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文英
我六岁那年伙同村里的其他小孩砸了纪癫子家猪圈,原因是他儿子与我们一干人等闹了矛盾打了架。他家房子建在公路下方一块大平地上,儿子躲到家里不出来,我们就居高临下,站在公路边用石头狠狠地砸猪圈,当时里面养着一头花猪,石头砸过去那花猪嚎嚎直叫,最后竟越过栏门跑出去。我们见闹下了事,都悻悻地作鸟兽散。
纪癫子回家后便四处找那花猪,当天参与这次砸猪事件的四个小孩及家长均遭到他言词激烈的责备。纪癫子来我家时,全家正在吃晚饭,他站在门口,目露凶光,干巴巴的脸上颧骨突出,像极了鬼骷髅。他向家人讲了原委,既而开始骂,声音极大,唾沫横飞,其中有一句到现在都还记得:“要是找不到猪,我要拿你去做药!”他在村里治过蛇毒还有其他病症,据说什么都可以拿来入药,我信以为真,当场吓得哭起来。父亲无奈,只得和他一起去找花猪。
这是我与纪癫子第一次正面接触,印象深刻又恍惚,很长一段时间使我产生恐惧,那时是夏天,大热天气我都要裹着被子睡觉,因为感觉只要身体接触外面空气,就有被他捉走的可能性,我甚至做梦,梦到自己已经被做成了药,装在十几个瓶瓶罐罐里,一一被人取走。所以后来但凡有纪癫子出现的地方我就躲得远远的。
听村里人讲他经常会做一些与常人相悖之事,讲疯话胡话,又告知自己有不凡本领,通晓人类前五百年与后五百年的宇宙大事,讲现在的世道不好,如来佛也救不了地球,广袤的天已经蹋了一大半,人类已经没几天活头了等等。他还打老婆,他老婆耳朵有点聋,被打的时候叫声异常大,闹得全村人都知道。渐渐地,大家都不叫他的名字,改叫纪癫子。
纪癫子个头高,人很瘦,身上像常年被吸干了水分,总显得干巴巴的,因为干瘦,头上、腿上青筋非常显眼,经常嘴里含一杆烟枪怒目相向,瞧去真有狰狞之态。村里有小孩在晚上哭闹,大人就会吓唬道:“再哭,叫纪癫子捉了去!”这方法往往很管用。
在我的印象中,纪癫子一向独来独往,村里有个小卖部,是个茶余饭后搬弄是非之地,人们闲着的时候都去向那里,纪癫子似乎很少在那种地方出现,他经常去的是村里赤脚医生贺小忠及能治蛇毒的傲嗲嗲家里,这二人也是村里小有名气之能人,能治愈各种疑难杂症,他们三个经常在一起讨论冶病的事情。偶尔他也会出现在人多的地方,比如遇到罕见洪灾,他会及时告之乡人:“这条河已经通到东海龙王那里,地球已经穿孔,迟早被海填平,要早作打算!”四处奔走、着急,像个悲天悯人的圣者;再或者就是哪个人受了伤,得了重病,别人无计可施了会请他去治病。
有一次,村里的毛頭小伙子贺得兵磨好一把砍柴刀,傻乎乎地与另一个人“比刀枪试家伙”,不巧那刀正好割到自己左手的穴位上,伤口很深,当时是正午,那血像喷泉一样往上涌,吓得旁人都傻了,要送去乡医院得先止血才行,但用了各种方法都没止住,村里的人越聚越多,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句:“找纪癫子看看!”于是有人去请他,他已有所耳闻,赶了过来,嘴里嚼着不知什么东西,依旧是怒目相向,没有说话只顾嚼着,又看了看伤口,此时贺得兵已经面色惨白,疼得嗷嗷直叫,平时叽叽喳喳的人们都不说话了,看着他会想出什么办法。纪癫子不慌不忙地吐出嘴里嚼碎的东西,捏成一个粑粑状往伤口上一敷,再用绷带缠好,那药犹如神贴立马见效——血终于止住了。人群一片欢呼,有人讲起:“亏得有纪嗲嗲!”那称呼已经从癫子改到了嗲嗲,然而乡下人总是健忘,不用许久,大家又开始叫他纪癫子。
我看在眼里对这个人无端生出些好感,开始留意他的事情,见了面不再如鼠逃窜,也敢叫一声:“纪嗲嗲”,他依旧怒目相向,面目狰狞,却也从没要捉走我的意思。我发现他虽然打过老婆,但从来没让其干过重活,家里挑马桶、割禾、打柴等事情都是自己一肩扛过。他干起农活也与众不同,比如家里码的柴火都是仗量过再锯好的,整整齐齐地码在那里很是漂亮;他挖土的时候也特别细致,周边的草被刨得干干净净,那土要挖三遍才算完结。首先是深挖,松大块,其次是碎土,最后一次是剔杂质,要将土里的石头及其他物件全部捡除才算完事,一块地挖下来阡陌分明,像极了肉松蛋糕。
