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为什么反对职业教育

2017-03-04 23:18徐平利
职教论坛 2017年1期
关键词:论语孔子职业教育

摘 要:孔子出身贵族,一生旨在恢复贵族之礼,他办学的目的是培养政治家及其“君子精神”。《论语》讲“君子”是全面发展的人才,不能像“器具”那样专于一端,故而“君子”应“不器”。孔子所谓“六艺”也属于贵族礼仪,不是谋生手段。作为“专才”的平民工匠不属于儒家学校教育的培养对象,儒学下的制度不可能诞生职业教育。

关键词:孔子;论语;君子不器;职业教育

作者简介:徐平利(1967-),男,陕西泾阳人,深圳职业技术学院研究员,研究方向为职业教育学、比较教育学。

中图分类号:G7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7518(2017)01-0091-06

孔子,是中国教师的祖师爷。集中反映祖师爷思想言行的经典读本——《论语》,是中国几千年封建传统教育和教育传统的总源头,是中国最早的学校教材,也是销售量最大的教育学专著。

认识职业教育,当然要在《论语》里面寻找“金口玉言”。

《论语》中,孔子讲了“职业教育”吗?

没有,也不可能有,因为孔子时代还没有产生职业教育。

职业教育是工业时代的产物,并非“古已有之”。中国职业教育孕育于近代洋务运动时期,诞生于教育走向平民化、规模化和实用化的民国初期。职业教育有以下特征:工业化、平民化、公平化、规模化、标准化。孔子的教育不符合这些特征,因此他的金口玉言里没有“职业教育论”。

但是,你若要对职业教育有深刻认识,就必须阅读《论语》,因为这部经典深刻影响了中国人的职业教育价值观。

这里,我只想采撷《论语》当中的一句话来谈谈个人看法。这句话出自“为政篇”第12章——

子曰:“君子不器。”

一、概说

职业教育培养什么人才?专门技能人才。职业教育呼吁,每个人至少要专于一技。但是,“君子不器”讲什么呢?它讲:有德才的人都要做君子,而君子不能专于一技。逆命题是:凡专于一技者,都不是君子。

按照这个逻辑,职业教育培养的人不能做“君子”。

不能做君子,谁还愿意接受职业教育呢?

在人群中,君子是最值得推崇的,孔子呼吁人人努力做君子。既然职业教育不培养君子,或者说,被限制了做君子的权利,那么,至少可以得出结论:职业教育价值不大!

这个结论,是由大前提“君子不器”演绎出来的。据此推理:“君子不器”在思想上阻碍了中国职业教育的发展。

事实也是如此。当年,张之洞推行“师夷长技”新政时,为了向以慈禧太后为首的保守势力妥协,提出了“中体西用”策略。他的这个顶层设计注定是要失败的。想想看,“西用”用的是“器”,“中体”体的是“君子”,那么“中体西用”就等于说,“君子要器”——这个,“君子不器”可以接受吗?

二、从孔子出身说起

可能有人觉得上面的推理歪曲了孔子原意。为了进一步说清楚,我想从孔子出身说起,分析孔子为什么会说“君子不器”这样的话。虽然我反对“出身论”,但在孔子所处的那个贵族时代,教育资源极为稀缺,一个人的出身必然会更加深刻地影响他的“三观”(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

孔子出生于贵族家庭,他的祖先是商代贵族,商亡后,又转而成为周代贵族(受封于宋国)。后来,因政治原因,孔子的五世祖避难于周公后裔的封地鲁国。到了孔子父亲这辈,家族已经衰落致贫,司马迁讲,孔子出生时“贫且贱”。

孔子不讳少时,他不包装也不伪装。在《论语·子罕》中,孔子说:“吾少也贱,故能多鄙事。”这里的鄙,应是“低下”之意。低下,并非无德;卑贱,并非卑鄙。贱和鄙属于事实判断,不是价值判断①。孔子承认“吾少也贱”,这是事实,但并没有否认或放弃自己的贵族精神,他接下来要讲“君子固穷”和“安贫乐道”,这是他的价值追求②。对此,孟子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比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贫贱不能移”等。

