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生殖异化”与“母亲神话”

2017-02-26 06:06
关键词:女权主义生殖生育

王 宏 维

论“生殖异化”与“母亲神话”

王 宏 维

当代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对妇女劳动的研究,对主要由女性承担的生殖、哺育及其他家务劳动作了持久和专门的探讨。以马克思“社会生产与再生产”理论作为切入点,审视生育及其他家务劳动与“社会生产与再生产”的关联,可以看出,由女性承担的这些劳动大都仍处于较低评价及无酬状况,其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生殖异化”和“母亲神话”是其中的基本方面,并对女性生存发展具有较大的制约作用,对社会、经济及文化亦产生了一定影响 。

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 社会生产 妇女劳动 生殖异化 母亲神话

自女权运动兴起以来,妇女劳动一直是倍受关注的重大实际问题和理论问题,主要由女性担负的生育劳动和家务劳动则是核心所在。起之于女权运动第二波的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和社会主义女权主义依据生产和再生产学说及异化理论所进行的相关探讨持续至今,已达数十年之久,成果丰硕,见地不一。审视生育劳动及其他家务劳动与社会生产的关系,反思母亲角色及其职责的社会历史构成,在中国贯彻全面二孩政策之时,可能在思想层有助于提高认知,加强女性权益维护和女性发展,促进社会主义先进性别文化传播。

本文将主要由妇女担负的生殖、哺育及其他家务劳动称为“妇女劳动”。根据马克思《资本论》及《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解读,对“妇女劳动”是否属于社会劳动(生产和再生产),有两种不同表述。对此,马克思、恩格斯有关的要点如下。

第一点,家务劳动,包括主要由妇女担负的生育劳动是生产,即社会劳动。马克思、恩格斯的《德意志意识形态》(1845年)在历史唯物论创立之初就指出:“生命的生产,无论是通过劳动而达到的自己生命的生产,或是通过生育而达到的他人生命的生产,就立即表现为双重关系:一方面是自然关系,另一方面是社会关系;社会关系的含义在这里是指许多个人的共同活动,至于这种活动在什么条件下、用什么方式和为了什么目的而进行,则是无关紧要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80页,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在此,包括生育在内的家务劳动被界定为“生命的生产”“许多人的共同活动”(即社会劳动)。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1884年)更是明确地将生殖和抚育新劳动力归入生产,明确指出:“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类自身的生产,即种的蕃衍。”*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第3页,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第二点,包括生育在内的家务劳动不是社会劳动。在马克思对资本生产的探讨中,劳动是区别于其他投入的,且利润起之于劳动——资本家只向劳动者支付了工资,自己却获得了劳动创造的所有收益,这种差别即“剥削”。而投入资本生产的劳动是交换的商品,是劳动对资本的从属。如马克思所指:“劳动过程,从而劳动工人本身,在所有这些方面都受到资本的监督和支配。我把这称作劳动过程在形式上从属于资本。”*《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第104页,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在此情况下,生育劳动及其他家务劳动因不从属于资本,亦不看作是社会劳动。而且,生育及家务往往被看作是妇女或母亲的职责,这限制了她们对社会生产即有偿劳动的投入。

第三点,包括生育在内的家务劳动在资本生产中无价值。马克思指出,同各种商品的买者一样,资本家支付给工人的工资是“商品的交换价值”;而资本家得到的是“劳动力的使用价值,即劳动本身”——“这一劳动作为目前已经实现的劳动,它本身就已经并入资本,成为资本的要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第191—192页,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而生育及其他家务劳动没并入资本,也没成为资本要素。遵循资本探究的逻辑,这类劳动没作为商品参与交换,即无交换价值。或,在资本生产体系中,生育及家务劳动无价值。

第四点,包括生育劳动及家务劳动变成了一种私人的服务。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1884年)指出,现代个体家庭建立在“公开的或隐蔽的妇女的家务奴隶制之上”,“妻子成为主要的家庭女仆,被排斥在社会生产之外”。 家务料理失去公共性质,变成了一种私人的服务,且在大多数情形下丈夫都是挣钱养家的人,这使丈夫占据了一种特别的统治地位。“在家庭中,丈夫是资产者,妻子则相当于无产阶级。”恩格斯还表达了妇女解放的著名观点:“妇女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事业中去;而要达到这一点,又要求消除个体家庭作为社会的经济单位的属性。”*《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72页,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显然,“回到公共的事业”并非只指妇女劳动并入资本成为资本要素,而是更加广泛——值得特别注意的是,此处未完全遵循资本逻辑。

