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里的老家与故人

2017-03-05 00:05申瑞瑾
湖南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家谱祖父祖母

申瑞瑾

我迷恋上对姓氏与家族的追根溯源,完全取决于二○○○年春天陪父亲去老家修谱。家谱的称谓很多,有称族谱的,有称家乘的,有称谱牒的,有称宗谱的,林林总总,就如老家谱上的每个人,有谱名,有字,有号,其实说的都是一回事。

从记事起,我发现自己家跟周围的人不太一样。申姓在溆浦少得可怜。一家人口音也各异:祖母满口邵阳话,父亲一口龙潭话,母亲讲江口话,我们四姊妹都说溆浦城里话。溆浦是屈原的流放地,溆浦方言属湘方言中的辰溆片,管姑姑叫嫚嫚,祖父称公公,祖母唤娘娘。我家历来管祖母叫奶奶。

祖母告诉我,是因为老家都这么叫。书本上电影里的祖母也叫奶奶,儿时的我就认为老家洋气,溆浦很土。尽管溆浦是我的出生地,尽管我喝著溆水长大,很长一段时间,我却始终未将自己当作溆浦人。

很小的时候,我内心便藏着一个不太遥远的远方——老家。那时,我以为故乡是老家,是原籍,而溆浦,充其量算我的家乡。直至这几年,我才弄清楚,溆浦才是我的故乡。因为故乡的真正定义,居然是出生或曾经长期居住,现在已经离开的地方。

上小学之前,我每年陪着祖母回邵阳市住上一个月。

那时,我们家住在县郊的园艺场,父亲当时工作所在地。园艺场尽管瓜果飘香,但是夹在马田坪公社横岩大队与人民大队之间,等同在乡下。于是旧称宝庆府的邵阳在我眼里是一座大城市。每次跟小伙伴说起老家,我都会虚荣地讲,我老家在邵阳。好像能因此跟着沾光成了城市人。每去一趟邵阳回来,我的口音也变成地道的“宝庆话”,兄姊常学着邵阳话逗我,喊我宝庆佬,我表面上恼,心里却美滋滋的。小学三年级开始写作文,我写记忆里的邵阳,我自以为的故乡。用抒情的笔调回忆邵阳的广场、公园、东塔、邵水河、防空洞、祖母住的东风路以及长得像洋娃娃的文文表姐。我以为邵阳市是我的老家。

一九七八年,父亲调回县政府工作,我们又搬家了。搬至离县城更近的马田坪公社,我母亲当年的工作单位。公社当时新建了一栋四层转角楼房,我家分到一楼两间住房。

公家的九吋黑白电视机每晚吸引着大人和小孩。

我家隔壁住的是放电影的吴叔叔一家。他家里有《电影画报》《大众电影》,那时我迷恋上了电影《乳燕飞》里的娜仁花。去年,我在怀化一位朋友家偶遇依旧俊朗的吴叔叔,才得知他是我朋友的亲叔,而他家那个比我小三四岁的丫头,当年我的小“跟屁虫”,如今是与我对面不相识却名气颇大的漂亮官太太。

十岁时,我还经常独自跑到四楼露台,用手握拳当话筒,学着歌星的样子,无限沉醉地唱电影《泪痕》里的主题歌《心中的玫瑰》……

每到夏夜,祖母就搬出竹子做的凉床,搁在家门口的空坪里。我时常躺在竹床上,数星星,看月亮,听田野里的蛙鸣,也听祖母讲故事或谈老家。我心里装着十万个为什么。祖母那时六十开外,面容端庄,一直是众人眼中的好奶奶。

刚搬至马田坪,姐姐在安江读技校,两个哥哥在溆浦一中上学,我转学到了警予学校,中国第一个妇女部长向警予亲自创办的小学。两年之后,母亲调进城,全家住进了县政府大院。从此,我成了同学戏谑的“衙门”里的孩子。

我跟祖母一直亲密无间,跟母亲却基本无话可说。我喜欢跟祖母打探家族往事,翻来覆去却只听说一些相似的皮毛。慢慢地,祖母告诉我除邵阳之外的另外一个地名——太平,祖母说,那是你爸爸真正的老家。再后来,她提到水东江。我有点失望,我老家不是邵阳市的!户口本上也明明写着,我们几姊妹随父亲,籍贯一栏里填着一个共同的地名——湖南邵东。我还是有些迷糊,缠着她问,老家到底是邵东太平,还是水东江?她从来也说不清楚。后来她告诉我,你爸爸的老家挨着衡阳,那里两大姓,申姓与曾姓。当时我暗恋着的男生老家正好是衡山的,我便不再嫌弃老家是一个小地方,我觉得怎么会那样有缘呢,我和他的老家竟然是隔壁邻居。

