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召清
(四川大学哲学系,四川成都610065)
知识的事实性:预设vs.语用隐含
徐召清
(四川大学哲学系,四川成都610065)
知识都是事实性的。但是,需要区分“事实性”的两种不同含义。第一种含义被称为“蕴含”解释,其认为“S知道P”蕴含P;换句话说,从“S知道P”到P的推理是演绎有效的;“S知道P”要求P为其必然后承而不是可以被取消的语用隐含。第二种含义被称为“预设”解释,其认为“S知道P”不仅蕴含P,而且预设P;根据对预设的通常理解,这等于要求“S不知道P”也预设P。事实上,“S不知道P”只是在某些语境中“语用隐含”P,却并不预设P。在摒弃预设解释后,我们还可以区分出“中怀疑论”,而这才是最常见的怀疑论结论;另外,如果我们将外怀疑论结论明确地表达为“P,但S不知道P”,则著名的盖梯尔问题也可以看成是外怀疑论结论的具体实例。
知道P;事实性;预设;语用隐含;怀疑论;盖梯尔问题
【逻辑学研究】
[栏目主持人]北京大学哲学系陈波教授
[主持人语]本期所发表的两篇文章体现了中国学者的国际化视野和独立研究的尝试,值得提倡。
徐召清在文中反驳了Wang&Tai(2010)中对“‘S不知道P’预设P”的辩护,阐述了如下正面观点:“S不知道P”只是在某些语境中“语用隐含”P,却并不蕴含P。他还以内外怀疑论问题(Wang &Tai,2010)为例,简要考察了摒弃“事实性”的预设解释对认识论讨论的影响,其结论是:在摒弃预设解释后,还可以区分出“中怀疑论”,而这才是最常见的怀疑论结论;如果将外怀疑论结论明确地表达为“P,但S不知道P”,则著名的盖梯尔问题也可以看成是外怀疑论结论的具体实例。
崔佳悦和朱安博在文中把蒙太格语法应用于对汉语被动句的研究,将汉语被动句分为两类:A类,不包含“被”字的被动句,是关于受事受到影响而产生的事物状态;B类,包含“被”字的被动句,表示受事因施事的动作导致的变化。他们通过应用语义类型细颗粒化和添加“语用算子t1…tn”的方法,在蒙太格语法框架下构造了相应的语句系统,对这两类被动句进行句法的生成和语义的组合。
知识都是事实性的(factive)。但是,需要区分“事实性”的两种不同含义。第一种含义被称为“蕴含”(implication)解释,其认为“S知道P”蕴含P;换句话说,从“S知道P”到P的推理是演绎有效的;“S知道P”要求P为其必然后承而不是可以被取消的语用隐含(pragmatic implicature)。第二种含义被称为“预设”(presupposition)解释,其认为“S知道P”不仅蕴含P,而且预设P;根据对预设的通常理解,这等于要求“S不知道P”也预设P。
蕴含解释在认识论讨论中具有悠久的历史,其可以追溯到柏拉图的对话录《泰阿泰德篇》;而预设解释则是最近才进入到认识论讨论中(如,Wang&Tai,2010;Lihoreau&Rebuschi,2009),其最初起源于对“事实性”动词的语言学分析(参见Kiparsky&Kiparsky,1970;Karttunen,1971;Stalnaker,1974;Grice,1989等)。下面是一些相关引文:
(1)……说某人知道某事和某人不知道某事都意味着该事为真。在我看来,这是事实性动词的范例。(Grice,1989,p.279)
(2)很明显,在多数情况下,当某人断言或否定X知道P时,他都预设了P。(Stalnaker,1974,p.55)
(3)但是对动词知道,因为每当我们说某人知道,或不知道某事时,我们都预设了该事为真。(Lihoreau&Rebu s chi,2009,p.210)
(4)……S知道P预设P,且S不知道P也预设P,因为预设在否定算子下保持不变。(W an g&T ai,2010,p.178)
