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梅原满知子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太阳炙烤着大地,热浪翻滚,热得人们浑身发软。六岁的我一边哭着一边赤脚追赶着母亲:“妈妈!我也要一起去!”尽管我拼尽全力,但还是追不上。突然,脚下的石头一绊,我摔倒在地,大声地呼喊:“妈妈,妈——妈,妈——妈——”
我从噩梦中惊醒,噌地一下坐了起来,心脏还在剧烈跳动,全身大汗淋漓。也许是大声呼喊的原因,喉咙里火烧火燎,疼痛难忍。我爬出被窝,拿杯子接了水,一边咕咚咕咚地喝,一边苦笑道:堂堂三十多岁的男子汉,居然还在睡梦里喊妈妈。
自从母亲离家出走之后,这样的梦我做了上百次。无论我怎么呼喊,母亲就是不回头理我,偶尔也有快追上的时候,但母亲却以惊人的速度跑掉了,只剩下我孤身一人在那里呼喊、哭泣。
不过,梦和现实是有出入的。母亲在离家出走那天早上送我上学时还说“今天中午给你煮凉面吃吧”,但我从学校游泳回来母亲却不在了。总是忙于工作的父亲在,住在附近的奶奶也在,每天都应该在的母亲却不在了。尽管如此,就像以前发生过似的,父亲和奶奶什么都没说。到了晚上,到了第二天,母亲还是没有回来,第三天的夜里,我第一次做了那样的梦。
尽管如此,为什么事到如今还会做那样的梦呢?我迷迷糊糊拼命地思考着。当我看到房间里装满啤酒罐的垃圾筒时,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对呀,我所在的单位昨天倒闭了。单位是一家大企业的子公司,因为总公司出了事,业绩一落千丈。后来,发生问题的总公司留了下来,而什么坏事都没做的子公司却倒闭了,毫无道理可言。
高中打网球骨折,因为铁路系统失灵、电车停运而错过自己最中意公司的面试被淘汰,丢东西心情郁闷——以前每次遇到不顺心的事我都会做同样的梦。我经常对自己说,你这号人已经被亲妈抛弃了,遇到什么事情只能认命。这样我就不再愤怒,不再有无家可归的想法了。听说同事中也有向总公司提出赔偿要求的,但我就听天由命了。
“那么,你什么时候能来?”面试官山崎一边哗啦哗啦地翻着我的简历一边问。因为太出乎意料,所以我胆怯地想,“这个工作就这么不受欢迎吗?”
我应聘的是老年之家的工作人员。在职业介绍所的众多招聘信息中选这个工作的唯一理由就是,当我输入“不看年龄、学历、资格和经验”这些检索关键词时,符合条件的只有这家。对于我来说,已经到了这把年纪,又没有学历、没有特别的资格证书或经验,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随时可以,即使从明天开始也没问题。”
“从今天开始,是不是有些强人所难了呢?”山崎试探着问。被他这样一问,我心里就更没底了。但是在这么不景气的时候,有人雇用已经感激不尽了。于是我赶紧点头说:“那就拜托您了。”他马上拿出准备好的浅蓝色工作服,给我介绍了老年之家的各种设施:“从这里开始是宿舍楼,这里是食堂,这里是洗衣房,这里依次是浴室、洗漱室和洗手间,房间有单人间和双人间,这个时间,大家都不在自己的房间里,应该在多功能大厅……啊,都在都在!”
老人之家的建筑远看像一座宏伟壮观的公寓,走廊宽敞明亮,非常干净整洁。通风极好的二楼多功能大厅光线明亮,人们都聚集到那里也是不难理解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老奶奶;睡午觉的老爷爷……大家看起来都神清气爽。
“大家好!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仲野裕司,从今天开始他就要照顾你们的饮食起居了。”山崎就像对刚学会说话的孩子似的,一个字一个字,特别慢,特别清晰地说。我也模仿着他的口吻说:“我叫仲野,请多关照。”有十多位老人都转过了身,盯著我看。脸上的皱纹一笑起来更多了,纷纷说“请多关照啊!”“拜托您啦!”有的鼓掌,有的要跟我握手,对于这出乎意料的欢迎场面,我一时不知所措。
“……你是叫裕裕吧!”我的心好像被这喧闹声中的低声细语紧紧地抓了一下。壁画的前面有一位坐在轮椅上的银发女性,正微笑着看着我。后来听说她叫澄子。
“澄子好像对你很满意啊,还叫你裕裕。”在办公室,山崎一边敲着电脑的键盘,一边饶有兴趣地对我说。我小声嘀咕道:“……哪有的事啊。”
作为当事者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其他的老人都叫我仲野,为什么只有澄子叫我裕裕呢。而且她跟其他的工作人员只做最小限度的交流,但却不停地跟我搭话。比如“裕裕,快看,飞机拉的线好长好长啊!”等等。如果被她喜欢也没什么不好,但怎么都想不出被她喜欢的原因。
有人难为情地说“仲野,不好意思,女洗手间的地板……”,我就马上站起来说“好的,我马上就去”,这样的事情就像家常便饭一样。山崎也总是一边敲着电脑键盘一边吩咐“仲野,不好意思,这个就拜托你了”。总之,在新职员聘用之前,这就是我的主要工作。老年之家的工作包括照顾老人吃饭、洗澡甚至上洗手间,还有后续的卫生打扫,要比想象的耗费体力。听说我的前任,前任的前任等人都只干了几个月就辞职了。
打扫完卫生正在洗手的时候,澄子关切地问:“裕裕,你累吗?”
