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 臻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300071)
魏晋南北朝哀祭文情感与功用的新变
米 臻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300071)
与两汉相比,哀祭文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更加成熟,具体表现为哀祭范围扩大、抒情性强化,情感内涵有了新的突破。亲朋好友也不再是唯一的哀祭对象,亲友情的缺失反而为作者留出了更广阔、自由的情感表现空间,作者可以借此表现出自己的道德准则、人生价值、生活品味以及关于生死的终极追问。这与哀祭文文体性质与功用的私人化倾向有关,汉代那种作为礼文的公共性、应制性不再完全占据主导地位。哀祭文的这一转变根本上是受到了汉魏之际出现的重情的社会风尚的影响。
魏晋南北朝;哀祭文;抒情性;私人化
生命与死亡是容易触动人情感的敏感话题,哀祭文与此直接相关,所以它在情感的抒发上有着“先天性”的题材优势。如明叶绍泰评《文心雕龙·诔碑》之语:“文家惟哀楚之辞易于形容,然求所云‘观风似面,听辞如泣’,则文深乎情者易工也。”[1]此外,哀祭文包涵文体众多,形式多样。晋陆机《文赋》中有“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涉及碑诔二体,挚虞《文章流别论》中涉及文体有诔、哀辞、哀策、碑、铭,南朝梁《文心雕龙》与《文选》二书收录有诔、哀、碑文、墓志、行状、吊文、祭文。随着时代发展与社会需求的变化,哀祭文的文体分类愈加细致,至明代吴讷《文章辨体》与徐师曾《文体明辨》已达十余种之多。先秦两汉与魏晋南北朝哀祭文创作无论在文体种类、作品数量还是情感抒发方面皆差别巨大,哀祭文在这两个时期的发展变化是其文体成熟的关键环节。
从先秦两汉哀祭文的创作实际来看,其文体种类远没有后世丰富,作品数量也极为有限。诔文与碑文是此时哀祭文创作的主要文体。诔文起源较早,《周礼》记载:“作六辞以通上下亲疏远近,一曰祠,二曰命,三曰诰,四曰会,五曰祷,六曰诔。”另外,《礼记·檀弓上》记载鲁庄公在与宋人作战中为县贲父作诔,《左传·哀公十六年》有鲁哀公为孔子作诔,《列女传》记柳下惠之诔等等。但这些并不能称得上是一种文体,至多算作诔辞。诔文文体的形成实始于两汉之际,如黄金明所言:“由口头诵说到书面写作,由礼仪之辞到典制之文,是诔文文体形成的关键,这一转变始于两汉之际,以扬雄《元后诔》为标志。”[2]
《文心雕龙·诔碑》记载汉代作诔者有扬雄、杜笃、傅毅、苏顺、崔瑗、崔骃、刘陶,除此外两《汉书》所记者又有张升、马昭、桓谭、冯衍、马融、蔡邕、卢植、卫宏、贾逵、桓麟等。但这些人的作品多已亡佚,或篇目不存,或虽存篇目而仅剩只言片语难窥原貌。现今能见到的较为完整的作品有扬雄《元后诔》、傅毅《明帝诔》《北海王诔》、苏顺《和帝诔》、张衡《司徒吕公诔》《司空陈公诔》《大司农鲍德诔》、蔡邕《济北相崔君夫人诔》,另外还有三篇题无“诔”字但文中明言“诔曰”或“诔之辞曰”者:《汉故益州太守北海相景君铭》《堂邑令费凤碑》《溧阳长潘乾校官碑》。
通过以上存留的作品可以看到,汉代诔文创作已经形成了固定的程式,除开篇简短的小序外,诔文一般由两部分构成,一是述功颂德部分,即直接追颂逝者的生平、功德、人格、品行等,个别篇目还会以追述逝者先祖的方式起到赞美逝者的作用。此为诔文的绝对主体部分,用笔大肆铺陈渲染。第二部分为述哀,即表现诔主去世后存者的悲伤。比如扬雄《元后诔》:“享国六十,殂落而崩。四海伤怀,擗踊拊心。若丧考妣,遏密八音。呜呼哀哉,万方不胜。”[3]杜笃《大司马吴汉诔》:“朝失鲠臣,国丧牙爪。天子愍悼,中宫咨嗟。”[4]834张衡《大司农鲍德诔》:“命有不永,时不我与。天寔为之,孰其能御。股肱或毁,何痛如之!国丧遗爱,如何无思。”[4]887苏顺《和帝诔》:“不憗少留,民斯何怙。歔欷成云,泣涕成雨。昊天不吊,丧我慈父。”[4]240崔瑗《和帝诔》:“如丧考妣,擗踊号吟。大隧既启,乃徂玄宫。永背神器,升遐皇穹。长夜冥冥,曷云其穷。”[4]240这些述哀文字,附于文章结尾,篇幅短小,短短几句话后便收尾结束,且情感笼统,表达死板单一,多“如丧考妣”“四海伤怀”式的套语,缺乏动人的情感力量。
