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意识与理论自觉:2016年的中国政治学

2017-03-01 23:34樊鹏
中国图书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政治学协商民主

樊鹏

2016年,世界经济持续低迷,两极分化加剧,社会矛盾加深,欧洲难民危机、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等一系列事件,昭示着欧美等西方国家在经历了最严重的金融危机和持续数年的政策调整后,意识形态和政治领域正面临着新的裂变和不确定性。反观中国,2016年正值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决胜阶段的开局之年,中国共产党的十八届六中全会完成了对“四个全面”战略布局的整体设计,“一带一路”则展示了中国把握新形势、统筹国内国际两个大局发展的高超能力。尽管面临经济新常态挑战,执政风险和考验也在集中显现,但中国的社会发展整体稳定,政治认同度极高。[1]在此背景下,2016年中国政治学呈现出学科功能意识更强、研究更重实践经验、理论更趋自觉自信的特点。梳理全年代表性研究成果,有四个方面的趋势和热点:围绕学科建设,中国政治学主体意识显著上升,驱动学科中国化、本土化的动力在加速;围绕政治发展道路,一系列新思考、新理念争相涌现;围绕国家治理理论,一系列新解读、新阐释更加贴近中国经验;围绕近期西方民主实践,观察更微观、更具体,反思展现更多新视野。

一、政治学本土化的新展望

2016年5月17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发表重要讲话,提出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总书记对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发展充分肯定、充满信心,同时也提出我国哲学社会科学领域还存在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这包括“哲学社会科学发展战略还不十分明确,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建设水平总体不高,学术原创能力还不强”等。这次重要讲话对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发展具有重大指导意义。

政治学是哲学社会科学的重要分支,在改革进入攻坚期和深水区,社会深层次矛盾和问题不断呈现、各类风险和挑战不断增多的新形势下,在提高国家决策水平、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方面,需要政治学发挥更多更大的作用。面对当今世界文化交流交融交锋的现实,如何增强文化软实力、提高我国在国际上的话语权,又迫切需要通过中国化、本土化的政治学做出贡献。政治学在建构国家的自我代表和自我表达的主体性方面,其极端重要性不言而喻。马克思曾说“他们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别人来代表他们”,这句话用以形容政治学的功能和定位,恰如其分。

早在2010年《中国社会科学》创刊60周年纪念时,王绍光教授曾撰文“中国政治学三十年:从取经到本土化”,回顾了中国政治学发展的历程。改革开放初期,中国重建政治学学科,恢复了政治学高等教育。根据他的观察,中国政治学在过去30年大约经历了“取经”“效仿”以及逐步走向“自觉”三个阶段。王绍光认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研究重点转向了中国的政治现象,政治学代表人物所借助的关键概念和分析工具也不再局限于国家意识形态划定的范围,但是更多主要源自当代西方政治学。他认为,“效仿”不可避免,但如果长期停留在“取经”与“效仿”阶段,中国政治学的重建就谈不上完成,中国政治学的下一个飞跃将是“本土自觉”。[2]他还注意到,中国的政治学者已不再满足于做概念、理论、方法的消费者和进口者的角色,本土化迫使中国政治学界挑战自我,在研究中越来越有意识地进行自主理论思考。

2016年,习近平总书记的“5·17讲话”代表了官方话语对包括政治学在内的哲学社会科学的新定位与新要求,与此同时,一批政治学人也在思考如何建构更具本土内涵和中国化理论特点的研究体系,“本土自觉”意识显著上升。2016年1月,政治学者朱云汉在《北京日报》撰文,提出“巨变时代”呼唤“中国政治学”。朱云汉认为,当前人类社会正处于一个数百年难遇的“巨变时代”。中国兴起将带动21世纪全球秩序重组,带动非西方世界全面崛起,由此全面提升了非西方世界國家在全球协调与治理体制内的发言权,西方国家独占人类历史舞台的时代即将结束。他认为“巨变时代”呼唤“中国政治学”,还在于美国政治学研究正面临一系列尖锐问题,这包括:一是完全效法新古典经济学,沦为应用数学和应用统计学;二是没有理解科学知识的主要探索对象不仅限于经验世界,还有经验现象背后的产生机制;三是没有理解知识活动的目的,在于发掘真实世界的构成本质与基于必然性的因果机制,而不是发现经验性规律;四是不能够理解社会结构的存在有时间与空间的局限性;五是没有理解社会结构与行动之间具有相互构成关系,社会科学知识有转化行动的作用。朱云汉认为,没有自己的概念、理论、方法所构成的“话语权”,是百年中国政治学的总体性特征,在他国化百年之后,中国政治学的自主性时代应该到来了,“游离中国”的社会科学应该回到中国了。[3]

