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颖 陈柯名
论文本中空符号性人物的表意功能
陈颖 陈柯名
(大连大学,大连 116622)
文本中的空符号性人物在“希声”、“无形”的表象之下蕴含着多重意蕴,具有无隅的表意功能:他们以话语权的缺失性“失语”,实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蕴传达功能;通过空泛的身份所指“空白”,完成文本的深层意义指涉功能;借助形象塑造抽象化的个性“缺失”,使读者跨越了与作者之间的隔阂,直接进入开放的文本沟通状态。
符号学;空符号;人物
人类一切有意识的活动都是符号活动,整个人化的世界都浸泡在纷繁复杂、似有若无的符号之中,正如卡西尔所言:“人不再生活在一个单纯的物理宇宙之中,而是生活在一个符号宇宙中。”[1]中国古人也很早就看到符号学“统会天下之理”的重要性,如王夫之在《船山全书》中提出:“乃盈天下而皆象矣。诗之比兴,书之政事,春秋之名分,礼之仪,乐之律,莫非象也,而《易》统会其理。”[2]可以说,我们所认识的世界都是由符号所组成的,符号学的研究对人类解释所知世界有着重要意义。
在当今的符号学研究中,研究的视线和重心主要集中在对实符号的阐释上,而对于符号系统中重要的组成部分——空符号的研究却相对阙如。所谓空符号(blank-sign)即是符号感知的空缺:空白、黑暗、寂静、无语、无臭、无味、无表情、拒绝答复等等。[3]这种空符号看似无关紧要,实则具有极大的表意作用。正如钱锺书先生所言:“宗教家言常以空无一物的虚堂,净无墨点之白纸,象示所谓太极之本质……宋周敦颐之《太极图》,明释法藏《五宗元》,均以空白圆圈O始,示大道之原。”[4]空符号在符号世界的重要性可见一斑。但是目前学术界对于空符号的研究仍然处于起步阶段,仅有的研究也集中于空符号存在的哲学辨析和语言学层面的探析,对文学文本中的空符号性人物的观照较少。事实上,空符号性人物在文本中往往起着非比寻常的作用,具有强大的表意功能:他们通过作者有意识的“空缺”和“留白”写作,实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蕴传达;通过“空白”的指示作用,完成文本的深层意蕴所指功能;借助形象塑造的符号性“缺失”,帮助读者跨越与作者之间的隔阂,展开直接的沟通和对话。
一维的空符号往往表现为声音的停顿、空缺。在文本叙述中也常有着类似的情况。当这些停顿、空缺切合到具体人物的叙述时,该人物就具有了空符号的特征,蕴含着“沉默”下的多重意蕴,可能造就出人物性格的复调性或者表达作者的某种隐秘声音。此类空符号性人物最大的特点是“失语”——作者在叙述过程中的省略或者人物本身话语权的缺失。比如在某个交流语境中,一方重要关头的突然停顿,总是会让另一方萌生万千遐想。与之相似,一个关键人物原本应该在重要的文本场合展现自己,但他却被隐匿起来。他的缺失反而更加惹人注意而又扑朔迷离。《喧哗与骚动》里的凯蒂正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叙述上的空符号性人物。
《喧哗与骚动》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作品,也是福克纳具有世界影响力的、最受赞誉的一部小说。故事讲述的是康普生一家作为南方没落地主,在时代变迁中走向衰亡的家族悲剧。全书一共由四个部分构成,前三章是三个兄弟的内心独白,最后一章则由女佣迪尔西对前面的内容做出补充叙述。全书以凯蒂的堕落为中心,勾勒出整个家族的没落衰亡。可以看出,凯蒂是整个故事的关键人物,也是全书的中心。一切人物的行为、语言、思想都与她息息相关。但是福克纳在这部意识流小说的叙述中,用了三个章节详尽展现凯蒂三个兄弟的内心世界,却没有以凯蒂的意识为重心进行单独叙述。虽然凯蒂的形象以及思想可以从她三个兄弟的回忆中勾勒出来,甚至展现得饱满生动。但是从小说叙述方式来看,凯蒂这个人物显然跌入了“失语”的境地。凯蒂是整个小说的中心人物,她的心理描写本应该像一首乐曲的高潮一样惹人侧耳倾听。福克纳却在叙述中有意略去了这部分描写。这就使得凯蒂成为一个叙述上的空符号,犹如一段深情并茂的朗诵中突然的停顿,给人以巨大的想象和阐释空间。
