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若及其致思路向

2017-02-27 03:40周海春
关键词:孔门子游曾子

周海春

(湖北大学哲学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有若及其致思路向

周海春

(湖北大学哲学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尽管关于有若是否为孔子弟子,是否主持孔门事务并主持编撰过《论语》有一定的争议,但有若在孔子以后的儒门中有较高的地位是比较确定的。从遗留下来有关有若的历史文献来看,有若有自己的思考方向,主要是类思维,依礼论仁,兼顾礼制及其变通,关心治国之术。

有若;《论语》;仁;礼

一、有若其人

“有若,鲁人,字子有”[1]794。有若,一般理解“有”是姓氏,“有氏,有巢氏之后”[1]794;“若”是名。但也有学者提出了一些不同的看法。一种看法认为“有”不过是一个发语词。“有子氏有名若,似无疑问。《路史》谓有氏为有巢氏之后。但有巢氏实上古巢处树上,或发明房屋时代之拟人化,非上古实有此帝王也。即退一步,承认上古真有此有巢氏、则亦当如有熊氏、有娥氏、有扈氏、有苏氏、或有虞、有夏、有殷、有周之类,‘有’字但为发语词耳。明初有有日兴其人,太祖赐改姓日宥。此外,古今殆无氏有之闻人,则‘有’殆非氏矣”[2]84。也有观点认为有若,其实是名若,字有。“《家语·弟子解》曰:‘有若,鲁人,字子有。’则名若而字有者也。按《说文》:‘若,择菜也。’‘有’字从又持肉,又即右手。是‘若’为择取之义,‘有’为持有之义,二义相近,故名若而字有;与冉求之名求字有,正复相类。字有名若而称有若者,字名连称,字居名上,犹孔子之父名纥字叔梁而称叔梁纥也。字有而称有子者,犹《左传》哀公十一年称冉有为有子,《孟子·离娄篇》称匡章为章子也”[2]84。蒋伯潜的说法不影响有若这个名字的使用。有若可以不姓有,而是字有,名若。

有若是哪国人?“仲尼弟子有若,鲁人”[1]794。何晏《论语集解》引郑玄曰:“郑人。”郑玄说是郑国人,应该也是有一定的根据,不过大多数材料说是鲁人,可认定有若为鲁国人。

关于有若和孔子的年龄差距有不同的说法。“有若。少孔子四十三岁。孔子既没,弟子思慕,有若状似孔子,弟子相与共立为师,师之如夫子时也”(《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有若,鲁人,字子有。少孔子三十三岁”[1]794。也有说小孔子三十六岁、十三岁的。很少有有若和孔子应对的话被记载下来,记载有若的文献多为有若与孔子弟子的问答。从这一点可以推断,有若应该和孔子年龄差距较大,大约生于公元前508年或前518年。“微虎欲宵攻王舍,私属徒七百人三踊于幕庭,卒三百人,有若与焉”[1]786。吴国伐鲁国的过程中,鲁国大夫微虎想要夜袭吴王的住处,让他的私人部队七百人在帐幕外的庭院里,每人向上跳三次,最后挑选了三百人,有若也在里边。崔述认定这段故事是真实的,并判断这个时候的有若应该正当壮年。钱穆在《先秦诸子系年》中说,如果依有若比孔子小十三岁,微虎之事在鲁哀公八年(公元前487年),有若当时应为五十四岁了。他认同有若小孔子四十三岁之说,推断微虎之事时有子应该二十四岁①依孔子公元前551年生计算,如有若小孔子十三岁,鲁哀公八年有若当为五十一岁;如有若小孔子四十三岁,鲁哀公八年有若当为二十一岁。,“微虎之事在鲁哀公八年,有子盖年二十四”[3]90~91。“有若之丧,悼公吊焉,子游摈,由左”[1]791。有若死时,鲁悼公亲自去吊丧,子游作为丧礼中的司仪,由左方上下。有若卒于鲁悼公在位之时是比较确定的,且在子游之前。子游生于公元前506年,钱穆在《先秦诸子系年》中以子游卒年六十四(公元前442年)推断,鲁悼公二十五年(公元前453年)是确定有若卒年的一个很重要的参考时间点,“则为鲁悼公之二十五年,而有若犹在前。”[3]91如依此,至少可确定有若卒于公元前443年之前。“有若之寿大抵不出七十”[4]258。