同朱云汉的观点同出一辙,中央党校李良栋老先生在年内撰文“政治学研究本土化的途径”,追思中国政治学发展的艰辛历程,回顾中国几代政治学者致力于学科本土化的努力。他感慨道:“政治学研究本土化问题如果解决不好,在研究中国经验上总是纸上谈兵,有气无力,不仅对中国政治学学科建设有害无益,甚至影响国家民族健康发展。政治学研究的本土化不是简单的意识形态问题,而是中国政治现实和政治学学科发展的客观要求和必然趋势。”[4]李良栋教授认为政治学研究本土化是当前中国政治学发展的必然趋势,他提出实现政治学研究本土化最终目的是建构中国式的政治学学科话语体系,首先要做好“清理地基”的工作,即真正廓清政治学的基本概念和重要范畴,在此基础上才能构造诸范畴之间的逻辑关系,进而关注和说明当代中国的重大现实政治问题,辅之以辩证吸收和借鉴西方政治学的有益成果。

但也有学者提出,中国政治学的发展现状和水平与当前时代要求尚有较大距离,中国政治学的实践影响力还十分薄弱,尚未形成完整的具有中国特色的学科体系和学术流派。为此,房宁在年初《政治学研究》的一篇谈论中国政治学方法论的文章中指出,当代中国政治学需要一次新的方法论变革,需要超越传统的和现有的研究视域和研究方法。中国政治学要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满足社会发展的需要,当务之急是转变研究范式和创新研究方法,从注重运用现有的中西方理论说明中国现实转向关注中国实践、创新中国理论,从注重文本研究转向注重实证性研究、经验性研究,更多地采取现场观察法、比较研究法和典型调查法研究当代中国的政治实践与政治发展。[5]桑玉成和周光俊的一项经验研究似乎验证了房宁的看法,他们选取了国内政治学科排名前十名高校2011—2015年政治学理论专业的369篇博士学位论文,对其选题来源、主题分类与界定、研究范式等进行比较分析和评估。分析发现,以博士论文为代表的中国政治学在汲取人类共同的政治智慧与挖掘本土积累的政治实践之间,在引介西方政治学的基础上实践中国经验等方面,还存在很大不对等,产生了“政治学在中国”与“中国的政治学”之间的所谓“身份危机”。[6]

也有学者提出,驱动中国政治学本土化的动力未必完全源自学术群体,而是包含了学术界、社会知识群体乃至官僚集团与执政党在内的多方面的贡献。在年终《学习与探索》杂志的一篇文章中,杨渊浩就探讨了执政党对推动中国政治学理论创新的重要角色和价值,他认为,从内容来看,新的历史阶段执政党对政治学理论的创新主要体现为对政治观、权力理论、民主理论、国家理论、民族理论、政治发展理论的新表述和新拓展,丰富了中国政治学的理论内涵与实践价值,显现出了特有的理论创新原则和本土化的路径。言下之意,中国政治学理论创新和本土化过程,受益于执政党的问题意识和实践导向。[7]这篇文章虽然没有更细致地探究其中的动力机制,但可以想象,在中国共产党作为执政党处在中国政治实践的一线,面临各类执政风险和挑战,在本土学术理论资源不足且缺乏有效的外部理论参照情况下,迫使执政党进行自我的理论创新,后经学术研究论证、丰富以及学术话语的转化,进而演变为推动中国政治学概念、理论发展的重要资源和动力。

二、政治发展道路的新思考

2016年中国政治学涌现出一系列针对中国政治发展道路的新思考和新思路,这是一股“朝内”的自省和思索,可谓是年度特色。中国政治发展是理论、道路和实践的统一,是多维度的理论认知和制度体系的集合,基层自治和协商民主是本年度中國政治发展研究的两大亮点。