相较之下,碑文亦是汉代哀祭文创作中的一个重要文体,尤其是蔡邕碑文历来为人所称道。但汉魏六朝碑文皆不以抒情见长,《文心雕龙·诔碑》有言:“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也。”[5]214这表明碑文的主要功用是以传记写法表现逝者之德行功勋。碑文从两汉到魏晋南北朝也有进步,主要表现为辞藻文采的增加。如刘师培所说:“碑铭之体应以蔡中郎为正宗,然自齐梁以迄唐五代,碑文虽较逊于伯喈,而其体式则无殊于两汉:盖惟辞采增华,篇幅增长而已。”[6]244碑文的情感与功用变化不大,故在此论述从简,不将其纳入本文讨论范围。
以上是现存资料所反映出的先秦两汉哀祭文的创作概况,开篇提到的哀祭文的抒情优势此时并未得到发挥,尤其是对于诔文来说,虽然“哀楚之辞易于形容”“文深乎情者易工”,但陆机所描绘的“缠绵而凄怆”的特点尚难以寻觅,如前文所举扬、杜、张、苏、崔等人的作品,哀情的抒发完全被笼罩在了逝者功德品行的颂扬之下,抒情性未能作为主要特点得到凸显。虽然汉代哀祭文亡佚严重,但以上现存作品基本能反映整个哀祭文的创作概况。首先从文体种类来说,诔碑文一方面不仅有篇目遗存,另一方面在史书中亦可见某人作诔作碑或某人有诔几篇的记载。而后世常见之哀辞、吊文、祭文等在这两方面皆罕见其迹,其缘由不只是作品之亡佚,更主要的是哀祭文此时的创作确实文体单一,以诔碑为主。其次,既然扬雄、傅毅、苏顺等人能够被刘勰《文心雕龙》推崇,那么他们的作品也就基本能代表两汉诔文的最高水平了。
先秦两汉哀祭文情感的不足实是受到了哀祭范围与文体功用的限制,而魏晋南北朝哀祭文正是在这两方面取得了突破,从而使其题材优势得以发挥,抒情性强化,文体也实现了质的改变。
从现今所存汉代诔文来看,其哀祭对象绝大多数属于帝王后妃、将相功臣一类,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在诔文中对逝者形象的塑造皆偏向于建功立业、造福天下、利国利民的公众性人物,强调其“公职”身份。比如哀祭帝王的傅毅《明帝诔》《北海王诔》、苏顺《和帝诔》、崔瑗《和帝诔》等,其文多言帝王治国有方、明德慎罚、薄刑厚赏,故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四方来服;以后妃为哀祭对象的扬雄《元后诔》、崔瑗《窦贵人诔》等,则盛赞其妇德,辅佐帝室、体恤民情,俭约谦让、母仪天下;至于将相功臣一类,如杜笃《大司马吴汉诔》、张衡《司徒吕公诔》《司空陈公诔》《大司农鲍德诔》,则主要叙述诔主的政绩德业,言其化民有方,能够守卫疆土,为帝之股肱、国之栋梁。在这种“公众性”的话语叙述之下,其相应的感情是一种不带有作者个人色彩的群体之哀,即着重描绘众人如何悲伤,比如“四海伤怀”“万方不胜”(扬雄《元后诔》)、“州里乡党,陨涕奔哀,故吏忉怛,歔欷低徊。四海冠盖,惊慟伤里”(《汉故益州太守北海相景君铭》)、“于是境内市不交易,涂无征旅,农不修亩,室无女工。感伤惨怛,若丧厥亲,俯哭后士,仰诉皇旻”(傅毅《北海王诔》)。
若再结合作者对诔主身份的认可与形象的塑造,可以看出群体之哀,所哀伤的实是作为一国之主的帝王后妃与作为国家栋梁的将相功臣的不幸离世及其带给百姓、国家的损失。这种哀情其实又落脚于前一部分的述功颂德,以之为指向与归宿。而作者的个人感情,比如与逝者有何私交私情在文中难见踪迹。两汉哀祭文的哀祭范围,即作者对逝者身份、形象的认可与塑造,实质上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也就决定了其中的感情应是群体之哀。此种哀祭范围与情感内涵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发生了巨大变化。