有若是否是孔子弟子?蒋伯潜在《诸子通考》中认为有若可能是孔子同时代比孔子年龄和辈分低的学者。其中的一个理由就是来自《论语》。《论语》中记载有若的言辞不是有若和孔子的对答,从这里可以看出有若和孔子的关系。不过这只是一个线索,不足以证明有若不是孔子的弟子。根据《礼记》等记载有若的资料来看,有若为孔子弟子无疑。

二、有若主持孔门事务

关于有若是否主持孔门事务,学术界也有不同的看法。林安梧认为有有子派存在。“依笔者之考察,孔子殁后,众弟子大体有两大派别,一是‘有子派’,另一是‘曾子派’,这两派争持不下,后来孔子之徒就散而为八,但仍然是以此两派弟子为核心编纂了《论语》。《论语》一书唯有子、曾子二人称子即可见此状”[5]63。有子是否主持孔门事务和有若是否组织弟子编辑了《论语》应该分成两个问题来探讨。当然从一般的常识的角度来看,主持了孔门事务当然具有较大的可能性和现实性主持了编辑《论语》。在孔子离世之后,整理孔子的言行资料对于孔门的发展意义重大,主持事务的弟子当然也会以编辑《论语》为首要的任务。《论语》首篇就三次录有有子的话,并且将有子和曾子并称“子”。钱穆依据这一点断定孔子门人实际上想要曾子和有子承接孔子的学说,“愚按论语首篇,即录有子之言者三,而与曾子并称曰子,门人实欲以二子接孔子之传者”[3]91。

《孟子》中有一段记载了孔子门人推有若主持孔门事务的情况。“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厂,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嗡乎不可尚已’”[1]788~789。杨义推断,孔子卒于鲁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夏四月,弟子守丧三年也就是二十五个月后即鲁哀公十八年,大约“鲁哀公十八年(公元前477年),有若被推举出来主事儒门事务”[6]107。从这个文本中可以看出,子贡是孔子丧事的牵头人,并且子贡选择了独居的路,没有再和孔子弟子聚集在一起。子夏、子张、子游等弟子依然形成孔门的群体。这个群体有一个短暂的“群龙无首”的情况,而后想要推举有子为儒门主持事务的人,但曾子表示了反对的意见。而曾子的反对意见其实对一个学术团体来说是不够理智的。曾子反对的理由是有若不及孔子。子游等人推举有若当有很多的考量,包括情感的依赖,包括儒门发展的实际需要,包括把弟子整合在一起共同开展学术研究和交流思想的需要等等。“有若似孔子,孔子死,弟子思慕,共坐有若孔子之座。弟子知有若非孔子也,犹共坐而尊事之”[1]793。弟子思慕孔子显然是一个理由。“有若,孔子弟子疑其体象,则谓相似”[1]793。当然,如果仅仅是因为体象就推举有若主持孔门事务理由并不充分。“有若在鲁,最似孔子。孔子死,弟子共坐有若,问以道事,有若不能对者,何也?体状似类,实性非也”[1]793。崔述对这个文本的把握比较仔细,有若似圣人,没有说似孔子,子夏等弟子要尊有若为老师,没有说有若公然自居为师。崔述说:“游、夏此举固不得为无过,然其心尚可原。”[7]383游、夏此举谈不上什么过错,恰好是深明大义之举。一个学术团体总是需要有一个主持事务的人,推举有若也是一种很现实的考量。崔述断定这件事没有成功,并且没有成功的理由是有若自己不干。“然则当日之事,盖三子欲师有若而有若不肯居,是以中辍”[7]383。这个观点脱离了这个文本。在这个文本中重点强调的是曾子的反对。