凯蒂在叙述过程中的缺席,使我们只能从各个侧面来探索她的心理,勾勒她的形象,这样反而使其形象出现特殊的复调性。凯蒂在每个人的眼里都具有不同的特点,我们可以从凯蒂的三个兄弟的叙述中勾勒出她勇敢和坚毅、美丽和堕落、反抗和叛逆的多重形象。复杂的人物性格和命运零散分布于整个作品中,让读者有更多的空间去揭示一个复杂多面的凯蒂。
温克尔曼在评价希腊雕塑拉奥孔时曾指出:“在强烈的痛苦之中……我们无需审视脸和其他部分,而只要在受着疼痛的、收缩的下腹就可以感受到身体的全部肌肉、肌腱以及整个人的疼痛。”拉奥孔群像有意省略了面部表情的痛苦细节,但是我们仍可以从其他诸多相关联的方面看出其内心节制巨大痛苦的表现。同样,在《喧哗与骚动》中,凯蒂在叙述上的缺失给我们提供了从各个侧面阐释人物的巨大空间,这样就更好地展示了人物的复杂多义,达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
赵毅衡教授在《符号学原理与推演》中指出:“缺失能被感知,而且经常携带着重要的意义:绘画中的留白,音乐中的休止,飞行从雷达上消失,情书久等不来。”[3]很显然,凯蒂在叙述中缺席并成为空符号性人物,也携带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她的反抗和逃离,集中反映了福克纳的女性主义思想。
福克纳生活的时期,正是美国南方社会的转型期。南方女性仍然被社会上普遍存在的传统思想、等级制度等落后的风气压迫着。因而当新兴工业文明和自由的社会风气呈现在她们面前时,她们不免迸发出强烈的反抗和叛逆精神。这种社会环境自然影响到福克纳,它与福克纳对女性的认识共同构成了其女性主义思想。福克纳将自己对女性反抗意识的理解都注入到凯蒂这个人物的塑造中。凯蒂变成女性追求自由独立的反抗精神的象征。这种反抗一个最有力的展现方面就是福克纳将凯蒂变成为叙述中的空符号。凯蒂所有的行动和言语,主要都是从三个男性的视角里展现出来的。无论这些视角如何多面,都无法弥补凯蒂主体性的缺失。凯蒂成为空符号,既是在男性掌握话语权的社会中女性处于“失语”地位的象征,同时从更深的层面来看,这种“空白”反而是一种强调,它以缺失的方式消解男性视角下对凯蒂评价的绝对性,从而发出最强力的沉默的自我抗议。鲁迅说:“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或许叙述中的空符号凯蒂在文本所要表达的一个重要意义也正是如此。
可见,叙述上的空符号性人物实则是作者有意识的“沉默”,它以整个叙述为背景,用缺失的方式展现出多重意蕴,起到了无声胜有声的表意效果。
在一些文本中,有时人物在形象层面上出现空白,甚至只是一个称谓,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这就造成人物在深层所指上出现不确定性。这种所指上的空符号性人物往往起到巨大的指示作用,他通过消解自身的重要性,将文本的意义指示到相关联的实符号上。这样的指示作用类似于文面上的空格,将阅读者的视线聚焦在实在出现的文字上。我们在阅读文字时,常常需要空格来指示重点。标题左右、段落之间、诗行之间等等,都是空格带给我们的引导与指示。在文本中,这种类型的空符号性人物,也有着相似意义。著名荒诞剧作品《等待戈多》中的“戈多”这一人物,就是一个很好的范例。
《等待戈多》是爱尔兰现实主义剧作家塞缪尔·贝克特的两幕悲喜剧,1953年首演。这是一幕在空虚中漫长地等待而又未等到所等之人的悲剧。剧中两个流浪汉狄狄和戈戈苦苦等侯戈多,而最终戈多还是没有到来。作为等待的对象和全剧的中心人物,戈多却是一个缺失的存在。他始终没有在剧中出现。他是谁?为什么等待他?他和等待的人有什么关系?文本中没有丝毫的提示,仿佛作者极力避免对其作出解释。于是戈多就成为一个空符号性人物,带给文本极大的开放性和多义性阐释空间。