孔子的身体里仍然流淌着贵族血液——他的生活虽贫且贱,但他的身份却既不贫也不贱。因此,孔子所受的家庭教育和环境教育是貴族式的,而不是平民式的,更与出卖劳力的奴隶阶级有天壤之别。他有自由身份和时间,可以到处搜集和阅读从官府散落民间的《诗》、《易》、《礼》、《乐》、《书》、《春秋》等文献资料。司马迁说,孔子自恃高贵而满腔激愤,发誓将来要重新整理修订这些珍贵文献,使它们重归礼制,永放光芒。

孔子从小就以他的贵族主义世界观经历社会更迭,看待礼乐衰败,体验人间冷暖……15岁时,他给自己立下终生志向:矢志于学,拯救周礼,重建道德体系,改变社会风气。这种纯粹精神的远大理想,是当时挣扎于衣食住行的贫贱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他们没有这样的视野,也不会有这样的思维和气魄。

阅读《史记·孔子世家》,我们可以从三个例证中发现孔子的贵族主义倾向。

第一,孔子小时候做游戏和别的小孩不同,他不爬树抓鸟,更不打架斗殴,而是常常摆起各种祭器,学做祭祀的礼仪动作。

第二,是孔子赴宴的故事。有次,鲁国大夫季孙氏举行宴会款待名士。此时孔子母亲去世不久,孔子腰间还系着孝麻守丧,他也前去赴宴。即使季孙氏的家臣阳虎阻挠了孔子,但孔子自己认为他有资格参加。

第三,是鲁国大贵族孟釐子对孔子的评价。那年孔子17岁,釐子病危,临终前对儿子说:“孔丘是圣人的后代,圣人之后虽不一定做国君执政,但必定会有才德显达的人出现。如今孔子年少而好礼,他不就是才德显达的人吗?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以他为师。”

孔子的贵族主义思想不以其处境艰难而有丝毫动摇,这也是他受后人敬仰的一个方面。据《史记》记载,孔子身高九尺六寸,别人都觉得他非同凡响,当然他也不认为自己低人一等。孔子曾做过管理仓库的小吏、管理牧场的小吏和管理营建工程的司空。为了实现理想,30岁时,孔子创办了中国第一所私立大学。他带领学子们身穿惹眼的儒服周游列国。他在齐国受到排斥,在宋国和卫国遭到驱逐,又在陈国和蔡国之间经历困厄。无论遭遇怎样的挫败,孔子的贵族精神从未倒下,恢复和弘扬仁爱礼乐的信念从未动摇!

三、孔子大学培养“政治家”

孔子出身于贵族,以重振遭败坏的贵族礼制(孔子定义为周公之礼)为使命,用现代眼光看,孔子是精英主义者。这并不奇怪,绝大部分思想家都是精英主义者——历史是由精英书写的。

孔子办大学,目的在于培养政治家。

远古教育的培养目标无非以下几个:政治人才、哲学人才、军事人才、祭祀人才。在古希腊,柏拉图办大学培养哲学家,亚里斯多德办大学培养哲学家和政治家,亚历山大办大学培养哲学家、政治家、军事家和神职人员。

孔子办大学培养政治家。在孔子的思想世界里,政治家必须出身于贵族,因为他们的血管里曾经流淌着周公的血液,有高尚的道德伦理的基因。如今礼崩乐坏、贵族不贵,如何做政治家?如何治国平天下?因此,贵族们要做政治家,就必须接受教育,使美好的周公之礼在他们身上得以恢复。

孔子学生子夏说:“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论语·子张》)这句话正是对孔子大学培养目标的最好解读:做好政治家就要学习周公之礼;精通周公之礼就要去做政治家。

如何恢复周公之礼?孔子大学的方式是“实施素质教育”,素质教育的内容是“六艺”。

后人把“六艺”分作两种解释。一种是“六种技艺”,包括礼节、音乐、射骑、驾驭、书写和算数;另一种是“六部经典”,包括《易经》、《尚书》、《诗经》、《礼记》、《乐经》、《春秋》。在儒家学人看来,“六部经典”是“六种技艺”的经典教材,通过对“六部经典”的“学而时习之”,就可以培养掌握“六种技艺”的政治家。

“六艺”是成为政治家的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孔子大学培养的政治家,必须具备道、德、仁、艺四要素。《论语·述而》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四、“六艺”,不是“六技”

《论语》中只有单音节词“艺”,没有双音节词“技艺”,“技艺”是后人的补充。在我们看来,礼、乐、射、御、书、数,显然是六种技能,为什么孔子以“艺”称之?

