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和志贺直哉小说比较研究

2017-02-27 03:40肖书文
关键词:郁达夫作家文学

肖书文,周 佳

(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郁达夫和志贺直哉小说比较研究

肖书文,周 佳

(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作为中日两国著名的小说家,研究者们早已对郁达夫和志贺直哉的小说分别进行了全方位的分析,然而却很少有将两人的小说进行对比研究的。众所周知,中国的现代小说深受日本大正文学的影响,郁达夫的自叙传小说也不例外。郁达夫和志贺直哉的小说在文体、主题、题材诸方面均有同有异,而无论是同还是异均与二人的成长经历、文学素养、国情以及传统社会文化的影响相关。对郁达夫来说,中国的社会状况和他自身的文学素养决定了他不能写出同志贺直哉一样的心境小说来;就志贺直哉而言,日本的国情和他的成长经历则决定了他不能像郁达夫那样将视野拓宽到社会的制度层面。正因为这些不同点及其成因的存在,让两位作家创造出了各具风格的作品来。

郁达夫;志贺直哉;成长经历;社会文化

郭沫若曾指出:“中国的新文艺是深受了日本的洗礼的。”①郭沫若在《桌子的跳舞》一文中指出:“中国文坛大半是日本留学生建筑成的。创造社的主要作家都是日本留学生,语丝派的也是一样。此外有些从欧美回来的彗星和国内奋起的新人,他们的努力和他们的建树,总还没有前两派的势力浩大,而且多是受了前两派的影响。就因为这样的缘故,中国的新文艺是深受了日本的洗礼的。”参见《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54页。[1]54即中国的现代文学作家多多少少都曾从日本文学中汲取了养分。志贺直哉(1883—1971)是白桦派的代表作家之一,也是“日本私小说的集大成者”。他凭借着敏锐的观察力和简练的表达,以自身的经历为描写对象,创作了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小说。而郁达夫(1896—1945)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浪漫主义小说代表作家。他在日本度过了十多年的留学生涯,受当时日本文学的影响,因而其作品也明显带有“私小说”的特点。但他在学习日本私小说写作手法的同时,也加入了创新因素,开创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小说的新形态。

乍看上去,郁达夫和志贺直哉的作品风格有着极大的不同:一个是充满感情的抒情描写,另一个则是语言表达简洁有力。然而我们无法忽视的是,两位作家的小说都和“私小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所以本文将从比较文学研究中平行比较的视角出发,以“私小说”为切入点,对两位作家的作品进行对比分析。

一、郁达夫和志贺直哉小说的共同点

郁达夫和志贺直哉的小说都有着私小说的特征,它们在文体和内容两方面都存在着一些共同点。

(一)文体上的共同点

众所周知,日本的私小说起源于自然主义文学。平野谦在《私小说的二律背反》中将私小说分为两类,分别为破灭型私小说和调和型私小说:他把以自然主义为源头,并拥有自我暴露的性质,为了艺术创作不惜破坏自己私生活的小说归纳为“破灭型私小说”,也就是狭义上的私小说;将以白桦派的创作理念为基础的、描写日常生活、着重挖掘自我内心并寻求心境平和的私小说,称为“调和型私小说”[2]153。之前,久米正雄在《私小说和心境小说》一文中曾将忠实描写作者内心以及其心境的私小说,同将周边事物和自身素材进行艺术化创作的自然主义私小说进行了区分,并将前者称为“心境小说”[3]。菊池宽曾指出:“志贺的观照是完全写实的,他的写作手法从根本上说也是写实主义。”[4]78志贺直哉的名作《在城崎》从来都被认定是大正时期私小说的经典之作。志贺直哉自己也在《创作余谈》中谈道:“这是一篇完全和事实吻合的小说。”[5]380然而这种写实主义并非是单纯的写实。因为在志贺直哉的小说中,我们处处可以见到作者的理性与情感的纠葛、自我表现的强烈欲望以及简洁生动的描写。这种在小说中向读者抒发自身喜怒哀乐、寻求心境平和的理念正是区别于自然主义文学的显著特征。因而志贺直哉的私小说是调和型私小说,或被称为心境小说。郁达夫的小说被称为自叙传小说,或是“身边小说”。这种小说深受日本私小说的影响,具有很强的自传性。不论是主人公“我”,还是于质夫,小说的内容基本上都与作者自身的经历以及心境吻合。并且郁达夫在小说中暴露自己灵与肉的矛盾以及变态心理,并将这种方法作为艺术创作的一种手段,向传统的封建礼教发起挑战。对于自然主义文学,他在《五六年的创作生活回顾》中写道:“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若真的纯客观的态度,纯客观的描写是可能的话,那艺术家的才气可以不要,艺术家存在的理由,也就消失了。”[6]180也就是说,他不赞同自然主义文学的写作手法,甚至还是反对的。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发现自传性是郁达夫和志贺直哉小说共同拥有的特点。他们并不局限于死板的纯客观描写,也注重于作者内心的告白和人物内心的刻画。所以,他们的小说又都是有着个性的特点,是明显区分于自然主义的外在描述的。

