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黎
(华侨大学文学院,福建泉州362021)
刘师培的白话创作及其民间视野
黄春黎
(华侨大学文学院,福建泉州362021)
由于民族、民主革命发展的需要,晚清之际的革命人士十分注重利用白话形式宣传自己的主张。刘师培积极尝试运用白话语言,他的白话创作主要包括政论、传记、学术研究三个方面,其目的都是为革命服务。由于白话语言创作经验的缺失,刘师培的白话创作明显借鉴了民间说话艺术和民间叙事策略,力图引起读者的兴趣和鼓动民众的革命热情,进而深入推广革命思想。革命目的、白话形式、民间视野三者相结合,是刘师培白话文学创作的重要特点。而他的民间视野,又与其坚持白话语言的中国本位联系在一起。
刘师培;白话形式;革命目的;民间视野;中国本位
刘师培在《论白话报与中国前途之关系》一文中明言:“近岁以来,中国之热心教育者,渐知言文不合一之弊,乃创为白话报之体,以启发愚蒙。自吾观之,白话报者,文明普及之本也。白话报推行既广,则中国文明之进步,固可推矣。中国文明愈进步,则白话报前途之发达,又可推矣。”[1]164刘师培对白话报期待甚高,实则是对白话文体的提倡与期许。但是,关于如何书写白话,则在当时并没有统一的标准,实际上,也缺乏丰富的经验。因此,晚清白话文的书写必将因个体的差异而呈现出各种风格来。
晚清白话文的形成,其来源较为复杂,西洋与东洋文体的影响均在其中。然而对于传统的中国人而言,落实于书写层面,很大程度上会与明清以来的通俗小说联系在一起。最早的白话报刊名为《白话演义报》,实则与“演义”选用语体有关。
章太炎《〈洪秀全演义〉序》云:
演义之萌芽,盖起于战国,今观晚周诸子说上世故事,多根本经典,而以己意饰增,或言或事,率多数倍。[2]43
演义包括演言、演事两类。谭帆先生在《“演义”考》中指出,“演言”是对义理的通俗化解释,“演事”是对正史及现实人物故事的通俗化叙述,作为小说文体的“演义”从中发展而来,“历史演义”只是演义小说的一个组成部分[3]。客观来说,中国文化有“演义”之传统,“通俗化”是其主要特点,而采用近于口语的白话进行小说创作无疑是最为广泛的实践,明清以来的通俗小说必会成为当时许多文人最天然的模仿对象。刘师培也认为,“曲之于词,小说之于古文,孰为适用,可推而知也”[1]166~167,将小说与古文对立,无疑是看重小说语言的通俗。究其原因,则是因一直以来,通俗小说盛行,大家对于这种书写方式并不陌生,可以稍作改动之后加以利用。
通俗小说的撰写以章回体为主要形式,所谓“回”,直接显露出小说与说话艺术的关联,此为学界之通识。以刘师培为代表的部分文人,在晚清民国之际创作的白话就深深打上了说话艺术的烙印。首先,刘师培的白话创作喜用“演”字,表明与“演义”传统有直接的联系。略举数例:
我从前讲教育的时候,做了一篇《教育普及议》,但都是文言,不是白话。恐怕列位有点儿不懂,所以又把他演成白话,给列位看看。[1]256
讲中国的宗教,也是个很容易的。我先把中国宗教的派别演出来。[1]259
我先把中榦山脉的源委演出来,给你们看看。[1]264
董子的学术,在西汉的时候,是没有一个能比的。所以,我才把董子的学术,一层一层的演出来。[1]418
刘师培所谓“演”至少包括两重含义:一是演为白话,二是有条理的叙述,其核心实则在通俗易懂。与“演”相近者尚有“说”、“讲”等,其内涵大体一致。如:
我又把中国激烈派刘练江先生的学术,一层一层的说出来。[1]155我就把中国历代的兵制,一层一层的讲出来。[1]207
“演”、“讲”、“说”,三者相通,于刘师培而言,作白话文就是犹如对人演说,这又涉及到刘师培白话创作的第二个特征。
第二,刘师培的白话创作,时时显现着听众的存在,或者说是将读者当作听众,体现着对话的氛围。《讲教育普及的法子》开篇指出:
现在的新党,没有一个不讲教育的,也没有一个不讲教育普及的,但都没有好法子。……我既然可怜中国的小孩子,又可怜中国的老先生,所以就想出一个教育普及的法子出来,把你们列位看看。[1]256
