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心培
鲁迅在《呐喊(自序)》的开篇写道:“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忘却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社戏》作于1922年10月,是《呐喊》这部短篇小说集的最后一篇,自序则写于同年12月,属于鲁迅诗意童年的《社戏》也一定是他不能忘却的“梦”,只是《社戏》这场梦近乎清淳。鲁迅是现代乡土小说的鼻祖,最早定义了“乡土小说”的概念,而这篇《社戏》也开了小说散文化的先河。
在《社戏》中,鲁迅褪去了《吶喊》前十三篇带有的沉重与冰冷,展现了难得的轻盈与温暖。《社戏》也仿佛成为鲁迅记忆里淡宕有致的萧疏的水墨画,意味深远,令人悠然神往。可以说《社戏》是《呐喊》中最为独特的作品,无论从它的散文化倾向,还是从它的“美”来说,都在鲁迅的作品里显得独辟蹊径,别具一格。
在中国20世纪20年代的乡土小说作家里,废名凭借《竹林的故事》(作于1924年10月)为众人熟知。废名师承周作人,他的作品带着淡淡的忧伤,描绘了古朴静美的乡村生活的风貌,是田园牧歌式的风格。之后的乡土小说巨匠沈从文、孙犁、汪曾祺则将这种风格一脉相承,可以说废名是鲁迅和沈从文之间的过渡式人物。
一、恬淡的生活
(一)水乡月夜摇船与坝下竹林茅檐
一个是浙东近海的江南水乡,一个是清幽竹林里的一丛茅舍,古风尚存,让人恍惚觉得身处于梦幻而美丽的世外桃源,竟显得有那么一点不真实。
“鲁迅的外婆家,是在绍兴乡下,叫作安桥村。”[1]在《社戏》中鲁迅将安桥村的真实地名隐去,变作“平桥村”,不变的依旧是一个地处偏僻的临河小村落,“住户不满三十家”“一家的客,几乎也就是公共的”,迅哥儿在这里受到了热情的款待与宠爱,钓来的虾都归他吃。然而,鲁迅在外祖母家的这段时光,最难忘的还是去赵庄看社戏的经历。月色迷蒙下的夜航船上,十几个天真活泼的少年,闻到的是两岸碧绿的豆麦和河底飘摇的水草散发出来的清香。航船配合着少年们欢呼雀跃的轻快心情飞一般前行,船头是潺潺的流水声,水气弥漫,两岸淡黑的起伏的连山飞快地向身后退去。渔火点点,横笛悠扬宛转的声音和豆麦蕴藻的香气,使小伙伴们都沉浸在这美好的初夏之夜。
《竹林的故事》里有毫不逊色于平桥村夜色的世外桃源的风景。坝脚下一簇竹林的茅屋里住着老程一家三口,“四五月间,淫雨之后”,便有了满河山水的景象,河底的石头是绿团团的,树与树之间交荫成天然的凉棚,河边是勤敏劳作的父亲和活泼可爱的小女儿三姑娘。流水潺潺更显欢快,三姑娘忘我地哼着小曲儿,从摇网里滴落的水一滴滴打在水面上,不一会儿便有一尾大鱼上钩了。和《社戏》里的春赛一样,《竹林的故事》里也有充满民俗风景的画卷,“正二月间城里赛龙灯,大街小巷”,人山人海里一定有爸爸背着三姑娘的身影。
(二)童叟相悦与竹林女儿
桃花源里有的不仅是清绝古朴的自然风光,还有恬淡淳朴温馨的乡村生活。《社戏》里小伙伴们热情好客,尽管不懂得“秩秩斯干悠悠南山”的诗句,却有着丰富的乡村生活经验,带着迅哥儿一起钓虾、放牛、看社戏,让他体会到了乡村生活的乐趣。这些少年都是机智能干且有主见的,天真活泼率性自然。十多个水乡少年没有一个不会游泳,还有两三个是弄潮的好手,他们可以把白篷船划得像一条大白鱼在浪花里蹿,引得夜渔的几个老渔夫停了艇子喝彩。平桥村的老人也十分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细心”的八公公并没有计较白篷船上的盐柴,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我”说他的豆“中吃”,认为“我”从大市镇里来又读过书有见识,还特地送了罗汉豆来。在那个桃花源般的世界里,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竹林里的生活也如同坝前的流水一样清澈欢快。三姑娘坐在草地上望着打鱼的爸爸。老程十分疼爱小女儿,给她买大红头绳打辫子。虽然为生计操劳,生活清贫,但一家三口都乐在其中,妈妈烫酒壶,三姑娘照管家里唯一的一只杯子,她个头不够,踮着脚想递给爸爸,老程心里乐得用不着下酒的菜,就对着三姑娘心满意足地喝起酒来。那时候三姑娘还是个不知人间愁苦的稚子。然而岁月终将流逝,转眼三姑娘八岁了,老程已经离开人世,但竹林里的生活依旧恬淡而富有韵致。林里的竹子,园里的菜到了春天一天天绿得可爱,雀子奏着晚歌,却是寂静之声了。三姑娘十分懂事孝顺,代替妈妈洗衣。正二月间的赛龙灯,即使锣鼓喧天也不能吸引三姑娘去看,她害怕妈妈没有人陪伴而孤单,所以总是影子一般依在妈妈身边。三姑娘是长在竹林里的女儿,淑静而温婉。
二、晶莹的心灵