没有网络的年代,一切关于老家的印象都源自祖母的只言片语,就像无数碎片掉在风里,我总是试图一一拾起,再细心拼凑。可是我从来就没有拼出过老家的样子。

后来,我终于弄明白,祖母从没去过父亲的老家。父亲去过老家,也只是儿时随他叔祖父清明去给祖先挂过几次青。

曾祖父两兄弟当年并不住老家,都住在邵东魏家桥。祖母姓魏,娘家就在魏家桥。身为木匠的曾祖父不知哪年迁徙到魏家桥谋生的。

祖母不曾抵达过的老家,那个叫水东江或者太平的地方,到底是怎样的模样?我在心里揣想了很多回。

二○○○年清明前夕,在祖母的多次催促下,我陪父亲回了趟邵阳市。刚到邵阳,我一脸茫然,这是童年记忆里好大好大的城市么?逼仄的商业街、拥挤的邵水桥……童年的痕迹再也寻不见,就连陪同我逛城的表姐文文美虽美,也远非儿时模样。我还陪父亲去探望他的一些故人。矮旧的厂区家属房让人心生绝望,据说有些下岗的职工靠捡菜叶过活。而记忆里石姓小叔所在的工厂有电梯,有很大的厂房呀!

带着对邵阳城的失落感,我们坐中巴往东,回到我想象了千百遍的老家邵东县。撤区之前,水东江是归佘田桥区管的,经过佘田桥时,父亲特意提醒了我。邵东基本上是一个乡镇有一个集中的产业,比如廉桥的药材市场、仙槎桥家家户户有的小五金作坊,水东江则是一处木材集散地,难怪,镇上不时见到一堆原木或杉方。邵东田少人多,邵东人成了“湖南的犹太人”,全省乃至全国各地都有邵东人的身影。在怀化,从最富裕的企业家,到最底层收破烂的,都有邵东人。

水东江镇看起来比较富裕,周边田野开阔,蒸水河悠悠而过。老街北面,有座弧形的九拱古石桥,横跨蒸水,曰太平桥。据说始建桥者为水东江人氏、清朝官吏曾春生。曾公家道殷实,好善乐施。一八六九年,他卖掉三十亩水田,历时五年建成一座五孔石桥,造福于一方百姓。修成一年后他积劳成疾,去世了。一百多年间,太平桥几经修葺,成了现今十里八乡的人们仍奉为“仙桥”的九孔桥。一九四九年,蒸水流域涨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水东江一夜间变成一片汪洋,街上店铺无一幸存,留守人员死伤无数,唯有慌乱中跑至太平桥上的乡民幸免于难。彼时,我父亲跟他的叔爷爷在溆浦龙潭,祖母在邵阳城。那场大水也就从没听祖母提起过。

我们打听到水东江管申氏家谱的是当时的居委会会计,也即族长。族长问,你家是哪一房的?父亲说,我是群字辈。族长脸露难色:那不等于大海捞针,也不知在哪本家谱上能找你家。再想想,还有什么线索?父亲只好努力回忆:我记得叔爷爷告诉过我,我们家好像是什么四房的。

还真是这个线索提醒了族长和帮忙查谱的老族人。他们一致猜测,四房,会不会是礼公的四子载洪?在家谱第四十九卷。要不,从这本谱里找找?

热心的族长安排我们在他家住下。他搬出一本家谱,说,卷四八与卷四九是合订本,卷四八那一房人丁稀少,凑不齐一本。你们家有可能是卷四十九。

我自告奋勇道,我眼力好,我负责一页页翻吧!

我开始挑灯夜战。父亲紧张地站在一旁。打开家谱的那一刹那,感觉真是神秘又神圣。我不慌不忙地从第一页开始翻,翻到第五十六页时,一则文字撞击了我:“第二十二代道德次子济义,字达生,号正球,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三日在皖省宣城凤凰排抗日阵亡。”再往后看,配魏氏,子群林,字自祥,号荣昌。这不正说的是我父亲一家?我抬起头,兴奋莫名:爸爸,找到了!父亲凑过来一看,果真是找到了!族长闻讯赶来,啊,这么快找到了?看来我们分析得没错,你们真是洪房震裔传派的。

当时,我不太明了这意味着什么。我和父亲都长舒一口气。夜里,我做了甜甜的一个梦。

寻到根,是我陪父亲回祖籍的终极目的,这比什么都重要。而让漂泊在外的子孙跟家族重新续缘,也是老家宗亲的心愿吧!族长替我们高兴着,又提醒我,解放后,妇女都上谱了,你和你姐姐、侄女要记得上谱哦!还有,大学生,也要记得写上去。

我开始按修谱的要求,将家人的资料一一誊在信纸上。

可是,我又犯愁了!四姊妹、侄女都未按班辈取名,谱名怎么写?族长讲,那得取呀!我说,来不及了。他灵机一动,要不,用班辈加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吧!我说,也只有这样了,那本名呢?他笑,就算号吧。也是,父亲不就是号“荣昌”吗?荣昌是他的本名。我逗过父亲,您知不知道自己谱名“群林”,字 “自祥”?父亲激动地搓着双手:我都不知道,你奶奶也没告诉我。

我心想,祖母是不记得呢,还是压根也不知道?