根据Wang和Tai,预设解释既有支持者也有反对者(Wang&Tai,2010,p.180);但是,与支持者的数量众多形成巨大反差,仅有Wang和Tai对预设解释做过辩护①在我与Wang的一次通信中,他甚至说“据我所知,我的论文是唯一费心(bother)为预设解释辩护的”。;更令人奇怪的是,反对预设解释的文字也寥寥无几。表面看来,预设解释还是蕴含解释都只是语言学问题;但是,由于该问题最近与两个重要的认识论问题——内外怀疑论的区分(Wang&Tai,2010)以及认知语境主义的事实性问题(Lihoreau &Rebuschi,2009;Baumann,2010)——发生关联,因此有必要对其加以重视。
本文的任务是反驳对知识“事实性”的预设解释,尤其是反驳Wang和Tai对“‘S不知道P’预设P”的辩护。在我看来,P为真是S知道P的必要条件,却不是S不知道P的必要条件。在后面的几节中:我首先简要回顾Wang和Tai对预设解释的辩护,然后针对其辩护进行反驳;在本文第四节中,我提出正面建议,即“S知道P”蕴含P而“S不知道P”只是语用隐含P,以其进一步回应Wang和Tai对蕴含解释的批评,并消解预设解释的直觉基础;最后,我还以内外怀疑论问题(Wang&Tai,2010)为例,简要考察摒弃知识“事实性”的预设解释对认识论讨论的影响。我的结论是:在摒弃了预设解释后,我们还可以区分出一种“中怀疑论”,而这也是最常见的怀疑论结论;如果我们将外怀疑论明确地表达为“P,但S不知道P”,则著名的盖梯尔问题也可以看成是外怀疑论的特例。
Wang和Tai的辩护策略如下:首先,预设解释能很容易地处理蕴含解释面临的问题;其次,预设解释所面临的反例可以通过元语言否定(meta-linguistic negation)而消解;再次,非预设解释的直觉可能来源于对“知道”(knowing that)和“知道是否”(knowing whether)的混淆。
2.1 蕴含解释的问题
在Wang和Tai看来,蕴含解释面临如下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蕴含的持续性。蕴含解释不能说明为何当“S知道P”嵌入到不同的逻辑算子之下仍然蕴含P。比如,“约翰知道外面在下雨”是真的,“约翰不知道外面在下雨”,“比尔相信约翰知道外面在下雨”,“约翰可能知道外面在下雨”,以及“如果约翰知道外面在下雨,则他会带伞”,都蕴含“外面在下雨”(Geurts,1999)。但是,此类现象可以通过预设在不同算子下的投射(projection)而得到很好的解释。
第二个问题是,如下的推理是非常不自然的,即从P为假得出“S不知道P”为真。说“我不知道P,因为P是假的”会令人觉得怪异。蕴含解释不能说明为什么会产生这种不自然和怪异,但是预设解释能自然地将其处理成预设失效的例子。考虑下面的例子:“当今的法国国王是秃头”预设“当今的法国有国王”。但当今的法国没有国王,因为该预设失效,所以说“当今的法国国王是秃头”令人觉得怪异。Wang和Tai也提供了进一步的理由以说明当P为假时断言“S不知道P”的不恰当性。首先,为了恰当地断言“S知道P”,我们不能相信P为假。其次,即使包含不满足预设的句子能被恰当地断言,其仍然缺乏直觉上的真值,其情形正如斯特劳森在《论指示》中对“当今的法国国王是秃头”的诊断(Strawson,1950)。
2.2 预设解释的反例
反对预设解释的通常方式是举例论证“S不知道P”不预设P。而Wang和Tai的辩护策略是利用元语言否定来消解此类反例。其考虑的第一个反例来自于Williamson(2000),第二个例子是一个假想的对话,A和B在谈论下一次抛硬币的结果(Wang&Tai,2010)②在跟Rohit Parikh教授的讨论中,他也谈到类似的例子;只不过他所用的P是“外面在下雨”(it is raining outside)。。
(1a)我不知道他有罪,因为他是无辜的。
(1b)我不知道他有罪,你不知道他是无辜的。(W illia ms on,2000,p.35)
(2a)A:下一次抛硬币会出现正面。