“列位”有多种义项,此处显然用作第二人称,与前文“你们”同义。作者为报纸撰稿,必然明此为书面创作,但将“你们列位”加进去,说明作者的书写经验尚停留在通俗小说或说话艺人的层面。在此,可以将之与凌濛初的《初刻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作一对比。凌濛初所作“拍案惊奇”系列纯属文人创作的案头化小说,但在行文中时常使用“看官听说”一语,推其本意,不过是说书艺人提醒听众注意的话头。“听说”乃在口头,但在这里并无“听众”,而是一变为“读者”,显然是受到了说话艺术的影响,刘师培的文章亦是如此。客观而言,刘师培的此类文章,介于今日论文与讲话稿之间,既论理,还要时时注意想象听众正在“听说”,需与之对话。如刘师培在诸多文章的结尾都会发出号召:
列位、列位!快点儿出来做事罢![1]177
列位、列位!快点儿起来治学问罢![1]321
我同胞快点儿起来振作罢![1]423
此类例证尚多,表明刘师培的白话创作确有借鉴说话艺术的地方。
第三,刘师培的白话创作颇有表演艺术的痕迹。如《长江游》结尾言:
过了江阴,就是通州。到了通州,就离江口不远了。江口北边,是海门厅,南边就是吴淞,中间有个浮岛,叫做崇明岛。长江几千里,这个崇明岛,算是喉咙口第一关了。轮船到了此地,便一直进入上海。我也收拾了行李,上了岸,跑到《中国白话报》里面歇住。你道我这长江一玩,有趣没有趣?我这一篇《长江游》,做得有点差错没有?你倒仔细把地图来查查看。[1]104
作者是因林獬作《黄河游》,于是作《长江游》。刘师培在文章中说“我这长江一玩”,仿佛确实沿长江走了一遍,但又自拟为导游,既领路,又讲解。他在文章开头说,“我既然走过长江,却不能不做一篇《长江游》了”,此时的刘师培并未游历过长江全流域,显然只是一个托词。又谓:“长江发源,并不是在岷山,却在青海昆仑山流出来的”[1]101,可见长江源头更不可能为刘师培所涉足了。但刘师培要将自己打扮成为一名导游,才会有最后提到自己,“我也收拾了行李,上了岸,跑到《中国白话报》里面歇住”,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话语,但结合全文生动描画长江沿岸的地形、城市、风俗来看,犹如一部后世的《话说长江》,而作者则活动在画面中为观众进行生动的讲解。
《西江游》的整篇结构与相声艺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现在的中国人渐渐的晓得地理学,但是地理学一门,水道是顶重要的。我《白话报》前几期上,登了两篇《黄河游》、《长江游》,这就是中国顶大的水道了。但是,中国顶大的水道,还有一条西江,由贵州、云南、广西、广东四省经过,……刚刚的来了四位朋友,一个是贵州人,一个是云南人,一个是广西人,一个是广东人。这西江的水道,他们是极明白的。我现在把他们四位说的话,一句一句说出来,给你们列位听听罢。[1]132
作者介绍西江流域,不再像《长江游》那样将自己当作一位导游,而是让西江流经省份的人士来分段介绍。在中国文学中,赋体文学就时常利用人物对话来设置文章结构,如《七发》中的吴客、楚太子,《子虚赋》、《上林赋》中的子虚、乌有、无是公,《两都赋》中的西都宾、东都主人,以上人物既有主客之分,又与礼仪相关,此为刘师培叙述模式的远源。若论其近源,则是说话艺术。刘师培在文章的开头虚设“刚刚的来了四位朋友,一个是贵州人,一个是云南人,一个是广西人,一个是广东人”,于是他的全文结构就是:“贵州朋友道……云南朋友道……广西朋友道……广东朋友道”,共四大部分,分别负责介绍西江经过贵州、云南、广西、广东沿岸的地形、城市等。刘师培的“转述”,不过是行文上的一种策略,亦可认为作者是直接记载、展示“四位朋友”的陈述。从白话文学的发展背景来说,如喜用“演”字,又在行文中时时想象着听众在场,《西江游》也说“我现在把他们四位说的话,一句一句说出来,给你们列位听听罢”[1]132,用“听”而非“看”,因此刘师培如此设计,确实近似多口相声,而相声也是沿袭自早期的说话艺术。
