眼中,简直是荒唐可笑之事。但在诗性思维中,这是宇宙万物的本质,是不容争辩的事实。”[8]张强在其文章中说到,“灵魂信仰是万物有灵的核心,也是其学说构成的基础。万物有灵是人类史前时期的必然阶段,同时也是人类对自然的初步读解。万物有灵给予人类以向外体察自然万物的窗口,在这个窗口上,人类所获得的能力,就是神化自然,通过神话来读解自然。”[9]其他学者对“万物有灵”也进行了相关论述,不再一一列举。共同的一致的观点是,“万物有灵”是原始蒙昧时期先民们相通的思维特征,这种思维方式是“以己度物”,以自身出发想象未知自然,从而构筑一个人格化的世界。
1.2 时空浑沌与物象幻化
景颇族先民们用一种以己度物、以己感物的方式建构了“灵魂不死”与“万物有灵”的原始观念,认为自然宇宙中的万事万物与人一样具有灵魂。这是自然人格化也是人造自然物的第一步,有了内核还得有其外在的形态,使之具体化与形象化,这就是景颇族民间宗教信仰中的时空观与物象观。时空的状态与物象的具体化是靠人们的浑沌思维与幻化思维来构建的意象体系。景颇族民间宗教信仰中所谓的神鬼世界与神鬼物象均是通过浑沌思维与幻化思维的方式臆造而来,具有神话思维的特征。
中国社会科学院萧家成研究员在研究神话时说,“神话思维可分析为浑沌思维、幻化思维等,而浑沌与幻化(变幻与超力)是神话思维的主要特征。它是一种处于尚未分化的、原始状态的、不发达的思维形态。”[10]浑沌与幻化是原始蒙昧时期人们想象世界与自然最普遍的思维方式,是一种前逻辑思维,原始先民们在观察世界万物时以自身为参照物,运用不发达的思维方式臆想存在与非存在的事物,总体特征是感性与直观。萧家成接着讲“浑沌思维是指将自然、社会、人类、动物、植物、神鬼等,都视为与人类自身同类的事物。从现代人的角度看,这可以说是一种拟人化或神灵化的文学手法;但从原始人类的角度看,在他们的思维中,这些事物本来就被看作是同一的。”[11]浑沌一词,出自《淮南子·诊言训》:“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12]“太一”就是浑沌元气,是宇宙的原始。汉代王充《论衡·谈天》:“说易者曰:‘元气未分,浑沌为一’”。[13]这里的“浑沌”是指宇宙天地未形成前的初始状态,这种状态是尚未分离的原初的模糊不清的。又如神话故事中经常提到,“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混沌”亦浑沌,记载了中国汉民族的创世主神盘古诞生的环境,也是天地浑沌一片而盘古孕育其中。浑沌思维是早期先民们思考宇宙时间与空间的基本方式,认为天体与大地原本是连在一块,相互联系。景颇族史诗“目瑙斋瓦”开篇这样讲述:
远古,
天还没有形成,
地还没有产生。
在朦胧和混沌里,
有个皮能帕拉(拉:指男性、阳性),
有个迷能玛木占(木占:指女性、阴性)。
有个木托拉,
有个顶山木占;
有个木章拉,
有个普兰木占;
有个鸟诗拉,
有个鸟卡木占;
有个涛智拉,
有个涛浪木占。
在朦胧和混沌里,
上有能万拉(能万拉:传说中创造万物的男神),
下有能斑木占能斑(木占:传说中与能万拉共同创造万物的女神)。
能万拉向下漂移,
落到能斑木占的身上,
能万拉在上摇摆,
能斑木占在下抖动,
创造天地的神已有了。
男神有了,
女神有了。
就要造天了,
就要打地了。
万事该出现了,
万物该产生了。”[14]
这段文字是神话史诗“目瑙斋瓦”的序歌,介绍了天体自然未形成之前宇宙的状态,是“朦胧和混沌”的,这是景颇族先民们对自然宇宙最早的认知,是在没有一定时间观与空间观之前对世界的模糊认知。这种认知与世界上大多数民族的起源神话大致相似,均是先民们对未知世界一种朴素的感悟,在原始蒙昧时期有其合理性。
“幻化思维认为只要两类事物有局部的形态或属性上的类似,就可进行联想对比,并将它们纳入一个模糊的整体关系之中;于是它只取其某一点上的相似,从而把本来毫无关联的事物联结到一起。”[15]幻化思维是神话思维的另外一种形式,它将浑沌的整体变成一个个具体而鲜活的形象,幻化思维主要表现在将幻化的对象具象化,使它变成可感知可亲近可探索的某种存在物。景颇族史诗“目瑙斋瓦”里这样讲述着故事:
远古,
瓦襄能退拉的创造,
能星能锐木占的繁衍,
生下了一个凹眼睛、窄脸膛的。
它是什么呀?