(2b)B:那是一个坏声明。你不知道它会出现正面。它可能不会出现正面。
(2c)A:你是对的。我不知道它会出现正面。我只是开个玩笑。(W an g&T ai,2010,p.185)直觉上看,(1a)、(1b)和(2c)都是语言学上可接受的,而且并无矛盾;但是,预设解释可能会认为其有问题,或者用Wang和Tai的话说,很“怪异”。他们的回应是,上面的例子的确说明存在对“S不知道P”的理解使其不预设P,但是,这些例子并没有证明在通常和自然的理解下,“S不知道P”不预设P。因为预设解释只要求某种通常和自然的理解,因此上面的例子不能成为预设解释的反例。具体说来,(1a)、(1b)和(2c)之不矛盾性来源于对否定的元语言解释,而元语言否定的作用则在于取消预设。在元语言解释下,“S不知道P”并不预设P,因为其中“不”的作用是取消“S知道P”的预设①即使接受预设解释,我也很难理解此类预设如何能被取消。在我看来,对“S不知道P”最合理的元语言解释是“并非S知道P”,但其否定的仍然“S知道P”的描述内容而非其预设。。
根据Horn(1985;1989),否定在语用学上是有歧义的:一种是描述性使用,另一种是元语言使用。当作描述性使用时,语句否定是真值函数算子。相反,当作元语言使用时,否定是一种“反对之前的任意表述,包括其约定的或对话的隐含、隐喻、其风格或记录,或其拼音实现”(Horn,1989,p.363)。为了看清真值函数否定和元语言否定的区别,考虑如下的对比:
(3a)并非约翰爱上了玛丽并且娶了玛丽,因为约翰没有娶玛丽。
(3b)并非约翰爱上了玛丽并且娶了玛丽,而是约翰娶了玛丽并且爱上了她。(W an g&T ai,2010,p.184)
(4a)当今的法国国王不是秃头——当今的法国没有国王。
(4b)我没有停止吸烟——我生平从来没有吸过烟。
(3a)中的“并非”就是真值函数否定,因为其前半部分所否定的是“约翰爱上了玛丽并且娶了玛丽”;而其后半部分解释了原因:因为约翰并没有娶玛丽。相反,如果(3b)中的“并非”也是真值否定,则其前后两部分相矛盾。然而,如果我们将其理解为元语言否定,则没有任何矛盾;因为其前半部分所否定的是“约翰爱上了玛丽并且娶了玛丽”的隐含意义——“约翰爱上玛丽在先,然后才娶了玛丽”。Wang和Tai认为(4a)和(4b)中的预设否定也可以同样利用Horn的元语言否定来类似地解释,即,(4a)前半部分所否定的是“当今的法国国王是秃头”的预设——“当今的法国有国王”,而(4b)前半部分所否定的是“我停止吸烟”的预设——“我抽烟”。
2.3 “知道是否P”和非预设直觉
Wang和Tai解释说,“S不知道P”不预设P的直觉可能来源于对“S不知道P”和“S不知道是否P”的混淆。“S不知道P”预设P,但“S不知道是否P”却不预设P。Wang和Tai反对将“S不知道是否P”分析为“S不知道P且S不知道非P”。相反,他们所认可的是将其分析为“如果P为真,则S不知道P;如果P为假,则S不知道非P”,如此,他们就可以利用预设过滤(presupposition filtering)来解释何以“知道是否”不包含预设:条件句的前件取消(或阻止)了后件的预设(van der Sandt,1992)。例如,“当今的法国国王是秃头”预设了“当今的法国有国王”,而“如果当今的法国有国王,则当今的法国国王是秃头”则没有那样的预设。
在本节中,我给出对Wang和Tai的辩护的反驳:首先我对其所谓的蕴含解释所面临的问题作简要分析;然后我将集中反驳其利用元语言否定来解释预设否定的策略;最后我将反驳其对非预设直觉的解释,而将对预设直觉的分析留待下节。
3.1 对蕴含解释的问题的反驳
首先,如果2.2中的反例能成功,则蕴含的持续性问题都可以被消解。如果例(2)和例(3)足以证明“S不知道P”不预设P,则对否定算子而言,并不存在蕴含的持续性问题。对“相信”、“可能”和条件句,我们放到第4节讨论。