晚清革命阵营之中,既有如孙中山、黄兴这样纯粹的革命家,他们以武力兴起革命,同时又有如刘师培、章太炎、黄侃这样的学者,他们从文字上为革命摇旗呐喊。刘师培十分注重利用白话文体从事革命性质的学术研究与创作,既撰写学术论文,又创作人物传记,并取得相应的成就。究其原因,则是刘师培采用了巧妙的民间叙事策略。
一是利用民间俗语拉近作者与读者的距离,注入活泼的文风。
刘师培娴熟经典,因此在撰文中能够征引大量文献用以证明自己的观点,这在文言写作中得到了极佳体现,对于中国传统文献可谓是信手拈来。他在白话文的写作中,也很注重引证,尤其是善于运用民间俗语。如他的《论责任》一文论述说:
天下顶可恨的人,是个不做事。这不做事情的原故,都是因为不晓得自己的责任。中国的俗语道:“天高皇帝远。”又道:“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又道:“天掉下来有长子顶。”这等俗语,是顶害中国不过的。中国的人,做小孩子的时候,就把这等邪说听下去,所以,一点儿国民资格都没有,只晓得做自己的事情,不晓得做公众的事情。就是国破家亡,他也不管;就是夷狄乱华,他也不问;就是外国来瓜分,他也不听。他说:“这等事情,都是共我们没干涉的。我们只要平安无事,就是托天地祖宗佛菩萨的福气了。”唉!天下都是那种的人,中国的事情,你说从那桩办起?可不是亡国灭种的大患呢?我现在有句话告诉你们:你们既然是中国人,无论中国的甚么事情,你都可以出来做,方才叫做尽责任。[1]175
文章开头所引三句俗语,为日常生活所习用,因此最为通俗易懂,刘师培无非是要批判晚清时代民众缺乏现代国民素质:不关心集体,只关心个人;自己不愿出头,永远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而“我们只要平安无事,就是托天地祖宗佛菩萨的福气了”,最贴近中国人脾性,对中国人性格的概括也较为准确。正如刘师培在《论中国人民依赖性之起原》所言:“呜乎!我中国之所以孱弱不振者,徒以人民有依赖之性质耳。……而奴隶之性质,遂一成而不可复变矣。”[1]245但在这篇文章中,刘师培探索中国人依赖心理形成的根源,希望以西方社会学来破除中国人的“奴性”,全文虽也引经据典,但以文言写就,显然非一般民众所能理解。两相对比,《论责任》一文,引入三条俗语,直接导出文章的中心议题,从而层层批判,适合一般民众理解和接受。
刘师培的其他白话论著引用俗语、谚语尚多,不再赘举。实际上,刘师培在其政治、学术生涯中非常注重搜录民歌、谚语,他在1907年编撰《天义报》期间曾专门发布《〈穷民俗谚录〉征材启》,并刊出《穷民俗谚录》,这一行为虽然是与刘师培夫妇这一时期信仰社会主义思潮有关,但也说明刘师培颇具卓识,善于从民间吸收生动活泼的语言形式,这一点在刘师培的文化活动中是一以贯之的。
在此需要指出的是,刘师培对俗语、谚语的重视或与其家学亦有关系。关于对民谣、谚语、俗语的整理,以清末《古谣谚》最为大宗,虽然署名“杜文澜”,但实主其事的则是刘寿曾,又得刘毓崧序及代撰凡例。《青溪旧屋仪征刘氏五世小记》载:
其实这部书是伯外祖刘恭甫先生一手编辑的。……筱舫是个不第的秀才,捐了一个盐大使,在江苏两淮候补。但是他有办法,常得差缺,经济情况很好。因请刘恭甫先生编撰一部《古谣谚》,但预先声明定期成卷,计卷授薪。成书后便署己名。这是他想借此书向好文学的大吏为禽犊的意思。恭甫先生是极敦厚的人,赏其好学,而又怜其卑官,遂慨然应允,征引古书三千余种,一丝不苟。……外曾祖伯山先生曾为制序,筱舫颇藉以自重。[4]20~21
而李详《〈通义堂文集〉序》谓:“当馆杜时为纂《古谣谚》,月修数金,饔飱不继。顷观集中代杜撰序例,从容自适,略无愁窘之状”(刘毓崧:《通义堂文集》卷首,民国求恕斋刊本),认为《古谣谚》为刘毓崧所编,大概毓崧、寿曾父子均有参与,发凡起例为毓崧,具体工作由寿曾完成。《〈古谣谚〉序》称:“谣谚皆天籁自鸣,直抒己志,……可以达下情而宣上德。其关系寄托,与风雅表里相符”(刘毓崧:《通义堂文集》卷十四,民国求恕斋刊本),据此或可推测,祖父及伯父编撰《古谣谚》之事对刘师培征集并运用俗谚是有影响的。