举有若为师的事情是否成功?孟子的这段记载暗含没有成功的意思。杨义在《论语还原》中认为当时曾子不足以凭借自己的一句话就左右整个孔门。杨义还认为有子主事之前,已经编辑了《论语》的初稿,有子主事后极有可能又进行了新的审定。此判断当然也不是空穴来风。依据《史记》的记载,“此事不仅做成,而且还持续了一段时间,其最终的瓦解,只是由于对‘弟子’的两个难题,有子没有做出应有的答复的缘故”[4]264。《弘明集》说:“且仲尼既卒,三千之徒,永言兴慕‘以有若之貌,最似夫子。坐之讲堂之上,令其说法,门徒咨仰,与往日不殊。曾参勃然而言曰,子起,此非子之座。”[1]795在这个记载里面,曾子反对有子的时候,有子已经主持孔门事务了。在《史记》和《弘明集》的记载中,有子实际上已经主持孔门事务,不过后来遇到了曾子和其他弟子的挑战。从可能性来说,也可以这样推断:有子的确在子夏、子张、子游的推举下成为孔门的实际主事者,而曾子对此是有意见的,曾子提出反对意见不一定只有一次,当有子主事以后会遇到更多的挑战,这为曾子挑战成功提供了条件。曾子不愿意接受有子,有对孔子的怀念的因素,但也包含一定的“拔高”孔子形象的因素在里面。从《孟子》提供的资料来看,孔子弟子对新的主事人有过高的心理期待,这为孔门形成新的主事人和孔门的分裂留下了伏笔。《史记》的记载是:

孔子既没,弟子思慕,有若状似孔子,弟子相与共立为师,师之如夫子时也。他日,弟子进问曰:“昔夫子当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果雨。弟子问曰:‘夫子何以知之。’夫子曰:‘《诗》不云乎?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昨暮月不宿毕乎。’他日,月宿毕,竟不雨。商瞿年长无子,其母为取室。孔子使之齐,瞿母请之。孔子曰:‘无忧,瞿年四十后富有五丈夫子。’己而果然。敢问夫子何以知此。”有若默然无以应。弟子起曰:“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1]792

这里的弟子问,在《孔子家语》中说是“巫马施”,在《论衡·明雩》作“子路”。有的学者认为这里孔子的话不可靠。因为月投入毕星是有雨的征兆来自谚语,还说得过去。毕星,即西方白虎七宿的第五宿,共有八颗星,属金牛座。那么,说商瞿得五丈夫子则有点不靠谱了。这个说法“大抵是汉儒圣化孔子的所为”[4]265。的确,这个文本记载的孔子的两个故事近于星历卜祝之学。崔述也认为《史记》的这段记载真实性不高,因为一句话不合就不让有若当老师了不是知道义理的人会做的事情。另外孔子是因为道大德崇而被推举为老师的,并不是因为能够知道下不下雨。在《论语》中孔子也有面对弟子的问题回答弟子“不知”的情况出现,因为一个“不知”而罢黜有子不合理。不过有子面对的情况和孔子未必相同。孔门弟子众多,弟子也是良莠不齐的,不排除有弟子对孔子有全智全能的期待,这种期待因为对孔子的信心而被隐藏起来,后来则转化成对有子的失望。崔述认为这是:“大抵七十子之门人各好自尊其师而诋諆他人,故此等语多不可信。”[7]383如果这段故事是弟子故意诋毁有子而编造出来的话,也能够反映孔子以后儒门的大概情况:其一,有子的确在儒门有较高地位;其二,弟子对孔子形象的理解有某种“神化”的倾向。