(二)内容上的共同点

除了在文体上存在的共同点之外,郁达夫和志贺直哉小说在内容上也有着不少相似之处。下面分主题和题材两方面来阐述。

首先看小说的主题。大东和重通过分析形式上的相似和文学观的共同点将志贺直哉和郁达夫联系在一起,认为他们都推崇“自我至上”的理念,并经常将其作为自己作品的主题来进行表现[7]。“自我至上”的主题是志贺直哉初期小说中最受瞩目的特征。陈秀敏认为,《范某的犯罪》这篇小说在志贺直哉的创作史和精神发展史上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并达到了“自我至上”理念的巅峰[8]127。小说讲述了一名年轻的中国杂技师范某,因在表演中用一把菜刀大小的刀切断了自己妻子的颈动脉而被捕。但是,法官不能轻易判断这件事到底是范某表演中的过失还是故意杀人。所以他分别召唤了杂技团团长、助手和范某进行审问。在审问的过程中,范某逐渐吐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完成了对法官的告白。

“你想过要杀死妻子吗?”

范某没有回答。法官又问了一遍。虽然这样,范某也没有马上回答。接着,

“这件事发生之前曾经常想,妻子要是死了的话就好了。”范某回答道。

“这样的话,是不是若是法律允许,你可能早就会杀掉了你的妻子?”

“我从没有想过畏惧法律这件事。是因为自己太软弱了。因为太过软弱,所以强烈的想要过上‘本统’的生活。”[5]15(9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上文是范某的自我叙述。范某因为妻子的不贞而感到苦闷,他虽然极力想要从这样的生活中挣脱,但却总是无能为力。范某将自己没能从当前生活中逃脱的原因归咎于自身的软弱。并且“因为太过软弱,所以强烈的想要过上‘本统’的生活”。范某的“本统”的生活是指摆脱当前的婚姻,随心所欲地生活,也就是顺从本心生活。因此,范某实际上是想做自己能掌控的事,本着“本统”的态度生活。这些描述都在某种程度上暴露了范某自我至上的心理,并且也表现了志贺直哉想要保持本心、追求自我至上生活的理念。在《范某的犯罪》中,范某理所应当的是志贺直哉的化身。除此之外,法官可以说也是志贺直哉的化身。小说的最后,范某向法官又一次表明了自己对妻子之死毫无感伤之情。法官听到范某的告白,“感到身体里不知为何涌上了一股兴奋感”,“当场写下了‘无罪’”。根据陈秀敏的分析,这个“无罪”的判决实际上是对范某行为的支持,是对志贺直哉的自我至上观点的一种自我肯定[8]142。所以,这个情节也表达了“自我表现”,亦或是“个性至上”的主题。与之相对,郁达夫也认为文学创作应当和自我表现相结合。他的一系列自叙传小说,如《银灰色的死》、《茫茫夜》等,多多少少都带有“个性至上”的色彩。特别是在其成名作《沉沦》中,他痛快至极地将自己的想法完全表露了出来。他以亲身经历为蓝本,描写了“我”在日本期间的生活。郁达夫将“他”的“沉沦”用极为缠绵的抒情描写进行了直接的刻画,还表达了对人性和时代的悲哀,以及期望从感情的束缚中挣脱出来、让自己的内心得到释放和升华的强烈欲望。这都是郁达夫对“个性”及“自我”的肯定。对此,郁达夫自己也说道:“写《沉沦》的时候,在感情上是一点儿也没有勉强的影子映着的;我只觉得不得不写,又觉得只能照那样的写。”[6]250根据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知道,“自我至上”的主题是志贺直哉和郁达夫创作的源泉,也是连接他们自身的桥梁。不论是《范某的犯罪》中的“范某”也好,还是《沉沦》中的“他”也好,实际上都是作者自己的化身。因而他们都顺从本心,通过小说主人公将自己的想法明明白白地表现了出来。

其次看题材。郁达夫和志贺直哉除了“自我至上”的主题之外,在创作题材方面也有着不少共同点。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郁达夫和志贺直哉虽并非相同国家的作家,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赋予了笔下人物“病态神经”的特质。广津和郎就指出:“志贺氏在当今的作家中,最具有近代文明中产生的尖锐复杂的病态神经。并且他对世纪末的颓废精神,比起以颓废精神为口号的人们来说更加了解。”[9]与之相对,郁达夫本人提倡小说是作家的自叙传[6]180。他将自己的“病态神经”作为素材,完整地表现在作品中。也正因如此,他的小说才引起了当时大多数作家的批判。本文提到的“病态神经”主要指性欲、犯罪欲望、忧郁症等。其中,两位作家都有与“性欲”相关的小说。比如说志贺直哉的《浑浊的大脑》、《大津顺吉》、《暗夜行路》等,以及郁达夫的《沉沦》、《银灰色的死》等。在《浑浊的大脑》中,主人公津田违背了基督教中“勿奸淫”的教律,感到了强烈的罪恶感,大脑渐渐变得浑浊起来;并在和阿夏的矛盾激化后,陷入错乱状态中的津田在幻觉中用锥子“刺穿了阿夏的喉咙”。本多秋五指出,《浑浊的大脑》的“前半部分描写了主人公因性欲的烦恼——由于基督教的教条和性欲的压迫的‘双面夹击’产生的痛苦烦恼——而表现出来的冲动挣扎”,“后半部分则描写了放纵性欲的情况下产生的危险”[10]。根据以上的分析,我们了解到津田在性欲的折磨下依然已经成为了一个“疯子”。郁达夫在《沉沦》中也表现了性欲的问题。主人公“他本是一个非常爱高尚洁净的人,然而一到了这邪念发生的时候,他的智力也无用了,他的良心也麻痹了,他从小服膺的‘身体发肤不敢损伤’的圣训,也不能顾全了”[11]32。“他”虽然想要制止这种“邪念”,但最后总是会屈服于自己的欲望。在肉欲和罪恶感的双重压迫下,“他”的精神状态渐渐恶化。若将两篇小说进行比较,我们可以发现津田和“他”都想要抑制住自己的性欲,但最终都失败了。并且两人都陷入了一面沉迷于女色,而一面又不断自责的窘境。津田最后被送入了疯人院,“他”的身体则是日益衰弱。