对以上四点可辨析如下:

第一点、第二点和第三点看法各有不同,显示在不同背景上马克思、恩格斯的探讨及其逻辑差别。《德意志意识形态》(1845年)的背景是历史唯物论,将包括生育在内的妇女劳动看作是社会的,肯定了“生命的生产”。对此,当代后马克思主义也提出“需要思考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更广泛背景”,以“把马克思从劳动价值论造成的困境中拯救出来”。*[英]斯图亚特·西姆:《后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第85页,吕增奎、陈红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第二点和第三点的内容主要出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1861—1863年《资本论》及手稿。这些文本以价值理论和剩余价值理论对资本生产与劳动的关系作了考察,探讨了劳动过程对资本的从属形式和实质,认为劳动力的价值规定对于认识资本很重要,“因为资本关系中本质的东西是:劳动能力是作为商品提供的,而作为商品,它的交换价值的规定是决定性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第52页。。而女性的生育及家务劳动不是作为商品提供的,属非市场性质的劳动,因而这些劳动没参与商品交换,亦无交换价值。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曾将在家庭中从事劳动称为“自由劳动”(free, 或称免费/无酬)*《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433页,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其意是指这类劳动未直接参与资本生产。

第四点看法显示了消除女性压迫、争取妇女解放的特殊性。恩格斯认为,解放的首要条件是消除家务奴隶制和个体家庭作为社会经济单位的属性。这表明,妇女解放与无产阶级的阶级解放并非同一,且两者不可相互取代,前者亦不可归并为后者。

在马克思资本研究中,生育劳动与家务劳动不是关注重点,原因在于这两种劳动不同于工人向资本家出售的、用于交换的商品——个人劳动(能力)。生育劳动和家务劳动因此也不具备商品价值——对此,仅一句“性别盲点”并不能完成其归因分析。要看到的是,这与资本探究的理论渊源和逻辑进路相关,涉及的不仅有斯密和李嘉图的古典政治经济学理论和方法,还受黑格尔劳动哲学的影响。*参见张盾:《哲学经济学视域中的劳动论题——关于马克思与黑格尔理论传承关系的微观研究》,载《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6年第5期。

后殖民批判的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者斯皮瓦克的评论具有针对性。她指出:“在19世纪中叶的西欧,马克思感到对一种解放的批判来说,最适当的研究客体是资本。”同时,她又指出这是“我们不能忽视的一个教训”——经资本的抽象,以经济价值为符码的运行轨道上,无论是资本家还是批评家,都必然会选择“最合乎逻辑的价值形式”作为自己的工具。*[美]佳亚特里·斯皮瓦克:《斯皮瓦克读本》,第204页,陈永国等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这导致生殖/家务劳动被排除在社会生产之外了,即在商品交换体系中无从显示其价值。

对文本的解读大致显示,在妇女劳动上马克思、恩格斯的探究存在三条有所不同的逻辑进路,即资本批判逻辑、历史唯物论逻辑与妇女解放逻辑。这三条进路对妇女劳动的定性与评价有所差别,进而在实际上可能对性别平等与人口管理体制产生不同影响。因此,探究这三条逻辑进路及其关系,是当代马克思主义包括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须思考并作出回答的基本问题。

当代世界各国的女性正以空前未有的速度与规模进入社会生产,在资本全球化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然而,由她们担负的生殖及其他家务劳动仍基本是无偿的(无商品交换价值)。这说明,资本体系本身不可能在妇女劳动上有改变。对此,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女权主义在新形势下,明确将生殖及其他家务劳动置于“劳动力再生产”和“异化劳动”框架中,作了更专门的探讨。*[美]莉丝·沃格尔:《马克思主义与女性受压迫:趋向统一的理论》,第71页,虞晖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其探究可概括为以下几方面。