《等待戈多》诞生于二战后资本主义精神空虚的大环境中,其时正值西方宗教衰落、上帝已死的时代,长久以来以上帝、原罪为基础的西方信仰和道德体系开始土崩瓦解。信仰的动摇使人们普遍处于一种无意义、混沌的精神状态。《等待戈多》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这种时代精神状态,空符号人物戈多就好像漩涡的中心,将文本的解释都吸引到他所指的意蕴深层当中。
对于戈多的所指,向来引发读者诸多猜测,有人认为他是上帝,有人认为他是局外人。但贝克特自己一直拒绝落实戈多的身份,他有意让此剧保持悬而未决的结局和不确定性。缺席的戈多,行踪不定,说来不来。狄戈二人根本没有见过他,却又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要向他祈祷,向他提出不断的乞求,似乎他的到来可以解决所有难题,让原本无聊空洞的生活充满光明。他们的等待充满了痛苦、煎熬和腻烦。戈多却一直不来,又一直说要来。此处普遍存在三种解释方法:一种认为它表现出人类对宗教失去以往的信仰;第二种认为它暗示了空虚的宇宙中人类的孤独。在广袤的时空中,人类的存在如同无意义的等待;第三种认为两个角色的等待代表的是,人们要靠自己的努力塑造自己生命的意义。此时,戈多象征着希望,象征着救世主,象征着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为此,人们忍受着空洞乏味、日复一日的生活,忍受着强人的欺凌、旁人的冷漠、无处不在的苦难和不可避免的生离死别。在各种苦痛中仍然保持着这样的信念:明天也许就好起来了。但是消极的等待没有任何意义,一如剧中所表现的那样,纯粹的等待只会落入无尽的空虚。戈多大概只是人们制造出来的、安慰自己的幻象。一旦戈多真的来了,反而失去了意义。
站在符号学的视野下,我们看到,戈多作为一个空符号性人物,其所指的意义本身就是悬置、不确定的,因而关于戈多的猜测实则对文本的解释并无太多帮助。我们在这里应该将视线的焦点放在空符号更深层的指示和间隔作用上来。从文本中不难发现,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背景对观众来说都是空白的、缺失的,这其实连同等待的对象戈多构成了一系列的空符号。这一系列的空白消解了相应因素自身的重要性,而将所有的意义都指向了仅有的实符号——人和等待。就像一行文字,除去中间的“等待”二字其余都是空格。这些空格,既将这行字的意义指向这两个字,又将其他冗余的成分间隔在外。英国剧评家马丁·艾斯林在《论荒诞派戏剧》中曾就此评说道:“这部剧作的主题并非戈多而是等待,是作为人的存在的一种本质特征的等待……此外更重要的是,我们在等待中纯粹而直接地体验着时光的流逝。”戈多作为空符号性人物,对其所指的猜测是有益于文本的阐释的,但他在更大的意义上是指示和间隔出“等待”这个终极问题的讨论。
由此看来,所指上的空符号性人物,以自身身份的空缺将文本意义指向现实存在的思索,这样就使得文本讨论的中心更加明确,引导读者走向文本更深层的内涵。
某些时候,文本中人物形象的空泛,实际上是作者有意削弱人物的个性,达到人物类型化、抽象化的目的。这样的空符号性人物,旨在拉近作者与读者的距离,让读者跨越具体人物限制,而直接进入作者的内心世界。通常在小说阅读中,读者往往会产生将自己带入角色的倾向,比如我们品读《红楼梦》时,常常将自己想象成宝玉或黛玉,随着贾府初遇见而欢欣,随着花落人亡而悲戚。人物的遭际让我们生出了喜怒哀乐,产生文学上的“共鸣”,进入文学接受活动中所要达到的高潮。但无论是贾宝玉亦或者是方鸿渐,这些鲜活的人物一方面会触动我们的神经,另一方面他们又总是被限定在一定的语境之中。他们的家庭环境、时代背景都与读者的实际情况存在着间隔。在带入自我世界的过程中,难免会产生与作者之间对话的隔阂。诚然,鲜活具体的人物是一部小说的点睛之处。但是,在一些后现代小说中,文本内容已经向小说本身聚焦,无疑在这种情况下,空符号性人物具有更大的“元语言”优势。这里我们可以以《寒冬夜行人》为例来分析。