2.两人都关注家庭不和的题材。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受欧美自由民主风潮的影响,个人主义和家长制之间的矛盾日益加深,父子间的关系也面临着新的状况。父子之间矛盾加剧,其原因几乎都是由第一代和第二代之间思维方式的差异引起的。志贺直哉虽然是家中的次子,但是由于兄长直行早夭,幼年时便作为继承人,被祖父母接到身边抚养。他深受祖父直道的人格的影响,却与父亲的关系不佳。志贺直哉的作品中,有个三部曲《大津顺吉》、《某男,其姐之死》、《和解》。这三部作品都是以志贺直哉和父亲不和的亲身经历为蓝本进行创作的。其中,大正元年完成的《大津顺吉》可以说是其后一系列描写父子不和小说的预告之作。主人公大津顺吉一直深受基督教禁止奸淫的教义以及青年人的“肉体的欲望”的折磨。他爱上了家中“皮肤略黑的十七八岁的女仆千代”,他和千代偷食禁果,并决意和她结婚。当然,这决定招致了父亲以及祖母的强烈反对,他们立即将千代遣送回了老家,因而大津对父亲的不满达到了顶点,并萌生了离家出走的念头。类似的情节在《和解》、《暗夜行路》中也有涉及。这个情节包含了志贺直哉追求自我个性,并向父权发起挑战的意味。所以,父子间的问题可以说是研究志贺直哉及其小说无法回避的问题。郁达夫在初涉文坛之时,也同志贺直哉一样有过被家人误解的经历。比如他在大学里几次三番转系的行为就很让他的兄长不满。除此之外,郁达夫和母亲之间也有着深深的隔阂。郁达夫在毕业后生计困难,赚的工资难以养家糊口,如在《茑萝行》中所描写的,“我”从日本学成归国后身无分文,只能像逃命一般地回到家中。见了母亲的面也不敢打招呼,只是把两只皮箱丢到矮凳上,匆匆忙忙地藏到了楼上妻子的房间里。当然,这样的行为招致了母亲的责骂:“你便是封了王回了,也没有这样的行为的呀!……这两夫妻暗地里通通信,商量商量,……你们好来谋杀我的。”[11]221异乡漂泊的郁达夫其实只是想要得到母亲的安慰,但无奈母亲只关心钱财。所以我们不难想象郁达夫和母亲之间的矛盾。

3.在人道主义情怀方面,两人都有肯定人性、提倡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精神的一面。菊池宽指出:“一般的写实主义者对人生、对人类的态度都太过于冷静、太过于残酷。与他们的冷漠相反,(志贺直哉的作品中)有着人道主义的温情。”[4]7《3学徒之神》中贵族院议员A在偶然的机会下请秤店的小学徒仙吉吃了一顿寿司。但是仙吉并不知道A遇见过他没钱买寿司的事情,所以他一直认为A是神仙。而A在帮助了仙吉之后虽然感到了喜悦,但也奇怪地感受到了“寂寞、厌烦的心情”,更有着一种“像是做了不为人知的坏事的一样的心情”。其实包括志贺直哉自身在内的很多有钱人、有名人都有着和A一样的心理,对于他们来说,帮助他人只是举手之劳,但因害怕他人的不理解,才常常有做了不为人知的坏事的一样的心情。而A在做了好事后感到寂寞的原因则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真正和A一样出手帮助他人的情况实在是太少了。所以,志贺直哉在表达对身边的人的同情、赞赏A的行为之余,也有着对当时日本社会冷漠状态的批判。他在《到网走去》、《灰色的月》、《正义派》等作品中也表现了这一主题。对下层人物的关心和正义感正是志贺直哉的“人类的道德感”[4]78。肯定人性、同情弱者的情节在郁达夫的小说中也有体现。《春风沉醉的晚上》、《薄奠》、《微雪的早晨》这三篇小说就对普通人的不幸遭遇表达了关心。其中,《薄奠》是最具人道主义色彩的作品①郁达夫自己认为是带有“社会主义色彩”,但倪祥妍认为,相对于“社会主义色彩”,改为“人道主义色彩”更为恰当。参见倪祥妍《日本小说家与郁达夫》,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21页。[12]221。“我”在乘坐人力车时,看到车夫弯曲的背脊时总是感到很难过,因而,“我”常常和他交谈,并想多付车钱给他,但都被拒绝了。之后某天,这位贫穷而正直的车夫不知为何溺死在河中。“我”虽然想要实现车夫的愿望——拥有自己的人力车,但苦于囊中羞涩,只能买了一辆纸车作为祭奠。小说全篇洋溢着“我”对车夫的同情之心。虽然“我”不能带着车夫脱离苦海,但也是尽力帮助了他的。中国作家孙犁曾说:“凡是伟大的作家,都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毫无例外的。他们是富于人情的、富于理想的。……把人道主义从文学中拉出去,那文学就没有什么东西了。”[13]242志贺直哉和郁达夫能长久地被别的作家和读者所喜爱的原因,就是因为作品中蕴含的道德感和人道主义温情。因而两位作家通过小说来表现人道主义绝非偶然,而是必然的事情。

