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在路上

2017-03-05 00:23祁十木
湖南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诺奖迪伦鲍勃

祁十木

我并不快乐。

想到这五个字时,我正站在路口,享受着逐渐变粗的雨丝。此前,我輕轻踩过那些被小雨滴蒙上面纱的砖块,绕着校园小路走了许久,从楼下出发又回到了楼下。我的耳中牢牢插着耳机,头始终低着,难怪我会觉得今晚路上的行人特别少。耳机中的音量已开到最大,那首《Blowinin the wind》在单曲循环。这段时间,“鲍勃·迪伦与诺奖”是个热门话题,我讨厌凑热闹,有意回避众人谈论的问题,包括听一首迪伦的歌。可是当我在雨中走路的时候,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打开了这首歌。

现在,歌曲又一次准备结束,我站在最后的一个路口。不快乐的同时,开始琢磨起这首歌的含义,觉得自己必须要写一些关于这首歌、关于鲍勃·迪伦的话。我急急忙忙跑到楼上,坐在书桌前,铺开稿纸、拧开笔盖,却迟迟写不出一个字。但我发现自己出于本能似的,一遍遍抄写着《Blowinin the wind》的歌词。仿佛我只能做这件事,只能吟唱这个旋律。

说实话,我对那个消瘦的满脸皱纹的老年人实在提不起兴趣,更别提他那沙哑到快听不清的嗓音。我之所以固执地想要走入他,除了喜欢这首歌,无非就是我欣赏那副叼着烟、抬起下巴、头发凌乱的年轻人的面孔。他被藏在口琴后面的嘴,有太多的话需要说出;他迷离的眼神,需要拯救更多的现代人。

我知道鲍勃·迪伦不算太早,也不至于太晚。二〇一一年的某天下午,上高一的我正躲在教室里往本子上画一些略显幼稚的句子。那个实习的女语文老师走进教室,打开投影仪给我们看了著名的《阿甘正传》。看完后,我没觉得这电影有多激励我,倒是对影片中的一些细节记忆深刻。比如愤怒的年轻人在白宫前聚会,比如裸体的女主人公抱着一把吉他在酒吧唱歌,她唱的就是这首《Blowin in the wind》。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歌,立即被那缓缓流动的旋律所吸引,那段翻译的歌词也令我着迷:我的朋友,答案,随风飘荡。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产生了一种特别想得到答案(特别想知道这首歌是什么)的愿望,可是我过于羞涩,没有勇气张口去问老师。后来那个老师走了,这首歌给我的激情也被渐渐增多的试卷淹没。再后来,我沉迷于写诗,爱上了民谣,这才知道一个叫鲍勃·迪伦的人是美国民谣的大佬。当我下载了他的一批歌,按下mp3的开关时,无意中又听到了那段熟悉的旋律。它重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走来走去。

直到现在,我似乎也只是钟情于鲍勃的这首歌,哪怕是循环了几百遍。听这首歌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个苍凉的声音在我背后叫:哦,朋友,你知道答案吗?每当出现这样的场景,我总会一个人待很久,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我不知道答案,答案是什么?这可比复杂的几何问题难多了。面对迪伦,年轻的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个本身就包含问题的问题。

现在迪伦又一次站在了公众面前,人们开始谈论他的一切,仿佛每一个人都能回答问题,仿佛每一个人都手握他的“答案”。这一次的亮相,迪伦在人前铺开了他的诗句,让许多人明白他除了歌手之外还有一个诗人的身份,实际上他一直在这样做。诺奖组委会给鲍勃·迪伦的获奖理由是:在伟大的美国歌曲传统中创造了新的诗意表达。这一次,诺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陪跑多年的村上春树、“理所应当”要获奖的阿多尼斯,都成了人们编造网络段子的笑料。伴随着喧哗与争吵,诺奖与鲍勃·迪伦像每一个能引起公众关注的事件一样,被一次次地消费。有人认为诺奖这次没有奖给修辞或观念,而是奖给了灵魂;也有人认为这是诺奖评委的“行为艺术”,只是为了刷一刷存在感;还有人认为这是对于严肃文学的背叛。一时间,几乎靠着点边的人都想凑一凑这个热闹。

毋庸置疑,迪伦这次得奖对于现代诗歌的发展肯定会有一定的意义。它提醒一些放不下身段的诗人和作家们,不能只居于庙堂,写那些不痛不痒的、故作高深的文字,真正的文学应当走入广大的自由民众当中(这不是所谓的某种程度上的“降低”,而是让我们反思该如何平衡)。实际上,这种思潮已经产生了许久,现在只是又一次被提及、又一次被重视,或者说文学与诗歌本身就应该具有如此的功能。从这一点来说,这样的意义似乎“毫无意义”。假如这一点的意义是本身就存在的,那么迪伦的这次得奖就显得更没有什么可讨论的。再回过头来想,诺奖的作用其实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迅速和致命,没有伟大到能把逐渐衰弱的文学立刻救活,亦不能一下子拉近或是拉开民众与文学的关系。文学还是文学,诗歌还是诗歌,它并不会因为某一事件或某一人而突然改变。韦勒克说:“一切艺术,对于它的合适的使用者来说,都是‘甜美而‘有用的。”由这句话去反思现状,我们谈论的各种关于文学是否通俗化的问题都会变得没有那么重要,文学一直是它最初的模样,它似乎只属于历史。所以我并不想赘述诺奖对于鲍勃·迪伦的意义,或者诺奖能够带给这个机器时代如何奇妙的影响。即便我们再怎样去讨论,也不能阻挡它在这个每天都有新鲜事发生的世界里,成为又一阵呼啸而过的热潮。