二是将正统的史传叙事民间化,契合于民间文化传统。
阿英的《传记文学的发展——辛亥革命文谈之五》说:
当时的作家们,在各种白话报上,编写的白话传记有:《黄帝传》、《孔子传》、《中国革命家陈涉传》、《中国排外大英雄郑成功传》等,用浅近文言写的《中国大侠张子房传》、《为种流血文天祥传》、《木兰传》等等,都是宣传民族革命、爱国主义和武装起义的。[5]
阿英列举的四篇白话传记,刘师培就占去三种即《孔子传》、《中国革命家陈涉传》、《中国排外大英雄郑成功传》,可见刘师培白话传记文学的成就。刘师培除撰有以上三篇传记之外,还有一篇《攘夷实行家曾襄闵公传》,惜未作完。阿英认为,“传记文学的发展,在当时,几乎成为绝大多数革命刊物不可缺少的部门。采用这样文学形式来宣传革命,也正适应了民族革命和爱国主义宣传工作的需要”[5]。刘师培之所以在白话传记文学上取得成就,固然有大力宣传民族、民主革命的因素,此自不待言,而在叙述方式上,则又因有着民间叙事的视角。
刘师培为抵制维新派诸人如康有为等人对孔子的神化,特撰《孔子传》以还原孔子的真实面貌。他在《孔子传》中介绍孔子的出生经历说:
鲁国有座尼山,山上的菩萨,灵的了不得。鲁国的女人,到这地求儿子的也狠多。颜氏看见这处狠有灵验,就也去叩头求儿子。从尼山归来,果然有了身子。不出十月,就养了一位小孩子下来,就是我们最敬重、最崇拜的孔子了。古书上如此说,这话是极荒唐靠不住的,列位不要相信才好。[1]183~184
作者强调孔子出生史实不足信,其目的只是为了反对将孔子打扮为一位预言家、素王,实际上作者是很崇敬孔子的,原文可见。而刘师培对孔子生平的这一段改写却极为有趣,先参看《史记·孔子世家》:
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于尼丘得孔子。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6]1905
实际上,刘师培的文字是据“祷于尼丘得孔子”一句而敷衍。比较而言,《史记》之文极为简略,而《孔子传》的改写却具备了丰富的民间色彩。《孔子传》不是对《史记》的直接翻译,作者的改写具备三重含义:
第一层含义:鲁国的尼山有极为灵验的神灵,刘师培用后世“菩萨”称之,显然可见刘师培是为了贴近下层民众,使他们能够理解这一史实。
第二层含义:在尼山求子极为灵验,作者主动响应民间妇女在寺院等地求子的风俗。
第三层含义:颜氏求子,终于得偿所愿,符合国人对故事完美结局的期待。
刘师培的叙述虽然不是很复杂,但却非常准确地复制了通俗小说的叙事模式,能与民众日常生活对接,层层推进,引人入胜。
以上列举的只是较为典型的例子,其他的白话作品,如《中国革命家陈涉传》、《中国排外大英雄郑成功传》,以及近似于传记的学人思想研究、介绍如《泰州学派开创家王心斋先生学术》、《刘练江先生的学术》等,均涉及到人物塑造与学说的发扬,作者极其注重运用贴近民间的方式叙述人物的生平与精神,对于鼓动革命与宣传学说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清末白话的大量出现应属一种新事物,而与白话兴起相伴随的还有“新名词”的输入,白话文体与新名词的涌现,直接冲击着中国古老的语言形式。白话兴起的背景前文已述,而新名词是因翻译西方语言出现的。因为西学的传入,很多外来词在中国语言中很难找到完全对等的词语,如严复坚持在古汉语中寻找相应的词汇,但不能获得学界的认可,究其原因,则是中国固有之词不能概括西方事物的全部内涵。在中国译介之前,中国的邻国日本已经有了许多的尝试,日本以汉字对译新词,而且不断成熟,此时一些留学日本或受日本影响的知识分子,直接取用日本翻译的新名词,出现在文章、著作中的频率极高,一时蔚然成风,乃有“东瀛文体”之谓,甚至“东瀛文体”与“新名词”互为表里[7]。然而实际上,不仅由日本传来的新词汇冲击着中国语言,东瀛文风也影响到中国的白话文体。许之衡在《读〈国粹学报〉感言》中说,“文学一途,愚谓宜适晚近,不宜返之皇古。虽不必效东瀛之文体,然亦当为智识普及起见,宁失之平易,无失之艰深。盖我国识字者太少,识古字者尤少。必字字返之古义,无亦与文字进化之公例不符,且窒碍滋多耶”[8]89,虽未提倡白话,但也主张文字宜浅近。而刘师培却在《论文杂记》中指出:
