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天煦
论调侃的人际语用效应
涂天煦
(四川外国语大学 法语系,重庆 400031)
调侃具有丰富多元的人际语用效应,可大致分为积极效应和消极效应两类。积极效应体现了人际关系的“趋同性”或“建构性”,包括:表明友好身份,增进彼此好感;消减紧张情绪,化解尴尬局面。消极效应则体现了人际关系的“趋异性”或“解构性”,包括:弱化彼此交情,间接引起对立。
调侃;人际语用效应;积极效应;消极效应;趋同性;趋异性
近年来,人际语用学(interpersonal pragmatics)在国内外语用学界已逐渐得到关注,该学科主要研究语用行为与人际关系之间的相互作用。Leech(1983,2007)的“礼貌原则”和Brown & Levinson(1987)的“面子理论”可视为人际语用学领域的早期成果。研究者将交往中的关系条件看作影响语言使用的语境成分,从静态视角分析了关系对语言产出的制约作用,体现了传统语用学对人际关系维度的支持。随后,有学者提出可将“关系”作为单独的研究对象,探究语言资源和非语言资源对人际关系的具体影响。此类观点认为,除借助某些非语言资源外,人们可通过言语行为建立、磨合并改变关系,人际关系也因此体现为一种交际过程或结果,在交流互动中得以构建并不断变化,具有动态发展的特征。有学者称之为语用学中的“关系转向”(Spencer-Oatey,2011;Locher & Watts,2008;Arundale,2010;冉永平,2010;Haugh,2013)。从此点切入,我们可考察语用行为如何影响关系的确立与变化及其原因,并观察、总结变化过程和变化结果,从而形成身份构建的人际语用原则。
调侃属间接言语行为,因其幽默的言语特色和实用的交际功能而被广泛运用于日常交际及文艺作品中。调侃对人际关系的建立、维持与转变均可产生能动的作用力,具备人际语用学方面的研究价值。分析讨论调侃,可为我们了解人际关系构建、人际情态表达的原则和方法,以及人际关系评价手段提供新导向、新范式。
人际语用效应指的是语用行为对人际关系产生的影响。社会交往中人们通常借助语言进行交流,而关系就是在交流互动行为调节下形成的人际间的社会联系(冉永平、刘平2015)。这表明言语使用最终可影响人际关系的发展,且言语交际是双向或多向的互动过程,对言语之人际语用效应考察需从说话人和听话人两方面入手。在交际中,说话人与听话人并非简单的同现关系(co-presence),而是双向互动、相互依存的(冉永平、刘平2015),这体现了关系的主体间性,也说明关系的变化过程与变化结果是由交际各方各自的言语方式和理解模式共同决定的。关系的变化大致具有“趋同”和“趋异”两种表现。“趋同”体现了人际关系的和谐性,它指的是当交际各方的社会距离、社会心理、内在需求及语言交流等方面存在相同性或相近性时,各方之间会出现“相似吸引”(similarity-attraction)(冉永平2010:154)的情况,从而使得双方的心理感受朝着同一方向发展,友好程度也随之增加。相似吸引程度越高,则趋同性越强。反之,则趋同性越弱。“趋异”指的是当交际各方在情绪、立场、追求及言语风格等方面出现差异时产生的负面现象,体现了人际关系的不和谐性。因此,若说话人的话语表达能契合听话人的心理状态、审美需求等,则双方“趋同”的可能性变大,人际关系也由此得以“建构”。反之,则可能出现趋异效果,使人际关系变弱而得以“解构”。
调侃的人际语用效应具有丰富多元的特征,可大致分为“积极效应”与“消极效应”两类。“积极效应”体现了人际关系的“趋同性”或“建构性”,“消极效应”则表现了人际关系的“趋异性”或“解构性”。在调侃中,说话人通常不直接表露自己的交际意图,而是通过委婉的话语形式进行表达,听话人也会在语境及认知经验等因素的作用下对说话人的话语进行解读。若说话人的交际意图与听话人的认知或需求相契合,则出现正面或积极的人际语用效应。反之,则可能出现负面或消极的交际结果。调侃的“积极效应”包括:表明友好身份,增进彼此交情;消减紧张情绪,化解尴尬局面。“消极效应”则包括:弱化彼此交情,间接引起对立。