第一,基层民主自治的“选举除魅”

基层群众自治制度是中国社会主义民主制度的四大支柱之一,它包括农村村民自治和城市居民自治两个系统,这其中农村村民自治备受海内外关注。20世纪90年以来,各地对如何实现村民自治进行了认真实践和大胆探索。在综合各地经验基础上,当时中央有关部门归纳概括村民自治的核心内容为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四个方面;并通过制定村民直接选举办法,保证民主选举;通过建立村民代表会议制度,保证民主决策;通过制定《村民自治章程》,保证民主管理;通过建立办事公开制度,保证民主监督。但在后来的发展中,村民自治逐渐由原来的注重自我管理和村民参与的直接民主,向重选举的间接民主和精英民主转变。在村民自治实践中,甚至一度向西方国家以选举为核心的政治参与看齐。

有研究注意到,近年来的一些基层典型案例表明,在基层民主自治中,受到选举民主思想的主导,尽管村民形式上具备选举权,但在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等环节上,民众的政治权利并没有很好地落实,村民自治更多地呈现出消极性。时下中国乡村治理常出现的“小官巨腐”现象,正反映了当前阶段我国基层民主自治的不足,也凸显了现阶段基层政治参与制度设计的缺陷。在新形势下,国家向农村地区注入了大量财政和经济资源,为统筹城乡发展带来了巨大发展机会,但是由于村民自治过度重视选举环节,在后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方面的不足,使得农村基层成为农民身边腐败的高发区,酝酿着局部的治理危机。这种治理危机破坏社会公平正义和农村发展稳定,损害了党和政府信任。

中国人民大学仝志辉本年度的一项研究对中国农村基层自治中存在的选举参与为中心的制度设计进行了反思,提出了“选举除魅”的观点。他通过重新理解村委会选举制度的诞生及法制化进程,提出村委会选举制度的内涵中并未必然预设“选举权利中心论”,而是将保持村庄共同体、改善村庄治理恢复为该制度的原初动因和根本目标。因此,文章提出选举权利中心既不可信,也不足取,村委会选举制度对选举权利的执念应予去除,村庄治理本位自当确立。[8]在另外一项实证研究中,仝志辉则以一个当代农村案例的形式,来挑战农村民主选举可以提升村庄权力正当性的既有观念。通过分析农村土地派系存在的形成过程,他发现农村竞争性选举强化了“分利型”村治,选举本身并未能提高村级权力的正当性,反而成为农村治理难题的根源。[9]

其他学者也意识到,中国的基层民主和村民自治背后的主导理论,本质上是民主与治理割裂论、国家与社会脱节论、体制与制度支解论。肖滨和方木欢的经验研究分析了广东等地近年来探索村民自治的新形式,探寻当下中国村民自治寻求出路的新趋势,他们深入考察粤东、粤西、粤北到珠三角地区等多个地市的村民自治,总结出了“一核主导、双重服务”“政经分离”“三元制衡”“四权同步”等农村实践经验,并对广东等地村民自治的新经验给予了理论辨析和重新定位。他们认为,这些经验的实质是把村民自治有机整合到以党政体制为基础的国家治理体系中,以实现将政党执政的权威性、国家治理的有效性、村民自治的参与性三者有机统一于中国共产党在乡村执政的合法性中。[10]

事实上,不仅在国内,即使在海外的中国研究中,“选举中心论”的地位也在发生改变。20世纪90年代以来,海外学者一直关注中国村民自治,但研究重心始终放在村民选举程序方面。近两年,海外中国村民自治研究虽然仍然以村庄精英行动或制度产品供给为主线,但正在脱离选举为中心的一元化论述,转而构建“选举-治理”二元动态分析框架,并引入比较历史分析的方法推动村民自治研究的发展。[11]

第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协商民主理论新思考

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央明确了选举民主与协商民主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两种实现形式和运行方式,提出要进一步推进建设和完善协商民主。2015年1月,中央《关于加强社会主义协商民主建设的意见》提出要在广泛和多层次的领域推进协商民主,这其中包括政党协商、人大协商、政府协商、政协协商等七个领域的协商民主。2015年6月,中央《关于加强人民政协协商民主建设的实施意见》,进一步就加强人民政协协商民主建设提出了改革思路和操作规范。在今天的中国政治生活中,社会主义协商民主与以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为核心的代议民主,一起构成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的两种重要形式。适应这一新的理论和实践需求,2016年的中国政治学对协商民主进行了深入的讨论和思考。