其次,我并不认为“我不知道P,因为P是假的”比“当今的法国国王不是秃头,因为当今的法国没有国王”更怪异。更进一步地,与例(2a)对比,前者根本就不显得怪异;而即使理解为取消预设,后者仍然显得怪异,因为当预设不成立时,根据斯特劳森的分析,“当今的法国国王不是秃头”和“当今的法国国王是秃头”一样,都缺乏直觉上的真值①对其怪异性的另外一种解释是:要否定预设,需要说“当今的法国国王既不是秃头也并非不是秃头”,而只说“其不是秃头”违背了Grice的信息量原则(Maxim of Quantity):要有足够的信息量。详见Cohen(2006)。。
当P为假的时候,断言“S不知道P”当然是不恰当的;但这种不恰当性并不来自于预设关系,而是来自于Grice的数量原则:要有足够的信息量(Davis,2014)。因为“P为假”更有信息量,只说“S不知道P”就是不恰当的;否则,听众可能会误以为P为真。而至于直觉上的真值,我的直觉是,当P为假时,“S不知道P”为真。Williamson显然也有同样的直觉,因为在一次采访中,他说:“如果某人说他知道北京在日本,他所说的就是假的。他也许以为自己知道北京在日本,但他错了;他并非真的知道北京在日本,因为北京不在日本。”(Chen,2011)而根据斯特劳森(Strawson,1964)的分析,我想他也会同意“S不知道P”为真的直觉②因为我们所讨论的是S的知识状态,而不是讨论P的真假。而比如在讨论秃头都包括哪些人时,说“其不包括当今的法国国王”,肯定为真;或在讨论S去法国旅游时都见了谁,“S没有见到当今的法国国王”也为真。更多细节,见Beaver&Geurts(2011,Section 5.2)。。
3.2 对元语言否定策略的反驳
不难看到,Wang和Tai的辩护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其元语言策略。他们承认(1a)、(1b)和(2c)不包含矛盾,但他们却利用元语言否定来解释这种非矛盾性。而要恢复2.2中的反例,首要的任务则是收缴其元语言武器。
我不想进入到关于元语言否定本身的争论(详见van der Sandt,1991;Carston,1996;Geurts,1998;Davis,2010等),而只是质疑其是否适合于解释预设否定。
首先,运用元语言否定来解释例(2)和例(3)中的非矛盾性可能回避了问题的实质。因为如果我们放弃预设解释,即便是在最通常和最自然的真值函数解释下,(2)和(3)也不包含矛盾,从而也就没有必要采取这种特别的元语言否定策略来解释其非矛盾性。
其次,如果元语言否定可以用来为“S不知道P”预设P做辩护,那么,其也可以用来为任意的“A预设B”辩护,只要B是A的后承,因为否定(非A)所带来的问题都可以通过元语言否定而消解。例如,如果我们接受将知识分析为“可证成的真信念”,则我们不仅可以论证“S不知道P”预设P,还可以论证其预设“S相信P”和“S可证成的相信P”;因为我们总是可以利用元语言策略来消解可能的反例。但是,在日常谈论中,我们并不把所有的后承都当成是预设,而且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告诉我们何时应该使用元语言否定,何时不能使用③Horn(1985;1989)列了一些区分元语言否定和描述性否定的标准,但这些标准要么是错的,要么是非判决性的,要么就是无关的(详见Cohen,2006);最关键的是,没有一条判据能表明元语言否定能够用于“S不知道P”和P,却不能用于“S不知道P”和“S相信P”或“S可证成的相信P”。。
我的第三个论证在于,即使元语言否定能够用来解释取消预设,其仍然和预设的典型表现相矛盾。考虑如下的例子:
(5a)当今的法国国王不是秃头,因为当今的法国没有国王。(5b)我不知道他有罪,因为他是无辜的。