我想说说鲍勃·迪伦这个人,但他的一切仿佛都离我太过遥远。鲍勃·迪伦应该算是我爷爷辈的人,他四十年代出生,天生带着一股放荡不羁的气势,二十多岁便红遍全美;既是民谣摇滚教父,又是写了大量诗歌的诗人;他是反战英雄,又是一个文化符号。别说为他写一些文字,就是怎样试图去理解这样一个人,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在我关注迪伦的时候,我同时也看了一些凯鲁亚克的书,后者是美国“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与此同时,我又看了一系列讲述中国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的文艺作品,可以暂时将它们归结为“顽主”文化。在我心里,他们自觉地成为了一代人。自由、浪漫、热情,却又颓废,永不停止前进的脚步,向往着永远的“在路上”。说实话,我有点羡慕,甚至希望成为那一代人。出于这样的态度,我不禁又会反思我们这代人的生存。数十年后,我们这些人会被后代人用怎样的词语来总结呢?这个时候,我会走上阳台,独自在阳台上站很久。但结果永远是没有结果的,我不可能想清楚这件事。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在朋友圈看到一写诗的哥们说:我们这一代人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偷看女生洗澡的机会。我觉得他说的真好,尴尬或者遗憾的地方,是我们存在太多扭曲的、天真的“自由”,但没有真正像迪伦那代人一样“打开自我”。我们并没有像“垮掉的一代”或是我所认为的“具有顽主色彩的那一代人”的生活环境,我们同样也没有那种去触碰赤裸裸的灵魂的勇气。我们会时常处于“自我”当中,但是却不会去解放或者反抗自我。但我觉得这一代人的精神世界同样处于失落之中,只是被自觉或不自觉的幻象所掩盖。尽管会厌倦、会反叛,但这种程度的蔑视似乎也只是一种处于被生活压抑状态下的正常情绪,并没有对人的真实存在产生疑问,亦不可能去探索新的生存状态,只是日复一日的处于压迫或自我压迫之中。作为这样的一代人,我本身是不是也存在这样的问题,我自己也没有一个清晰的答案。我很遗憾。

这样的问题从另一个对立面,说明着迪伦那一代人的存在意义。张承志先生曾写过这样一段话:早就不是文艺或学问,我在讲述另一种更深沉的初衷。如此的道路有如黑洞,走通了有一种晕眩。这句话提醒着我,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所要谈论的鲍勃·迪伦、所要讲述的关于鲍勃·迪伦的意义,不仅仅限于他的那个时代,不仅仅限于文艺当中。我想说的是他已经超脱一般的文艺影响的范畴,我想说的是以他为代表的一代人带给他们自己或是带给每一代人的“答案”。

“答案”究竟是什么呢?是迷惘、争议、抵制、还是自由?我觉得最准确的词应该是反抗。文艺的意义是有限的,而一代人追求生存真谛、追求真实自我,却会成为永不凋零的精神之花。对于每一代人来说,无论生存的环境是疯狂还是平静,都将成为过去、化为灰烬,能真正留给后人的无非就是一种前行的姿态。从这个角度看,迪伦那代人确实做到了这一点。他们永不屈服,永远保持着抵抗的态度,包括对他们自己,也永远是站在对立的一面,试图超越。我想写作的意义也同样是如此,应当始终处于探索的状态。作家或诗人应该向前倾斜着弱小的身躯,站在时代的前方,在人们未知自己的生存意义之前,就开始反对时代。这也可以说明,为何有的文艺作品长盛不衰,就是因为它已经超越了它的时代,竭尽全力地站在了最博大的人类情感中。

人总是无奈地活着,面对无可预测的生老病死。在我们的现实中,许多人仿佛一直都处于匆匆忙忙地前行中,永远不肯停下脚步去思索,去看一看身旁的、身后的路。他们似乎忘了,生存的“答案”,静悄悄地散落在我们无法看清的路旁或是路的起点。迪伦在歌中唱着:一个人要有多少耳朵,才能听见身后人的哭泣。但大多数人都掩住了自己的耳朵,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任凭时代的风吹得他七零八落,都不愿去听一听那哭泣的声音,不愿意去看看那卑微的灵魂。这是迪伦与普通人的区别,也是那一代人最值得骄傲的“在路上”的情结。他们把自己的魂魄都打开,赤裸裸地去触碰、刺痛世间那些令人无奈的秩序和权威,勇敢地拥抱着每一滴微小的尘埃。

或许火已经熄灭了,热量也在逐渐减弱。而那保存著火种的迪伦,作为一个时代的骄子,根本不需要任何的赞扬或批评。他就那样活着,就像他活过的那些日子一样,保持着自己本真的状态,为每一个坚强的人、每一件值得铭记的事而歌唱。

作为一个远在中国的喜欢文艺的青年,我一定要在纸上写下这些对他满含敬意的话。此刻,我甚至能感受到从太平洋彼岸传递而来的磁力,跨越了国界、种族、信仰,会将每一个眼含热泪、热爱真诚生活的人都牢牢地吸在一起。这是迪伦真正存在的价值,这才是他给我们的“答案”。

写到这里,我准备再次拧上笔盖,重返我刚刚走过的路,从第一步开始,就去找我自己散落的“答案”。在我迈开步子的时候,我肯定会想象到那个满脸皱纹的老男人,他紧紧靠着我的肩膀,翻开一本泛黄的旧诗集。他的声音嘶哑,却可以传遍整条路:

在那弯曲生长着橡树的黄色旷野

也许你会在月光下遇见我独自一人*

其实我现在就可以回答:是的,我看到了,看到了。

*出自鲍勃·迪伦《月光》(周公度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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