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可文
(福州外语外贸学院,福建 福州 350202)
订补前贤之误漏,汇集闽词之大成
——评刘荣平编《全闽词》
吴可文
(福州外语外贸学院,福建 福州 350202)
清初著名学者阎若璩曾说:“或问古学以何为难,曰不误;又问,曰不漏。”今天的学人编撰文学总集,自身当以“不误不漏”为自觉追求,学界也会以“不误不漏”为评价标准。只是“不误不漏”虽仅寥寥四字,要想做到谈何容易。绝大多数情况下,这四个字都是一个只能无限接近却难以企及的终极目标。因此,凡能做到“少误少漏”的总集,便是合格的;如能做到“极少误极少漏”,便应该算是优秀的。由刘荣平先生编撰、广陵书社出版的《全闽词》就当之无愧地属于后者。
《全闽词》共收录唐代至民国闽籍词人606家,词作13 352首。这样的收录规模,使得《全闽词》成为词学文献中“有史以来规模最大、收录作品最为繁富的地方总集”。(王兆鹏教授《序》中语,下引同)
《全唐五代词》、《全宋词》、《全宋词补辑》、《全金元词》、《全明词》、《全明词补编》、《全清词·顺康卷》、《全清词顺康卷补编》、《全清词·雍乾卷》等断代词作总集的面世,无疑有助于《全闽词》的编撰。上述每一种总集的出版,都会引发一系列的补辑工作,只是这样的补辑往往散见于大量的论文,甚至仅见于某篇论文中的一两个片段,查找与蒐辑也是对《全闽词》编者的考验。无论如何,有前贤的劳作在先,后出转精就成了《全闽词》编者当仁不让的追求。可喜的是,《全闽词》在这些总集和补辑论文的基础上,增补了不少漏收的闽词。
明初福清人罗泰(1373—1439年),中国国家图书馆(以下简称“国图”)庋藏其《觉非先生文集》五卷,卷四收其词7首,然诗词混编,颇不易发现,《全明词》和《全明词补编》漏收,《全闽词》收录;明末清初侯官人孙学稼(1621—1682年),福建省图书馆庋藏其稿本《鸥波杂草》不分卷,此稿收诗近两千首,编年排列,7首词散见于数处,很难发现,《全明词》、《全明词补编》、《全清词·顺康卷》和《全清词顺康卷补编》漏收,《全闽词》收录;清初将乐人萧正模(1653—?年),将乐萧氏刻本《后知堂文集》(一名《萧深谷文集》)卷四十一存其词41首,《全清词·顺康卷》和《全清词顺康卷补编》漏收,《全闽词》收录;清初闽县人方迈(1666—1723年后),国图庋藏其稿本《方日斯先生诗稿》不分卷,存其词9首,《全清词·顺康卷》、《全清词顺康卷补编》和《全清词·雍乾卷》漏收,《全闽词》收录;康乾间金门人许琰(1688—1755年),有《宁我草堂诗余》79首,《全清词·顺康卷》、《全清词顺康卷补编》和《全清词·雍乾卷》漏收,《全闽词》收录;雍乾间闽县人张趾如(1711—?年),其《趾轩集》乃连天雄先生私藏孤本,存其词6首,《全清词·雍乾卷》漏收,《全闽词》收录;雍乾间沙县人黄卧窗,福建师大图书馆藏抄本《觉非草杂著》存其乾隆九年(1744年)至十二年(1747年)所作诗词,其中存词26题25首(1首有题无词),《全清词·雍乾卷》漏收,《全闽词》收录;雍乾间长汀人马廷萱(?—1763年),《闽词徵》卷四录其词4首,《全清词·雍乾卷》漏收,《全闽词》据光绪《长汀县志》卷二十四收录7首。以上列举的是补辑数量5首以上的词人,5首以下者为数更多,就不一一胪列了。