宋代以下,文词益浅,而儒家语录以兴。元代以来,复盛兴词曲。此皆语言、文字合一之渐也。故小说之体,即由是而兴,而《水浒传》、《三国演义》诸书,已开俗语入文之渐。……故就文字之进化之公理言之,则中国自近代以来,必经俗语入文之一级。昔欧洲十六世纪教育家达泰氏,以本国语言用于文学,而国民教育以兴。盖文言合一,则识字者日益多。以通俗之文,推行书报,凡世之稍识字者,皆可家置一编,以助觉民之用。此诚近今中国之急务也。[9]2085
《论文杂记》曾在《国粹学报》1-10期连载,本段文字刊在《国粹学报》第1期上,许之衡或许是受刘师培影响,乃言“文字进化之公例”,与刘师培“文字之进化之公理”同义。许氏所谓“虽不必效东瀛之文体,然亦当为智识普及所见”,实际上是承认了东瀛文体的通俗、平易性质。许氏讳言东瀛文体,与《国粹学报》之办刊主旨一致。正如《国粹学报》之《略例》指出的:“本报撰述,其文体纯用国文风格,务求渊懿精实,一洗今日东瀛文体粗浅之恶习。”[8]4客观而言,晚清之际,语词、文法确实都受到了东洋文风的影响,这一点尤其体现在白话文体中。刘师培虽然认为提倡俗语白话为当时之急务,却又对东瀛文体多加挞伐。
他在此段的《论文杂记》中继续写道:“然古代文词,岂宜骤废?故近日文词,宜区二派:一修俗语,以启瀹齐民;一用古文,以保存国学。庶前贤矩范,赖以仅存。若夫矜夸奇博,取法扶桑,吾未见其为文也。”[9]2085刘师培认为以白话启发民众,以古文保存国粹,各有分工。在此基础之上,极力反对“取法扶桑”的文体,即东瀛文体。那么何为取法扶桑呢?刘师培在《论近世文学之变迁》说:
近岁以来,作文者多师龚、魏,则以文不中律,便于放言,然袭其貌而遗其神。其墨守桐城文派者,亦囿于义法,未能神明变化。故文学之衰,至近岁而极。文学既衰,故日本文体,因之输入中国。其始也,译书、撰报,据文直译,以存其真。后生小子,厌故喜新,竞相效法。夫东籍之文,冗芜空衍,无文法之可言,乃时势所趋,相袭成风。[9]4932
东瀛、扶桑、日本均指一事。此处刘师培所言“日本文体”是否如前文所言,主要是指在文中插入新名词呢?事实上,刘师培确曾反对过新名词的使用。刘氏曾在《申报》上发表过《论新名词输入与民德堕落之关系》一文,论曰:“是新名词之输入,而后宗教不足畏,格言不足守,刑章不足慑,清议不足凭,势必率天下之民,尽为作奸之举,而荡检逾闲之行,不复自引为可羞……推其极弊,实为亡国之阶。”[1]458然而事实上,在当时凡论新事物必用新名词,即“新名词”一语也属新名词,因此刘氏之意不过是愤激之言而已。由《论近世文学之变迁》的通例来看,全文皆论文派,又谓“东籍之文,冗芜空衍,无文法之可言”,实又涉及“文法”,只是加以否定罢了,因此刘师培此处所言“日本文体”不仅针对新名词而言,还应指一种在中国甚为风行的文法与文风。
实际上,刘师培否定“日本文体”是针对梁启超一派而言。明治维新前后,日本有识之士就开始提倡“言文一致”,尤其是明治维新之后,要求口语与书面一致的呼声愈加高涨,日语的白话小说与用日语白话翻译西方小说成为一时潮流。因受日本影响,梁启超等人开始尝试这种“言文一致”的“新文体”,在报刊上撰写大量文章,又称为“报章体”。“日本的口语在明治二十年左右,业已接近成熟。任公到日本的时候,日本口语文学已经很流行”[10]104。明治二十年为1887年,梁启超在戊戌政变后避难日本,之后大力办报,用以宣传革命,显然他的文风是受日人影响而形成的。梁启超后来在《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的今文学派宣传运动》中回忆他“亡居日本”后的经历和办报活动时说:
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11]85~86