第一,对生殖劳动的社会性作了更明确的辩护。如社会主义女权主义认为,没有一种女性的活动是可以与社会分离开来理解的,这映现于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中。如女性怀孕生子,一般只在家庭和婚姻之中被看作是“母亲的正当行为”,否则就有“未婚先育”“私生子”等说法。所以,生殖绝不只是生物学的自然活动,而是社会的;是社会决定了人类生殖和养育孩子的需要,生殖和养育方式也是社会建构的。若无视生殖的社会性,其后果即如英国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者朱丽叶·米切尔所说:“只要生育仍是一种自然现象,女性就注定要成为社会剥削的对象。”*[英]朱丽叶·米切尔:《妇女:最漫长的革命》,见李银河主编:《妇女:最漫长的革命》,第13页,中国妇女出版社2007年版。这些是对往往仅将生殖看作是“自然的”且较少受到社会变化影响观点的一个重要补正,并将它消除对妇女的剥削压迫联系起来,拓宽对妇女劳动、特别是生殖劳动的研究空间。*[美]阿莉森·贾格尔:《女权主义政治与人的本质》,第188—191,210,228—229页,孟鑫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

第二,从政治经济学角度反思和审视了“再生产”理论。不少社会主义女权主义在沿用“再生产”术语的同时,注意到了“再生产”实际可指单个社会层面,最基本的有广义和狭义之分。而将生殖归为“广义再生产”,是因这一劳动产生了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孩子并养育成为)劳动力,所以生殖劳动可归入社会经济基础。然而,生殖及其他家务劳动除怀孕、分娩、哺育、照料等,同时还在进行一种无形的、非物质的生产——人际关系生产。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者福雷布尔和弗格森将之称为“性—情感生产”④[美]阿莉森·贾格尔:《女权主义政治与人的本质》,第188—191,210,228—229页,孟鑫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它包括女性生殖养育孩子、对家庭成员提供照顾、关爱及性满足——这一“再生产”是狭义的,主要涉及的是习俗、情感、心理等。就此,生殖及其他家务劳动可归入上层建筑。著名美国女权主义研究者盖尔·卢宾更指出,正是主要由女性担负的生殖及其他家务劳动支撑了劳动力的“再生产”,且“女性才被连接到资本主义必不可少的剩余价值关系中”*[美]盖尔·卢宾:《女人交易:“性的政治经济学”初探》,见[美]佩吉·麦克拉肯主编:《女权主义理论读本》,第38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女性也因此被生殖及其他家务劳动所异化(控制、强制)。表面看,家庭中的丈夫和孩子是直接受益者;而实质上,女性的生育及其他家务劳动通过其丈夫(现有劳动力)和孩子(未来劳动力)的“再生产”,与资本生产体系是连接在一起的。所以,在资本获取的剩余价值中,必然包含妇女的生育劳动和其他家务劳动。然而,主要由妇女担负的这类劳动长期处于被遮蔽、被无视的状态,认为对资本运作不仅无用,且是无酬的。不过,诠释妇女劳动对资本生产的“奉献”是一回事,以此“奉献”来诠释妇女劳动遭到否定的原因又是一回事。即,依据商品交换的资本生产体系及其逻辑,是不可能追寻并肯定生殖及其他家务劳动价值的。对此也有不同意见,如社会主义女权主义者琳达·兰格虽肯定生殖和哺育是一种劳动,但反对生殖是生产。她认为,如果生殖是生产的话,孩子就将沦为产品。随之而来,就有谁可拥有、支配产品(孩子)的问题——这样的思路“不仅在道德上令人不快而且历史唯物主义认为它没有意义”*[美]阿莉森·贾格尔:《女权主义政治与人的本质》,第188—191,210,228—229页,孟鑫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这些探讨是发人深省的:是否有可能走出“再生产”,即突破资本生产体系来考虑和实现对生殖及其他家务劳动价值的肯定呢?