嘉庆朝至民国期间,闽词存量大大超出唐代至乾隆朝的总和,却没有断代总集可资参考,编者的工作难度可想而知。《全闽词》所收词人从朱锡穀起,登第年份都在嘉庆朝及以后,朱锡穀小传在881页,全书正文总页数是2 573页。也就是说,从唐末到乾隆朝近900年,所占篇幅为881页;嘉庆朝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不过150余年,所占篇幅却多达1 692页。晚清民国间,许多词稿秘藏于词人的后裔手中,不藏于公共图书馆,《全闽词》编者也不避烦难、百计搜求,收录了郑岚屏《天香阁词钞》、张清扬《双星室主人词稿》、黄展云《展云词稿》、张苏铮《浣桐轩诗词集》、洪璞《璞园词稿》等私藏本。因此,王兆鹏教授认为《全闽词》“搜罗完备,虽不能说将历代闽人词作全部网罗殆尽,但遗珠不会很多”。
就笔者所知,嘉庆道光间福州人莫友棠撰《屏麓草堂诗话》,存其《踏莎行》一阕,并其友人长乐陈趋《踏莎行》一阕,《全闽词》未收。
《全闽词》在底本选择和文字校勘两方面是精益求精的。此书凡例第十四条:“《全宋词》、《全宋词补辑》、《全金元词》、《全明词》、《全明词补编》、《全清词·顺康卷》、《全清词顺康卷补编》、《全清词·雍乾卷》所收闽词,本书曾作参考。面对各总集所收闽词,本书必重新核对所据版本。或重新选择版本,或作补遗,或校正文字录入之误,或补足缺漏词篇,在在多有。犹以改正文字录入之误、之阙为多,难以一一指明。虽同一版本,各本刷印情况不一,漫漶程度不一,故此本之误、之阙不等于彼本必误、必阙。此为识者知之。”凡例第十三条:“林葆恒编纂《闽词徵》、《词综补遗》多有改动词作原文,甚至全篇通改。如能觅得《闽词徵》、《词综补遗》所收词作原文,径据原文录入,一般不据《闽词徵》、《词综补遗》对校。如不能觅得《闽词徵》、《词综补遗》所收词作原文,则据《闽词徵》、《词综补遗》录入。”即使据《闽词徵》、《词综补遗》录入,也是据民国刻本《闽词徵》和民国稿本《词综补遗》录入,而不是据后来的整理本录入。编者向自己提出了“一字不看原版,一字不准录入”的严苛规定。只要知道有第一手文献,编者就不用第二手文献。多个版本并存时,编者必经细心比较,择善而从。所以,《全闽词》收录的闽词,文字之精善超越前贤。
《全明词》收录张以宁词五首,前三首《浪淘沙》、《水调歌头》、《归朝欢》注明出处为“《惜阴堂丛书》朱印本《翠屏词》”,《全闽词》编者覆查《惜阴堂丛书》,未收此三首词。再查,乃明人周瑛作,见《翠渠摘稿》卷六,《全明词》误收,《全闽词》将这三首从张以宁名下剔除。后二首《江神子》、《明月生南浦》注明出处为“《惜阴堂丛书》钞本《翠屏词》”,《全闽词》编者不采此本,而据成化十六年(1480年)刻本《翠屏集》录入。《惜阴堂丛书》是民国本,版本价值自然不如成化本。《全明词》收录的《明月生南浦》有小序曰:“梦中作一词,觉而忘之,但记二句云:‘千古兴亡多少恨,总付潮回去。’固檃括为此词。”末句《全闽词》作“因檃括为《明月生南浦》一阕云”。显而易见,《全明词》的“固”字欠通,应以《全闽词》的“因”字为是。
《全明词》和《全闽词》均收录林弼词三首,前者据《四库全书》本《林登州集》录入,后者据康熙刻本《林登州集》录入,并校以明初刻本《登州林先生续集》,版本之优劣一望而知。其中第三首《木兰花慢》,《全明词》录为:“秋江水上,花外岸,柳边矶。喜满眼晴光,溪云摇曳,山日熹微。无限庾楼清兴,一瓢春酒,今夜莫相违。幸对月明风细,况逢蓴美鲈肥。 寸心此际念庭帏。称寿舞斑衣。笑薄官孤踪,塞鸿海燕,北去南归。万顷澄江如练,咏新诗、谢玄晖。但愿诸公长健,共看千里清辉。”《全闽词》在首句前补一“又”字,并注“又字原无,据明初刻本补”,《木兰花慢》不论哪一体,首句均为五字,应以《全闽词》为是。下阕“薄官”,《全闽词》作“薄宦”,此处依词律应为仄声,而且《四库全书》本《林登州集》也作“薄宦”,《全明词》失于校对,亦以《全闽词》为是。下阕“谢玄晖”,《全闽词》作“却忆谢玄晖”,经核对《四库全书》本和康熙刻本《林登州集》,仍以《全闽词》为是。