当作元语言解释时,(5a)所否定的是“当今的法国国王是秃头”的预设,而不是“当今的法国国王不是秃头”的预设。类似的,(3b)中的元语言否定也是否定“约翰爱上了玛丽并且娶了玛丽”的隐含意义,而不是“并非约翰爱上了玛丽并且娶了玛丽”的隐含意义。正如在第2.2节中提到过,Wang和Tai也明确承认④见Wang&Tai(2010,p.183)脚注8。,“S不知道P”中的元语言否定所否定的也是“S知道P”的预设,而不是“S不知道P”的预设。然而,根据Beaver&Geurts(2011)的总结,当预设机关(presupposition trigger)没有嵌入到别的算子之下时,其预设不能被取消。退一步说,即使我们能够取消“当今的法国国王是秃头”中的预设,如何才能在不否定“S知道P”的描述内容的情况下取消其“预设”P呢?与语用隐含一对比,就不难发现,即使在否定语用隐含时,也能保持其描述内容不变,但在否定预设时,却很难做到这一点。另外,Geurts和Cohen都分别有力地论证了在预设否定句中所用的是描述性否定,而非元语言否定;但我不在此重复其论证,详见Geurts(1998)和Cohen(2006)。
接下来,我们考察放弃元语言策略的后果。首先,第2.2节中的例(1a)、(1b)和(2c)重新成为预设解释的反例,而下面的(6a)和(6b)也是:
(6a)我不知道北京在日本——我知道北京在中国。
(6b)我不知道哥德巴赫猜想为真,我也不知道哥德巴赫猜想为假。一旦此类反例成立,则我们可以立刻推出,“S知道P”不能通过否定测试,因为将其嵌入否定,假想的“预设”并没有得到保持。因此,预设解释不能成立。
最后,考虑如下的对比:
(7a)如果当今的法国没有国王,则当今的法国国王既非秃头也非不是秃头。(7b)如果P为假,则S既非知道P也非不知道P。
因为在“当今的法国国王是秃头”和“当今的法国国王不是秃头”之间存在真值间隙,所以(7a)是可接受的;而在“S知道P”或者“S不知道P”之间却没有类似的真值间隙,因而(7b)难免让人觉得怪异①有人可能这样解释:如果S从来没有想过P,则也就无所谓S知道P还是不知道P。但是,一旦P进入S的认知范围,则显然,S要么知道P,要么不知道P;只不过,当P为假时,对任意的S,都有S不知道P。而我也更倾向于,当P没有进入S的认知范围时,S即使在一种更强的意义上,也不知道P。。
3.3 对“知道是否P”的分析
为了表述简便,对“S不知道是否P”可以形式化为(省略了下标S,因为我们只考虑固定的认识主体)②需要注意的是,我这里用了认知逻辑的形式语言;但是,认知逻辑的语义并不如Wang和Tai所想,虽然认知句Kp的真假总要相对于某个特定的可能世界,但其并不预设p在该世界上为真;实际发生的情形只不过是,当p在某世界为假时,Kp也为假。这正好反应了3.1中的直觉说明。从这个意义上讲,否定对知识事实性的预设解释也是为认知逻辑合理性的间接辩护。:
(8a)¬Kwhp=def¬Kp∧¬K¬p;
(8b)¬Kwhp=def(p→¬Kp)∧(¬p→¬K¬p)。Wang和Tai接受(8b),但拒斥(8a)。假设P为真,考虑¬K¬p是否为真。根据3.1中的说明,因为非P为假,则直觉上¬K¬p为真。同理,假设P为假,则¬Kp直觉上为真。因此(8b)应该完善为(8c)。
(8c)¬Kwhp=def(p→(¬Kp∧¬K¬p))∧(¬p→(¬Kp∧¬K¬p))。
直觉上看,(8a)和(8c)是等价的,两者都表达同样的内容,不知道是否P也就是既不知道P真,也不知道P假,这与P实际上是否为真无关。比如:我不知道是否外面下雨了。这其实与外面下雨与否无关,无论其是否下雨,我都既不知道下雨了,也不知道没下雨。而预设解释不能处理这种等价性:因为条件句的前件可以取消其后件的预设,而合取式则没有相应的预设取消机制。
我的另一个担忧是“知道P”和“知道是否P”的关系问题。直觉上看,如果S知道P,那么S显然也知道是否P;而如果S不知道是否P,S当然也不知道P。从而我们有:
(9a)Kp→Kwhp;(9b)¬Kwhp→¬Kp。