这说明,孔子要把“艺”和“技”分开,“艺”属于他要培养的政治家(或者叫“君子”、“贵族”),“技”属于老百姓。

事实上,“艺”和“技”是不可分的。“技”是“艺”的前提、基础和铺路石,“艺”源于“技”,庄子就说,道也在技中。任何工具、应用、器物,首先都是应用价值,满足了口腹之欲以后才产生艺术之美,比如最初只是满足喝水的盆子,几千年后却变成了珍贵的艺术品。对于艺技不分这个道理,孔子并非不知道,但是孔子的目的不在论述这种起源和区分,而是要建立他的政治家(君子)治国理论。因此可以说,孔子有意把艺和技分开了,这是政治家教育的需要。天下归治、礼乐复归,需要政治家的“艺”,如果依靠老百姓的“技”,天下就会乱、礼乐就会坏。

具体的“六艺”。(1)“礼”,属于周公之礼、贵族之礼,很好理解。(2)“乐”,属于礼仪当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称为“乐礼”。孔子能弹会唱、多才多艺,推广乐礼身体力行。《史记·孔子世家》说:“诗三百五篇,孔子皆弦而歌之。”《论语·子罕》记载:“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3)“书”和(4)“数”也好理解,书写和算数属于闲暇者的游戏,忙碌于生计的老百姓没有兴趣学习这些东西;(5)“射”,彰显君子的竞技之礼,不属于老百姓的劳作之苦,《论语·八佾》:“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③(6)“御”,是驾驭,属于贵族的驾驭之礼,不同等级的贵族有不同的御礼④。

显然,孔子的“六艺”属于贵族礼仪,而不是谋生手段。所以,不能把“六艺”等同于“六技”。依据孔子的思想,“六艺”是上位之学,是引领者;而制作者和事农者是下位之器,是跟随者。士大夫研发精神产品,老百姓进行具体劳作;精神产品搞上去了,具体劳作肯定会搞好。孔子说:“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论语·子路》)

孔子的意思是:如果处上位的士大夫制订礼制,那么处下位的老百姓就不敢恣意妄為;如果处上位的士大夫言而有信,那么处下位的老百姓就不敢说谎行骗。士大夫有礼有信,天下的老百姓就会携子来投,士大夫还用得着亲自制作和事农吗?⑤

五、贵族不器,是孔子时代的社会礼制

早先,“器”或“技”皆出自官府的“工官”,他们是专于一技的大师,却可能没有贵族爵位。自从礼乐崩坏之后,这些工官就流落民间——没有贵族身份,当然也不参与政治事务,于是就变成了专于一技而谋生的匠人。所以,按照当时的礼制,“技”与贵族无关,贵族不涉及器具。

贵族的工作目标是什么?是精通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在此基础上努力做政治家,积极参与政治生活。在孔子时代,虽然礼乐崩坏,但形式尚存,如果有贵族违背礼制——沉溺于“器具”,可能因为“有失贵族身份”而被惩罚⑥。

孔子奔走呼号和办学收徒的目的在于,恢复败坏的社会礼制,而“贵族不器”就是其中之一。

技,即技术、技巧、机巧,儒家和道家都认为是低层次的东西。庄子说,“技兼于事”(庄子·养生主),什么是“事”?“上治人者,事也。”(庄子·养生主)“事”的意思是“官”——管人之官,位居上面,境界更高。“技兼于事”,即“技”位居下面,境界较低,要向上靠拢,实现高境界。

在孔子看来,贵族也是管人之官,需要有为官之礼;老百姓是“为技之民”,也需要为民之礼。官行官之礼,民行民之礼——官与民秩序井然,这样的社会才是顺乎天道的。在《论语·阳货》中,孔子说:“唯上智与下愚不移。”管人之官应有上智,为技之民应存下愚,这个礼制不能改变。同样的意思,在其他地方也有表达,比如《论语·泰伯》讲:“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语·季氏》讲:“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六、“君子不器”源自贵族不器