二、郁达夫和志贺直哉小说的不同点

郁达夫虽是在日本大正文学的熏陶下开始文学创作的,但他的自叙传小说和志贺直哉的心境小说又有着本质的不同。这里也从文体和内容两个方面来比较两者的不同点。

(一)文体上的不同点

文体特征是一种总体的、外在的特征。如前文所述,不论是郁达夫还是志贺直哉的小说,都有着“私小说”的显著特征。他们都将自己的经历作为创作的对象,凭借艺术化的手法彰显着自己的个性。但即便如此,他们的小说文体中仍存在有明显的不同之处。首先,相对于志贺直哉的调和型私小说,破灭型的私小说对郁达夫创作的影响更大。郁达夫自比为“中国的佐藤春夫”②在《海上通信》中,郁达夫说:“达夫!你在中国的地位,同佐藤在日本的地位一样。但是日本人能了解佐藤的清洁高傲,中国人却不能了解你,所以想以作家立身是办不到的。”参见《郁达夫文集》第三卷,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第78页。[14]78。他的自叙传小说虽然是模仿私小说进行创作的,但相对于志贺直哉的“心境小说”,其作品风格更接近于佐藤。比如他的《沉沦》就和佐藤的《田园的忧郁》一样,充满了忧郁、孤独、伤感等颓废的情绪。与之相对,志贺直哉的心境小说虽然也有着病态心理的描写,但最终都还是达到了“平和”的心境。如《在城崎》中,“我”目睹了蜜蜂、老鼠和蝾螈的死亡后,意识到生和死并非两种极端,自己的精神由此得以升华。其次,郁达夫的自叙传小说不仅有着自叙传的特点,还富有抒情性。抒情性是指作家将自身对客体的感情作为主要描写对象,表现内心的心理变化和感受。郁达夫在创作时主要着墨于主人公的情感和内心变化,以抒情的语言完成写作。他的抒情性来源有两个方面:一是以屠格涅夫、卢梭、歌德等作家为代表的感伤主义和浪漫主义;二是日本自然主义私小说中的浪漫主义因素③日本的浪漫主义文学活动在尚未完全发展之时,便早早地夭折了。因而,田山花袋、岛崎藤村等浪漫主义阵营的作家转投向了自然主义文学的怀抱。他们从浪漫主义的角度解释自然主义,并赋予了自然主义文学浓厚的浪漫主义气息。。在《沉沦》中,就经常有着“人生百岁,年少的时候,只有七八年的光景,这最纯最美的七八年,我就不得不在这无情的岛国里虚度过去”[11]24之类的抒情。所以,郁达夫的小说往往有着浓烈的情感色彩,有着近乎抒情诗的特质。而志贺直哉的小说则是用冷静并简明的描述表现主人公的心理状况,用朴素平实的语言来打动读者的内心。

(二)内容上的不同点

通过前文的分析我们发现,郁达夫和志贺直哉都选择了主人公的“病态神经”、家庭的不和、人道主义三个题材作为创作对象。那么他们选择这些题材的目的是否完全一致呢?答案是否定的。下面我们将对两位作家在小说内容上的不见点进行对比分析。

1“.我”的不同。郁达夫和志贺直哉的小说中,自我意识是作品的中心,也是创作的根本。王向远指出,自我意识的表达是同自我和时代、以及自我和社会的关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15]319。所以,为了更加深入地研究郁达夫和志贺直哉的小说,必须要理清他们小说中的“我”和社会之间的关系。日本的私小说素来被认为是日本文学中独特的领域。私小说作家在创作时往往只注重挖掘自己的内心,或是描写周边的景物,所以不论是破灭型私小说作家还是调和型私小说作家,实际上在作品中都不关心应有的社会意识。志贺直哉出身于富裕的资产阶级家庭,对当时的日本社会是基本认同的,因而在作品中所表现的苦闷大多也是对家庭、恋爱和婚姻等的不满。如他在《创作余谈》中也谈到创作《和解》这篇小说的“动因”来源于自己同父亲关系得到和解的喜悦,而并不是因为某种“主题”而写的[5]381。所以,志贺直哉的“我”是没有被“社会化”的。而在这方面,郁达夫的小说与志贺直哉的小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将郁达夫推向文学创作道路的原因中,有两个不可忽视的因素,一是在异国受到轻视后所形成的爱国之心的激发,二是受到五四运动精神的感召。他在《沉沦》、《茑萝行》等小说中自觉地将“我”和社会、或是作为“社会阶级”的一员,同当时的时代和社会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如在《沉沦》结尾的三句呐喊①这三句呐喊是:“祖国呀祖国!我的死都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吧!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郁达夫文集》第一卷,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第53页。,暗示了主人公的自杀是因为国力的孱弱,表现了郁达夫强烈的社会意识。若根据私小说的标准来看,《沉沦》可以说是一篇失败的私小说。但郁达夫写小说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咀嚼内心的痛苦,他大胆地将自己的遭遇和不幸暴露给读者,让读者知晓其原因,唤起读者的共鸣。只关注自己的生活、不关注社会,这是日本私小说的特点。而郁达夫的小说中蕴含着忧国忧民的意识,体现了其深刻的社会责任感。也正因为如此,“我”和社会之间的关系将两位作家的作品区别开来。虽不能由此判定两者作品的优劣,但是他们都是在小说中体现了最真实的自我。