调侃常被视作“开玩笑”,这是调侃最常见的效用之一。为表达玩笑之意,说话人通常采用戏谑不恭或看似不礼貌的言语行为表明实际的礼貌意图。命题表面的不礼貌性与双方已有的情感共识形成反差,由此营造出特殊的言语效果,促使听话人在语境的作用下顺利领会说话人的真实用意。善用调侃可创造轻松愉悦的交际氛围,激发听话人的情感潜质,满足人们在社交中对笑与和谐的内心需求。人际交往的理性追求是实现社交和谐,并达到各方的情感互通,因此,调侃的幽默功能或“制笑”功能往往能有效拉近双方的心理距离,并增进交际者之间的友好关系。例如:早前,电影《心花路放》主演徐峥、黄渤等人齐聚国内某知名电影节的主办现场。据了解,演员黄渤在电影拍摄过程中意外受伤,脸部被缝20多针。但随后当被问及黄渤受伤后的恢复情况与电影的拍摄效果时,徐峥笑道:“没事,黄渤脸上褶子多,缝了针也看不出来。”听罢,黄渤与在场记者也纷纷开心地笑出声来。(摘自中国新闻网2014年4月24日)
Locher(2013:147)指出,关系研究的焦点是探究交际者如何进行选择,以及交际过程如何动态地展开,而结果则体现为一种身份建构(转引自冉永平、刘平2015)。此例中,由于徐峥与黄渤乃是合作过多部作品的好友,因此二人之间更乐意以“互损”的方式进行交流。徐调侃黄“脸上褶子多”,在风趣乖讹的言语表面下透出的是对对方的亲昵与喜爱,而且该话语也制造了欢乐愉悦的谈话氛围。徐峥的玩笑使双方关系得到了有益的提升,也同时表明了自己之于黄渤的朋友身份。
需要注意的是,如要表达友好之意,攻击性话语并非调侃的唯一形式。调侃话语的用词同样可以简单平实,中庸周全。但若以攻击性的话语表达玩笑意图,双方需具备深厚的感情基础或相同、相近的社会地位与权势关系。调侃话语的攻击意味亦不能过度,并且调侃者需依照具体情况对听话人在交际过程中的心理活动或情绪状况进行判别,从而选择合适、恰当的交流方式进行沟通,否则有可能引发不快,造成误会,致使交际失败。
人际交往中,人们总是希望能得到符合自身需求、满足心理期待的交际结果。但在不同场合中,有时受个人精神状态、交流目的及具体行为等因素的影响,交际各方亦有可能发生意外冲突,对人际关系产生不同程度的负面影响,如紧张、尴尬、不和或直接的言语冲撞、肢体冲撞等。当交际各方的关系产生对立时,除理智、妥协的处理措施外,调侃亦可作为有效的语言手段,用以消减各方的紧张情绪,从而巧妙化解交际中的尴尬局面,使人重新拥有轻松、平和的心理状态。又如:国家排球队主教练郎平自回国后便与安家杰等教练重新开始指导朱婷、袁心玥等队员的训练。一次训练中,郎平毫不留情地批评袁心玥抛球动作四年都没长进:“小袁,安导刚才提醒你的抛球动作,我四年前就告诉你不对,一点儿改进都没有啊!”随后袁心玥在压力之下竟错将手中排球直直拍向郎导!郎平这时却笑道:“报复,绝对是报复!”训练场内又重新响起一片笑声。(摘自搜狐体育2017年8月25日)
此例中,郎平的批评使袁心玥心生压力,双方关系有可能趋紧,出现尴尬局面。且之后袁心玥的失误按常理来说很可能加剧双方关系的紧张。但郎平却以调侃之言又重新让队员恢复了轻松心态,双方关系经历了由尴尬到缓和的变化过程。因此可以看出,调侃作为常见的玩笑话语,除了能够表达友好之情外,亦能有效平复紧张情绪,减少关系对立带来的不良效应,使交际活动得以重新顺利地进行下去。
调侃可使交际者增强友好交情,缓解消极情绪,让各方的人际关系得到良好、有益的发展,此为调侃的积极语用效应,也体现了人际关系上的“趋同性”与“建构性”。但与之相对,调侃亦能反向进行讽刺,间接施以批评,使人际关系产生“趋异性”和“解构性”的特征,这表明调侃对人际关系同样可形成消极的语用效果。Leech(1983)指出,反讽属冒犯性话语的研究范畴。在反讽中透露出的批评与指责之意对人际关系通常具有负面影响,如威胁对方面子,降低对方身份与地位等,说话人借助反讽可间接表达自己对相关问题的情感趋向与基本立场,从而与听话人的关系产生对立。此外,由于在言语特色上符合礼貌原则,且略带戏谑顽劣之意,反讽式调侃可让听话人在理解了说话人原意后产生更为强烈的心理反应,如惭愧、自责或抵触、愤怒等,使得双方关系由此被“解构”。再如:美国前总统奥巴马曾在2011年的一次白宫记者晚宴上连番调侃特朗普。奥巴马说道:“特朗普现在终于可以把关注点放在一些“重要”的事情上了,比如我们是否伪造了登月?在罗斯威尔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后奥巴马又说道:“不管我们怎么说特朗普,若是他当选总统,肯定能给白宫带来一些变化”,并随即展示了一张名为“特朗普白宫度假酒店和赌场”的PS照片。事后,特朗普不仅决意参加美国总统竞选,更曾多次在推特上猛烈抨击奥巴马,致使两人关系进一步恶化。(摘自网易新闻2017年3月5日)
此例中,奥巴马刻意将“登月造假”和“罗斯威尔UFO事件”说成“重要的事情”,借此暗指特朗普不懂政治。随后展示图片的意图也十分明显:奥巴马欲讽刺特朗普为人招摇,生活浮夸。奥巴马此举曾在白宫晚宴上引起听众们的一致哄笑,让特朗普颜面扫地。至此,奥巴马与特朗普二人的关系严重恶化,也使得特朗普在日后当选总统后依然不忘时常对奥巴马进行抨击。由此可看出,反讽式调侃对人际关系所形成的消极效应有时比直接的挖苦或讽刺表现得更为明显,可使听话人产生极大的负面心理反应,从而与说话人产生严重的心理对立。