“不累,已经打扫完了。”
一回头,澄子就抓住我的手,从很小的胶管里挤出透明的护手霜给我擦上,还说:“这里面含有芦荟成分,洗刷工作结束后不擦的话,皮肤就会粗糙。”
我吃惊地看着澄子。
“裕裕,你怎么了?” 澄子问。
“没什么。”
仔细想一下确实不可思议。我母亲曾经也叫我裕裕,就在离家出走的那天早上还对我说“裕裕,今天中午给你煮凉面吃吧”。
周末,老人的家人纷纷来看望他们。那是个周日的下午,多功能大厅里挤满了入住者和来探望的家属。
澄子顾虑重重地从多功能大厅的门口向里张望,有些紧张、有些羡慕地看着里面快乐交谈的人们。endprint
我来这里工作已经三个星期了,但澄子的家人一次都没来探望过她。澄子的身影跟小时候的我完全重合在一起。运动会、学艺会、家长开放日等时候,我都特别羡慕那些跟母亲挥手致意的小伙伴。虽然明知道母亲不会来,但我还是会在来访的家长队列里寻找她的身影。
“澄子,冷了吧,回寝室吧!”我对轻轻打喷嚏的澄子说。
“……既然裕裕这么说了,那我就回去吧!”
我推着澄子的轮椅离开了。背后传来了几个家庭的欢笑声。
“谢谢你啊!”
“哎?”
“裕裕真亲切啊!”
“……”
我想问问澄子她的家人为什么不来,可是欲言又止。也许有难言之隐吧。我不是也有类似情况吗。在微妙的沉默中,澄子突然冒出一句:“我的家人,被我抛弃了!”
那天夜里,我又做了同样的梦,但却跟以往的梦有些不同。我追上了母亲,抓住了她的胳膊。终于抓住了,我不想再撒手。我攥得紧紧的,大声喊:“妈妈,看看我!”
“……”
就在母亲要转身的瞬间,从窗帘缝射进来的阳光照醒了我。
“……”
我从睡梦中惊醒,好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见到了,可是……”我嘟囔着。
在母亲离家出走的那个夏天,我发现相册里母亲的照片一张都没有了。无论是三个人的全家福,还是我跟母亲的合影,母亲的部分都被剪得干干净净。是父亲干的,还是奶奶干的呢?为什么神经兮兮地把母亲的痕迹清理得如此干净呢?在我幼小的心里有一种感觉,他们是想把母亲从我的记忆里彻底清除干净。
我忘掉了母亲的容颜,无法回想起来。所以,哪怕是在梦中,我都想见她一次。我突然想,如果转过身来,母亲是澄子的模样,会怎么样呢?
令人吃惊的是,我的这种想象居然没有一丝违和感。
炎热的夏天里,没有食欲的人和不进食的人多了起来。
今天中午饭吃凉面。“天热的时候,吃点这种滑溜溜的东西不错。”听了大家的评价,我稍微放心了。可是,坐在窗边的澄子却盯着凉面不动筷子。
“澄子,怎么啦?没食欲吗?”
“我讨厌吃凉面……”澄子有气无力地回答。
我的心“咯噔”一紧。
山崎也追问道:“哎?澄子,你讨厌吃凉面啊?这可挺稀罕,凉面可是没什么怪味的食物啊。”
为什么讨厌凉面?为什么?为什么?我并没有那么追问,而是让澄子拿起筷子。
“……澄子,吃吧!挑食的话,本来喜欢吃的东西都吃不下去了。”
我的严厉语气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所以,在视线所及范围内,山崎和其他的老人都盯着我看。
澄子看了我一会儿,略表赞同地说:“像裕裕说的那样,不能挑食。”说完哧溜哧溜地吃了起来。
我把目光转向了别处。说实话,我也讨厌吃凉面。我是从母亲说中午吃凉面就消失的那个夏天开始讨厌吃凉面的。
我在无意识中总会寻找澄子的身影,看到她就会很踏实,看不到她就会坐立不安。澄子叫我裕裕时,一种不可思议的想哭的感觉油然而生。
真荒唐,澄子不是我的母亲,根本不可能是我的母亲。即使她是我的母亲,我觉得我也不可能原谅她。我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惊讶。我恨自己的母亲!恨置我不顾的母亲!所以我把她的音容笑貌都尘封到记忆里,把她忘得一干二净。既然这样,为什么现在还自寻烦恼呢。
我感到很郁悶。
一个受台风影响、暴雨肆虐的夜晚,正好是我值班。我在整个老年之家来回巡视,检查有没有忘记关的窗户,有没有漏雨的地方,有没有因气温骤降而身体不适的老人。已经十点多了,我突然发现澄子不在自己的房间,我到处寻找,终于在多功能大厅发现了她的背影。她站在初次见面时的那个地方,可怜兮兮地看着墙上的画。画的题目是《少年》,描绘了一个赤脚站在农村田园里的少年。
“澄子,你喜欢这幅画吗?”