若采纳定义(8a),则有Kwhp=Kp∨K¬p,从而(9a)和(9b)只是命题逻辑推理中析取添加律和合取消去律的简单应用。反之,若采纳定义(8b),则有Kwhp=(p∧Kp)∨(¬p∧K¬p)。要得出(9a)和(9b)需要应用到Kp→p和¬p→¬Kp。预设解释接受前者,而不能接受后者。因为当P为假时,“S知道P”的“预设”不满足,从而或者“S知道P”不是适当的表达,或者缺乏真值(详见Wang&Tai,2010,脚注6)。作为推论,预设解释能够处理(9a),却很难处理(9b)的直觉合理性③更严重的是,预设解释威胁到作为认知逻辑基础的经典二值逻辑。但我不将其作为反对预设解释的理由。因为在我看来,与为了理论而否定直觉相比,更好的方式是构造一个与直觉相符合的理论。。
在本节中,我将描述我的正面建议,并尝试对预设解释背后可能的直觉给以说明,同时也完成对蕴含持续性问题(3.1)的最终解答。
上文的讨论说明,并非在所有的情形下“S不知道P”为真都蕴含P为真。所以Lihoreau&Rebuschi(2009)说的“每当”是不恰当的。那么Stalnaker(1974)所说的“多数情况下”又如何呢?因为P为假时,所有人都不知道P;所以现实中也就很少出现有当P为假时而讨论是否知道P的问题。但这并不等于说“S不知道P”预设P。我建议将其看成是语用隐含,其与Grice的语用隐含并不完全一样,但在更宽泛的意义上都是一样的:首先,都是语用性质,所以也就高度依赖于语境;其次,都是用一个表达式来传递另一个意思,也就是言外之意;再就是其和语用隐含一样,都是在不被嵌入其他算子时可以被取消。在认识论讨论中,我们的确通常假定P为真,这是因为与知识的其他条件相比,“真”条件也是较少争议的,而且被广泛地认为是知识的必要条件。我们讨论某一主体S是否知道P,之所以假定P,其原因却不在于“S不知道P”的真假需要假定P真,而是在于“S知道P”需要假定P,要求P真为其必要条件。与其他条件相比,“真”条件的满足与否也是更难改变的;比如,我们可以修正信念,可以努力获得更强的证成,但是如果P为假,则比较难改变其真值,尤其当P是关于客观事物的陈述时,则几乎无法改变。这也是我们很少讨论对假命题P的知识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当我们想表达P真,但S不知道P时,往往需要明确地说“P为真但S不知道P”,如果只说“S不知道P”则会让人误解。
另一个支持语用隐含或言外之意的证据可以追溯到Karttunen(1971),其只将“知道”看成是“半事实性的”(semi-factive),因为“知道”只在某些人称和时态下才触发“预设”。考虑下例(Beaver&Geurts,2011):
(10a)我不知道穆拉·奥玛活着。我也不知道他死了。
(10b)瓦德那时不知道鲁克还活着,所以他并没有对斯密斯隐瞒鲁克的事情①中文的动词没有时态,所以我用时间副词“那时”来表达。也就是说,(10a)是现在时态,(10b)是过去时态。。(10a)中的主体是第一人称,其明显没有预设穆拉·奥玛活着。而(10b)则是过去时态和第三人称,其(根据小说的故事情节)似乎“预设”了鲁克还活着。但这种现象可以很好地通过语用隐含来解释:“S那时不知道P”往往意味着“S后来知道了P”,从而也就要求P为真。而“S不知道P”也可能意味着“别人知道P”,从而也要求P为真。这也是预设解释背后可能的直觉来源。在没有这种语用隐含的语境中,当然也就不能得出P;而在第一人称现在时态的时候,甚至还不能有这种语用隐含,因为断言“我不知道P”却隐含“他人知道P”和“我不知道P”却隐含“P”一样显得包含悖论。