潘瓦能桑遮瓦能章,
给它取了名字:
“它就是石岩的伙伴,
大地的朋友,
会叫会跳的黄猴。”
远古,
瓦襄能退拉的创造,
能星能锐木占的繁衍,
生下了一个高眉骨、短脸膛的。
它是什么呀?潘瓦能桑遮瓦能章说:
“它就是石岩的伙伴,
大地的朋友,
整天蹲在石头上的灰猴。
等将来有了森林,
等将来有了草坪,
它将在森林里玩耍,
它将在草坪上奔跑。”
远古,
瓦襄能退拉的创造,
能星能锐木占的繁衍,
生下了一个圆眼睛、短脸膛的,
它一半像猴,一半像人。
它是什么呀?
潘瓦能桑遮瓦能章说:
“它就是石岩的伙伴,
大地的朋友,
居住在石岩上的黑猴。”
从此,
居住在石岩上的有了,
生活在大地上的也有了,
石岩不再感到冷清,
大地不再觉得寂寞。
远古,
瓦襄能退拉的创造,
能星能锐木占的繁衍,
生下了高低不平的一片,
上面长满了绿莹莹的东西,
这是什么地方呀?潘瓦能桑遮瓦能章说:
“这是长满了花草的农斋地方(农斋地方:泛指野外,蜂类生活的地方),
将来的蜂类,将生活在这里。”[16]
以上四则小故事,介绍了黄猴、灰猴、黑猴与蜂地的生成,前三种动物的生成是幻化思维的形似,“凹眼睛、窄脸膛”的是黄猴,“高眉骨、短脸膛”的是灰猴,“圆眼睛、短脸膛”的是黑猴;后一种事物的生成是幻化思维的、“高低不平、绿莹莹”的是蜂地。幻化思维是以点绘面,以局部窥视全局的思维方式来探知事物的全貌,因此幻化思维其实也可以说是类比思维的一种运用。
浑沌思维与幻化思维是神话思维的两种基本形式,也是神话产生的两种心理机制。浑沌思维除了能够解释原初世界的时空观外,还有“万物有灵”观念中生命的交感状态,即人类与其它动植物甚至神鬼都是某一系原始祖的后代,都具有感性特征,这是人与自然处于未分离的原始状态的一种反映,是一种胶着的整一的原生态生命体状。幻化思维除了能够解释各种物象的生成外,还可以解释自然的奥秘,如声音的来源、嗅觉的来源、四季的起源与变化等等;也可以解释各系造物主拥有无限的神力;同样可以解释天、地、人、神、鬼之间的关系等等。
1.3 原始朴素的自然观是一种古典生态智慧
“所谓生态智慧,是指理解复杂多变的生态关系并在其中健康地生存和发展下去的主体素质,它既包括文化理念,也表现于伦理和制度,并最终指向于一种生活方式。在两千年的文明进程中,中国传统文化逐渐形成了以儒释道三家为核心内容的文明体系,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17]曾繁仁也说,“中国古代先民在科技不发达的情况下,基本上是靠天吃饭,自然生态就显得特别重要。所以,生态智慧在古代典籍中特别丰富,尽管见解有所差异,但却‘都表达了农民的渴望和灵感。’”[18]在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包括少数民族在内的各民族创造了极具智慧的生态理念,景颇族就是其中的一支。景颇族由北向南逐渐迁徙的特殊历程,造就了景颇族特殊的历史地理环境、自然生态环境与人文政治环境,在这种特殊的生境中,在认知与改造自然的过程中,景颇族先民们开发了他们的头脑,积累了智慧型的生态伦理思想。这些生态伦理思想亦即前文所述的“灵魂不死”与“万物有灵”“浑沌”与“幻化”等原始朴素的自然观念。