听了我的问话,澄子带着哭腔说:“我把这么大的裕裕一个人丢在家里,离家出走了……”
澄子的话在耳边嗡嗡回响,我手脚冰凉。
“我也是万不得已啊,因为我腿脚有毛病,那个男人和婆婆都说没有余力来照顾一个不能干活的媳妇……”
“……”
“把裕裕一个人丢下是非常痛苦的啊……就像把身体掏空了那么痛苦啊……”
“……”
“裕裕……裕裕……”
“……澄子?”我抚摸着澄子的脸庞。她的脸滚烫滚烫的,热感冒拖拖拉拉一直没好的她在这里待了多久呢?我赶紧把澄子抱回房间放到床上,给她敷好冰袋。澄子紧紧抓着我的手,目光游离的眼里流下了大滴大滴的泪水。
“裕裕,求你原谅啊!”
“……”
“裕裕的事情我一直放在心上,这几十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他。每天都在想他发烧了吗?遇到什么困难了吗?过得幸福吗?”
“……”
我真想大喊:“那样的话,你不丢下孩子不就行了吗?我在一直等着你回家。一直在痛苦地纠结你为什么弃我而去。一直都想见到记不起什么模样的你。”但是,我做不到。
“……澄子,我,不是你的裕裕啊!”我对抬着头看我的澄子慢慢地、清晰地说。
“……”
澄子指着画上的少年说:“你就是这么大的时候,我丢下你离家出走的。”但是无论怎么看,画上的少年都是小学高年级的样子。澄子只不过因为发烧错乱了。或者是向我忏悔,也或者是想向她自己的裕裕忏悔吧。不过,事实就是事实,永远错不了。endprint
“像我这号人,不是你的裕裕啊!”
“……”
我想把手撤回来,可是澄子却握紧了我的手说:“不能再说像我这号人了。”
“……”
“绝对不能再说了。你不觉得那样说很可怜吗?”
“……”
“像我这号人”是我的母亲最初教给我的。
被澄子说完之后,我无数次回想这个说法。我想起了在中学里被人欺负的时候,补习两年都没考进父亲满意的大学的时候,学习上停滞不前的时候,在一家公司被上司嫁祸而不得不辞职的时候……每次我都会像念咒语一样,反复嘀咕“像我这号人”。在灰心丧气中过到了现在,我并沒有认为这样说自己有什么不妥,如果不那样的话,想不通的事情太多啦。
“裕裕,你要跟我保证,不再这样说了。”
“……”
看到澄子悲伤的表情,好像觉得母亲也在为我的活法伤心。
“……”
我拿起放在篮子里的苹果,站了起来。
我想起了五岁时的事情。我患了腮腺炎。也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夏夜,我孤单地躺在和式房间的小被窝里。因为发烧头痛得厉害,全身滚烫,喉咙冒火,不过,当我看到站在厨房里母亲的背影时,一下就放心了。母亲正在用纱布使劲地挤压刮下来的苹果肉,果汁一滴一滴落在杯子里。
“裕裕,快喝苹果汁。”妈妈鲜榨的苹果汁是我喝过的最美味的苹果汁。
黎明时,风停雨住,澄子微微睁开了双眼。
“澄子,身体怎么样了?感觉如何?”
“……喉咙……干痛难忍。”
“我榨了苹果汁,喝点吧!”
我把苹果汁端到澄子面前,她咕咚咕咚地喝完了。
“啊!真好喝。”
澄子的表情放松了。我一边给她擦嘴角一边说:“小时候,我妈妈也给我榨苹果汁喝。”
“噢,是吗?”
“我觉得母亲发烧的时候,也想这样让人来照顾吧!”
“哎……”
“澄子的裕裕应该也会这么想的。”
“……”
澄子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我静静地抱紧了她那瘦小的身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爱孩子的母亲,也没有不爱母亲的孩子。
我希望母亲还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如果是这样,我希望她过得幸福。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漫漫长夜已经结束。我肯定再也不会做那样的噩梦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