2016年年初,林尚立在一篇题为“基础与动力———协商民主何以在中国成长”的报告中,结合最新的中央精神和改革实践,系统阐释了他所理解的协商民主。林尚立认为,中国的协商民主生长于中国革命、建设和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中,是适合中国实际和文化传统且行之有效的民主形式。他认为,协商民主发展壮大是在一种他定义为“双重运动”的历史进程中实现的。所谓“双重运动”之一就是政党与国家的双重运动,分别是党的建设和国家建设。党的建设过程一是党的思想路线、组织路线、政治路线三者合一的群众路线,二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的统一战线,这两个方面孕育出协商民主。国家建设指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基于人民政协而产生,通过协商建国产生了国家基本制度,即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与政治协商制度。双重运动之二就是中央与地方的双重运动,改革开放后,党中央的努力得到了地方各种形式的响应,从而孕育了地方的协商民主实践和发展,地方民主创新实践和基层群众自治,产生了丰富的协商民主形式。

作为结论,林尚立认为,协商民主内生于中国,产生于中国实践,与中国文化、社会、制度以及国家发展更具内在契合性。他认为中国的协商民主不是要弥补代议民主的不足,而是整体支撑党的领导、人民民主以及国家与社会和谐发展的关键,因此代表了未来中国民主发展的主干。作为中国民主的重要形式,协商民主无疑是中国建设和发展所取得的重大成果,也是中国制度自信、理论自信、道路自信的重要体现。[12]在另一篇文章中,林尚立推而广之,讨论了制度与发展的关系。他认为协商民主的实践历程代表了中国制度建设的基本路径和核心特点,即中国始终从国家发展的实际需要出发进行制度选择、制度建构和制度建设,合理的制度不是基于价值的设定,而是基于制度与发展长期互动中实现的内在协调与统一。以制度的有效性促进制度的合理性,在制度创造发展中,逐步确立起人们的制度自信。[13]

马一德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的一篇理论文章则基于宪法政治理论,对中国社会主义协商民主进行了理论辨析,他提出中国国家治理的逻辑链条表现为:执政党—政协—人大—人民,中国协商民主主要包含“执政党—政协”中的政治协商,以及“执政党—人民”的社会协商,二者经由人大制度加以勾连。这在逻辑上决定了党的领导、协商民主与人大代議民主的内在关联,形塑了协商民主制度化的路径,即通过塑造“政治协商—立法协商—社会协商”的制度循环,指引现实制度发展。根据马一德的理论模型,从传统的群众路线向社会主义协商民主的升华,是作为执政党的中国共产党顺应正当性机制的必然途径,是在承继优良政治传统基础上加以现代化改造的执政方式更新,也是理顺国家治理体系中党、政协、人大、人民等多重复杂逻辑的枢纽所在。[14]

就协商民主与中国历史国情和政治发展的契合性,政治学界在理论方面具有基本共识:同西式选举民主强调个体理性与基于个人权利的偏好聚合相比,协商民主更强调公共理性与群体偏好聚合。[15]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在实践中加以落实。有学者以实证研究为基础,探讨了协商民主与社会治理的关系。通过对浙江省温岭市以民主恳谈为基础的基层治理制度以及广东省河源市以网络问政为基础的地方治理模式的比较,这一研究提出治理和善治有赖于高度的公民参与,而协商民主是通往治理和善治的有效途径。[16]另外一项研究则基于对上海社会治理的经验分析,发现健全的城市协商民主制度———包括听证会、协调会、评议会等———和丰富的社区社会资本,能够显著提高城市居民的政治参与意愿,相反,基层选举产生的社区业主委员会并与城市居民的政治参与意愿之间,并不存在这样的显著关系。[17]

三、治理理论中国化的新阐释

2016年,治理理论始终占据政治学研究的热点方位。自2013年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了国家治理理论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概念,此后围绕国家治理的解读和治理理论的阐释持续进行。在梳理2015年政治学热点时,王炳权就已经注意到,政治学视域内的“治理”问题研究,已经从“理论”走向“现实”,更加注重中国政治发展中的治理实践。[18]从本年度代表性研究来看,中国政治学界对治理和国家治理的概念赋予了更为丰富的内涵,对治理理论的阐释更有建构性,更加体现中国化的理论特点。