景颇族“灵魂不死”或“万物有灵”观念的产生有其深刻的历史背景与深层的民族心理意识。景颇族史诗“目瑙斋瓦”记载了很多“灵魂不死”的现象,“历经五次创世后,彭干吉嫩(创世主)与木占纯威(造物母)终于停止呼吸,他们的气息变成了财富,皮肤变成了植物,心脏变成了金子,脑浆变成了银子,骨骼变成了钢铁铜,头颅变成了宝石与宝物,牙齿变成了白瓷,肚子变成了农作物,肠子变成了项链,身体变成了肥料。”[19]这些带有神话思维特征的最原初的想象是景颇族“灵魂不死”或“万物有灵”观念的主要表现。“生态伦理意识是指基于人与自然互利共生、同荣共存的生态关系,主张把人类伦理观念扩展到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去,承认有生命和无生命的各种自然物生息或存在的权力和价值,反对人类征服自然、主宰自然的霸道行为,主张建立起人与自然协调发展的伙伴关系。”[20]景颇族史诗“目瑙斋瓦”的故事说明景颇族先民们认为自然万物有生命与灵魂,自然万物与人类在生命的起源上同质同构,因此,人类与自然是亲缘关系,均是创世神的孕育物、都是大地的子民,应平等地相处、相亲、相融与相合。大地为人类提供生成、生活、生存与生长的养料,人类应该反馈自然大地,维护自然的有机生命,使其繁荣生长,促进人类与自然的共生、人类与自然的可持续状态,这些原生性的思想来源于景颇族最原始最朴素的自然观。
中国传统文化中,儒家的“天人合一”即“天人之际,合而为一”,主张天(自然)与人的相融相合的和谐状态,是中国古代存在论生态智慧。张载的《西铭》“无一物非我”“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即“民胞物与”的意思,是人与万物同受天地之气而生发,人与万物平等思想的典型表述。庄子《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21]同样也表达了自然万物与人类平等的思想。《老子·第二十五章》“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22]老子阐述了“道为天下母”的理念,《老子·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23]这些思想与景颇族“灵魂不死”与“万物有灵”“浑沌”与“幻化”的原始朴素的自然观高度契合,都是中国古典生态智慧。笔者在访谈景颇族著名的文史专家李向前的时候,他也认为景颇先民存在不一般的智慧。以下是访谈资料:
……
笔者:这确实很遗憾。“目瑙斋瓦”的内容上,您看,有没有特别想提示我的地方。
李向前:内容上我的书都写了,不过版本的问题或是校对的问题,书中有很多错误的地方还没有更改过来,这以后有机会再做吧。有一点我想说的是景颇族先民们的原始性思维意识其实是真正的正宗的“唯物主义”。而不是像其他人讲的那样是一种唯心主义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在“目瑙斋瓦”的第一部分,讲的是天体宇宙世界的诞生,这些事情在先民们用当时的能力无法解释时,用la/majan,男女或是雄雌来表达事物的产生,如,“上有能万拉(能万拉:传说中创造万物的男神),下有能斑木占能斑(木占:传说中与能万拉共同创造万物的女神)。能万拉向下漂移,落到能斑木占的身上,能万拉在上摇摆,能斑木占在下抖动,创造天地的神已有了。”这个“能万拉”与“能斑木占”在创世纪里表达的是神,天神。其实这些东西是什么呢,就是今天科学证明的电子、光子与离子等物,只是那时人们无法解释,就这样想象了,就是“物质不灭”定律。你说是不是唯物的,很佩服先人们的智慧。
笔者:这个观点很新颖,对我有很大的启发,以前只是认为景颇族有“灵魂不死”与“万物有灵”的观念,看来“物质不灭”才是硬道理……①笔者于2015年2月4日在德宏芒市德宏州文联办公室访谈了李向前。
景颇族民间宗教信仰中的自然观在阐释世界与自然万物方面,虽与儒家和道家朴素的哲学世界观存在差异,思维方式有所不同,但其信仰对象的生成机制、生成形态与演化过程是景颇先民实践经验不断总结的结果,意味着景颇先民同样有智慧的头脑,且充满远古的自然性与生态性。