我的结论是,“S不知道P”与P之间只有语用上的联系,且相当弱。“S知道P”毫无例外地蕴含P,而只有在少数特别的语境中,才可能使用“S不知道P”来表达“P,但S不知道P”。我的正面建议是蕴含+语用隐含解释:“S知道P”蕴含P,“S不知道P”语用隐含P②事实上,也有人考虑将所有的“预设”现象都分析为蕴含+语用隐含,相关的参考文献见Beaver&Geurts(2011)。但我对此持开放态度:一方面,统一处理所有的“预设”现象具有理论的简洁性;而另一方面,我们似乎仍然有办法将“S不知道P”与P的关系同“当今的法国国王不是秃头”与“当今的法国有国王”的关系区分开来。。该方案也可以推广至其他算子,从而最终回答Wang和Tai提出的蕴含持续性的问题。因为我们有理由拒斥元语言策略,蕴含并不总是在否定算子下持续。而当其持续时,我们可以通过语用隐含来解释。而取消语用隐含也能够解释“预设”映射的失败。对其他逻辑算子,也可以类似处理。
在本节中,我以内外怀疑论为例(Wang&Tai,2010)说明取消预设解释所带来的影响。
Wang和Tai对内外怀疑论的区分非常有趣,但他们做出这种区分的依据却是可疑的。根据Wang和Tai的分析,外怀疑论所质疑的是我们能否得到现实性(actuality)的认知根据(epistemic warrant);而内怀疑论质疑的是我们能否得到现实性的认知识别(epistemic identification)。换句话说,内怀疑论质疑的是我们在众多开放的可能性中识别出现实性的能力;而外怀疑论质疑我们如何为我们识别出的现实性提供根据。在Wang和Tai看来,外怀疑论假定现实性和P为参照点,而将怀疑论假设看成是反事实的可能性;而内怀疑论不假定现实性和P,而将怀疑论假设看成是开放的可能性。考虑“缸中之脑”的例子,外怀疑论假定现实世界中我们不是缸中之脑,而认为我们不知道我们不是缸中之脑;而内怀疑论却并不对现实状况有所假定。其推论则是,需要假定现实性和P为真的外在主义认识论和可错性内在主义认识论都只能回应外怀疑论,而不能回应内怀疑论(详见Wang&Tai,2010)。Wang和Tai利用“知道”和“知道是否”来区分内外怀疑论结论:外怀疑论结论是“S不知道P”,而内怀疑论的结论是“S不知道是否P”。例如,“我们不知道我们不是缸中之脑”和“我们不知道我们是否是缸中之脑”。在Wang和Tai看来,两者的关键区别在于前者假定现实性和P,而后者没有这种假定。而前者的假定却又基于对“S知道P”的预设解释。
如我们前面的讨论所表明,预设解释是有问题的。那么,当取消了预设解释,而代之以新的蕴含+语用隐含解释,对内外怀疑论的区分又有何影响呢?首先,外怀疑论结论的表达需要修改。在放弃预设解释之后,为了表达外怀疑论结论,需要明确地假定P,其类似于“P,但是S不知道P”。其次,如果保持原来的内怀疑论结论不变,那么,在内外怀疑论之间,还存在一种怀疑论结论,其勉强可以称之为“中怀疑论”(middle-skepticism),其表达为非预设解释下的“S不知道P”。这也是最常见的怀疑论结论。就断言内容而言,中怀疑论结论既弱于外怀疑论,也弱于内怀疑论,因为在非预设解释下,显然“P,但是S不知道P”和“S不知道P且S不知道非P”都蕴含“S不知道P”。就回应难度而言,由于中怀疑论同样不假定P,其回应难度不亚于内怀疑论。
对Wang和Tai的内外怀疑论区分本身,我也有一些质疑。第一,需要区分假定现实性和假定P。在认知逻辑和认识论讨论中,即便是怀疑论者,往往也许需要有假定的现实性作为参照点。比如,“我们不知道我们不是缸中之脑”总是对某个假定的现实情形的判断,而并非无条件地成立;类似地,在讨论“S是否知道P”时也需要一个假定的现实性。但是,我们并不总是需要假定P。假定P为了满足“S知道P”的条件,而不是为了满足“S不知道P”。因此,包括外在主义者和可错性内在主义者在内,任何坚持“知识蕴含真”的认识论者,在回应怀疑论问题时,都需要假定(或证明)怀疑论假设为假,如,我们不是缸中之脑。而怀疑论者(中怀疑论者和内怀疑论者)却并不需要这种假定。第二,假定现实性为参照点并不影响将怀疑论假设看成开放可能性。以认知逻辑为例,考虑认知模型M,假定的现实性是为建模者(知识归属者)为认知主体的知识句赋值的参照点,而对模型内的主体本身,所有认知可及的世界都是其(认知上的)开放可能性。从而,我们可以在另外的层面上区分内外怀疑论:内怀疑论所针对的是模型内的认知主体,而外怀疑论针对的是模型外的认知归属者。当然,我们也可以建立更高阶的认知模型,从而将原来的知识归属者和认知主体都包含在认知模型中。另外,如果我们将外怀疑论结论明确地表达为“P,但S不知道P”,则著名的盖梯尔问题也可以看成是外怀疑论的特例。盖梯尔问题是假定P和S相信P,而将怀疑的对象指向证成概念;外怀疑论虽然并未明确针对证成,但是却容许了对P真以外的其他条件的质疑。从而,盖梯尔问题也可以看成是特殊的怀疑论问题。