2.告白的不同。伊藤整指出,日本近代小说的根源在于作家本人的告白[16]69。这里的“告白”是指在小说中坦露自我意识、行为和心理的变化过程。志贺直哉和郁达夫的小说明显有着这样的特点。根据上面“我”和社会之间关系的差异,两位作家小说中的“告白”也就具有了不同的色彩。日本私小说中的自我暴露和基督教的“忏悔”的性质相似。王志远认为志贺直哉的告白也是自我忏悔的一种[15]323,而陈秀敏则认为志贺直哉实际上是反对自我忏悔的,志贺直哉推崇自我个性至上,虽然在理性和感性之间有过挣扎,但他最终总是顺从自己的心意,理性被感性所压制[8]232~234。《暗夜行路》的主人公时任谦作完全可以说就是志贺直哉本人的代言者。小说中有这样一幕:“蝮蛇”阿政将自己的一辈子的劣迹编成戏,在祇园的八坂神社下的一家戏园子里演出。谦作在深夜路过时,看到剧场门口挂着一张广告。上面写着:“为了忏悔,演出自己的身世”。对此,谦作旗帜鲜明地对阿政的忏悔行为提出了反对,认为她是欺世盗名之辈[17]。志贺直哉认为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罪行的行为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不论怎样在别人面前坦白自己的罪行,其罪恶都不会消失。并且忏悔的行为对于自己、对于他人来说都是没有好处的,反而可能会对他人造成伤害。所以说,志贺直哉是不赞成在大庭广众中忏悔这一行为的,他认为只有从内心反省自己,才能消除恶念并达到平和的心境。如谦作在小说最后,在融入大自然的过程中,让自己的精神境界得到了升华,恢复了澄澈的心境,这种心境正是志贺直哉追求的最高心灵层次。所以,志贺直哉的告白是为了要让自己的心境重归平和,而不是进行忏悔。相对于自我忏悔,郁达夫的告白更像是自我和社会关系破裂的宣言。换言之,他的告白不是对自我的生活的绝望,而是对时代和社会的不满。如《茑萝行》:

哎哎,这悲剧的出生,不知究竟是结婚的罪恶呢?还是社会的罪恶?若是为结婚错了的原因而起的,那这问题倒还容易解决,若因社会的组织不良,致使我不能得到适当的职业,你不能过安乐的日子,因而生出这种家庭的悲剧的,那我们的社会就不得不根本的改革了。[11]224

上文中,主人公将生活的失败完全归咎于社会的不作为,他没有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反而将责任推给了外部的因素。对于郁达夫来说,个性和自我是考虑一切问题的出发点,是评判所有事物的标准。他虽然也知晓自己的缺点和不足,但还是将其产生的原因推到了社会制度的落后上面。当然,郁达夫在小说中也有对自己的不道德行为进行斥责的情节。比如他在面对自己的强烈性欲和偷窥行为时,就咬牙切齿地骂自己为“畜生!狗贼!卑怯的人!”此外,书中人物于质夫也曾骂过自己是“用金钱蹂躏人的禽兽”。但是他在自责的同时,也在为自己进行辩解。特别是他在《茑萝集〈自序〉》中写道:“人家都骂我是颓废派,是享乐主义者,然而他们哪里知道我何以要去追求酒色的原因?唉唉,清夜酒醒,看看我胸前睡着的被金钱买来的肉体,我的哀愁,我的悲叹,比自称道德家的人,还要沉痛数倍。不得不如此自遣耳。”[11]153~154所以,郁达夫告白的实质是一种自我辩解,是让别人了解自己,并原谅自己的错误以及不道德的行为。