《社戏》里十多个陪鲁迅去看社戏的少年大多十二三岁,《竹林的故事》中恰巧也有一段记载三姑娘十二三岁时卖菜的事情。两篇文章中妙笔生花之处比比皆是,但仍各有特色,都用了寥寥几笔就点染出桃源少年身上不俗的气息,可谓画龙点睛,令人拍案叫绝。
《社戏》里最经典的要数偷豆的情节。在看完社戏回来的途中,大家很久没有东西吃,摇船的也觉疲乏,于是桂生便提议说偷一点罗汉豆煮了来吃。双喜跳上岸问“‘阿发,阿发,这边是你家的,这边是老六一家的,我们偷哪一边的呢?”少年的可爱之处在于毫无顾忌地用了“偷”这个字,并且当着主人的面发问,阿发的反应更让人感觉到平桥村少年的古民风采与纯朴美德,阿发将两家的豆顺次摸了一回后说“‘偷我们的罢,我们的大得多呢。”这一问一答写出了少年晶莹剔透的心。
《竹林的故事》里的三姑娘到了十二三岁的时候,穿着月色的竹布单衣卖菜,她的淑静是愈接近仿佛就要自觉地消灭别人的热闹似的。虽则是卖菜,但三姑娘身上完全没有沾染丝毫的买卖人的铜臭气,使“我们”觉得掏出铜子买菜像是犯了罪孽,而三姑娘却总是很自然地接下铜子。有一天三姑娘卖的是青椒,“我们”中最会说笑的一个便让三姑娘多称一两青椒,让她回头一同来吃饭,三姑娘的反应先是“笑了”,说:“‘吃先生们的一餐饭使不得?难道就要我出东西?”随即三姑娘的行为使大家都笑了,“不提防三姑娘果然从篮子里抓起一把掷在原来称就了的堆里。”好一个竹林女儿,纤尘不染,超然脱俗,“从外表到心灵,如竹一般高雅,似水一般透明,容不得一点俗气,和这里的秀竹明水,田园野趣溶于一起,使人流连忘返,心往神驰。”[2]
三、感伤的情怀
同样地,两篇文章的叙述都十分淡然,情感也毫不激烈,一切都是淡淡的,但透过这些实则是隐而不发的情感,可以感受到作者的哀伤。《竹林的故事》写三姑娘的童年到结婚的几个生活片段,显然比《社戏》的时间线索要拉得长。废名通过朴实的叙述,含蓄地表达了对三姑娘悲剧命运的惋惜之情。父亲去世后,母亲不能理解她的许多做法,与她心灵上的隔阂导致了母女之间的争吵,譬如三姑娘推辞去看城里的赛龙灯为的是陪伴妈妈,妈妈却因三姑娘的拒绝而无精打采地沉着面孔。其实,妈妈也是出于对三姑娘的爱,不想让女儿一直守着自己,想让她继续拥有快乐,不要因为爸爸的死变得沉重拘束起来。母女两人都为对方着想,但不幸的是,两人交流后并不能相互理解,反而使隔阂加深。三姑娘的悲剧性不仅是命运使然,还因为她的性格过于柔顺乖巧,一味地只为他人着想。
鲁迅的情感也蕴含在《社戏》平和的叙述之中。《社戏》的时间线索十分短暂,并未叙述二十几年后的平桥村少年是怎样的,但我们可以猜想的是,双喜、阿发、桂生这些小伙伴在二十几年以后都会和中年闰土一样被生活折磨而变得木讷呆滞,这是他们难以摆脱的命运。但鲁迅不忍心道破这些,只谈了倒数上去十年在北京两次看戏的经历。在叙述这两次看戏经历时,他感叹了两次在戏台下“不适于生存”,也都是幽默诙谐的笔调,丝毫不凝重阴郁。看社戏是发现美好人性的契机,《社戏》这篇文章真正想要表现的正是这种美好的人性与鲁迅寄寓于未来的一种希望。两篇文章的结尾也都是意味隽永,哀而不伤。
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以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知识分子面临的现实中有太多难以解脱的困惑,鲁迅、废名都转而寄希望于笔下所构筑的桃花源。废名在《竹林的故事》里写道:“木桥俨然是画中见过的。”这样的“画”在鲁迅笔下同样也有,“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这是初来未到时月夜中的戏台在鲁迅眼里的印象,离开时回望在灯火中的戏台,鲁迅又写道:“又缥缈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都是似曾相识的风景,他们的“画”实則就是对于未来的希望,是知识分子的心灵归路,很可能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但也很可能通过努力就可以实现。《呐喊(自序)》里写道:“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散文化的小说以淡淡的笔调、清新的风格描绘了更为清晰的梦想与那个美的世界。
参考文献:
[1]王士菁.鲁迅传[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9:17.
[2]庄汉新,邵明波.中国20世纪乡土小说论评[M].北京:学苑出版社,1997:122.
(责任编辑:陆姹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