首先亲朋好友成为常见的哀祭对象,这是哀祭范围最主要的变化。比如曹操《祀故太尉桥玄文》、曹植《王仲宣诔》、潘岳《夏侯常侍诔》、孙绰《聘士徐君墓颂》、颜延之《陶征士诔》、王僧达《祭颜光禄文》、谢灵运《庐山慧远法师诔》等,属于哀悼挚友之作。哀悼亲人之作则种类多样,有悼妻者如潘岳《哀永逝文》,悼夫者如刘令娴《祭夫文》,悼父母长辈者如潘岳《杨荆州诔》祭岳父杨肇,悼子女晚辈者如曹植《金瓠哀辞》、潘岳《金鹿哀辞》,潘岳又有《杨仲武诔》祭妻侄杨仲武。从中可以看到,逝者的职业、身份趋于多样化,除国家公职人员外还有征士、僧人及诸如妻女孩童这样的普通人。更为重要的是,无论逝者身份为何,作者在文中开始描述自己与逝者生前的交往,回忆二人的友谊、亲情,其情感明显是一己之哀,即挚友与亲人去世后的伤痛,其哀情是建立在友情与亲情基础之上的,两汉哀祭文中的政治色彩削弱。
当然,亲朋好友也可能是建功立业、利国利民的公众性人物,像桥玄、夏侯湛、颜延之,单从文章题目中可以看出其太尉、散骑常侍、光禄大夫的官员身份,但在文中他们主要是以作者亲友的身份出现的,这不同于汉代哀祭文所展现出的公众性。就此来说,哀祭范围的扩大实质是作者表达重心的变化,表现在文中便是多出了对亲友情的追念。
魏晋南北朝时期还有一类哀祭文,虽然作者的哀祭对象与自己非亲非故,不存在亲朋好友间的私交往来,但文章中依然可见作者真情,并且此情不再是单一的对某人离世的悲伤,它展现出了更为深厚、宽广的生命内涵。
西晋武帝元康年间,关中侯马敦在战事不利、敌众我寡的紧急情况下率军抵御外侮、守卫汧城,立下汗马功劳,后因佞人嫉妒蒙冤下狱而死,潘岳为之作《马汧督诔》[7]2458。虽然二人没有交谊,但文章依然声情并茂、震撼人心。潘岳先叙战况之危急,并展现出了马敦勇猛多智与爱抚军民的形象。而后夹叙夹议,在讲述马敦含冤下狱而死的同时,潘岳对马敦遭遇的不平、对政府斫善害能的痛恨愤懑、对马敦有功未赏的遗恨及身死狱中的哀痛、对妒贤欺善世风的感叹,种种情感喷涌而出。不再采用诔文述功颂德加述哀的一般写作模式,潘岳以传记手法写诔,并毫无顾忌地阐发议论,全文皆情,敬、哀、悲、愤、惜、叹,种种感情贯穿始末,丰富饱满。近人高步瀛评曰:“词旨沈郁,声情激越,部司之嫉才,烈士之冤愤,俱能曲曲传出。 ”[8]
元康八年陆机出任著作郎,在朝廷藏书之地见到了魏武帝曹操的遗令,读罢慨然叹息而作《吊魏武帝文》。陆机一方面陈述曹操之丰功伟业、赫赫战功,另一方面又描绘曹操临终之言行表现:向诸子传其遗训,又托付稚子幼女于人,尽显为父拳拳之情;又要求婕妤妓人每月初一、十五对灵帐表演歌舞,并令诸子常登铜雀台,望其西陵墓地以示悼念;同时对余香、绶带、衣裘这些财物挂念在心,夫人、诸舍眷属亦细细叮嘱,未曾遗忘。曹操临终时的百思千虑、难以割舍与其叱咤风云、驰骋疆场的一代枭雄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也正由此引发了陆机的感慨:生老病死前人皆平等,纵使有万般功绩,终也不离“藏于区区之木”“翳乎蕞尔之土”的结局。人在此时显得无奈、渺小、被动,带有悲剧色彩。“嗟大恋之所存,故虽哲而不忘”,即便如曹操此般英雄,也不能不接受这一命运,不能不对此长嗟,何况常人。这已经实现了对以往哀祭文单哀一人的情感突破,展现了人类的一种共同命运以及面对此种命运时的感慨。其情感实现了普及与升华,容量更大,意蕴更广,更显厚重。
刘宋谢惠连有《祭古冢文》,其立意构思甚奇。《宋书·谢惠连传》有对此文写作背景的记载:“元嘉七年,方为司徒彭城王义康法曹参军。是时义康治东府城,城堑中得古冢,为之改葬,使惠连为祭文,留信待成,其文甚美。”[9]古冢铭志不存,墓主名姓、生平、先祖后嗣不知,除双棺外所存者皆残损陪葬品,作者就此向这位“冥漠君”发出了一系列的追问。另外因修东城府而破坏其墓冢,在讲究入土为安的观念下,作者又表现出了歉意,于是为其改卜迁葬。细细品味,可以感受到作者对无名逝者与生命的尊重,感情真挚,富有人文关怀。同时也正因为无名,作者的情感便不会局限在具体的一人一事之上,有了更为广阔的表达空间。仿佛冥漠君是被历史所湮没的无数人事的一个代表,寄托了作者对遥远、未知的历史的追思。本文以一个小事件反映了一个大主题,具有苍茫深沉的历史感。