梁容若说这种新文体,“不避排偶,不避长比,不避诗词典故,不避日本输入之新名词,因而形成文章的解放,打破一切义法家法,打破一切古文时文散文骈文的界限”,其形式极为自由,不受古体之束缚;论其渊源,“明治初年,日本福泽谕吉力倡文体通俗化,自作论文,使婢仆阅读,不能解则修改,……梁氏的解放文体受有这种思想影响不少”[12]27。实际上,这种“新文体”略带浅近古语,实则已经近似白话,因此梁启超去世后,杨杏佛的挽联中就有“文开白话先河,自有勋劳垂学史”一语。因此本文认为,刘师培对日本文体的否定,所谓“译书、撰报,据文直译”、“竞相效法”、“时势所趋,相袭成风”等语,其矛头直指的是以梁启超为代表的这种“新文体”、“报章体”。
客观而言,梁启超的努力代表了当时文化发展的历史趋向,已开新文化运动时期以白话取代古体的先河。但事实上,晚清之际,很大一部分人并不认同言文合一的趋势与诉求,仍力主坚持古文之正统。即使以刘师培而论,刘氏是白话创作的实践者,声言“中国文明愈进步,则白话报前途之发达”[1]164,又借进化之理,认为白话的出现也是必然,但在他看来,白话不过是启蒙的工具,唯有古文才能保存国粹,这就显示出当时士林中人的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态。
比较而言,梁启超不喜桐城派古文以及打破一切古代文章制式,更大程度是服膺日本先进文化,主张变革中国文体,因此对白话的态度是较为积极的;而刘师培对桐城派的鄙薄,则带有鲜明的学派意识,他对白话,不过是利用而已。刘师培继承扬州学派骈文正宗的传统,南桂馨很早就指出刘师培运用文体的特点:“申叔初年,充塞报章文字,伸纸疾书,但以饱满畅达为贵。若其经心刻意之作,则必体仿六朝,浸浸焉上攀汉魏。”[9]78~79刘师培最重偶体,其次则古文(与骈体相对的散体古文),而白话不过只是工具,其施用对象为民间下层人士。从深层次上言之,刘师培在潜意识里,他并不看重白话,之所以写作白话,不过权益之计,这与后来的胡适作《尝试集》及郑振铎作《中国俗文学史》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同时,他即使主张白话,也以为应从中国语言中汲取、化用,而不是取材东邻日本,带有一定的中国本位,略显保守。当然,刘师培的态度与完全否定白话者比起来,有其进步之处。
晚清之际的中国白话书写并不发达,刘师培囿于中国本位,从中国口语取材,其师法所及不过是以明清以来的通俗小说为主,其在《论文杂记》中就认为“《水浒传》、《三国演义》诸书,已开俗语入文之渐”,而中国传统小说又与民间文化联系紧密,因此民间文化以及民间讲唱文学对小说已有的影响,再通过小说影响到刘师培的白话创作。因此,刘师培对东瀛文体的否定,是与其白话创作的民间视野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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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熊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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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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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春黎(1983-),女,湖北洪湖人,华侨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近代文学批评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