其实,孔子如果不是更能把握事物的未来趋势的话,也不会得到弟子的拥护和认可。尽管这可能不是一个老师的全部条件,但却是任何学术的或者其他领袖的必备条件之一。至于这种超前的认识是来自于理性的判断和推理,还是来自直觉和领悟等等则另当别论。《论语》以外资料中的孔子经常表现出这方面的才能,不应当都理解成是后人的杜撰。这个文献没有交代得很详细,或许孔子有其他理性的理由断定商瞿会得子。弟子提出这样的问题也反映了某种问题,弟子对孔子有高度的信任,而对有子是缺乏这种信任的。弟子以此来“罢免”有子,理由是不充分的。这则材料的真伪其实并不是绝对重要的。重要的是其中反映了孔子后学发展的某种传统,即关注孔子“先知先觉”的一面,这类弟子自身缺乏思想和心灵的独立性,对于自己未来的道路缺乏必要的信心和信念,推举新的老师并对老师有较高的期待是他们需要的。“《史记》记录有若不如孔子之上知天文、下测人事,当是战国中后期、即孟子以后儒门神化祖师的传闻”[6]108。蒋伯潜说:“此皆齐东野人之语,为陋儒所艳称传说者耳。”[2]83传统可以具有较高的理性内容,这样的传统追求原始的事实性和真实性,但事实性的追求本身也是为了建构一种传统。“这种‘传统’就是对经文积累起来的理解;没有诠释,经文将只是一种物件”[8]18。但传统之所以形成传统,里面总是包含一定的感情等非理性的内容。传统的延传可以是口头的,也可以是文字的,可以是传闻,也可以是事实,原创者可以是有姓名的,也可以是无名的,传统总是加入了后来人的内容,成为集体意识或者集体无意识的产物。在延传和继承“传统的”作品、信仰、行为范型、制度规则的过程中,理性推理能力和非理性能力同时起作用。把孔子塑造成“先知先觉”者也是“无意识集体过程中的非个人产物”[8]19。

不管有子是否真的主持孔门事务,但有一个基本事实是比较清楚的。有子在孔子以后的儒门中有较高的地位和较大的话语权、影响力。有子是否有自己的学派?“有子似乎并不传学,为何如此,此又是一难题。如果他是孔门中人,那么,可能性之一,是他早逝,未来得及形成自己的一派学问,可能性之二,是其学说因近乎曾子而最终与之汇合。如果他不是孔门中人物,那么,他便自有其独行之处”[4]264。

三、有若的思想轨迹

从有关资料来看,有若和曾子之间存在着较大的思想分歧,而和子游情感关系较为密切。有若的哲学思考路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是回答《论语》编辑过程中是否留下有若思想印记的前提。从思维逻辑来说,从现有的资料来看,可以发现如下思想线索。

其一,有若有类思维。“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1]788圣人和民都是人,不过圣人是人中出类拔萃的人。典籍中记载有若有智慧,这种智慧是否主要体现在一种类思维上不得而知。相关资料太少,无法详细考察类思维是否构成一种稳定而系统的思维模式。《汉书》说“上智下人:有若”[1]794。这一说法应该有所本,显然有若在智的方面比较擅长。有若好学,“有子恶卧而焠掌,可谓能自忍矣”[1]789。《刘子》用有子的故事来劝诫要好学无倦。“有子恶卧,自焠其掌”[1]796。《孔子家语》说有子“为人强识,好古道也”[1]794。

其二,有子有依礼论仁的思想倾向。“在思想上有子派以‘孝悌’伦理为核心。而曾子派则以‘忠信’道德为核心。前者是以‘血缘性的自然连结’为核心所开启的亲情伦理,而后者则是以‘人格性的道德连结’为核心所开启的社会正义。当然,这两者并不是相互背离的,他们是连续为一个整体的,但却各有其着重点。我以为以有子为核心的孝悌伦理,配合上后来帝皇专制的传统,终转而成为一种闭锁性的‘心性修养’;原先以曾子为核心的忠信传统,本是以社会正义息息相关的,但在‘血缘性纵贯轴’的帝皇专制主导下,亦被异化成内倾式的‘心性修养’,因之,大家亦忽略了其‘社会正义’的向度”[5]63。礼制是现有的制度和礼节规范,具有一定的历史情境性,可以并入“角色伦理”或者“习俗伦理”的范畴中。从这一角度来看人的处境,显然要突出人的社会角色,并依据礼制的要求扮演自己的社会角色。而如果以仁为核心,则突出个人之“己”,这个“己”要从社会角色中抽离出来,而更多地要有自己内在的道德自觉和道德自省,并不分社会角色地对待他人,把他人也看成是一个单一的个人或者类。依据上文的资料,有若发展出了一种类别的思维,把圣人看成和百姓一类的,不过圣人是民中出类拔萃的人。处于社会历史世代更迭中的人,实际的处境是有先在的社会关系,一出生已经有了社会角色的属性和社会角色的限制,但是个体总是把自己看成是个体,并且力求自由地去面对社会角色规定,并力求去改变自己的社会角色限制。这一历史的基本事实使得思想家或者关心个体的自由,或者关心社会角色和社会秩序。