在哀悼亲友的文章中,情感内涵往往被限定为对某一人去世的悼念、伤痛。当哀祭范围继续扩大、不限于亲友时,情感内涵也相应地发生变化。亲情友情的缺失反而为作者留出了更广阔、自由的情感表现空间。《马汧督诔》展现出了英雄人物的感人事迹以及作者个人的好恶评价,这已经突破了传统的诔文写法;至于《吊魏武帝文》与《祭古冢文》,作者以曹操、无名“冥漠君”为哀祭对象,实现了情感的升华,揭示了更广阔深邃的生死感、历史感。在此类哀祭文中,令人感受最强烈的不是对逝者的哀痛,而是作者表现出的个人好恶、道德准则、人生价值、生活品味以及关于生死的终极追问。这是作者一己情怀的另一种宣泄,同时也是对哀祭文情感内涵的又一突破。
此种类型的哀祭文在汉代已初显端倪,主要以吊文的形式出现,比如贾谊《吊屈原文》、杜笃《吊比干文》、胡广《吊夷齐文》、蔡邕《吊屈原文》等,除贾作外,余仅存残句。这些作品多是借对屈原、比干、伯夷、叔齐等古人言行的褒贬来表达自己出处进退的处世态度,虽展现的是个人情怀,但仍多与政治相关。
先秦两汉与魏晋南北朝哀祭文在哀祭范围与情感内涵上的差别,又与各自时期内文体的性质与功用密切相关。就汉代诔文来说,其性质、功用皆带有明显的公共性,即诔文是写给众人看的,目的是共同悼念逝者,并使其四海扬名、百世流芳。《文心雕龙·诔碑》有言:“读诔定谥,其节文大矣。”[5]212是指需要在葬礼上诵读诔辞以确定谥号,这也是丧葬礼仪的一部分。既然是礼仪,便有众人的参与。即便诔由“礼仪之辞”发展到“典制之文”,这种礼的公共性仍占主导。比如《汉故益州太守北海相景君铭》序文:
于是故吏诸生,相与论曰:上世群后,莫不流光口於无穷,垂芬耀於书篇,身殁而行明,体亡而名存,或著形像於列图,或系颂於营管弦。后来咏其烈,竹帛叙其动,乃作诔曰……[10]
傅毅《北海王诔》序文:
于是群英列俊,静思勒铭,惟王勋德,是昭是明。存隆其实,光曜其声,终始之际,千斯为荣。乃作诔曰……[4]807
又如《汉书·元后传》记扬雄作《元后诔》:
太后年八十四,建国五年二月癸丑崩。三月乙酉,合葬渭陵。莽诏大夫扬雄作诔曰……[11]
《后汉书·文苑传》记杜笃作《大司马吴汉诔》:
会大司马吴汉薨,光武诏诸儒诔之,笃于狱中为诔,辞最高,帝美之,赐帛免刑。[12]
扬雄作《元后诔》是奉王莽之命,杜笃为吴汉作诔是受光武帝之诏,从创作缘起与动机来看,二人作诔并非个人意愿,实则从属于一个以朝廷的名义举行的祭悼活动。本质上,这些作品皆为“应制之作”。这是诔文创作的外部环境所体现出的公共性,若从诔文作品本身来看则同样如此。前文提到,汉代诔文对逝者形象的塑造偏向于公众性人物、强调其公职身份,文章的主要篇幅用来述功颂德,群体之哀情仅附于其后并以之为指归,这都是诔文公共属性在创作中的表现。诔文虽名义上是为哀祭,但实质上颂也占据了很大的比重。所颂者不只是逝者本人,更深一层来看,也涉及到了整个大汉王朝。因为诔文中颂扬的贤君能臣是汉朝的贤君能臣,只有国家顺应天命、政治太平、鸿运当世他们才会出现,其中包含了一定的天人感应的思想。所以诔文中常见如“豫有祥祯,作合于汉”“天命是将”(扬雄《元后诔》)、“恭惟大行,配天建德”(苏顺《和帝诔》)、“明明肃肃,四国顺威,赫赫盛汉,功德巍巍”(傅毅《明帝诔》)、“天祚明德,德茂于公”(张衡《司空陈公诔》)之类的话语。在这一层面上,汉代诔文又承担了粉饰太平的功用,哀中见颂,传达出了大汉帝国的威严与繁荣,与《两都》《二京》等汉大赋一样,是另一种形式的“盛世之音”。龚鹏程先生曾指出西汉初期严助、枚皋、东方朔、司马相如一类“言语侍从之臣”,其创作之机均非己出,辞赋作品中的言志抒情型态是“客观性”的:“作者要跳出自我之外,揣摩:别人为何会有所感,其感之内容又为何,自己要怎么写才能将其有感受而说不出者说出来,且比他自己说得还要精彩。”[13]不惟辞赋,这也符合汉代哀祭文的创作。在这里,“别人”便是当朝皇帝,是文武百官,是黎民百姓。哀祭文的作者,担当的是整个大汉王朝的“代言者”。
前文提到过的魏晋南北朝碑文的变化主要表现为辞藻文采的增加,这同样与文体的性质与功用相关。因为碑文是要刊刻于石、公示于众以求永不刊灭的,其独特的文学载体与传播方式使其公共性更强。所以那些在诔文、祭文、吊文中可以畅快淋漓地抒发的个人情怀是难以在碑文中展现的。