在“灵魂不死”与“万物有灵”的基础上,景颇先民以自身为参照物,对宇宙与自然界进行了类比联想与对比联想,运用浑沌思维与幻化思维的方式创造了大量的神与鬼,并定期祭祀,这些神鬼就是后来景颇族民间宗教中区别于其他民族特别是汉族的神鬼。
神鬼在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但它是早期人类在认识世界与改造自然的过程中的一种感知,也是对自然社会的一种解释,这种神鬼观念自它诞生的那刻起就与景颇族人们紧密相连,至今影响依在。景颇族民间宗教信仰中的人神鬼是一个相互依存的概念,早期先民在一定的时空环境中根据人自身的特点运用原始朴素的观念如具象思维、形象思维、抽象思维、类比思维等创造出一系列具有超自然力的对象,即神与鬼,景颇人们创造出神鬼,神鬼又对人们付诸于各种影响。
神,会意字,从示从申。“示”指“先人序列”。“申”本义为“交媾”“生殖”。“示”与“申”组合表示“繁育众人的先人”,是人类的祖先,引申为繁育万物的天灵,即天地万物的创造者或主宰者,如《说文解字》曰:“神,天神引出万物者也。”[24]神也指各种神灵,如,《周易·说卦》“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25]《礼记·祭法》“山陵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皆曰神。”[26]神也指各种精神存在,如,《庄子·养生主》“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27]“神是人们把客观自然物及自然现象加以形象化而产生的一种虚假形象,大都属于自然崇拜范畴。因外界自然物与自然力的变化莫测,在原始人的头脑中引起一系列的畏惧和猜测,故敬畏之情油然而生,认为世间万物皆有某种主宰,从而对之加以祟拜产生神。”[28]神的概念在历史的发展中,演变成了各种各样的超自然物,有将自然物人格化的自然神,如雷神、太阳神、月亮神、火神等;有将社会现象人格化的社会神,如财神、智慧神、爱情神等;有将祖先加于神圣化的,如家族神、民族神等;还有其它如拟人神、抽象神等。
鬼,本义是有宗教信仰或迷信的人认为人死后有“灵魂”,这种灵魂即为“鬼”。如,《说文解字》“人所归为鬼,从儿,田象鬼头,从厶,鬼阴气贼害,故从厶。”[29]可见,鬼的出现与人类的活动紧密相关,是伴随人类生产生活出现的一种特殊心理意识反映。鬼字历史悠久,文字出现时就有了鬼字。从甲骨文看,鬼,象形也,下面是个“人”字,上面是一个可怕的脑袋,与人十分相似,从“鬼”的字大多与迷信、神怪有关。如,《礼记·祭义》“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30]《楚辞·屈原·国殇》“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31]《淮南子·本训》“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32]《论衡·订鬼》“鬼者,老物之精也。”[33]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的文献也有对鬼的相关记载,如,战国的《穆天子传》《山海经》;两汉的《括地志》《列仙传》;六朝的《列异传》《灵鬼志》《拾遗记》《搜神记》;唐代的《传奇》《独异志》《古镜记》;宋代的《稽神录》《括异志》;金元的《诚斋杂记》《子不语》;明代的《剪灯新语》《西游记传》《西游补》;清代的《聊斋志异》《平妖记》《三异笔谈》《挑灯新录》等。在各历史时期,人们根据历史文献记载以及结合当时的社会环境丰富了“鬼”的含义,创造了符合时代特点与地方特色的各种“鬼”,赋予了鬼各种阐释与解读。所以,鬼的含义也是在历史的发展中、在人们的逻辑思维发展中不断地发生变化,从最初的“鬼,归也”发展成为后来的邪灵、魔鬼、妖怪、吸血鬼、活死人等含义,有着鲜明的历史特点、时代特点与地域特色。
