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映峰
当我把目光投向初中时代,扑入眼帘的竟然是连绵的山、蜿蜒无尽的山路!
每次都是这样,无一例外。
于是想起父亲当年担忧中又无限炫耀的一句话:“我从不担心小女儿读书的事,就是怕她走不了那么多的山路。”我读初中那会儿,还没有“学霸”这个名词,现在回忆当年我初中时的学习情况,用“学霸”来概括是完全可以的。我是一个地道的山妹子,山区生源少,两个镇才一所初中,我的学校在离家20多公里外的另一个镇上,要翻过好几座山,只能一星期回家一次。因此,提到初中时代,我首先想到的是:当年,我走了多少山路啊!
我读初中的时候,一个星期只有一天半的休息。正常情况是星期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返校,周日晚上有夜自习。只是每周回家,有一天的时间在路上。返校时,父亲总要送我一程,帮我拿着一周的饭菜。有一次,父亲送我送得实在太远了,我不允许他再送,我急他,我说他送我又不能帮我走路,我就是没有力气走路。父亲停住了,叹了口气,又笑着安慰我说来年力气大就不累了。那时我最担忧的事情是周六下午老师安排补课,我的初中老师都很尽责,如果那一周教学任务完成得不好,就会把我们留下来补课,也会叮嘱我们家离得远的莫留下来,有不明白的地方另外找时间问他。我觉得给老师添麻烦不好意思,于是只要补课,我从不请假。冬天的周六下午如果上课,回家时肯定天黑了。那时通讯不方便,大家都不能及时通知家里人来接,我们总是同村的几个同学结伴回家,天黑时到了谁家就在谁家吃晚饭,然后他家的大人再一路送我们剩下的人回家。有了大人壮胆,摸黑走山路就有底气了。因为我家路远,他们总是最后一个送我。我的父母没有送过别人家的孩子,觉得过意不去,就总是准备些零食答谢送我的同学家长。
那年月,那山那路,让我们这些山里娃懂得了团结合作是多么重要,团结就是力量,我们理解得那样深刻具体。现在回乡看母校,总是驱车前往,小车在盘山公路上依着山体画着不同的弧线,坐在车上,目光所及,青山迢递,有时还雾气升腾,有种恍如仙境之感。当年背着行囊行走在深山老林中,林深不知处,别人看不见我们,我们也看不见别人,只是埋头走路,心中总是盘算着再翻几座山岗、再趟几条河就可以到学校了。
母校的校址在一个叫撞钟的地方,撞钟名称的来历很有诗意,据说是河水奔泻直下,在河谷的地方转个急弯,急流撞击岩石,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声如钟鸣,故名撞钟。我对这个说法一直持怀疑态度,因为学校门前的那条河娴静宽阔,水势平缓,我从未听见过什么大的动静。但撞钟河的美丽真是让我感觉太惬意了!河畔边鹅卵石、沙滩、草坪过渡得那样自然,布局得叫人那样舒适。让我尤为满意的是在鹅卵石边、沙滩地带零散着的一些大石头,这些石头就是我黄昏时读书的凳子啊!
那时我们的作息时间不像现在的寄宿制学校那样紧迫匆忙,每天晚饭后到晚自习前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休息,这段时间就是我的河畔读书时光。只要没有雨雪,无论春夏秋冬,我总是要到河边去读书的。我有时在草坪上来回走动,大声背诵,抑或是找一块石头,坐在上面看书。那该是怎样的读书情境啊!我的读书声与轻风交流,与流水应和,与草地轻吻……夜幕降临就是晚自修的时间了,我们三五成群,一路说着唱着笑着迈进灯光通明的教学楼。
我的河畔晚读是有计划的。首先背诵的是当天学习内容中需要背诵的东西,也会不定期地安排英语单词、词组的总复习。有时,我还会带上自己的读书笔记本到河边读读背背。语文老师没有指导我们怎样做读书笔记,我的读书笔记写得很散漫,没有分类依次记下,读书笔记中有精彩片段的摘抄,也有阅读摘要、评析,喜欢的古诗词也像珍珠散落在这些内容中。轮到背诵读书笔记时,我心中洋溢着快乐,就如同别人用歌唱来抒情一般,总是大声地动情地读着,背着。有多次,我惊扰了旁边的同学,他们说我读的内容比课本上的有意思,能不能借他们抄一些。我除了愉快地把笔记借给同学们,有时还会用朗诵的方式推荐一段给他们。其实,推荐的目的在其次,交流自己读书的快乐才是主要的。有一次,印象尤为深刻,一名同学向我借读书笔记本时,我正好在摇头晃脑地读柳永的《雨霖铃》,正在兴头上,于是就为她读了一遍。等我读到“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时,我满脸黯然,没有说话。那名同学问:“没有了?”我说:“没了。”她说:“还有就好了,我不是很懂,只是觉得心里难受得很,很担心这个人,希望知道得再多一些。”于是我和她谈柳永这个人,还有这首《雨霖铃》,其实十四五岁的我又如何参得透“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中的人生况味。我那时只是太想找人分享阅读的感受而已。那是一个深秋的季节,离开河畔,天色已经很暗了,“暮霭沉沉”中两个小姑娘拉着手,静静地走在乡间的河畔。多年后,听到“寒蝉凄切,对长亭晚”的句子,我都不由得想起这个画面。