次日一早,族长与几位族人陪着我俩拜谒了数十层石阶之上的申家陵墓。陵墓所在的小山叫鸬鹚山。那年,父亲六十六岁,爬又长又陡的石阶比我还麻利。

从族长家沿着水东江镇的主街一直往北走,遇到一位敦敦实实的中年人。族长介绍,他叫为民,在镇上行医。跟你家应该只有六房之隔。为民得知我们是来寻祖修谱的近族,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坐。他告之,在水东江,你们五服之内的亲人大概只有一家了。父亲很急,能不能去拜访下?为民摇摇头,真不巧,他们一家这几天都出远门走亲戚去了。

无缘与血缘最近的族人见面,我们只远远见到了公路附近的一丘水田,一丘尚没插秧的水田。我不知那条公路是否315省道,只记得说是可以去衡阳。陪同者里,忘了是谁指着那丘田说:听老人讲,那是你们祖屋所在地,当年,祖屋门前还有一口塘。

他们话音刚落,恍惚间,我已经看到了那座祖屋,那口塘。我看到了塘里的荷和鱼,看到两个小男孩在塘边嬉戏,那是童年的曾祖父与其胞弟?

祖上是哪代从这里搬到魏家桥去的?我从家谱上似乎找到了答案。

曾祖父有仁的父亲用埙及母亲王氏都葬在老家麒龙庙猴家塘的代立坪山,曾祖父与曾祖母后来也葬在那,想必父亲儿时就是去那给祖辈上坟。

旧社会女儿是不上娘家家谱的,连名字也不会在谱上留。谱上说,曾祖父有俩姐妹,分别适魏,适杜,意味着嫁给了魏家与杜家,可这两家在哪,都不得而知。父亲少小离家,他更不知他的姑婆嫁与何方。家谱上那些嫁出去的女儿及夫家,大都成为去了外乡的后人永远寻不着的外戚。

我的祖父肩祧两房,俗称一子顶两门,是因为曾祖父唯一的胞弟芝茂生的都是女儿。芝茂原配早逝,他携继配张氏去了溆浦龙潭谋生。芝茂的抚子、我的祖父阵亡后留下一根独苗,就是我的父亲。芝茂去世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了,他一手抚养大的孙子给他送了终,不在老家,在溆浦龙潭。

小时听祖母讲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她后来要改嫁,为何父亲小小年纪就不得不远赴龙潭。祖母告知,她是童养媳,我祖父阵亡时,她刚满二十一岁,父亲四岁。申家在魏家桥其实有一点薄田,收租的不是我祖父,而是芝茂的一个亲闺女,祖父的堂姐。芝茂叔太爷远在龙潭,祖母与父亲成了孤儿寡母后,无依无靠。为了生存,祖母只得听从娘家建议,改嫁。

祖母嫁去填房的是富農杨家。杨爷爷生性小气,其原配就因他不舍得出赎金才被土匪撕票。杨爷爷不接受我父亲进他家。到了父亲该上学的年龄,他为了不供我父亲上学,也不让与父亲年岁相仿的秋姑上学。秋姑是他的亲闺女。而跟我祖母年龄相差无几的杨家长子及次子,都早早被送出国留学,其中大伯父学成归来在天津南开大学当了教授。

想必芝茂叔太爷也不愿申家独苗随母改嫁。我祖父既然是他的抚子,他肯定会收留投奔他的稚孙。而我的曾祖父,早在民国十年(1921年),其虚岁五十那年去世了。曾祖母民国四年去世,年仅四十。

曾祖父去世时,我的祖父不过十岁。我的祖母也才四岁。她十二岁被申家收为童养媳,十六岁圆房。难怪她总是讲不清老家的事。而祖父在我父亲三岁那年,当兵离家。在家谱中,我得知祖父除了两个早已出嫁的姐姐外,还有个兄长,叫连生,家谱上注明“葬殁佚”,他的生死便无从考证。直到最近,我询问父亲,才知由于曾祖父早逝,我的祖父因肩祧两房得以由其叔抚养。其兄连生却无人照管,十三岁的他不得不出去谋生,自此再无音讯。

一再提及祖父的早逝,不能不说,那原本是可以改写的一段历史。

我们这一房人丁也不旺,两位曾祖共一个儿子,本来是可以免兵役的。可是我的祖父正球却从了军。祖母曾说过,人家是抓壮丁,他是卖壮丁!

我的脑海里总闪现那个如电影般的真实画面——祖父常流连于魏家桥街上的牌馆。祖母临产那天,他人还在牌桌上。亲戚来喊,正球,快回去,多秀要生了!祖父却眼手不离牌,头也不回地跟报信的人说,打完这把就回去!最后,还是在报信人不断催促下,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牌场。回到家,我的父亲已经呱呱落地。那个叫多秀的女人当时未满十七岁,祖父二十三岁。

少小丧父的祖父随其叔芝茂长大。芝茂一直在魏家桥与溆浦龙潭间来回奔波,是一名货郎。给我祖父成家后,芝茂夫妇就定居龙潭了。自小在魏家桥街上长大的祖父,缺乏管教,不会农活,没有手艺,逐渐迷上牌。迷到后来,竟瞒着家人,替有钱人家去当了兵!卖壮丁的钱,家里一个子都没看到。

等祖母知晓,木已成舟。刚二十岁的祖母牵着三岁的儿子,眼睁睁地看着祖父随一支湘军离开魏家桥。次年深秋,祖父阵亡的消息传到老家。家谱上记录,他阵亡地在安徽宣城凤凰排。