林安梧认为有子关心亲情伦理是有一定的证据的。“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关于这段话的解释可以分成两个部分来处理。从文本自身的思维进程来看,本立道生,可以说孝悌立,则仁生。也可以从文本阐释学的角度来阅读这段话,“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一句虽可翻译成孝悌是仁的根本,但从中西语言差别的角度来看,这里的“也者”、“为”并不完全等同于“什么是什么”的句式,换句话说这不是一个定义,“孝弟”和“仁”之间没有类别关系。古人即说“孝弟即仁也。谓孝弟为仁本,终属未通”[9]13。“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即“孝弟生仁。”“本”对应“道”,连接二者的是“生”;“孝弟”对应“仁”,连接二者的是“为”。孝悌之本立,则仁道生,仁道生则作乱亡。也有人质疑孝悌是否能生仁,认为仁当在更广泛的社会领域中产生,但这不符合现代生活的基本形态。在目前的历史状况下,人的生活依然是由家庭延伸到社会,家庭依然是起点和人生意义的基本根据。至于“好犯上”一段,可以纳入家国关系的框架来理解。孝悌和仁相比,孝悌的落实总是和具体的人伦情境相关,并更多地受到人伦情境的限制,而仁则有突破人伦情境限制从而把人普遍化的倾向。

从《论语》记载的情况来看,有子很强调处理好私人领域事情的重要性。“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论语·学而》)这里的“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具有很勉强的意味,当一个人的身心修养不能在更为广大的范围内发挥作用的时候,能够在“亲”的范围内发挥积极的影响力,已经是很好的情况了。“信”的价值虽然依然保持了和孔子思想的连续性,也就是“信”需要其他的价值尺度来调节,如“好学”,否则就是“贼”;“言必信”是“小人”。信“近于义”,说明有子是了解孔子的通见的,“信”要达到“仁”,达到“义”。“信”已经接近“义”了。但有子显然降低了要求,并侧重于“信”的积极性的价值表述,而且这种考虑给人一种带有功利性的内容在里面。孔子看重“言可复”的社会效果,就是“不失其亲”,从这一点来说,只能是“亦可”,也就是勉勉强强地作为一个行动的指南。一个人要让自己的“义”为人所了解,显然需要拥有一定的吸引力,并把这种影响扩大到政治或者整个社会。有子强调一个人具备了基本“义”的某些方面,已经可以产生很大的影响了。

其三,有子在坚持和变通礼制度方面有一种两边都兼顾的态度。礼制度随着时代的变化,很多地方已经不能被人们所遵守了,这是一个历史发展的必然现象。其中不能符合新时代利益需要的礼制受到的冲击最大。伦理规范和变动了的社会现实的关联,其核心的内容是规范和利益关系的调整。只有一种伦理规范具有了和人们认识到的利益具有了紧密的关联关系之后,伦理规范才会发挥更大的社会作用。规范只有表达了利益,才是合法、合理性的规范,规范调解下的秩序才是合法的秩序;利益只有纳入到规范当中,才是一种合法的利益。利益和规范获得合法性的中介和手段是观念。伦理规范和利益的关系需要不断地随着时代的变化进行调整。“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论语·颜渊》)有子的“和”概念更多地指规范和现实的关系问题。有子在这里基本上把先王之“道”理解成了“礼”,应该说,这一点和《论语》所显示的孔子的“道”的观念相比,还是范围窄了一些。“先王之道”就是“礼”。“和”强调的是“礼”的应用问题,“礼”的应用应该“和”,这里强调规范要表达时代精神和时代需要,进行必要的调整;但不是为了和而和,不是“知和而和”,要“以礼节之”,也就是把现实的利益纳入到规范当中。从这段话来看,有子强调“和”,显然希望根据变动的实践变通礼。