从景颇族史诗“目瑙斋瓦”的记载以及现存的文化事象中,我们能够了解到景颇族有神鬼概念、神鬼崇拜、神鬼祭祀与神鬼文化。在访谈景颇族著名学者赵学先、金学良、李向前时,他们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以下是访谈内容:
……
笔者:赵老师,我很想弄清楚景颇族到底有没有神的概念。我看一些资料都在讲景颇神鬼或鬼神,而一些学者认为景颇族是没有神的,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赵学先:由于特殊的历史社会原因形成了特殊的自然原始宗教。一般来讲,景颇社会只是尊鬼敬鬼,在祭祀中一般不提神,只说哪种鬼哪种鬼。要说神,景颇族没有具体的词汇来描述。如果是神,可以说他是众神之神、众生之主。
笔者:那还是有神的观念的,只不过景颇族鬼的外延比较大,已经包括了某些神的概念,能否这样讲,善鬼即是神,恶鬼即是鬼呢?
赵学先:应该可以。
笔者:有些学者认为景颇族没有像汉族这样至上神的概念,是因为景颇族的历史发展缓慢、经济落后等原因,是这样的吗?
赵学先:这样的理解是符合马克思唯物论的,当然这也是一种理解嘛。我们从历史上看,其实在江心坡一带奴隶制已经发展得比较完善,你说这是社会发展缓慢的原因吗,不见得吧。这有可能是景颇族的自然原始宗教观念造成的,景颇族有天鬼、地鬼与人鬼,这就是原始自然崇拜与祖先崇拜的产物,当然是包括了神的概念,应该有神的位置,只是习惯了鬼的称呼、鬼的祭祀①笔者于2015年1月14日在云南民族大学荷叶山住宅区1幢1单元301访谈了赵学先。。
……
笔者:谢谢金老师。金老师,我在整理资料的过程中,看到和听到了很多关于景颇族鬼神观念的解读,有的说景颇族只有鬼,没有神;而有的说景颇族具有鬼也有神的概念,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金学良:我认为景颇族是有鬼有神的。只是说在景颇地区,在景颇人的观念中,鬼的观念很深入人心,鬼的观念形成了一种传统一种习惯,大多数景颇人一般只说鬼而不说神,但在实际的祭祀过程中,是能够看出有神的观念,有神的影子的。比如说,景颇的鬼分为好鬼善鬼,坏鬼恶鬼,这样的区分很鲜明地说明景颇原始宗教里是有神的,神即是好鬼善鬼,只不过是没有表达出来,实际是存在的。
笔者:为什么会存在有神无神的理解呢?
金学良:这恐怕是不同的研究者的不同理解吧。很多年前,有些学者在研究景颇族原始宗教时提出过景颇族神鬼的关系,他们认为,景颇族的宗教观念中只有鬼,而没有神,至少是没有像汉族所崇拜的至上神的出现。他们认为,景颇族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及缓慢的社会发展水平,在景颇社会中一直没有形成神的概念,伴随的都是鬼的概念。这是从社会发展与宗教演变的角度来看待这个事的,仅从这点上看,看似有些道理。因为像汉族的神,它是人们经过长期的加工整理,汇集了人们思维的高度抽象化与高度凝结化而成的,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赋予其不同的内涵与外化的形象,像道教中的各种神仙一样。而景颇族没有这样的历史条件与社会环境。
笔者:除了历史社会原因外,还有其他原因吗?