3.人道主义的不同。20世纪初,随着失业、贫富差距拉大等社会矛盾的加剧,中日两国也都进入了社会的不安定时期。面对这样的情况,志贺直哉和郁达夫都纷纷在小说中对人们的不幸表达了同情,但是他们作品中的人道主义精神却有着根本的不同。志贺直哉的人道主义温情是出于人间正义的爱。《到网走去》描写了他的一次旅行经历。“我”受在宇都宫的友人之邀,在某个八月炎日的傍晚,登上了从上野到青森的列车。在客车上,“我”遇到了一位到北海道的“网走”去的“二十六七岁脸色白净头发稀薄的女人”。她背着一个婴儿,还挽着一个七岁模样的男孩。“我”和邻座的女人虽只是萍水相逢,但见到她的不幸遭遇后便生出了同情之意。“这个母亲会被她的丈夫逼死的,即使从丈夫手里留下一条命,也有一天一定会被这孩子折磨死”。这正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表现出来的善意。所以准确来说,志贺直哉的人道主义是存在于人和人之间的最纯粹的一种情感关怀。郁达夫也有关注下层劳苦人民、尊重他人的作品,但是,他的人道主义往往伴随着对现实社会的失望。比如在《春风沉醉的晚上》一文中,郁达夫描写了一名叫“陈二妹”的女工形象。她在香烟厂工作,是“我”在上海的贫民窟的邻居。陈二妹虽然每天要做十个小时以上的工作,还经常要加班,但是却只能拿到微薄的工资。“我”虽然同情她的遭罪,但却不能帮上任何忙。小说的本意原是为了赞扬陈二妹的善良和真诚,但在“我”对她表达出来的关心中,也不难看出郁达夫的人道主义精神。他痛恨自己的无力、社会的无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造成陈二妹不幸生活的罪魁祸首。所以,郁达夫的人道主义是和社会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在表达对不幸遭遇的同情之时,也在发掘着不幸背后深刻的社会原因。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志贺直哉的人道主义是单纯的人与人之间的关怀;郁达夫的人道主义则是和社会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试图通过小说来反映出社会的不公正的状态。

三、郁达夫和志贺直哉小说异同点的成因分析

通过前文的考察,我们探明了郁达夫和志贺直哉小说的共同点和不同点。但若想要更加深入地理解、比较两位作家的小说,就不能省去成因分析这一环节。

(一)共同点的成因分析

众所周知,作家的灵感大多来自于自身的经验。志贺直哉和郁达夫不仅如此,他们还主张将自己的经历如实地写入小说中。因而,他们平时所接受的文化会对他们的小说创作造成重大影响。

志贺直哉所生活的时代,正处于日本不断变革的时期。明治维新不仅颠覆了封建政权的统治,还完全打开了通往世界的大门。随着西方近代思想的传入,日本的国民逐渐认识到个性的解放以及独立的重要性,逐渐对天皇制和国家主义的信仰产生了怀疑。特别是在1910年的大逆事件①1910年5月,日本一工人携带炸弹进厂被查出,警察以此为由镇压日本社会主义运动,封闭一切工会,对社会主义者展开大搜捕,取谛所有进步刊物,以“大逆”罪判处幸德秋水等26名社会主义者死刑,史称“大逆事件”。之后,人们更是陷入了对现实和既有认知的矛盾之中,对政府的信赖也逐渐崩塌。如石川啄木就被此事触动,思想上急速向幸德秋水和克鲁泡特金等人接近。文人们为了在这迷茫的社会中寻求出路,他们学习并吸收了大量的西方文化。特别是当时流行的托尔斯泰、梅特林克、歌德和尼采等人的具有自我觉醒意识的作品,更是成为众人竞相学习的对象。并且理所当然地,他们被西方哲学、文学观所影响,产生了自由民主和个性至上的意识,在对人生、自我和社会的全新态度中,完成了思想的转换。并且,这种思想变化成为文学变革的内在根源。

白桦派正是在这样的社会文化的熏陶下应运而生。而志贺直哉作为白桦派的代表作家,当然也从西方思潮和文学作品中充分吸取了养分。他出生于资产阶级家庭,幼年时期便开始接受精英教育,加之家庭的影响,接触到了大量的西方文化。他在17岁时师从内村鉴三开始学习基督教义和《圣经》。最后虽然没能成为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但他在这个时期已经形成了坚持正义、尊重人性、追求公平的世界观。同时,志贺直哉还非常喜爱阅读托尔斯泰、梅特林克、易卜生、莎士比亚等外国作家的作品,这不仅提高了他的文学素养,也增强了他的自我反省意识。因此,志贺直哉的“自我意识”和人道主义精神的形成同当时的社会状况以及西方思想的影响是息息相关的。

郁达夫的文学创作始于他在东京的留学时期。他在1913年到达日本,并进入到东京第一高等学院学习。之后,以杂志《新潮》为窗口,首次接触到了西方文学,感受到了近代文学的魅力。随后,他升入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并在二年级时转入文科,阅读了大量的近代日本文学作品和西方文学书籍。据统计,他在八高共阅读了一千余册书籍,平均每年二百五十册①郁达夫在《五六年创作生活的回顾》中写道:“在高等学校住了四年,共计所读的俄、德、英、日、法的小说,总有一千部内外,后来进了东京的帝大,这读小说之癖,也终于改不过来,就是现在,与吃饭做事之外,坐下来读的,也以小说为最多。”参见《郁达夫文集》(第七卷),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第176-181页。。1919年,郁达夫考入东京帝国大学经济系,但并没有停止自己的文学活动。在这个时期,郁达夫出版了其短篇小说集《沉沦》。因而,我们可以发现郁达夫和志贺直哉一样都受到了西方文学作品的熏陶,养成了自由、个性至上的性格。这也正是两人的小说中都富有“自我至上”精神的原因之一。