我在网上百度了无数次,也找不到凤凰排这个地名。宣城只有一座千年古桥凤凰桥,一九三七年被日军炸得只剩桥墩,后曾复修。早些年,因已是危桥,终被再次炸毁。

祖母说过,当年,国民党政府还给家里发过几年抚恤金。没几年,那个抚恤证掉了,就没再领过。与幼子分隔两地后,祖母所能做的,是不时从杨家偷点米,换成钱,攒起来,托老乡捎给我远在龙潭的父亲

祖父没有留下照片,我曾缠着祖母打听祖父的长相。祖母说,跟你爸一个样子。我心想,那祖父一定英气。父亲虽然个头矮,五官却生得格外周正——国字脸,浓眉大眼,高鼻阔嘴。我没大没小地常逗祖母,你喜欢申正球吗?祖母总没好气地说,喜欢那个死鬼干什么?只顾着打牌赌博,让我们成了孤儿寡母!我却感觉得到,祖母心里还是怀念祖父的。她是童养媳,跟祖父也算得上青梅竹马。祖母也常说,你爷爷除了爱打牌,也没别的坏毛病。

祖父的故事让我懂得,赌博害人,赌博有可能把命都搭进去了!可我的二哥平,也许没听祖母讲过祖父自卖壮丁的往事,他年轻时挣了不少钱,因爱赌,也曾把家务输得精光,活脱脱一个祖父再版。这也是祖母在世时最伤心的事。祖母为二哥操碎了心。姐姐常打趣,奶奶最喜欢你跟平,不喜欢我和刚。我笑,谁让你俩是外婆带大的?

其实,祖母对外人都好,哪会对自己的孙辈轻一个重一个?

这辈子,跟我最亲的人,只有我的祖母,就是我喊奶奶的多秀。多秀民国六年(1917年)生,属蛇。她一直到老,都小巧精致,清清爽爽。眉眼无可挑剔,只是颧骨略高。人说颧骨高的女人克夫,看到祖母,我真不能不信这个邪——她一辈子嫁了三次,二嫁的杨爷爷解放前去世,她只得三嫁,嫁与开伙铺(旅馆)的石爷爷。

石爷爷的照片我看过,儒雅标致,是读过书的人。他对祖母也好。解放后,他们进了邵阳城,继续开伙铺,公私合营后祖母成了城市无业居民。祖母帮石爷爷拉扯大他前妻留下的三个子女,石爷爷却终究没陪她到老,在祖母不到四十岁的时候,他因病去世。没有工作的祖母不知凭借什么挣钱,硬是供养石家大儿子容上完大学。石家三兄妹也曾一直喊她妈妈,跟我父亲也有过来往。

一九六七年,我二哥出生,远在江口镇的外婆得照应我姐和大哥,工作繁忙的父母只得捎信请祖母到溆浦带孙。彼时,她正在长沙给容叔带刚出生的女儿。容叔夫妇皆为知识分子,在长沙请个保姆不容易,他们竭尽全力想挽留祖母。祖母在两难之间,咬咬牙选择了带我二哥,容叔一气之下与祖母断了往来。父亲出差长沙曾去他单位,他态度极为冷漠。父亲怏怏地说与祖母听,她只是叹气,说不怪他。

她每次跟我说到这事,也丝毫没怪容叔的无情:他心里有气也正常,认为我只顾自己的亲儿子,他哪里知道,我这辈子欠你爸最多啊!

祖母极为善良,性格好到挑不出毛病,又勤劳肯干、乐于助人。周围邻里,说起她无不夸赞。只可惜她改嫁两次,未再生育,使得我父亲成了独生子。在杨家,祖母带大了秋姑与小叔。秋姑跟祖母不仅像亲生母女,连相貌也像。两家人一度指望联姻,将两小无猜的二哥平与文文姐配对,终因秋姑不舍得将女儿下嫁溆浦,而不了了之。石家的三个子女,除了小儿子辉跟我祖母亲近些,其他的都早是养不亲的路人。

我曾为祖母三嫁耿耿于怀:我还以为你就改嫁杨家呢,还有石家啊!祖母听了总是叹气,抹眼泪。这时,她又会提及我那不争气的祖父。

等我成了家,才真正理解旧社会女人的诸多不易。她父母生了很多女儿,生到她时还是女孩,故得名多秀。她下面还有一对双胞胎妹妹,从小抱养出去,再也找不到。她后来有了弟弟,没抚养成人。多年以后,祖母娘家的亲戚里,常来探望她的,只有她大姐的一儿一女,一个在邵东当教師,一个嫁在安化。

祖父的亲姐和堂妹虽多,却都远嫁,音讯渐无。有位堂姑婆的儿子,当年在新晃卷烟厂工作。父亲去新晃开会,带着儿时的我,去表叔家做过客。我童年的记忆里,便总有表叔家石头垒的平房,屋后紧挨着矮矮的山。