由于贵族礼制已经败坏,天下贵族已不行周公之礼,所以孔子找到了一个新概念来表达他的理想主义精神,这个概念就是“君子”。

在孔子之前,就有“君子”一词,而且在本义基础上产生了引申义。“君”从尹从口,从“尹”,表示治事;从“口”,表示发布命令。可见,“君”的本义是指发号施令、治理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君主)。引申义有多个,比如,对贵族男子的通称(《诗·魏风·伐檀》:“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妻对夫的尊称(《诗·召南·草虫》:“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伟大哲学家建立自己的学说体系时,都要界定新概念,否则无以完整表达思想。孔子也一样,为了清楚表达自己的学说,他对“君子”一词做了重新界定。

孔子的“君子”脱胎于“贵族男子”这个引申义,但内涵更为丰富。总体来说,孔子让“君子”承载了他恢复贵族礼制的全部理想,包括“仁”“礼”之道。所以,“君子”一词在整个《论语》中显得俯拾即是(约有108处)。

由此看来,前文我所使用的“贵族不器”这个判断并不能准确表达孔子的思想,它是个身份判断,只是孔子重新界定“君子不器”的背景资料。“贵族不器”源自那个时代的社会礼制,即贵族阶段应该遵循贵族的礼仪,不要把自己陷于专门技能的谋生当中。

在孔子这里,从“贵族不器”的背景资料中提炼出“君子不器”,仍然是个“身份判断”,即凡是具有“君子”身份的人,都不能拘泥于一技一艺。自古以来,“为器者”往往既无政治身份,也没有经济地位,只能存活于边缘状态。

七、为什么是“君子不器”

《论语》中,孔子从各个角度对他的“君子”概念的内涵做了诠释——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而》)

这句出自《论语》开篇第一节,讲“君子”应当具备的性格特征:“谦卑、温柔、恒忍”。这个特征其实也是500多年后西方基督教对基督徒的要求。

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学而》)

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学而》)

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卫灵公》)

这三句讲君子的学识和品德,君子应该“学于文”、“守于仁”和“礼于行”。可见,孔子的“君子”重在做人,不重做事(与做工和器具无关)。

孔子把“君子”和“小人”相对而谈,以进一步突出“君子”的人文修养。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里仁》)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为政》)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子路》)

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子路》)

显然,孔子给原来的“君子”含义做了一个很大的转变,即从“身份地位”向“道德价值”的转变。

在人类早期的奴隶社会,身份高低与道德高低相对应——贵族阶级不仅地位高尚而且道德高尚,相反,奴隶阶级不仅地位低下而且道德低下。《尚书·无逸》:“知稼穑艰难,则知小人之依。”这里的“小人”指平民百姓,与之相对,“君子”则指有身份的贵族阶层,这句话其实是有价值判断在里面的。

也就是说,春秋时代的“君子”概念既有身份意义,也有道德意义,在这两个意义中,身份意义在前,道德意义在后。我们可以看看易中天先生在其《中华史》中对春秋时期“君子”与“小人”概念的解释:

这里说的君子和小人,是阶级意义上的。换句话说,君子即士人,是贵族;小人即庶人,即平民。如果参加战争,则贵族叫“士”,平民叫“卒”。士,既参战也作战,所以叫“战士”。卒,参战不作战,只是跟着跑,所以叫“走卒”。……

战士是高贵的、体面的、有尊严的,也是骄傲、自豪和快乐的。而且无论国君、大夫,还是一般的士人,只要上阵,就是战士。因此,一个贵族男子如果不能从军,就是奇耻大辱。相反,平民成为战士,则是极大的荣耀。当然,体面必须表现优异,而且仅限于在农民中选拔。工匠和商贩是没有资格的⑦。

但是,孔子在建立他的概念体系时,把“君子”的原义做了转变,他通过对“君子”与“小人”的比照论述,突出了“君子”的道德意义。自孔子以后,“君子”与“小人”的身份意义逐渐淡化,道德意义不断强化。孔子学生子夏说:“小人过也必文。”(《论语·子张》)意思是,小人犯了过错,总要掩饰。这句话很明显是个道德判断语。如今,我们看到“君子”这个词的第一反应,就是它的道德意义,其身份意义早已不复存在。