此外在文体的方面,郁达夫坚持“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其原因在于郁达夫在日留学的期间刚好是日本的私小说盛行之时,郁达夫受其影响,因而模仿私小说的写作形式,创作了自传性极强的自叙传小说。但是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郁达夫自身的因素。郁达夫一生坎坷,不论在中国还是在日本都被社会、经济和封建礼教所压迫,内心极度苦闷。因而他非常认同具有直接暴露自我性质的私小说的创作形式,并将其作为抒发内心苦闷的方法。除此之外,从佐藤春夫、葛西善藏、志贺直哉等私小说作家身上学到的创作手法,也帮助他完成了自叙传小说的写作。

1936年2月18日,阔别日本十五年的郁达夫拜访了当时住在奈良的志贺直哉。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是两人都觉得相见恨晚,不仅在书房畅谈了两个小时,还一起游览了雨后的东大寺以及周围的风景。郁达夫将他的激动之情如实地表现在了同王映霞的通信中:

在灰暗的夜阴里踏上汽车,和他点头作别的一瞬间,我于感激之余,几乎想再跳下车来,仍复送他回去。若在十几年前的年青时代,当这样的时候,我想又免不得要滴几滴感伤的清泪了。志贺氏的待人的诚挚,实在令人感动。我真想不到在离开日本的前一天,还会遇得到这一个具备着全人格的大艺术家。[18]255

从上文的内容中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郁达夫对志贺直哉的敬佩之情。换言之,郁达夫完全是因为仰慕志贺直哉的作品和人格才去拜访志贺直哉的。此外,中日全面开战后,郁达夫强烈谴责了佐藤春夫为迎合时局而进行创作的行为,但将志贺直哉视为“不违背良心的人”,并表达了自己的敬意。随后在1939年的《日本的侵略战争与作家》一文中,再次提到了志贺直哉是一位面对战争保持沉默和自己本心的作家[6]65。所以,对志贺直哉的敬仰之情也让郁达夫在日本留学期间深受日本大正文学的影响。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志贺直哉和郁达夫小说中存在共同点的成因是多方面的。西方文化中的个性至上的观点以及对私小说的认同都是其原因之一。而郁达夫对志贺直哉的敬慕之情更是让两人形成了相近的文学观和价值观。所以,虽然两位作家的语言风格大相庭径,但并不妨碍两人作品中所存在着诸多共同点。

(二)不同点的成因分析

小说的创作和作家平时所受到的教育和社会文化密不可分。每个时代优秀的作者往往都是其所在时代中先进文化的支持者和领导者,他们将自己的主张融入作品中,形成了各自独有的风格。因而,我们通过作品分析可以在作品中发现他们所处时代的代表性文化。本文所研究的郁达夫和志贺直哉小说也遵循着这样的规律,前文所探讨的共同点的成因也正是如此。然而,他们虽然同样受到了西方文化的影响,但是成长经历和资质的不同又赋予了他们的作品不同的特点。

1.成长经历的影响。作家的思想倾向和文学观的形成是一个复杂的过程,而作家基于自身的社会身份所进行的文化和价值观的选择正是其原因之一。白桦派的志贺直哉出生于上层资产阶级家庭,衣食无忧,被当做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养大。其祖父直道是旧相马中村藩主相马家的家令;父亲直温是总武铁道和帝国生命保险的董事长,是明治时期经济界的重要人物。这样的出身对志贺直哉个人的秉性以及世界观、价值观的形成造成了重大的影响。正因如此,他有别于其他流派的作家,对当时的社会基本认同,并在乐观的精神下产生了积极的自我意识。这就是为何志贺直哉的小说不以社会问题,而以家庭矛盾如父子不和问题作为创作素材的原因之一。此外,志贺直哉还受到大正时代个人主义、民主主义思想的影响,相对于物质生活,他追求的是更高层次的主观精神世界。与之相对,郁达夫出生于中国的没落士大夫家庭,年幼丧父,由母亲和祖母养大。生活虽然说不上贫困,但绝非能同志贺直哉的富裕的生活相比。他在1913年随兄长赴日本留学。为了实业救国,他最初选择进入了医学部。但因为囊中羞涩,又改入学费较低的经济学部。后又因为实在割舍不下文学,再一次想要转入文科,因而不为兄长所理解。通过此事,我们可以明确了解到郁达夫和志贺直哉的生活水平差异。另一方面由于生活和语言环境的变化,以及作为弱国子民而被日本人轻视并因此产生的自卑感,也让本身就非常敏感的郁达夫变得更为忧郁。贫穷的生活和自卑感都将郁达夫的忧郁气质凝聚于这一切的根源即国家的贫弱之上。虽然郁达夫也热衷于西方文学和自由民主思想,但因国情和生活水平的差异,郁达夫显然是不能成为像志贺直哉那样的白桦派作家的。虽然他也以“我”为第一人称直白地描写自己的经历和内心,但是却不能得到心境的澄澈,摆脱现世的苦恼。身处激荡年代的郁达夫,不得不将目光投向中国的社会变革和未来。所以,就如上面所述,他的告白与其说是自我忏悔,不如说是通过告白来表达自己的对国家落后的失望,对社会动乱的批判。他的“我”不是单纯的“我”,可以说是“社会化”的“我”。他的人道主义精神也并非单纯的对他人的关怀,也是具有一定社会主义色彩的。