我在本文中反驳了对知识事实性的预设解释,并提议对传统的蕴含解释补充一个语用隐含的方面。新的解释能更好回应Wang和Tai对蕴含解释的批评,而更能说明我们的非预设直觉。另外,我也以内外怀疑论区分为例,讨论了取消预设解释对认识论讨论所带来的影响。其结果表明:取消了预设解释之后,我们不仅可以区分出内外怀疑论,还可以区分出第三种我称之为“中怀疑论”的结论,而这也是最常见的怀疑论结论。而如果我们将外怀疑论明确地表达为“P,但S不知道P”,则著名的盖梯尔问题也可以看成是外怀疑论的特例。而取消对知识事实性的预设解释,也能保证传统二值认知逻辑的合理性。
本文的结论也可以进一步推广来回应针对认知语境主义的所谓“事实性问题”。认知语境主义者认为知识归属句的语义条件依赖于归属者的认知语境,并以此为基础来回应怀疑论问题(Rysiew,2016)。但其理论本身及其对怀疑论问题的回应都遭到了非常严重的指责。因为这些指责都与知识的事实性有关,因此都被称为“事实性问题”。一种版本的事实性问题认为,认知语境主义者最好将知道算子既看做不同语境的指示词,又看做进行语境转换的动态算子;但这样一来,就无法确保知识的事实性(Lihoreau& Rebuschi,2009)。另一种版本的事实性问题认为,知识的事实性使得认知语境主义者在回应怀疑论问题时出现了自相矛盾(Baumman,2010)。这两种事实性问题都涉及到对知识事实性的正确理解;而后一种类型的事实性问题,还会涉及到这里所区分的不同类型的怀疑论结论。深入分析这些问题的细节,无疑超出了本文的范围。但本文对“知识事实性”概念和怀疑论结论的澄清,为进一步分析认知语境主义的事实性问题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附注]本文还得到了四川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研究专项项目(编号:skzx2015-sb05;skqy201645)的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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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熊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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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4799(2017)04-0022-08
2016-07-3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资助项目:12A ZX008、12A ZD072;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资助项目:15YJC72040001
徐召清(1985-),男,四川资阳人,四川大学哲学系讲师,哲学博士,主要从事逻辑学及分析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