抹平人与人之间的身份差别,这不是一件好事吗?的确是好事。但是,对于孔子道德意义的强化,并没有使“为器者”的地位提高。而且,身份意义从“尊重”和“小人”概念上转移到了其他地方。至今,手工艺者和做农活的老百姓仍然被称为“底层人群”——他们和官员、医生、教师等等人群的区别,在很大程度上不是“职业分工”区别,而是“身份地位”区别,甚至还有“道德价值”区别,这种区别和资源分配、受尊敬程度联系在一起。

现在,我们从道德价值分析,为什么孔子说“君子不器”?

很简单,因为“为器者”不符合道德价值标准,他们逐利、勾结、不和、傲慢,与之截然相反,君子应当是道德高尚之人,他们博学、务本、求义、懂礼、和谐、谦虚。

八、君子不器:反对职业教育

2500年来,后世儒家不断改造孔子思想,其中对历史进程产生重大影响的改造有三次:一是荀子的王道论;二是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论;三是朱熹的天理论。由于朱熹理论后来成为全国科举考试通用教材,所以影响更为深远,如今我们对儒家思想的理解,大都出自朱熹的诠释。

朱熹这样注释“君子不器”[1]:

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

从朱熹的注释中可以看出这样几个意思:(1)“器”的特点是各执一用,只顾自己,彼此之间不能通用;(2)君子是道德水平达到很高程度的人;(3)君子不像器具那样各执一用,而是全能者、博学者,无所不通;(4)君子不应该是专才。

显然,朱熹明确了“君子”的道德意义,而且还隐含了身份意义——君子是全能者和博学者。朱熹的这个解释,符合儒家经典《易经》的观点:“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也符合孔子的理想,即一个人成为“君子”并不容易。孔子就曾说自己在行动上还达不到君子的境界:“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论语·述而》)当然,朱熹的解释更是符合他的理学思想。在朱熹理学中,理和器分属两个世界——理是绝对精神世界,器是物质现实世界。

按照朱熹的理学思想,工匠是没有地位的,工匠有能力制造“物”,但不能“格物”,“格物致知”在君子。君子高高在上,一是占据道德高点、二是占据精神世界。既然高高在上的君子不能像“器”那样行事为人,那么反过来,能像“器”一样行事为人的是谁呢?用排除法分析,就是“小人”了,所以古人有“小器”一说。“小人”的道德水平没有那么高,他们制作器具,各执一用,属于专才。与“君子”相对,“小人”占据物质世界。

只有物质世界而没有绝对精神,属于下等人。古代贵族通常认为下等人没有“精神”,比如把奴隶和工匠看作干活的工具或“小人”,他们做工受贵族指挥而没有自主性[2]。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就认为,“工匠的卑鄙之处在于,他心灵中最好的部分‘生来太过虚弱,以致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兽性。”[3]儒家经典《周礼·冬官考工记》记载,工匠没有“论道”资格:“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谓之百工。”[4]孔子说:“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论语·宪问》)意思是,“君子虽人人必能完全尽人道,但是小人决不是尽人道的人。”[5]如果说孔子从道德意义上重新界定了“小人”,那么西汉戴圣又用另一概念“庶人”再次标注了孔子时代人与人之间的身份意义,他在《礼记》中说:“礼不下庶人”,意思是,“礼”这种精神产品,是专为贵族设的,庶人没有这样的精神需要⑧。

既然下等人(包括工匠)不属于精神世界,他们当然无权享受精神资源——包括专属于贵族阶级的学校教育资源。孔子学生子夏还直白地说过排斥工匠于教育之外的话:“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论语·子張》)。子夏把工匠和君子区别开来:工匠属于物质世界,他们的任务就是在工坊里制造器具;君子属于精神世界,他们的任务就是在学校里学习仁礼之道。

至此,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1)在中国古代,工匠没有资格接受儒家学校教育,所以儒家科举制度中不可能诞生培养工匠的职业教育;(2)儒家传统教育培养“全面发展”的君子——君子应当是全才,所以培养专才的职业教育与儒家教育格格不入。