“治理危机(crisisingovernance)”一词在1989年由世界银行首次使用,后由李慎之翻译传播到中国。治理理念提出的时候,时逢福利国家危机,西方国家经历了市场和政府的双重失灵,意在通过构建一套基于“治理”的结构来克服政府和市场的双重失灵。在这一背景下,“治理”一词被广泛应用于政治发展研究中。在传播到中国之后,治理多被解读为社会多元主体的自我治理,勾勒了一条从“统治”到“管理”再到“治理”的线性逻辑线索。在这一理解下,“治理”与“统治”“管理”是对立关系,在国家与社会关系方面,治理是“国家”退出伴随着“社会”进入的过程。简言之,虽名为国家治理,但实为社会中心主义。有学者就指出,治理理论在中国的传播出现了泛化与滥用,忽略了其产生的特殊背景和社会条件,并且把中国传统的“治理”与治理理论混为一谈,治理理论在中国发生了“变异”和“误读”。[19]

早在2014年,王绍光教授就曾针对治理的上述理解提醒,即使在西方国家,治理与国家都不是对立关系。他提出历史地来看,治国能力(governability)和政府管理(government)要先于治理(governance),如果一个国家没有足够的治理能力和全面管理国家的能力,就不可能实现有效的治理。[20]2016年,乔小明在一篇比较中西治理理论发展的文章中也提出,中国的国家治理和社会治理的概念的提出,与西方历史发展的背景有着很大差异。西方治理概念提出时,西方社会正面临着转型危机,但却是从现代社会向后现代社会的转型,从工业社会向后工业社会的转型。相比之下,中国当前主要面临的还是现代性不足以及进行现代制度建设的问题,作为一种后现代指向的理论,成熟完善的国家制度和充分发育的社会组织是治理理论的基础。而比较之下,当代中国正处于“前现代”阶段,还需要完成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重任。当前阶段,中国处于阶层分化、重组的大变动中,利益整合度较低,阶层间矛盾还很突出。这些矛盾和冲突依靠自身力量无法解决,现有的国家制度建构又应对乏力,所以,中国的治理必须应对转型任务。[21]

从2016年涉及这一主题的代表性研究来看,中国政治学十分重视治理的社会经验基础,换句话说,政治学研究更加关注中国政治建设和社会秩序需要什么样的“治理”,实际形成了什么样的“治理”,而没有被这个概念牵着鼻子走,陷入纯粹的概念窠臼。

郭道久在《协作治理是适合中国现实需求的治理模式》一文结合中国现实语境,提出“协作治理”比“合作治理”更加契合中国国情。他认为,在西方语境中,协作治理是多元主体参与下的国内公共事务管理模式,而合作治理则是国际社会的治理模式。在中国的语境下,合作治理更强调参与主体的平等地位,而协作治理则强调多元主体按照一定的规则发挥各自的特定作用。协作的理念切合当前中国社会治理政府实际发挥主导作用、多元主体协作完成共同目标的现实,比合作治理更有适用性。郭道久以杭州的“社会复合主体”为案例,展示了当前中国地方治理中运用协作治理比较成功的经验,形成了从问题触发、动员力量到协商对话、建立信任、过程承诺,再到取得中间成果并形成长期愿景基础上的依赖和共赢关系的过程,建立起了政府主导、共识形成、行动整合、沟通交流和利益协调的完整协作机制,从而较好解决了松散型的集体行动问题。[22]

发表在《政治学研究》的另一项研究,则比较了不同国家社会组织与政府的关系。作者苏曦凌提出,不同政府角色扮演方式对社会组织活力有着深远影响,发达国家的经验表明,在促进社会组织健康发展的过程中,政府角色不可或缺、政府角色定位因地制宜、政府角色扮演必须适当。反观中国,政府是社会组织发展的主导性力量,政府主导方式的偏差是引致社会组织活力不足的重要原因。借鉴域外经验和教训,他认为针对中国社会组织发展的现实需要,必须坚持主导型政府角色,调整政府角色扮演方式,对政府主导社会组织发展的方式体系实施结构性调整。[23]