《寒冬夜行人》是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创作于1979年的作品,也是一部典型的第二人称小说。小说以《寒冬夜行人》一书的出版发行为开端:“你”兴匆匆地购来该书,并开始阅读。但看到三十二页时,“你”发现问题——该书的装订有误,于是“你”找到书店,要求更换。小说中的故事模式的基本要素是:追寻与再追寻。第一重故事以“你”的行动展开,不断循环,并遵循着“寻找下文和得到开头”这一主线。第二重故事以“提供线索与找到另一故事开端”为中心。“你”始终在线索的指引下,得到另一本小说的开头。
在小说中,卡尔维诺没有对“你”这个故事主角做出具体的介绍,而是开门见山地就以“你”展开故事。“作者型叙述者”在第二章的末尾说:“男读者啊,要问你是谁,多大年纪,问你的婚姻状况、职业和收入情况,未免太不礼貌。这些事你自己去考虑罢了。”很显然,卡尔维诺已经着意简化这个人物,或者说让其符号化。在理解文本时,我们多数时候将“你”看作是整本书的“隐设读者”。这种解释具有合理性,也符合于文本的内涵。但卡尔维诺在这里使用“你”这个能指空泛的符号,似乎是有更深刻的意义。我们每个阅读此书的现实中活生生的读者都是文中的“你”。“你”这个人物的空白,让作者与读者事实上展开了直接的对话。“你”越是空白缺失,读者在阅读中就越是能完全带入自身到作品中去。“你”不断使文本中的主人公和实际读者重合,让自己的所指完全超出人物限制而向读者延伸。能指的空洞反而达到一种沟通的效果。这里的“你”就实际上具有了空符号的性质,我们每个现实读者带入成为“你”。它就像一个双箭头,将作者与现实读者牢牢地维系在一起,将作者与读者的艰难处境一同呈现。
卡尔维诺在文本中使用这样的空符号性人物,也使得文本的“元小说”特点加强。“元小说”具有自我挖掘本质和探究创作问题的特征。毫无疑问,《寒冬夜行人》中这个空符号性的“你”,在表现文本外部世界可能存在的虚构性上有着自身的优势,这就极大地帮助了小说进一步挖掘自身本质,其在文本中起着不可替代的表意功能和跨越隔阂的沟通功能。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小说文本,在一些影视作品中,我们也可以找到空符号性人物的影子。比如《V字仇杀队》里的自由斗士V,从头到尾都隐藏在面具之下,摸不清他的真实身份。但毫无疑问,他的思想是整部电影的灵魂。再比如《春夏秋冬又一春》中,老和尚和小和尚从哪里来?为什么在此?电影未作叙述,而是直接将观众带入到一个生命轮回的故事中去,电影中的角色就有了指向整个人类的强大力量。这样的例子,也体现在诸多广告、动漫等艺术作品中。
正如《道德经》所说:“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在这些“希声”、“无形”的空白和缺失背后,隐藏的是一个巨大的、“无隅”的表意世界。毫不夸张地说,空符号作为符号系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对我们认识这个符号的世界有举足轻重的意义。今天符号学早已经发展成为社会的显学,然而空符号的研究仍然相对缺乏。随着人们对符号世界认识的加强,空符号的作用也日益展露出来,此后的空符号研究在各个层面都应该会出现更加深入的探析。
[1]卡西尔.人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2]王夫之.船山全书[M].长沙:岳麓书社,1996.
[3]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
[4]钱锺书.管锥篇[M].北京:三联书店,2007.
(责任编辑: 郭玉伟)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对话’语境中的钱钟书文学批评理论研究”(11YJC751011);大连大学人文社科培育课题“钱钟书文艺美学思想研究”。
G04
A
1007-421X(2017)04-006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