两汉哀祭文所具有的公共性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开始弱化,与之相反,私人性得到增强,二者形成了一个此消彼长的关系。所谓私人性,就是在哀祭文写作的各个方面皆偏向作者自我主体,带有明显的自主随意性,受外界的影响限制更少。如前文所分析的以亲友为哀祭对象的作品,其建立在亲情友情基础上的哀情便是私人性最大的一个表现。同时,在文章的具体创作过程中,作者也在极力营造一个私人化的空间,排斥公众、他人,对二人交往的回忆是其常用的手段。作者动情陈述往事,或大或小,或喜或悲,对逝者或感恩或有愧,有时甚至直接将二人的谈话内容也引入其中。比如曹植《王仲宣诔》回忆与王粲的一次谈话:
感昔宴会,志各高厉。予戏夫子,金石难弊。人命靡常,吉凶异制。此欢之人,孰先殒越?何寤夫子,果乃先逝!又论死生,存亡数度。子犹怀疑,求之明据。[7]2437
是说在一次宴会上二人谈论生死问题,感慨人生无常,而现今果然如初所言,一语成谶。又如潘岳《杨仲武诔》,追忆己妻去世时与杨仲武共同守灵的场景:
德宫之艰,同次外寝。惟我与尔,对筵接枕。自时迄今,曾未盈稔。[7]2447
时隔不满一年,所失去的正是妻亡时陪伴在身边的亲人,故直呼“姑侄继陨,何痛斯甚”。另外,作者常以第一、二人称行文,语气亲切,有如与逝者直面对语、倾诉心肠。文中还常写到作者现实的所见所闻所感,睹旧物而思故人,抚遗孤而心愈悲,或着力描绘丧葬过程,以景物渲染烘托悲凉的气氛。以上写作方式都极大地拉近了作者与逝者在文章中的距离,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作者所记之事、所叙之情皆有明显的私人性乃至私密性,无关乎他人,哀祭文完全成为其一人的情感宣泄之地。因为所要哀祭的是作者自己的亲朋好友,而非国家、众人共同的君王将相。
与先秦两汉相比,魏晋南北朝哀祭文的创作时机也发生了变化,作者情之所至便任意为之,外在的约束限制降低。比如潘岳《夏侯常侍诔》,据其序文夏侯湛去世于元康元年夏五月,但诔文中又有此段叙述:
日往月来,暑退寒袭。零露沾凝,劲风凄急。惨尔其伤,念我良执。适子素馆,抚孤相泣。前思未弭,后感仍集。积悲满怀,逝矣安及!呜呼哀哉![7]2453
据此可知潘岳写作此文时已至秋冬之际,距夏侯湛逝世至少已隔一季,作者来到夏侯湛故居见其遗孤,对故友的思念与悲痛又笼上心头。潘岳此番作诔悼念夏侯湛,很可能只是他自己的一次单独行动,是他个人情感的一次自由宣泄,这与《元后诔》《大司马吴汉诔》断然有别。再如潘岳作《马汧督诔》,更是没有扬雄、杜笃作诔时的那种外在环境的要求,只是潘岳有感于马敦事迹而为之歌颂为之鸣不平,丝毫不关他人。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魏晋南北朝时期述功颂德的内容在有些哀祭文中依然存在。首先,尤其对于诔文来说,这是文体写作的要求与固定程式;其次,此也确为一种有效的悼念方式,属人之常情常理,因为它可以用来表示对逝者的敬意与尊重,提升了逝者的身份。但此部分内容的存在并未妨碍作者个人哀情的表达,不再像汉代那般完全占据文章主要篇幅、处于主导地位,哀而实颂的主从关系发生了转变。刘师培在评价曹植《王仲宣诔》时说:“可知诔之警策在后半不在前半。前半叙功德,无妨稍平;后半表哀,必须情文相生,以引起读者悲悼之同情,故非参以自己殆难动人。”[6]233作者私情的表现成为了文章的主导。
至于第二类哀祭文,即作者与哀祭对象无私交往来但仍有真情的存在,在此种情形之下,作者与逝者私人关系的疏远反而为情感留出了充足的表现空间,个人好恶、道德品行、人生价值、生死观念等藉之鲜明呈现,文章的私人化程度就更进一步了。
魏晋南北朝哀祭文哀祭范围的扩大,使得文章情感获得了更多的表现空间,内涵愈加丰富、私人性更强;作者主体的自我表现成为了主要目的与功用,文章创作的其他具体环节亦以此为中心发生改变。这对于哀祭文文体的成熟来说意义巨大,一方面是情感深度与强度的增加,抒情性强化,使应用性文体的文学性更为突出;另一方面,哀祭文由此获得了更为鲜活的生命力,因为从此以后人人皆有写作哀祭文的资格,也有进入哀祭文、为他人所悼念的资格,无关年龄、身份、职业。哀祭文所涉及的群体越是平凡、世俗,其普及性就越高,创造力就越强。魏晋南北朝哀祭文由此弥补了汉代哀祭文社会功用的缺陷。