就治理理论中国化的特点和走向,陈亮的总结再恰当不过。他认为,不仅有国家统治失灵,市场机制失灵,以社会中心主义范式下的治理也有其局限性,治理同样会陷入失灵的困境。基于治理有效性的现实考量,中国应对自身改革合理借助了西方治理理论,但将其从社会中心主义范式转换到国家中心主义范式的轨道。从治理的有效性来看,国家中心主义范式下的治理模式具有更为显著的优越性,在反思西方国家治理现代化经验的基础上,中国国家治理现代化立足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基本国情,从顶层制度设计、中层领域拓展、基层社会自治三个维度,成功推动了中国特色国家治理现代化事业的整体发展。[24]

四、西式民主观察的新视域

2016年中国政治学不仅有目光朝“内”的自觉和思索,也不乏目光朝“外”的反思与观察。近年来,一些后发现代化国家的民主化引发的国家与社会双重溃败和失序,受到国内学界高度重视,并引发有关“民主衰败”(democraticfailure)和“民主回潮”(democraticrollback)等议题的讨论,其主要论据来自对第三波民主国家转型以及被视为“第四波”民主化的颜色革命国家持续动荡的经验反思,根源则归结为英美为主的西方国家的“民主输出”,政策含义无疑在于警惕西方民主教条。[25]但从最新研究来看,此类观察视角和思维模型虽仍具相当普遍性,但对现象世界的理解以及政策含义的思考,已有显著变化。

2015年年底,沈承诚在一篇研究后发现代化国家的民主的文章中,通过比较拉美国家、东欧国家和东南亚的一些民主转型国家,指出这些国家均存在囿于西式民主模式教条模仿的“早产民主困局”,使本国陷入了三重陷阱之中,包括政治参与大爆炸与大规模的社会动荡、民粹主义泛滥与国家发展的严重停滞、原教旨主义思维与不自由的民主局面。文章建设性提出了一些有关国家发展的规律性认识,指出后发现代化国家要规避现代性危機,化解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张力的复杂治理等组合性问题,理应秉持渐进式政治变革的逻辑,精准掌握政治改革的节拍与步幅。针对中国的政治发展,文章提出应力求摆脱西式民主模式的思维定式,尽可能拓展社会治理中的民主政治实践内容和程度,在政治制度不断优化完善的基础上,推进积极性、有效性的政治参与,走向“可治理型”民主道路。[26]

其他同路向研究也显示,政治学界对民主转型现象世界的挖掘更侧重中国的“当下”政治需求。佟德志的一篇文章讨论了西式民主化进程对当代世界族群冲突的影响,较少有人涉及这一主题。他认为西式选举民主会更加依赖狭隘的民族认同,源自较大的民族容易获胜,西式选举民主更倾向于进行民族主义的政治动员,其固有的排外性也会引发大量的族际冲突,进而激化原有的国家认同问题。他还注意到,在发展中国家,西式民主化与族际冲突的关联性往往还因经济问题而更趋复杂,也更易走向极端,甚至会使这些冲突在短时间内激化,引发社会动荡。作者断言,在复杂的民族地区,民主竞争会在民主化的过程中引发更强烈的族际冲突,不仅直接导致民主体制的失败,而且使民主失败与族际冲突如影随形,引发持续性的政治动荡。基于此,作者提出,稳步推进的民主化进程、实现民主发展的可控性,要最大限度地避免族际冲突,避免强化多民族内部的政治动员,这是民族、民主建设过程中最有效的策略。[27]

在西式民主反思方面,2016年中国政治学最显著的特点并不仅限于前述内容,而是随着世界局势与技术手段的改变,政治学的观察点和思路也出现了一些新视角。近年来,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始终未能走出金融危机的阴影,其经济不平等程度已经达到或超过了历史最高水平。更有甚者,世界政治经济形势骤变,在欧洲,难民危机加剧了右翼政治发展,英国脱欧和意大利脱欧公投议程等加剧了对欧盟政治分化的担忧;在美国,不仅经历了20世纪30年代以来最严重的金融危机,阿富汗、伊拉克两场战争也极大消耗了国家实力,国际形象严重受损,国内以特朗普当选为代表的新民粹主义潮流等,则进一步挑战了西方民主的迷思,有利于打破国内知识界对西方国家和西方民主的传统想象。在这一背景下,国内政治学界在有关西式民主反思的话题中,将视野开始从后发现代化国家和其他民主转型国家转向西方国家本身。不少学者注意到,不仅采用西方民主或西式民主模式的非西方国家因“水土不服”陷入政治衰败,即便在西方国家自身,也深陷政治发展的囹圄和困境。[28]

