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晖
今天给大家写个故事。不是故事,是真事。
广袤的维也纳森林里,有一处行政地界,叫作森林区(Waldviertel),森林区掩藏著不少小巧玲珑的村庄。主打葡萄酒和其他农产品的这些村子,花木扶疏,幽美安静,好比一个个微型世外桃源,低调得几乎不为人知。但2006年秋,森林区名叫布朗德(Brand)的村子里来了一群陌生人,他们走到村外的一块林地里,围成一圈,拿着铲子掘地三尺。当时,一位村姑正在不远处采蘑菇(那种名叫Eierschwammerl的蘑菇鲜美无比,但季节性很强,且只有野生,是奥地利人酷爱的美食。直译成中文,即为“蛋菇”),抬头瞧见那群人,还以为是一群黑乎乎的野猪。
这话,是她后来面对电视台采访时说的。说话时,布朗德村已然华丽转身,成为一个旅游热点。一条无中生有的“萨利埃拉观光小道”,惊艳四方,让外地人源源不断地拥向布朗德。布朗德唯一的酒家也从此宾客盈门。酒家为食客提供独一无二的看家菜:萨利埃拉肉丸子;看家的饮品更是出奇制胜:带纯金片的水果酒。高居酒家大堂的镇宅之宝,是一件用菩提木雕刻后镀金的艺术仿制品,名叫“萨利埃拉盐罐”(Saliera)。
“萨利埃拉盐罐”,这是本文的关键词。采菇女子那日瞥见的“黑野猪”们就是在挖掘“萨利埃拉盐罐”。不过,那里随后“出土”的不是木雕赝品,而是货真价实的纯金珍品。
价值五千万欧元的纯金雕品“萨利埃拉盐罐”,原归法王弗朗索瓦一世所有。这个高26厘米、宽33.5厘米的纯手工金雕,出自雕刻大师本韦努托切利尼(BenvenutoCellini,1500—1571)之手。这位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大才子,既是杰出的金匠,也是画家和长笛演奏家。16世纪中叶,切利尼逗留巴黎期间,受法王弗朗索瓦一世之托,手工打造出这件纯金雕品。在其著名的自传中,切利尼如此描述他对“萨利埃拉盐罐”的构想:“我制作了两个手掌一般大的躯体,相对而坐,双脚交织,仿佛大海的波涛延伸到陆地。大海被我刻成男性,他拥有一艘豪华大船,里面放足了盐巴,船体上刻了四条海马,男性右手执拿一把三叉戟。地球则被我刻成女性,是我想象中最美丽而优雅的女子形象,她脚下有个装饰华美的寺庙,里面置放着胡椒,身旁则有地球上最漂亮的动物们。”“萨利埃拉盐罐”的八方和底座还刻有寓意为四季和一天时间(黎明、白日、暮色、黑夜)的图案。
1570年,值法王查理九世与奥地利公主伊丽莎白结秦晋之好之际,这件金雕被法王查理九世作为赠品,送给了出席婚礼的奥地利提罗尔州斐迪南二世。到了19世纪后半叶,“萨利埃拉盐罐”在维也纳正式入住竣工不久的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
2003年5月11日夜间,“萨利埃拉盐罐”在艺术史博物馆失窃,直到2006年在布朗德被重新发现。
何人盗窃了“萨利埃拉盐罐”?
在艺术拍卖业如日中天的当今,这桩失窃案像个奇葩。因为小偷盗窃艺术品,往往是以转手卖个好价钱为目的。事实上,数十年来,艺术品偷窃已变成紧随毒品贩卖和洗钱之后,名列第三的非法牟利的手段。这些年来的失窃案,诸如2015年西班牙一处私宅失窃的五幅爱尔
兰画家弗兰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909—1992)的作品(估价三千万欧元的三幅素描,两幅油画);2002年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失窃,后在意大利南部追回的两幅油画;1990年波士顿伊莎贝拉嘉纳艺术博物馆(Isabella Stewart Gardner Museum)失窃的13件价值连城的作品(包括伦勃朗《加利利海风暴》等在内,估价五亿美元),都与牟取暴利相关。
而“萨利埃拉盐罐”的偷盗者却在投案自首后给出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理由。他对警方说:“我只是想告诉博物馆,你们的防盗设施毫无用处!”
语惊四座。这个偷窃理由让舆论一片哗然,报道铺天盖地,有些甚至把偷盗者写成勇士。刚刚年满半百的肇事者原来是位经验充足的防盗报警专家,作案之前,他与当时的艺术史博物馆馆长及其团队碰过头,就博物馆的防盗设施给出了自己的意见。但馆长大约觉得他杞人忧天,对其方案很不以为然,此事便不了了之,没了下文。很快,这位防盗报警专家深夜入馆,轻而易举地搬走了“萨利埃拉盐罐”。
那是在“博物馆长夜”发生的事儿。2003年5月11日夜间,艺术史博物馆人头攒动,人们兴致勃勃,正积极参与着维也纳“博物馆长夜”的活动。这是“博物馆长夜”的第四个年头。每逢“长夜”,人们只需买张通票,乘坐整晚特设的穿梭巴士,便可去几十家博物馆串门子。几年下来,这般一年一度的文化夜景大受青睐,维也纳人拖家带口,手持通票,穿行在市中心的大街小巷,颇得一份观光旅游的好心情。回顾近年,“博物馆长夜”可谓越办越红火,其成功案例让各行各业垂涎三尺,纷纷如法炮制,投入美好的“长夜”项目。眼下,维也纳的“长夜”五花八门,不仅有“博物馆长夜”,还有“教堂长夜”“研究所长夜”“天文长夜”“画廊长夜”“建筑长夜”“温泉长夜”“珠宝长夜”等,漫漫长夜数不胜数。
笔者首次去赶“博物馆长夜”的热闹,是在失窃案发生前的2001年。记得那天傍晚,晚风徐来,落日余晖渐散,初夏之夜凉爽宜人,维也纳市中心的艺术史博物馆门前排起了少有的长队。明知平日里没这份排队的麻烦,维也纳人还是心甘情愿、乐不可支地耐心等候。显然,这是人们心目中的一场艺术盛宴。其实,当晚进入艺术史博物馆之后,那里人山人海,已是真正意义上的人贴人,大家摩肩接踵走一圈,并无闲情逸致静观艺术。
所以那晚,笔者并未特意留心那尊黄金雕刻珍品。待两年后从报纸上读到它失窃,才回想起自己初入艺术史博物馆时,曾经对之大行注目礼。因为这件宝贝实在品位高雅,工艺超凡。那时,笔者注意到“萨利埃拉盐罐”虽然精工细雕,美不胜收,却被冷落于厅内一个并不起眼的地方。这难免让人纳闷,如此惊世之作,怎就兀自于厚厚的玻璃罩子里,躲进暗淡无光的角落孤独?
如今,失而复得的“萨利埃拉盐罐”身价百倍,作为博物馆的重中之重,被小心翼翼、奉为神明般置放于珍宝馆的正中央。它那偌大的玻璃罩,在完美的灯光射照下,似乎也多了一份高贵的气场。人们慕名而来,博物馆因祸得福,门票越卖越旺。那位本可流芳千古的防盗报警专家,却在最后关头,未能保住晚节。他一边向警方报案,一边以一千万赎金要挟。“萨利埃拉盐罐”从布朗德村的林子里回到艺术史博物馆后,这位防盗报警专家被判五年有期徒刑。不过,受了两年零七个月的牢狱之苦后,他被提前释放。如今,他仿佛人间蒸发,无人记得他的姓名,也无人知晓他的去处。
2016年10月19日完成于维也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