“孔子既祥,五日弹琴而不成声,十日而成笙歌。有子盖既祥而丝屦组缨”[1]791。孔子在大祥后五天开始弹琴,但弹不成声调;在大祥后逾月的又一旬里欢笙,其声调就和谐了。有子大概是祥祭一结束,就穿上有丝饰的鞋子和戴上用丝带作缨的帽子,这未免早了点。显然,有子在强调礼的变通性方面是比较大胆的,而且走得比较远。“有子与子游立,见孺子慕者,有子谓子游曰:‘予壹不知夫丧之踊也,予欲去之久矣。情在于斯,其是也夫?’子游曰:‘礼:有微情者,有以故兴物者;有直情而径行者,戎狄之道也。礼道则不然,人喜则斯陶,陶斯咏,咏斯犹,犹斯舞,舞斯愠,愠斯戚,戚斯叹,叹斯辟,辟斯踊矣。品节斯,斯之谓礼’”[1]791。有子和子游在一块儿站着,看见一个小孩子在哭哭啼啼地寻找父母。有子对子游表达了应该废除丧礼中顿足的规定,孝子抒发悲哀思慕的感情应该就和这孩子一样,只要是发自内心,可以想怎么哭就怎么哭,还要什么规定呢!子游则反对这一观点。

有子问于曾子曰:“问丧于夫子乎?”曰:“死欲速朽。”有子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参也闻诸夫子也。”有子又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参也与子游闻之。”有子曰:“然,然则夫子有为言之也。”曾子以斯言告于子游。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昔者夫子居于宋,见桓司马自为石椁。三年而不成。夫子曰:‘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死之欲速朽,为桓司马言之也。南宫敬叔反,必载宝而朝。夫子曰:‘若是其货也,丧不如速贫之愈也。’丧之欲速贫,为敬叔言之也。”曾子以子游之言告于有子,有子曰:“然。吾固曰:非夫子之言也。”曾子曰:“子何以知之?”有子曰:“夫子制于中都,四寸之棺,五寸之椁,以斯知不欲速朽也。昔者夫子失鲁司寇,将之荆,盖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以斯知不欲速贫也。”[1]791

这段对话有较高的学术价值,其中反映了如何对待孔子的言论的问题。曾子脱离具体的情境和日常行为来对待孔子的话。子游支持有子的看法,认为孔子“丧欲速贫,死欲速朽”之言实际上是在具体的情境下说的,具有具体的针对性。有子则综合孔子的其他言行进行补充说明。这一段对话还透露出来一些信息,即孔门弟子在对待孔子的言论上可能有过一种努力,区分那些可以脱离具体情境,并具有较为普遍的适用性的语言和不能脱离具体情境的语言,而认定那些具有较高的适用性的语言才是孔子有代表性的话。《论语》中的“子曰”和其他文本中的“子曰”由此可以作为一个基本的分野。曾子孤立对待孔子的某些话,可能与其追求内省的思路相关,而有子和子游坚持以情境性看待孔子的某些话,但最终依然把那些具有较大适用性的话作为孔子言论的代表。曾子和有子的路向虽有差别,但依然不影响孔门的基本通见。