金学良:应该还有。比如说语言传统语言习惯、各地的风俗也是不同的。我想有人认为景颇族没有神,只有鬼,恐怕只是从语言上的认知。景颇语中确实很少提到神,神的词汇非常少。但这不能说没有神的观念或概念吧。就像一个东西一个事物在不同的地区或语言中有不同的表达一样,如“人”,汉语说“ren”,英语说“person”,景颇地区也是这样的。如,我们一般说天空晴朗的时候说,“天是蓝色的”,而缅甸的景颇地区的人们说“天是灰色的”,是因为缅甸高地地理位置的原因,天空经常是灰蒙蒙的,即是是晴天天空也是覆盖着一层灰似的。所以,我认为,景颇族的鬼的观念应该包括神的概念,只是表达方式的不同而已。景颇的鬼应该包含“神”与“鬼”,不同的场合鬼的表达含义是不一样的,有时候是指鬼,有时候是指神。
笔者:谢谢金老师,这个问题我基本清楚了①笔者于2014年12月18日在云南民族大学呈贡校区博雅院访谈了金学良。。
……
笔者:李老师,还有一个问题,景颇族的观念里到底有没有“神”的概念?
李向前:要说有,那就是天上的,就是天神。景颇族的神鬼概念与汉族的还不太一样。神,就是天上的,如太阳神、雷神、风神等。鬼又分天鬼、地鬼与野鬼,鬼又分好鬼坏鬼善鬼恶鬼。在很多景颇地区,祭祀奉养在家的就不叫鬼,那是景颇族的祖先崇拜,像汉族的家堂上供奉的祖先一样,那些在家外边的野鬼、饿死鬼、嫉妒鬼、难产鬼等才是鬼。景颇族的鬼分为天鬼就是天神、祖先崇拜,还有好鬼坏鬼善鬼恶鬼。
笔者:有的学者认为,景颇族没有像汉族那样的至上神是因为景颇经济社会发展缓慢的原因,是这样的吗?
李向前:应该说,这是一个原因。景颇族的历史社会的确比较特殊,导致整体发展不如汉族。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是景颇族封闭的社会体系与结构,与其他民族接触不多,特别是与先进的汉民族融合不多。更为重要的是,汉族的神,大多是在道教、佛教的基础上形成的,而景颇族没有这样的宗教原因。景颇语的词汇中没有一个能与神相匹配的词汇,如果要找,那就是“sagya”(释迦),类似佛教的“释迦摩尼”,当然,这是吸收了佛教的教义,受佛教的影响②笔者于2015年2月4日在德宏芒市德宏州文联办公室访谈了李向前。。
景颇族民间宗教信仰中的神鬼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它区别于其它地区其它民族的神鬼概念,是景颇民族性与地域性相结合的特殊观念反映。景颇族由于长期的迁徙与动乱,较长时间内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统一的社会结构,从而造就了景颇族长期封闭、固步、发展缓慢、文化体系不发达的状况,没有像汉族那样发达的文化结构与体系,所以长期以来,景颇族原始宗教里一直没有神的概念,至少没有像汉族所崇拜的至上神的概念。但这并不意味着景颇族从来没有神的观念,研究景颇族史诗“目瑙斋瓦”文本,可以找到景颇族最初只有24种鬼,后来演化成100多种鬼,对景颇族宇宙天地万物形成之前及100多种鬼的研究后发现,景颇族的鬼与神在很多场合是同一的,即景颇鬼亦是景颇神,在景颇族的观念中,鬼神一体、神鬼一家,特别是宇宙世界自然形成之前的各种创世主,其实就是各种神灵。“在民族文明发展的低级阶段,神与鬼由于形态相似,职能相同,故常常混淆或合一,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这种情况反映在神话中,就是神鬼并存,相互融合,相互斗争,并且互为补充。”[34]鲁迅也说“天神地抵人鬼,古者虽有辨,而人鬼亦得为神抵,人神淆杂,则原始信仰无由蜕尽。”[35]景颇族民间信仰中的鬼是个大范畴,有兼具鬼神的意思,不同场合鬼的表达含义也不一样,有时候是指鬼,有时候是指神。鬼有善鬼与恶鬼之分、鬼能福人佑人也能祸人害人,祭鬼就是祭神。景颇族史诗“目瑙斋瓦”中详细记述了神鬼同祖同宗、同形同构、同性同质,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与融合中形成了独特的神鬼共生的景颇民间宗教文化,这是景颇族宗教文化最具特色的地方,也是景颇族传统文化与其他民族传统文化的主要区别。
景颇族是一个十分特殊的民族,民族起源纷繁复杂、民族支系来源众多、民族语言形式多样、迁徙历史迂回曲折,这样的生境造就了景颇族历史上政治制度的多样性、文化习俗的独特性与宗教信仰的复杂性。