2.传统社会文化的影响。志贺直哉的心境小说关注个体的主体性,追求自我调节下的心境平和。郁达夫则将自己的苦闷归咎于社会,渴求国家的富强。通过对两人的比较,我们了解到家庭出身的不同造成了两位作家对社会的不同认识,并促使他们形成了不同的创作风格。但是若刨除出身和国情因素,传统社会文化因素也是小说中不同点形成的不可忽视的因素。日本许多优秀的私小说作家在创作时,往往不关心人民的痛苦和社会问题,只埋头于表现自我和暴露自我内心,换言之,他们并不认为自己对社会负有任何责任。小说中的主人公“我”,也只是作家本人个性的复制品而已。对此,小林秀雄在《私小说论》中明确提出,西方的“我”是社会化了的,而日本的“我”不仅没有社会化,而且“私小说是死的”[19]283。因而,志贺直哉的心境小说也是只关注自我,没有社会化的意义。并且他的心境小说以性恶说①这里的“恶”是指人类本身在面对各种欲望和诱惑时,即是一种脆弱的存在,而并非是犯罪或者罪恶的意思。为基础认识人性。例如在他的《在城崎》中,“我”失手杀死了一只蝾螈。面对蝾螈之死,“对自己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厌恶之情”。并且对于“偶然没有死”的自己,“实际上并没有涌现出喜悦的心情”。所以,志贺直哉时时戒备着自己内心的“恶意”,并且为了驱除内心的“恶意”,反复地审视自己的内心。与之相反,郁达夫的自叙传小说是社会化了的。虽然这里的社会化和西方的社会化有所不同,但都具有一样的社会意识②西方的社会政治学包括理性、人权、法制等方面,而中国儒教的治国理念如三纲五常,则往往是将国家和家庭紧密联系在一起。。中国的传统文化一向重视“入世”,强调“文以载道”的功利性作用。并且能被称为是一流文学的作品也大多都是与政治理念相结合的。不同于志贺直哉,郁达夫从小受到儒教思想③郁达夫出生于没落士大夫家族,九岁就能赋诗,是一位早慧的才子。的熏陶,认为做学问就是要经世治国。所以他在小说中为自己的颓废进行辩解,将苦闷和失败的原因归结于国家和社会的无能。并且,他发现了日本私小说中关于“我”的不完整性,从而自觉地将“我”作为社会以及阶级的一员来进行描写。如郁达夫在《茑萝行》中就写道:“若因社会的组织不良,致使我不能得到适当的职业,你不能过安乐的日子,因而生出这种家庭的悲剧的,那我们的社会就不得不根本的改革了。”[11]224因而可以说,郁达夫的小说实际上弥补了日本私小说所缺失的社会意识。另一方面,在爱国、自由、民主、科学的号召下,五四运动中的文人们肩负反帝反封建的重任,极度渴望新文化的出现。正因如此,郁达夫等人积极地翻译介绍西方的先进思想和文学作品。如前文所述,郁达夫在留日期间不仅大量阅读了日本的文学作品,还非常喜爱俄国、德国、法国和英国等国家的文学作品。他从现实主义文学、浪漫主义文学和耽美派文学等各个流派中汲取养分,不断提高自己的文学修养。在这其中,他最欣赏的还属浪漫主义文学的作品,其原因在于浪漫主义文学的特征同郁达夫本人的气质以及五四运动的要求最为贴近。浪漫主义文学的主观性要求采用描写人物内心来抒发情感,作者将自身的想法赋予主人公,以抒情的内心独白来表达情感。郁达夫将这种创作手法运用于自己的创作中,通过抒情的描写来表达对国家和社会不健全的不满。所以,郁达夫的自叙传小说实际上在学习了日本私小说的同时,也兼具西方文学和中国传统文学的特征。也正是基于这种传统文化的视角,他通过小说的描写来引起中国青年的共鸣,产生了巨大的反响。

综上所述,两人的小说中存在的不同点的成因,源于其不同的成长经历、文学素养、国情以及传统社会文化。这些都是不同文化中存在的不同深层心理类型。对郁达夫来说,中国的社会状况和他自身的文学素养决定了他不能写出同志贺直哉一样的心境小说来;就志贺直哉而言,日本的国情和他的成长经历则决定了他不能像郁达夫那样将视野拓宽到社会的制度层面。正因为这些不同点及其成因的存在,让两位作家创造出了各具风格的作品来。

[1]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6]郁达夫.郁达夫文集:第七卷[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

[8]陈秀敏.日本的“小说之神”——志贺直哉文学世界论[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2.

[11]郁达夫.郁达夫文集:第一卷[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

[12]倪祥妍.日本小说家与郁达夫[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13]孙犁.孙犁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14]郁达夫.郁达夫文集:第三卷[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

[15]王向远.中日现代文学比较论[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

[17]刘立善.志贺直哉的文学观与忏悔意识[J].日本研究,2006,(2).

[18]郁达夫.郁达夫全集:第十一卷[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

[19]小林秀雄.日本現代文学全集·小林秀雄集[M].東京:講談社,1962.

[责任编辑:熊显长]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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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4799(2017)01-0128-09

2016-01-28

肖书文(1957-),女,湖北武汉人,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修辞学和日本文学研究;周佳(1991-),女,浙江台州人,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2013级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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