我的孩提时代,母亲在城郊的马田坪公社(乡)当妇女主任,经常驻村;父亲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从龙潭镇调入县人委会,再在文革时作为保皇派下放园艺场。我在地坪村的老公社出生。

老公社是相对后来的新公社而言的。我对它唯一的记忆,是毛主席逝世那天,母亲给我套了黑袖套,跟公社的老老少少立在小操坪默哀,那时我不到六岁。在那个举国同悲的日子,天空也是阴沉沉的。默哀面对着的平房,有一间是我的出生地,母亲的住房。

祖母是在我出生前三天,毛主席的诞辰日,坐汽车过雪峰山,一路颠簸,风尘仆仆地到了溆浦。待我能走路,她每年带着我回邵阳取当年的布票、粮票。因为那时候人户分离的,每年得回户籍所在地住上一阵子。

我与祖母朝夕相处了三十年零四个月。说得这般精确,是我婚后曾一直住在娘家。一九八一年,随着母亲进城,祖母干脆把户口迁至溆浦,一家人才算真正大团圆。可她到底来不及跟我们一起搬至怀化。

我不想用过多的笔墨描写祖母去世的场面。那几日一只蝴蝶总绕在我跟前的画面历历在目,很多亲人说蝴蝶是我祖母,她不舍得我。

在单位接到父亲的报丧电话后,我坐摩托车往家赶的时候,心中一片空茫。在一楼祖母住的屋里,望着已经洗净、躺在床上像睡着了的她,我眼泪汪汪。我不顾一切地握住她尚有余温的左手,一点不觉得害怕。

那是我第二次面对至亲的死亡,之前是我的外婆,也是八十四岁去世。她儿孙满堂,根本轮不到我这个外孙女过分悲伤。

相比那些有传奇家世的人,我的家族没有太多值得书写的。可我,热衷于家谱,似乎并不单纯为探寻家族的传奇人物与故事。我好奇于父亲家族的发展史,惊讶于一本家谱就能把七八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家史一网打尽。所有的名字陈列在册,所有的关系纵横交错,在我眼里,它们并非没有温度的白纸黑字。

翻开家谱,等同于翻开家史。申氏在邵东已有三十多代。我这本家谱上,出过的传奇人物少,并没让我沮丧。在家谱里,不管尊卑贵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每个人都可以去追溯自己在尘世间的真正来处。

邵东申氏,除了始祖和前几代尚有为官的,到了洪房我家这一支,留在水东江老家的,恐怕世代为农,最多做点小手艺罢了。就像我曾祖父是木匠,他胞弟是货郎,家谱上都不会提及职业。只有得功名的,家谱才不吝啬多几行字。

那次在QQ群,水东江的族人夸赞我祖父是抗日英雄,我才再一次意识到祖父不该是我引以为耻的人。他抗日阵亡的事迹上了族谱,这在家族,也算一件荣光的事。

用年轻的生命,用多少岁月,才换回一顶迄今未被国家认可的英雄的帽子,这是命运故意安排给我家的一出悲情戏吧!若祖父十岁不丧父,他可能不会好赌;若当年不好赌,他不会瞒着家人替人从军;若不从军,他也许依旧是魏家桥一介草民;若不碰到抗日战争,他未必会浴血疆场,让魂魄回不了故乡。

父亲终于在南京二史馆查到了祖父的档案。

祖父只是国民革命军里不起眼的一等兵,他与其他三十八位抗日阵亡官兵的抚恤令是蒋中正亲笔签发的。那年那月那日,他的肉体与灵魂永远留在了异乡,留在了宣城。我在想,他真的只是为了还赌债而瞒着家人弃牌从戎?他换上军装的那一刻,没想过当兵意味着什么?他可曾考虑过生离死别?

姐姐曾开玩笑,假如祖父当年没战死疆场,说不定也随国军去了台湾,又何尝不是几十年生死两茫茫?

那个年代的男人或许有着他自己都不懂得的悲哀。祖父没有土地,没念过书,一无所长,只是一个年轻轻就得养家糊口的乱世遗孤。也或者,單纯不经事的他,不曾见过世面的他,以为当兵可以养活他的妻儿。他来不及想到也许会打仗,没有时间考虑生与死。

祖母去世的前几年,我娘家还住在溆浦县城夏家溪的两层砖屋。有一阵,总有一只像鹰的大鸟不定期在我家屋檐上盘旋哀号。父母和我都不曾留意,祖母却每日心神不宁,暗自垂泪。哭诉祖父几次给她托梦,说他没得衣服穿,没得东西吃,没得地方住。

母亲为了宽慰祖母,托我大舅妈找了一个仙娘。据母亲说,仙娘看到祖母后,立即似祖父附了体。祖母事后描述,仙娘的声音一下子变成了祖父的声音,口音也从溆浦话变成了邵东话。“祖父”一个劲地责怪祖母:你们都不管我,不给我衣服穿,不给我房子住,我像孤魂野鬼……

祖母当场哭得不能自已。

母亲买来不少纸钱和冥币,陪着年迈的祖母,面朝北方,缓缓烧掉。也怪,那只怪鸟从此没再来。难道真是祖父的冤魂穿越六十余年,飞越大江南北,找到他的妻儿,请亲人帮忙重新安放他的灵魂?