张以宁和林弼存词仅两三首,尚且如此严谨不苟,《全闽词》用力之勤、版本之善、校勘之精,应该可以窥一斑而见全豹了。当然,作为一部200万字的巨制,文字方面不可能完全没有差错:824页的林瑛珮小传载其生卒年为“1661—1867年前”,卒年肯定是失于校对了(卒年应为1687年前)。
词人小传是《全闽词》的又一用力之处,取得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把这606篇小传合起来看,就是一部富有学术价值的“全闽词人传略”或“历代闽词人传略”。《全闽词》编者撰写词人小传主要有三大特点:
第一,自身素有研究。刘荣平先生在编撰《全闽词》的过程中,撰著了《赌棋山庄词话校注》(60万字)和《聚红榭唱和考论》、《聚红榭著述二种》、《何振岱寿香社词作评论》、《谢章铤词学思想新论》、《<赌棋山庄词话>的价值与失误》、《清代至民国闽词集编年》、《<全清词>失收闽人词五种》、《<全明词><全清词>补遗四十五首》等闽词研究专文,参编《宋才子传笺证·词人卷》,对大量闽词人(尤其是清代和民国闽词人)的生平进行过深入研究。刘先生具备扎实的研究基础后,再来撰写相关词人的小传,自然是驾轻就熟。
第二,善取他山之石。《全闽词》的编者不可能深入研究所有闽词人,这就需要参考他人的研究成果。如果将《全闽词》的小传与其他断代总集进行比较,优劣便一目了然。徐熥的小传,《全明词》是这样记载的:“徐熥字惟和,闽县人。生卒年不详。明万历十六年(1588年)举人。有《慢亭集》十五卷。词附。”《全闽词》吸收陈庆元教授的研究成果,明其生卒年,详其著述,并纠正了《全明词》将“幔亭集”误为“慢亭集”的疏失。熥之弟徐 ,《全明词》载其生卒年为1592—1659年,甚至说他“入清不仕,以布衣终”,把徐当成明遗民了。《全闽词》也采陈庆元教授的观点,纠正了这样的明显错误。陈轼的小传,《全清词·顺康卷》曰:“陈轼字静机,福建侯官人。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进士。入清,官广西苍梧道。有《道山堂集》。”《全清词顺康卷补编》增补了其生卒年。也就是说,两书都认为陈轼是贰臣。《全闽词》则依据邓长风先生的研究述陈轼之仕履:“(登第后)授南海知县,南明隆武朝擢御史,永历时官广西苍梧道,入清后归隐,以遗民自居。”这就肯定了陈轼是明遗民。其他如郑思肖小传参考陈福康教授的成果、明末闽词人小传多参考陈庆元教授的成果、许友小传参考郑珊珊博士的成果、何振岱小传参考刘建萍教授的成果等等,都是成功的例子。
第三,务求言必有据。《全宋词》、《全金元词》、《全明词》、《全清词·顺康卷》、《全清词·雍乾卷》的词人小传均未注明资料来源,《全闽词》则不然,绝大多数词人小传都标明出处,另有几个词人小传可从行文中了解出处。至于所收录之闽词,每一首的资料来源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这不仅体现了编者不掠他人之美的优秀学术品格,也为《全闽词》的读者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将来如果有人编撰“历代闽词人资料汇编”,或者对某位闽词人做进一步深入研究,《全闽词》小传所标明的参考文献就应该是最基本、最重要的工作对象。此外,当《全闽词》收录断代词总集未收、而补辑论文已收的闽词时,也能不掠补辑者之美,予以注明。