例如,张利华通过对英国脱欧公投现象的研究,探讨了当代西方民主困境的问题;[29]李翠亭则根据2016年以来不断加剧的难民危机,探讨了背后美国民主输出的问题;[30]陈刚则通过对美国近年来政策过程背后的集团政治因素的考察,讨论了当下美国民主的特点和走势;[31]汪仕凯的一项名为“不平等的民主”的研究,则分析了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政治的演变———他分析了美国民主政治衰落的动态机制以及美国民主政治衰落所导致的复杂后果,提出经济不平等对政治平等的损害是美国民主政治的最大威胁。[32]再比如,有长期留美教育背景的雷少华在一篇文章中也讨论了当下美国民主的困境,他认为美国当代民主体制的衰败是麦迪逊式共和体制与现代治理之间的矛盾与冲突所致,是西方发达国家自身民主巩固的失败,体现了民主体制与现代治理的矛盾,代表了当代西方民主发展的典型困境。[33]

信息和技术革命构成了另外一个影响政治学研究的重要变量。信息和知识传播迅疾,使国内知识界更易于了解国外发生的最新动态和情况。碎片化但十分迅疾的政治信息,取代了通过传统教科书和阅读经典来理解欧美政治;来自新媒体的“即时”政治动态,不仅消除了学术研究中时间成本的限制,而且打破了专业人士的信息垄断,取代了静态化、结构化、高度依赖于人际关系的政治知识。这些特点,在此次美国大选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相比较于过去一个阶段而言,2016年的国内对于西方民主体制的观察视域大幅拓宽,话语热度显著升温,参与人群空前增多,政、学、媒互动过程更趋精彩。这是由于,多元、丰富、即时的政治信息,使讨论的问题不再仅仅围绕民主选举、政党政治和多元竞争等传统议题,而是越来越聚焦于西方民主体制的真实运行机制和有趣的“微观”环境。例如,有学者专门分析了此次总统大选中暴露出诸如“邮件门”事件为代表的政治丑闻,从权力斗争、资本操控、利益集团博弈等角度剖析了大选期间的美国政治生态。[34]又如节大磊的研究根据此次美国大选提出了“政治极化”现象,并使用了大量大选期间的动态信息,以政党初选、选区划分和国会规则等方面的制度变迁规则加以解释。[35]

但也有不少学者对此十分审慎,他们认为无论是第三世界的民主转型还是英美等西方国家自身,其民主发展经验所出现的波折,都不可视作民主自身的问题。北京大学许振洲教授就提出,在对民主的反思中,应当明确它是在制度功效上不够令人满意,还是其原则出了问题。民主应被区分为以普选制为核心特征的制度,以及以人生而平等为原则的精神即民主主义。他提出成功主义不过是精英主义在新形势下的变种,无论在现实政治中还是在学理逻辑上,都不应构成对民主主义的挑战。[36]燕继荣教授则认为,当前阶段国内政治学对西式民主的反思有其正面意义,但是不能从过去的“民主万能论”一跃成为“民主祸国论”或“民主不适论”,他提出所谓的“民主失败”的说法,在很大程度上近似于一个伪命题,这是源于人们对“民主”的含义的理解太过狭隘。我们不应仅仅把民主化视为一个通过民主革命“破”的过程,它还是一个“立”的过程,是面对民众需求提供制度化供给的过程,也即通过有效制度和规则“规制民意”的过程。燕继荣认为,考察历史可以看到,在人类思想发展过程中,有几次民主反思或赋予新的解释的重大时段。中国政治学在反思西式民主和所谓“民主失败”基础上,更需要构建新的民主理论。[37]

注释

[1]一项来自《经济学人》(TheEconomist)的最新调查数据显示,2016年有超过80%的中国人认为自己的国家正在“正确的轨道上”(righttrack)发展,这一比重高过被调查的所有25个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