二〇〇一年五月八日上午,平时心脏有点小毛病的祖母吃完早餐习惯性地躺在床上休息。给祖母买药回来的父亲从厨房的后门进屋,经过祖母的屋子,习惯性在窗外喊了一声妈妈,她没应。父亲觉得奇怪,赶忙进屋,才发现祖母再也醒不来了。

早晨她还在饭桌上耐心地哄我的儿子,他不肯好好吃早餐。我着急赶班,得先送他去上学前班。我在一旁手足无措,情急间好像还跟祖母顶了几句嘴,她不再吭声,低眉不说的表情我至今记得。

秋姑与她弟媳从邵阳赶来戴孝了,常来探望她的外甥女和外甥来了。家里按溆浦习俗请道士做了很热闹的道场,烧了很多纸屋。父亲说,列祖列宗的屋都烧了,从此他们都可以安生了。

我失去了我最爱也最爱我的祖母,那一直不算太平的娘家砖屋也开始太平。两年后,父母随我和姐姐定居怀化,毅然卖掉住了十五年的房子。

如今,又是十多年过去了。我每次梦到祖母,总是在那栋砖屋,祖母也停留在她八十四岁的模样。

家谱上说,在邵东的一世祖朝奉公,字太管,号逸翁,生于宋开庆元年(1259年),己未年。这么说来,这位老祖宗迄今为止已经七百五十多岁。他仙逝于元大德三年(1299年),葬于邵东大竹山。享年四十周岁。另有其他房的祖谱却记载他活到八十几岁,但因年号不对,一九九五年重修的通谱未予采纳。家谱上又云,朝奉公是宋末元初自江西泰和鹅颈丘,迁往蒸水之滨的太平二都大竹山下先人屋,从此安居乐业。

我终于弄明白,曾经弄不懂的两个地名,太平是旧称,水东江是今名。

我陪父亲去老家那次,未来得及去大竹山。听说大竹山在今水东江镇中胜村的汪塘,我在电子地图上寻了又寻,找不着。族人告知,大竹山只是一座小山。有人从QQ传来大竹山的图片,上面有刻着“大竹山”三个字的石碑,有申家祠堂,有三世祖姑彩凤的墓,有族人祭拜祖坟的场景……

关于鹅颈丘,湖南二十多个姓氏的后人都曾去那寻根,因各自的族谱上都写着:祖先自江西泰和县鹅颈丘或鹅颈塘(甚至还有不少跟鹅有关的地名)迁往某地。后人分析,这所有跟鹅字有关的指向应该都是一个地方。因时代变迁,地名几经更替,现在的泰和也找不到这些地名。几乎所有去江西寻根问祖的人都在纳闷,为何从这里走出去那么多姓氏的先祖,这里缘何又容纳了如此多姓氏?

分析史料,不难看出,宋末元初,特别是明朝,政府组织了不少移民集中营,比如著名的山西洪洞大槐树、江西鄱阳瓦屑坝、湖北麻城孝感,又比如泰和鹅颈丘,因“江西填湖广”,而自此集中分发至湖南各地。

但我们的老祖宗显然不属于明朝自江西填的湖广。

朝奉公之妻萧夫人携一干宗亲安睡在鸬鹚山,而朝奉公率一干宗亲包括我的二世祖、三世祖、四世祖等,都长眠于大竹山。族谱上写得非常清楚,萧夫人生了三子,长子试辅留在水东江,水东江繁衍的族人,都是他的后裔;次子试隆任贵州思南府婺川县(今务川)知县,他那房在贵州落地生根;三子试仁迁徙南京,子孙后代跟着落户江南。三兄弟各奔东西,自此天各一方。

试辅有四子,次子是大名鼎鼎的儒奎,女儿叫彩凤。这位儒奎,是我的三世祖,家谱上记载是朝廷钦定的荡寇英雄。而生于元泰定元年(1324年)的彩凤,骁勇善战,明洪武七年(1374年),为抵御陈友谅余党,回兵时误中埋伏,以身殉国,英名才得以上谱。不然,旧时的女儿,哪有机会上家谱?

我的四世祖崇长公,沾父亲奎公的光,在明太祖登基后被封为宝庆卫总旗千户递升山右总戎,也算父荣子贵。五世祖是崇长的三子重隆,重隆的长子是我的六世祖才礼公;礼公的四子,即我的七世祖载洪公,在族谱的卷四十九闪亮登场。

至于我的八世祖是载洪公的三子添震,九世祖为添震的次子大兴,依次类推,到我父亲这一代,是第二十三代。

家谱上没有特别注明的,最后葬在老家的,估计世代在水东江务农。我父亲,因特殊的身世,才成了异乡人。祖辈跨越了湘资沅澧中的三条河流,让我和我的家人,最后成了沅水流域的子民。

那次,寻到邵阳申氏QQ群,真有回了家的感觉。聪明的族人已经不满足于纸质族谱,他们建立了一套科学完整的电子族谱,正招募义务录谱员录各房族谱。我被委派录手头拥有的《申氏创修通谱》卷四八及卷四九。卷四八玉裔系载洪长子添玉的后代,谱上人丁稀少。许多族人迁徙到外省,比如四川,不知所终。我家隶属卷四九“礼公位下洪房震裔”。共着七世祖的添玉与添震,六百年前还是亲兄弟。