纪癫子后来来我家吃过几次饭,原因是我妈在菜园除草时被毒蛇咬伤,他来治蛇毒,也是通过这件事以后,我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并心怀敬佩。
那是夏天,母亲突然慌慌张张地从外面回来,手肿得像个馒头,上面还有一个小口子散着血迹。她头发尖子都是汗,着急地说道:“你快去叫纪嗲嗲来,我被蛇咬了。”那个时候乡医院里并没有专治蛇毒的血清,被咬了只得请乡里郎中。
我拔腿去叫人,纪癫子很快来了,还带来一个专门治病的小箱子,里面装了银针、小刀及各种瓶瓶罐罐。“是被什么蛇咬的?”他问。“没看清楚,那蛇跑得太快了!”母亲因为疼痛讲话的声音明显弱了下去。“这就麻烦了——”纪癫子有些迟疑,本来治蛇毒一定要弄清是被什么蛇所伤,然后再对症施药,如果盲目去毒,医者自己都会中毒,但是这一次的情况非常紧急,如果再不把毒性逼出来,我母亲就可能有性命之忧。已经考虑不了那么多了,纪癫子思量了一下毅然拿起刀划开口子开始吸毒。
母亲额头上的汗珠一直没有停止,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看得出她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我和父亲在这种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的环境里无计可施,只能屏住呼吸,眼睁睁地看着纪癫子,希望他能救人于危难之中。时间一点点过去,周围只听得到树上蝉鸣及纪癫子吸毒救人的声音,后来纪癫子喊我父亲去点香下茶我才如梦清醒,他说要喊师父来帮忙。
乡里郎中都有个很邪乎的师父,遇到大问题总会请那与世长辞的神秘人物来帮忙,助其在治病施药的过程中能如虎添翼。纪癫子喊了他师父大名之后嘴里念念有词,用手在伤口边比划,又请了一碗神水,把那水散在伤口上,这方法好像很有效,当他再去吸毒时伤口终于流出鲜红的血液,纪癫子这才长舒了口气,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开始包扎草药。
而后他每日按时来询问情况,按时换药,母亲的手渐渐消肿,直至治愈。为了感激他,家里备了小酒小菜,纪癫子喝了酒话也多起来,和我父亲讲如来佛祖、观音菩萨、鬼谷子先生、刘伯温先生,讲书上没有的民间野史,我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原来他如此见多识广,如此擅长讲故事,我的心里暗生敬佩,之前别人诩他为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圣人,其实也并非浪得虚名。
我后来出去读书,读到魏晋时期嵇康、阮籍轶事,不由得想起纪癫子,他虽偶有小毛病,但恪守君子之道,不欺贫爱富,不搬弄是非,有自己的爱好与信仰,在那个琐碎又世俗的村庄,他所做的事情自然不被世人理解,其实他是最正常不过的人。
他的家,我后来经常去,印象深刻。门前有两棵很大的槐树,估计有上百年历史,其中屋旁一棵被雷击过,留下一个很深的洞,他往洞里放了一点土,种了一株兰花,长得非常好看。他还种了很多草药,我在那里认识了桑葚、芍药、石榴、黄莲、皂荚等植物,他家里任何地方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看得出他极奇热爱生活热爱自然。我们还去他家偷过杨梅、枇杷,捡皂荚洗衣服,夏天的桑葚把我们的嘴巴染得紫紫的,这些事情他都晓得,但是从来没有骂过我们,或许早些年间我们用石头砸猪圈的事情他早不记得了。
我出去工作这几年,陆续听到村里熟悉的老人去世,所认识的人也渐渐少起来。有一年回家,听到父亲讲:纪嗲嗲已经走了,心里竟然有些惆怅,暗自凭吊了一翻。我对自己家乡的感情相当复杂,小时候家贫,受到族里亲戚的打压与欺凌,内心藏了很多阴影,但是那个地方总是有一些像纪癫子一样值得回忆与缅怀的人,使我对故乡又心怀不舍,而且每一次想起还能生出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