“曾子曰:‘晏子可谓知礼也已,恭敬之有焉。’”“有若曰:‘晏子一狐裘三十年,遣车一乘,及墓而反;国君七个,遣车七乘;大夫五个,遣车五乘,晏子焉知礼?’”“曾子曰:‘国无道,君子耻盈礼焉。国奢,则示之以俭;国俭,则示之以礼’”[1]791。曾子显然以内省的思路,以恭敬的视角看待礼,而有子则从礼制的角度分析晏子是否知礼。“悼公之母死,哀公为之齐衰。有若曰:‘为妾齐衰,礼与?’”[10]147悼公的母亲去世了,哀公为她服齐衰。有子感到奇怪,就带有讽刺的口吻问道:“为妾服齐衰,这符合礼的规定吗?”哀公说:“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呀!鲁国人都把她看成是我的妻子。”显然,有子就周礼本身就事论事谈论礼的问题,并区分了礼和仁。有子尊重礼和有子被推举出来主持孔门事务应该有一定的连带关系。子夏重视礼,子夏出面推举有子,应该是有一定的思想缘由。

其四,有若关心治国之术。《论语·颜渊》中有若回答了鲁哀公关于税收问题的提问,“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论语·颜渊》)鲁哀公希望通过增加税收的途径解决政府的财政和经济能力问题,有子则希望通过增加百姓的财富和经济能力的办法来解决。韩非子中还提到有若主张以“术”治天下。有若给宓子贱提了如下建议:“故有术而御之,身坐于庙堂之上,有处女子之色,无害于治;无术而御之,身虽瘁臞,犹未有益”[1]790。有若所说的“术”的具体内容不得而知。如果这段所记是真实的话,有若所说的“术”应该不是韩非心目中之“术”,而应该是“仁术”,即靠正身、各尽其职和文化来实现治理[11]196~197。

由于关于有若思想的材料过于分散,其相关思想的把握还需要更多的佐证材料才能明晰。但有若的思想和曾子的思想有很大的分歧,这一点应该是比较明确的。有子和曾子思想的分歧并不如林安梧所说的“孝悌”对“忠信”、“血缘性的自然连结”对“人格性的道德连结”、血缘亲情对社会正义这样简单。在孔门通见中包含君子、人己关系、师生关系和五伦四个不可分割的部分。“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从这章内容来看涉及到师生、朋友、人己关系,最后落脚点是君子。同样在《学而》篇,曾子也有类似的表述。“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论语·学而》)省身对应君子,然后依次涉及人己、朋友和师生教育关系。二者的差别是表述的顺序有所不同。从《论语》的思想来看,涉及到君子以及人己、师生、朋友、父子、夫妻、君臣等关系。君子属于个人人格成就的范畴,人己关系中包含着个体和类的思维模式的发展,师生、朋友关系凸显了孔子思想的创造性,而君臣等关系更多地属于对周礼的继承。对这些思想层次的不同摆布形成了孔子弟子思想的特色。有若的“类”思想和强调人己有某种思维的连贯性,可以看成是儒门慢慢形成的通见之一。不过“类”思想不一定必然和人己关系联系起来,也可以过渡到五伦关系中。如《大戴礼记·礼三本》中有“先祖者,类之本也”。有若思想的总体倾向是调和古今,调和君臣、家国、父子关系,有依据这些关系阐发人格成就所需要的德性,并且降低了德性要求的倾向。随着对德性要求的降低也会发展出某种个性解放的思想因素,从而升发出对礼制度的某种突破。子游欣赏有子与有子依礼论仁有关,《论语》中记载子游关心孝和君臣关系,关心仁的问题,但是反对陷入琐事和某种算计关系中,反对私人关系伤害政治的公义。当有子思想中降低德性的要求走得更远的时候,子游表达反对之意也是符合子游的思想倾向的。曾子以孝闻名,人伦亲情为其所重,但最终的支点却是修身,并有重视朋友、师生关系的倾向。重视修身会出现一种严肃的态度,这种态度虽然可以发展出不同于重视人伦的个体思想倾向,以及超拔情境的思维方法,但也会导致对礼制规范的人伦的一种谨慎的态度。

[1]李启谦,王式伦.孔子弟子资料汇编[M].济南:山东友谊书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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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文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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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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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海春(1970-),男,内蒙古扎兰屯人,湖北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华文化发展湖北省协同创新研究中心研究员,哲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哲学史与伦理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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