树大分枝,再分桠,家族就如一株千年古树,根深蒂固,枝叶扶疏。宋理学家朱熹曾这样说过族谱:“移徙者书其地,流亡者入其祠,使生有所自,死有所归也。族类远近亲疏,皆得以联属之。”

而我,难免不揣想,南宋灭亡时,我们的逸翁公,只有二十岁。他到底任过哪个朝代的福建副使?没有详实的史料备查。申氏二世祖,西去贵州婺川为官的,东赴南京自立门户的,那些同根生的宗亲后裔是否和我一样,也在追根溯源?

三世祖儒奎及妹妹彩凤的英雄事迹,一些民间史料、墓碑和族譜均有详记;而我的祖父正球,在二史馆的档案里上叫正求,当兵的初衷是为了还赌债,但明知抗战初期,从军生死难卜,他却义无反顾地跟着湘军走了。他不过是国军六十三师三七八团四连的一等兵,忌日是十一月十三日,这是蒋中正签署的抚恤令里的记录,跟家谱记录吻合。可是我查遍了宣城地方志里的抗日部分,他的那场战役或许太小,没被提及,只描述了他死后三天日军再次发起大的攻击,最后被国军克复宣城。

迄今为止,我八十多岁的老父仍在为祖父的烈士身份奔波。湖南《快乐老人报》也曾牵线搭桥,帮祖父的档案从南京二史馆找出。他们报纸整版的专题报道中提到了这个细节。南京二史馆将盖章的复印件快递给了老父。老父拿着一份关于国军抗战将士可以追评烈士的文件复印件找到溆浦民政局,请予帮去省里申报烈士,可一年多过去了,还没有下文。我们安慰老父,算了,在心里,在家谱上,爷爷算英雄就行!老父却倔强:我图的不是物质补偿,我要的只是为你爷爷追回一个名分!

名分真的那么重要吗?祖父跟日军厮杀的日子,可曾想念过家乡的妻儿?饮弹身亡的刹那,是否后悔替有钱人家当兵?

驰骋疆场,或许是一些血性男儿的英雄梦。未当逃兵,血染沙场,为家族终是争了光。祖父是我曾鄙夷过的赌徒,却也是继奎公、彩凤之后上了族谱的英雄,他成了千千万万为国捐躯的抗日将士中的一员,在南京二史档案馆里留下了轻轻的一笔。二史馆的工作人员对记者说,他们资料库里只有二十万人,抗战实际牺牲的国军人数达到三百五十万。可见,更多的抗日将士,像夜空里数不胜数的繁星,成了寂寂无名的英雄。

一世祖申逸翁因 “宦湘”,也就是来湖南做官,最终择水东江为栖息地。水东江是典型的湘中乡野,属湘中的丘陵地带,有山有水。山不是崇山峻岭,河远非大江大河,蒸水河贯穿全境,蜿蜒东去。水东江镇的河两岸地势平坦,润土沃野,是邵东乃至邵阳市的东大门。

恐怕正是良好的地理环境,牵绊了一世祖的目光吧!他再也没离开这块土地,他在这开垦出申氏家族的新天地。申氏家族不仅成了这里的主人,子孙后代更是撒遍世界各地,在外为官的、经商的不在少数,荣归故里的不在少数,旁系族人里光宗耀祖的不计其数。

当年在溆浦城里,仅有几户申姓,即便不走动,大家也互相知道,并清楚祖籍来自一个地方。一位貌美如花的申家姐姐当年是向警予纪念馆的讲解员,每次看到她,我充满着自豪感。她两姐妹在街头遇我,也亲热喊我妹妹。早两年我们在怀化街头偶遇,她还是喊我妹妹。在溆浦一中读书时,低我一届有两个申姓小妹,都长得好看、学习拔尖,我远远地关注她们,仿佛她们是自家姐妹。龙潭一户申姓,独子曾是园艺场的下放知青,父亲与跟他父母老相识,两家叙过班辈,这位申家独子宛若我家亲哥,逢年过节来看我祖母。每年清明我们回溆浦给祖母挂青,都是他事先把一年没整理的坟头杂草清除干净,等着我们去。

赵钱孙李那些大姓,走哪都有他们的姓氏,就不如小姓,在他乡碰到了,更易心生亲切感。

一世祖自江西迁徙湖南前,到底来自中原还是哪里,族谱上并未书写。网上有说来自洛阳,有说来自南京,有将佘姓朝奉公隋唐时期自山西雁门经江西迁往邵阳的历史张冠李戴的。这些只是野史,不能胡乱附会。

都说宋末至明初,上百年的战乱,人民流离失所,很多姓氏的先人在无奈的逃难、迁徙过程中丢失了谱牒,自己的祖辈就再也无迹可寻。我们的申氏家族,也因此只能追溯到七百多年前。好在,现在中华申氏都在提倡“天下申一家亲”。事实上,所有的炎黄子孙何尝不是同根生?