魏晋南北朝哀祭文这一转变从根本上是受到了整个时代重情的社会风尚的影响。从东汉后期开始,政治日益动荡不安,儒家思想的独尊地位动摇,诸子思想重新活跃,士人行为准则多样,并重视自我主体,获得精神自由,出现了诸多个体自觉的表现,重情尚情便是其中之一。魏晋玄学思潮中也不断出现像“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14]这样的重情观点。不只是哀祭文,整个文学、整个社会都存有重情的倾向。《世说新语》记载一事:
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15]
曹丕以帝王之尊率众人在王粲墓前学驴鸣,这一行为令人何其震撼。与之相比,曹植写作《王仲宣诔》根本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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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w Changes in Emotion and Function of Mourning Articles in Wei,Jin,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MI Zhe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Nankai University,Tianjin,300071,China)
In the Pre-Qin and Han Dynasties,the literary form of mourning articles was single,and the affection was very thin.Singing merits and praising virtues are main features and functions.The literary form of mourning articles didn’t mature until Wei,Jin,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The specific performance was the expansion of the mourning range.Relatives and friends became the main objects of grief.Meanwhile,the motion of some articles had a new breakthrough.But relatives and friends weren’t the only object of grief.The author can express his life value,life taste and thinking about life and death.It’s related to the personal tendency of mourning articles.The public property in Han Dynasty was no longer dominant.This change was fundamentally influenced by the social fashion of passionate preferences in the late Han Dynasty and the Three Kingdoms.
Wei,Jin,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mourning articles;lyricism;personal
I207.62
A
1009-6051(2017)05-0053-09
10.13950/j.cnki.jlu.2017.05.007
2017-08-12
米臻(1991—),男,山东新泰人,南开大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唐文学与文论。
责任编辑:辛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