小传也存在个别有待完善之处。魏宪的生年曾由黄浩然先生考证为天启六年(1626年),《全闽词》中魏宪生卒年俱未详。《全闽词》中张远的生卒年据《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定为1649—1723年,黄曾樾先生《无闷堂诗集书后》已经考证为1648—1722年,应以后者为是。
刘荣平先生在《全闽词》的后记中写道:“唐圭璋、王仲闻先生编有《全宋词》,唐先生门人本师王兆鹏、刘尊明先生编有《全唐五代词》,均是嘉惠学林的名撰。如我们这代词学研究者编不出像样的词总集,后之学者有理由怀疑我们做得不够好。”不难看出,刘先生是以《全宋词》和《全唐五代词》为标准,来要求《全闽词》编撰工作的。王兆鹏教授评价《全闽词》:“不仅对研究历代闽词贡献甚巨,对整个词学研究亦有重要文献价值和学术意义。”以笔者之浅见,其价值和意义主要有四点。
其一,摸清了闽词和闽词人的家底。《全闽词》问世之前,能够反映历代闽词概貌的著作主要是叶申芗的《闽词钞》和林葆恒的《闽词徵》。刨去两书的重出词人和作品,共计收录闽词人二百五十余人,大致相当于《全闽词》五分之二;闽词二千余首,大致相当于《全闽词》的六分之一弱。因此,《全闽词》的最大价值和意义,就是第一次摸清了闽词和闽词人的家底,第一次呈现出闽词和闽词人的全貌。《全闽词》对闽词和闽词人研究的推动,应该是值得期待的。
其二,开创了编撰一省词作总集的先河。《全闽词》的出版,必将起到示范引领作用,促使兄弟省份的词学研究者编撰本省的词作总集。而且,闽词的存量可以作为全国词作存量和各省词作存量的参照系。如果我们计算出截止乾隆朝,闽词在全国词作中的占比(这点现在已经不难做到),再计算出乾隆朝之前的闽词在全部闽词中的占比,甚至可以估算出到民国为止全国词作的大致存量。其他各省词作的大致存量也可以利用上述方法进行推算。如果接着往下编《全清词》的嘉道卷、咸同卷、光宣卷乃至“全民国词”,闽词部分已经有了很好的基础。
其三,编撰范式具有典范意义。如果说《全闽词》的成功有什么“秘诀”,那不外乎十二个字:穷搜极讨、务求善本、言必有据。穷搜极讨得其“全”,务求善本得其“精”,言必有据得其“实”。这种编撰范式并不是《全闽词》的首创,在词作总集的编撰领域,上个世纪末王兆鹏、刘尊明先生的《全唐五代词》已经开创了这种范式。可是,这种范式在20世纪前十五年出版的几种大型词作总集那里,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坚持和延续。《全闽词》的问世,是对《全唐五代词》的一次有力呼应。后来者编撰类似的总集,如果不能践行这种范式,将难以得到学术界的认可。
其四,编撰过程具有启示意义。《全闽词》这样一部大书,扉页有四位协编列名,后记中还真诚感谢了曾给予帮助的数十个人。但不争的事实是,刘荣平先生从始至终一力承担了此书的绝大部分编撰工作。《全闽词》是没有编撰小组的,编撰工作是没有分工的,所收录的606位词人都是刘先生亲力亲为的工作对象,其中的虔诚、执着与艰辛,颇有不足为外人道者。20世纪已经很少有人这样编撰大型总集了,因为这样做太耗费精力,而且在现行考核评价体系中得不偿失。不过,《全闽词》再次启示我们:要想留下真正的传世之作,没有捷径可走。
责任编辑:彭茜珍
2095-4654(2017)01-0151-04
2016-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