在唐诗和宋词中,我更偏爱宋词一些,这也是有原因的,我平生读的第一本人物传记就是《杰出的女词人——李清照》。这本书是我读小学时,在合肥读大学的大哥买给我的。当时,大哥经常寄书给我,现在想来,他算是开启我课外阅读之门的人之一。带着对这位杰出女词人命运的牵挂,我一口气读完了这本书。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们这儿是没有电脑的,图书也不是很丰富,反复翻阅一本书是很正常的事,何况又是这样一本让人着迷的书。在一次次地翻阅中,我不可控制地喜欢上了这种长短句的文学形式。初中阶段,我的读书笔记中就有不少宋词的内容。每次读到词作中这样的结尾都会慷慨满怀,浮想联翩:“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你读完,抬头,词人的模样就定格在你眼前,他悲怆难忍,逼迫你去细细推想他的经历和内心世界。当年山区学校都没有图书馆,同学们大多是为饭菜票发愁的难兄难妹,很少有人买课外书看,我肯定是班级的买书大户。很感谢我的父母和哥哥,那样的年代能鼓励支持我课外阅读。
我就读的初中全称是安徽省岳西县菖蒲高级职业中学,看上去它似乎和初中无关,其实不然,我们学校由高中部、中专部、初中部三个部组成。班主任经常警告我们不要和中专部的同学交往,他们学习负担轻,都是爱玩的人,同时又提醒我们要向高中部同学学习。因为班主任的多次提醒,我们都清楚知道高中部哪几个同学特别用功。后来,我发现我们班的同学还真的分成了两类,一类学中专部,一类学高中部。我没有刻意去学高中部那些用功的同学,但同学们说我用功的程度并不比高中的同学差。所谓用功,无非是我认真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还能自己买教辅资料做、买课外书读而已。
我初中毕业后没有上高中,进了师范学校,当年师范的分数线要比重点高中的分数线高出30多分。读师范时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语文教得极好,使初中偏爱数学的我竟然喜欢上了语文。师范在县城读的,县城有图书馆,我每周总要去一次。那时看书很入迷,有些书,一读便放不下,有些竟然不愿意读得那么快,要慢慢地好好享受,在字里行间徘徊几次才过瘾。于是我出现严重偏科,怕数学。父亲看着成绩单上语文与数学的落差,总是得意地说:“幸亏让你读师范了,读高中的话就什么都考不上啦!”其实父亲不让我读高中是怕我吃苦,我为了打击他的得意,总说:“这点像你啊!”父亲和母亲在当年也算是文艺青年,我记得很清楚,冬天的晚上,母亲在灯下缝缝补补,父亲就拿一本书读给母亲听。《三国演义》《水浒传》《封神演义》《薛仁贵征西》《七侠五义》等等,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中“看”的。以至于我后来看连环画版《水滸传》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因为太一目了然了,太简单而不过瘾。父亲读那些作品时,“且听下回分解”这一句是一定会读出来的,他还爱用歌唱的腔调读这句话,更惹得我产生无数猜测,央求父亲再透露些“天机”。如果说是什么让我对阅读产生了兴趣,我想应该源于儿时家庭的夜读时光。读师范三年,我不仅大量借阅图书,还将零花钱全部用在购买文学作品上。由于迷恋简·奥斯汀笔下的英国乡村生活与田园风光,我收藏了她的全部作品,珍藏至今。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一本本的读书笔记成了我阅读生活的印记,也成了我精神成长的记载”,这真不是一句矫情的话。
写到这里,突然觉得那山那河也是书。沉浸在那山那河中,迢迢的读书时光,留下的是单纯的感动与幸福。原来,青葱岁月可以是进行时,也可以是过去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