有人说,国史、方志、家谱,是中华民族的三大文献。国家、地方、家族的兴衰荣辱,都在这些相辅相成的重要历史文献中熠熠生辉。

朱熹在为一本家谱作序中曰:“粤自天子,至于庶人,莫不有族,则亦莫不有谱。盖世殊时异,源远流分,纵横错杂,若水之万流,木之千枝,非作谱以属之,无以详其源而求其本,此有关于世道,而家家不可无者。故天子有玉碟,诸侯有年表,大夫有世家,世庶有谱传,此之谓也。”

申姓,自古以来为名门望姓,在百家姓里的最新排名仍居一百二十三位。历史上,列入《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的申姓名人达七十四人,《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共有三十七名申姓进士。年少时,周围同学偶然玩笑,你们申家有名人啊,申公豹!不谙世事的孩子,除了知道神话故事里的申公豹,哪会知道春秋战国时诸如申伯、申不害之类的名人?又哪能晓得孔子门生七十二贤中有两位申姓名人申枨、申党?记得我总是讪讪地答道:咱们老申家,不是有电影明星申军谊?

当年看小说,若看到小说里写到河北某地申家庄,也开心得什么似的,全然忘记那或者是作家随手杜撰;看到许多朝鲜演员也姓申,我同样充满好奇;在外地,碰到一个姓申的都感觉见了亲人;我在百度贴吧、QQ乃至微信群添加了不少本家的联系方式,不一定常聊天,但都把对方当作族亲。

申姓源出颇多,迁邵的这一支到底算哪一源?是姜姓的改姓?是申伯的后代?是北方朝鲜族、蒙古族、满族,还是南方傈僳族、彝族,或其他少数民族的改姓?朝奉公没有说,后人也寻不到源头。

春秋初期,西申国、南申国分别被秦国、楚国所吞并,伯夷、叔齐的后人以国为姓,据说,这是申氏的主源。我曾在河南新郑的黄帝故里广场上看到一棵“姓氏起源大树”,申、姜、向等姓氏同挂在“姓氏大树”上炎帝的某一枝,我夫君姓向,我告诉他,咱们都是炎帝后代,难怪有缘。他却一脸坏笑:你别忘了,你可是向申氏。

一世祖不曾将他之前的来龙去脉交代于后人,就像我常责怪祖母不曾把家族的点点滴滴告诉我一样。可是,我的祖母,我至亲的奶奶,只是一位未曾上过一天私塾,只靠放牛时去偷听课才学到一些人生道理的大脚女人。她一字不识,却出口成章;她美丽坚韧,却命运多舛。我常想着,那早已没有祖屋可寻的水东江老家,族人指给我的那垄田,我的先人仿若还住在那里;族人说的那口塘,塘里一定曾有荷,有鱼,塘边总有嬉戏的孩童……当然,大竹山、鸬鹚山上沉睡着我无数族亲,我却几乎没有机会回到那里,回到那个有着申家祠堂“敦敘堂”的老家,趟一回哺育过我先祖及三十多代族人的蒸水河。

我只有手中这本家谱,这本父亲说将来会传给我的族谱。我只能在这本线装、竖行、卷四八与卷四九合订本的族谱里,寻找族人的蛛丝马迹;在一个个人名和地名里,想象他们的面容,揣测他们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我还会将他们一一录到更为科学的申氏家谱网上,不再害怕家谱遗失。

家谱里的绝大多数族人,都已经成了一堆深埋在这山那山的白骨,可他们还能与故土与老祖宗作伴,不像飘零的游子,叶落都无从归根。有些族亲,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再生根发芽,有些族亲则继续蓬蓬勃勃地树大分杈……很多跟我年纪相仿的族亲,辈分低我五六辈,他们在网上亲切地唤我老祖宗姑婆,我讪笑,唉,你们那房发人快!

我是邵东申氏第二十四代生字辈。虽为女身,在夫君的家谱里也许就挂着:配,申氏。但是十多年前的那次修谱,我和姐姐、侄女的名字都堂堂正正地上了申氏家谱。我感谢夫君,怜我家几代单传,将我的儿子随了申姓。父亲欢天喜地学他祖父,在家谱上,让我儿子同时成为我家二哥的抚子,肩祧两房。儿子自小由我父母带大,喊他们爷爷奶奶,他在家谱上叫泰灵,必定作为申家第二十五代在家谱里延续他的子孙后代。

尽管放宽二胎的国策来得迟了些,我难免不幻想,若两位哥哥都还能再生个儿子,让申家的血统更纯正些,多好!这跟重男轻女真没关系。家谱,本来就是以记载父系家族世系、人物为中心的历史图籍。

如果,我的祖父当年不从军,祖母说不定还能给我父亲生一堆弟弟妹妹,父亲就不至于如孤雁般流落他乡,申家这一房也可能枝繁叶茂。倘若历史真的可以改写,父亲就不必小小年纪投奔他的芝茂叔祖,就不会在溆浦生活、读书,成家立业,自然,也就不可能有我兄姊几个。我,更无从在这里,在这本薄薄的家谱里,寻找老家与故人的痕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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