景颇族民间宗教信仰中的自然观与神鬼观是景颇先民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的经验总结,是对自然界原始朴素的解释,充满远古性、朦胧性、生态性与智慧性。景颇先民在生产力极度低下的环境下对自然世界进行感知、体悟与解释,在没有任何参照的情境下,运用人类早期的思维方式对各种未知的自然世界、自然现象给予情感的观照,于是出现“灵魂不死”与“万物有灵”的自然观。在自然观的联动下,景颇先民凭借“以己度物”的方式通过幻想臆造出各种神鬼,并认为神鬼主宰整个自然界。因此,为了族群生产生活的延续,各种神鬼成了景颇族祭祀、供奉与敬畏的对象。又因为景颇族特殊的历史地理环境、人文政治环境与生产力低下的影响,景颇先民臆想出的神鬼不像其他民族特别是汉族的神鬼观念,景颇族的鬼在很多场合与语境中其实就是神,神鬼之间并没有清晰的界定,经常出现神鬼相混、神鬼一体的现象,这是景颇族民间宗教信仰中十分特殊的地方,也是学者们可以继续深入探究的问题。景颇族民间宗教信仰中的自然观与神鬼观在景颇族传统文化特别是民间文化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原始朴素的自然观与神鬼观在今天的景颇族聚居区仍然发挥着作用。
[1]恩格斯.路德维希·费东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14.
[2][3][4]爱德华·泰勒.原始文化[M].连树声,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390,519,553.
[5]维科.新科学[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162.
[6][7]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M].丁由,译.商务印书馆,1981:94,95.
[8]吴中胜.万物有灵观念与中国文论的人化现象[J].中国文化研究,2011(2):174-179.
[9]张强.万物有灵:人对自然的初步读解[J].南京政治学院学报,2002,18(3):38-42.
[10][11][15][19]萧家成.勒包斋娃研究:景颇族创世史诗的综合性文化形态[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47,48,54,13.
[12][32]刘安撰,高诱注.淮南子[M].北京:中华书局,2010:235,116.
[13][33]黄晖.论衡校释[M].中华书局,2006:472,934.
[14][16]李向前.目瑙斋瓦[M].芒市:德宏民族出版社,1991:1-2,17-18.
[17]张家成.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生态智慧[C]//中国武义·国际养生旅游高峰论坛暨乡村生态休闲养生文化研讨会论文集,2011.
[18]曾繁仁.生态文明时代的美学探索与对话[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42.
[20]张树礼.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生态智慧[J].中国林业产业,2014(11):42-44.
[21][22][23][27]老子·庄子[M].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2004:57,11,14,69.
[24][29]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3,434.
[25]王弼注,孔颖达正义.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2011:197.
[26][30]礼记[M].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2004:102,105.
[28][34]周明.神、鬼、人:三位一体的神话结构[J].社会科学研究,1989(2):89-94.
[31]楚辞[M].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2004:43.
[35]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22.
责任编辑刘宏兰
10.14180/j.cnki.1004-0544.2017.05.006
B989.1
A
1004-0544(2017)05-0034-08
2016年云南师范大学博士科研启动项目(16SQ016)。
徐俊六(1982-),男,云南昆明人,法学博士,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