[2]王绍光:《中国政治学三十年:从取经到本土化》,《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6期。

[3]朱云汉:《“巨变时代”呼唤“中国政治学”》,《北京日报》2016年1月25日。

[4]李良栋:《政治学研究本土化的途径》,《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

[5]房宁:《谈谈当代中国政治学方法论问题》,《政治学研究》2016年第1期。

[6]桑玉成、周光俊:《从政治学博士论文看我国政治学研究之取向》,《政治学研究》2016年第4期。

[7]杨渊浩:《中共十八大以来党对政治学若干理论的创新》,《学习与探索》2016年第8期。

[8]仝志辉:《村委会选举的村庄治理本位:從户内委托辩难走向选举权利祛魅》,《中国农村观察》2016年第1期。

[9]仝志辉:《分利型村治中的贿选与村级权力正当性———基于L村选举史的讨论》,《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

[10]肖滨、方木欢:《寻求村民自治中的“三元统一”:基于广东省村民自治新形式的分析》,《政治学研究》2016年第3期。

[11]付建军:《从民主选举到有效治理:海外中国村民自治研究的重心转向》,《国外理论动态》2015年第5期。

[12]有关中国协商民主的发展,可参见林尚立:《基础与动力———协商民主何以在中国成长》,在中央和国家机关“强素质·作表率”读书活动主题讲坛(2016年第1期,总第81期)上的演讲,发表在观察者网2016年4月26日,http://www.guancha.cn/linshangli/2016_04_29_358650.shtml。

[13]林尚立:《制度与发展:中国制度自信的政治逻辑》,《中共中央党校学报》2016年第2期。

[14]马一德:《宪法框架下的协商民主及其法治化路径》,《中国社会科学》2016年第9期。

[15]马德普、黄徐强:《论协商民主对代议民主的超越》,《政治学研究》2016年第1期。

[16]郭忠华:《协商民主视域下的国家治理能力建设———基于双案例的思考》,《岭南学刊》2016年第1期。

[17]张春满、陈伟:《协商民主、社会资本与政治参与:对上海的实证研究》,《当代中国政治研究报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

[18]王炳权:《政治学研究年度梳理》,《人民论坛》2016年第14期。

[19]申建林、徐芳:《治理理论在中国的变异与回归》,《学术界》2016年第1期。

[20]王绍光:《国家治理与国家能力》,《经济导刊》2014年第7期。

[21]乔小明:《当代中国国家治理理论探讨———以治理理论的国家战略为背景》,《创新》2016年第2期。

[22]郭道久:《协作治理是适合中国现实需求的治理模式》,《政治学研究》2016年第1期。

[23]苏曦凌:《激发社会组织活力的政府角色调整———基于国际比较的视域》,《政治学研究》2016年第4期。

[24]陈亮:《西方治理理论的反思及中国国家治理现代化的经验借鉴》,《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15年第6期。

[25]陈尧:《民主衰落研究的兴起》,《江海学刊》2012年第2期。

[26]沈承诚:《论后发现代化国家的早产民主陷阱及启示》,《江海学刊》2015年第6期。

[27]佟德志:《西式民主化进程对当代世界族际冲突的影响及启示》,《红旗文稿》2015年第19期。

[28]王向明:《西方民主模式饱受质疑》,《人民论坛》2016年第9期。

[29]张利华:《从英国脱欧公投看西方民主困境》,《人民论坛》2016年第23期。

[30]李翠亭:《欧洲难民危机与美国民主输出的悖论》,《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

[31]陈刚:《集团政治视角下的美国民主》,《江汉论坛》2016年第9期。

[32]汪仕凯:《不平等的民主: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政治的演变》,《世界经济与政治》2016年第5期。

[33]雷少华:《民主、民主化与美国民主的困境》,《国际政治研究》2016年第2期。

[34]刘杰:《大选与美国式民主的制度积弊》,《思想理论教育导刊》2016年第10期。

[35]节大磊:《大选与美国式民主的制度积弊》,《美国研究》2016年第2期。

[36]许振洲:《反思民主主义》,《国际政治研究》2016年第1期。

[37]燕继荣:《民主化的含义及拓展空间》,《国际政治研究》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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