值得说明的是,反讽式调侃等言语冒犯行为分“有意冒犯”和“无意冒犯”两类。前者指言语或行为刻意冲撞对方,体现了说话人冒犯行为的主动性与蓄意性(deliberateness),而后者则多属于一种语用失误(冉永平,2011)。在“有意冒犯”中,说话人通常带有明确的攻击意图,即批评听话人并同时做出其它隐含行为,如禁止、反击、警告、提醒等。而在“无意冒犯”时,说话人并非主动或故意对听话人进行攻击,但听话人出于自身原因对说话人的话语做出了错误识别,误以为说话人在冒犯自己,由此产生了负面情绪,正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或是说话人未把握好自己的话语分寸、未实施有效的交流策略,从而引起了不必要的交际误会。反讽式调侃往往具有较强烈的言语效应,若无意间伤及他人,则可能让听话人心生反感,致使人际关系受阻。例如:在赵本山、宋丹丹、崔永元合作的小品《说事儿》中,当得知崔永元因抑郁导致夜里难以入睡后,三人有了如下对话:
[白云]哎呀,俺们呀,就是揪心你这没有觉啊。
[小崔]哎呀,大叔大妈还关心我这睡觉问题哈。你们二老睡眠质量怎么样?
[黑土]我沾枕头就着,呼呼的。
[白云](面向观众)没心没肺的人睡眠质量都高。
[小崔](一脸无奈与不满)是啊,像我这小心眼儿的才睡不着呢。
[白云]没说你……
此例中,白云所言之“没心没肺”,其作用对象是黑土而非小崔。但由于小崔也在对话当中,且对白云所说之话具有一定敏感心理,这才对其产生了误解,两人的关系也由最开始的融洽状态转到了对立之中。而后当白云发现自己无意间冒犯了小崔时,便赶紧为自己的话语做出解释,双方关系这才趋于缓和。由此例可以看出,无意冒犯当属一种语用失误,该失误与说话人的话语方式和听话人的心理状态均有联系。这也证明语用学研究离不开对交际中各方社会心理维度的考察,心理倾向可以为话语的关联性搜寻确定方向(陈新仁,2009)。
然而,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反讽式调侃有时也可使人际关系产生“趋同”的效果。例如,上司或长辈在批评下属或晚辈时也可使用反讽式调侃,以此反向指出下属或晚辈的错误与过失。虽然该方法同样会使后者产生难过、羞愧等情绪,但上司或长辈的最终目的是希望下属或晚辈能吸取教训,茁壮成长。因此,当后者领会到前者的关怀与期盼时,便可虚心接受其教导,同时增加了对前者的尊敬之情,这便是反讽式调侃的“趋同”效应。
调侃作为日常生活及文艺作品中常见的交际手段,可产生丰富多元的人际语用效应,对人际语用学具有可靠实用的微观研究价值。人际关系具有动态变化的特征。调侃等言语行为可使人际关系产生“趋同”或“趋异”两种变化,“趋同性”或“建构性”为调侃积极语用效应的表现,该类效应往往彰显了人际关系的融洽与和谐,而“趋异性”或“解构性”则为调侃消极语用效应的体现,此类效应展现了人际关系的对立与摩擦。当然,人际语用学的研究角度不一而足,如双方人际关系条件对语用机制及语用效应的影响同样值得分析。与之相关的其它问题还有待各位学者一同研究,合力探讨,使人际语用学的研究范围能进一步拓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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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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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3-2219(2017)08-0133-03
2017-06-21
四川外国语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论调侃的认知语用研究”(项目编号SISU2017YY24)。
涂天煦(1990-),男,湖南长沙人,四川外国语大学法语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语用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