由以上两个结论,进而推出本文要表达的最终结论:在“君子不器”的思想世界中,不是认为职业教育价值不大,而是从根本上就反对官方举办职业教育。

注释:

①比如《论语·子罕》:“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老百姓所做在孔子这里并非卑鄙之事,之所以后来逐渐异化为卑鄙,是上位之人观念使然。

②后世儒者也都追求“君子固穷”这种人生价值,正如《爱莲说》所写:“出污泥而不染。”也正如《陋室铭》所写:“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③最早时,射猎来源于旧石器时代最为壮观英勇的人类行为,狩猎的最成功者取代祭祀成为首领,所以当阶级分化之后,作为一种英勇象征的射猎被遗留下来,成为贵族的一个技艺。这是早期人类社会的共性,比如,亚里斯多德在《政治学》就说,战争包括狩猎,是一种训练服从的艺术。

④御,据说最早起源于黄帝,黄帝因为发明了战车而所向披靡,于是“御”逐渐被贵族从战场上迁移于身份等级上。

⑤看来,孔子相信精神第一、物质第二,“朝闻道,夕死可矣”恐怕也是这个意思吧。现在看来,脑指挥手,思想引领行动,思想家指引行动者,这在逻辑上是正确的。事实上,古人几乎无一例外都相信“精神决定论”,因为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发现周围世界纷繁变化,背后肯定有某种神秘的力量起作用,这种力量就是精神。但是,一般人每天只顾忙于觅食劳作,他们只能将这种“神秘力量”笼统地归结为无所不能的神(于是产生宗教),然后抽空敬拜祈福。与此同时,有些极聪明的人却不停留于“神”的层面,他们对自然背后的“神秘力量”进一步思考分析(于是产生哲学),这些人就是高于一般老百姓的精神领袖,他们有时候也被称作“先知”。

既然神秘的精神在背后起决定作用,那么专门对精神做思考的人就可以起引领作用,这是古人的朴素逻辑(这种逻辑至今依然影响着我们的思维)。因此,古代哲人普遍低视忙忙碌碌、无暇思考的劳力者。古希腊哲学家亚里斯多德就说,思辨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因为它使人走向自由的理想状态;哲学家之所以比技艺者高明,正是因为他们的思想不受制约。亚里斯多德的老师柏拉图也认为,精神是绝对的,是本质和实际;人的劳作实践只不过是本质的影子,因此,影子肯定要随本质而动。精神决定物质,理念决定实践,其结果就是,劳心者引领劳力者,思想者低视经验者。一个有趣的例子是,在各个单位,“专家们”评价上报材料时说得最多的话就是:经验总结太多,理论提升不够。

⑥人类很早就形成了贵族与平民的区分,这种观念延续至今(比如“蓝领”、“白领”之说)。贵族与平民的交织互动和区分标准的不同,决定了社会形态的差异。从欧洲大航海时代以来,那些认为从事某种制造业和商业有失贵族身份的国家落后了,比如西班牙和法国;而在这些方面比较宽容的国家则迅速发展起来,比如英国。19世纪末期的中国知识分子就对本民族“有失贵族身份”现象进行过猛烈批判,比如鲁迅笔下的典型形象“孔乙己”,即便穷困潦倒也不愿脱下那套代表贵族身份的长衫。

⑦易中天.中华史·青春志[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70-72。易中天在这段论述中说,在春秋时期,“战争是贵族的游戏”,其实这个观念不仅属于春秋,在整个农业社会基本如此,比如欧洲农业社会骑士的荣耀就是战争。塞万提斯打仗回来写书讥笑骑士,恐怕也是对自己作为“骑士”参战行为的反思吧。

⑧对“礼不下庶人”和“未有小人而仁者也”的解释,现在有种种争论.李泽厚先生说“未有小人而仁者也”这句话是孔子思想的矛盾之一。但是,只要我们结合当时的社会现实,仔细分析孔子及后世儒家思想,就会发现在“下等人缺乏精神性”这一认知上,儒家思想是一贯的。

参考文献:

[1]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徐德明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66

[2]吴立行.考工记:工匠·功能·风格[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98-99.

[3]福柯.性经验史[M].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160.

[4]闻人军,译注.考工记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

[5]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82.

责任编辑 宋庆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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