第三,联系劳动异化,进一步批判“生殖异化”。马克思“劳动异化”学说揭示了资本生产关系下(用于商品交换的劳动力)有偿劳动对人之本质的剥夺、占取,即人的异化。在异化中,“人(工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生殖,至多还有居住、修饰等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在自由活动,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动物。动物的东西成为人的东西,而人的东西成为动物的东西”*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55页,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对此,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的研究认为,劳动异化学说虽深刻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人的侵犯,但同时包含了某些认知局限和男性偏见:在吃、喝、生殖时,男性可能觉得自己是自由的;而女性却并非如此,她们可能受到生殖强制或控制。女性历经怀孕、分娩后,还需长时间抚育孩子,陷于纷繁的家务,性行为往往遵从男性的意愿。其间,女性因生殖而承受的压力之多之大,男性是无从感受的:“一个英国男人的家可能是他的乐园,但同时却可能是他妻子的监狱。”*[美]阿莉森·贾格尔:《女权主义政治与人的本质》,第195,473页。从女权主义视域对异化劳动的性别审视,突破了隶属资本的商品劳动范围,通过生殖劳动及其他家务劳动对女性的强制和控制,揭示了生殖劳动和其他家务劳动对女性异化的特殊性,拓展深化了马克思“劳动异化”学说,开辟了消除妇女异化的新路径。

第四,研究提出了“生殖自由”概念,并阐述了“生殖自由”在资本主义批判和父权制批判中的重要作用。女权研究者指出,马克思、恩格斯通常将经济学定义在政治学范围之内,而囿于公/私领域二分,生育劳动、家务劳动及性归入了私领域,似乎就不像公领域那样与政治和经济抗争有直接关联了。与此同时,男女被分别限定在公/私领域中。而在父权制统治下,女性大部分的精力时间都耗费在性、生殖及其他家务劳动上,她们并不是自由的,不具有自主权,而处于不同程度的被控、被迫状态。因此,女权主义“生殖自由”概念的指向,一是批判传统政治学公/私领域的二元划分;二是凸显生殖劳动与权力控制的内在关联,强调解除在性和生殖上的强迫强制;三是力图拓展女性的选择空间,改变不得不在生殖异化中选择的状况。社会主义女权主义认为,“生殖自由”与资本制度和父权制是不相容的。要实现“生殖自由”,不单须废除资本主义,还须废除父权制,特别要清除在公共领域中父权制的统治。只有消灭了这两方面的剥削,才可能实现生殖自主性,女性也才可能拥有自己的“生殖自由”。研究还指:“生殖自由”问题的分析应建立在历史唯物主义基础上,应是一种“启发式设置而非一种清晰的预想式的结果”,它“意味着控制女性生育后代和男性主导的文化形式的结束”,由此女性可能获得真正的“生殖自由”。③[美]阿莉森·贾格尔:《女权主义政治与人的本质》,第195,473页。

相比而言,印度裔后殖民批评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者斯皮瓦克的看法更尖锐。她直接将生殖与当代资本批判联系起来,认为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指出了“社会主义抵抗运动的重点”——“劳动力”这一商品,是“私人的与社会化的之间的动态斗争(Zwieschlachtigkeit)的场所”。斯皮瓦克提到一位孟加拉的女权行动者和研究者阿赫塔尔提出的“生殖力”概念,认为应意识并警惕资本体系正在将女性身体变为“生殖工厂”,强调资本批判必须包括对“资本主义/个人主义的生殖工程的掠夺”的抵制。*[印度]佳亚特里·斯皮瓦克:《后殖民理性批判》,第401—402页,严蓓雯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

可见,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的生殖异化批判具鲜明的政治性,是其资本全球化批判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方面。

在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近年的探究中,与生殖及其他家务劳动相关的是对母亲身份及其职责(motherhood)的审视,或对“母亲神话”(mothers’ mythology)的辨析。

首先是对父权制家庭具有压迫性的解读。依据马克思恩格斯文本,可发现两位经典作家对废除父权制家庭及创建“家庭和两性关系的更高形式”提出了一些设想。*[美]莉丝·沃格尔:《马克思主义与女性受压迫:趋向统一的理论》,第173页。社会主义女权主义研究注意到,相比之下,恩格斯更明确指出了女性在家庭中的困境:现代大工业开辟了妇女参加社会生产的途径,但在此情况下如“她们仍然履行自己对家庭中私人服务的义务”,则不可能更多投入公共生产,也难以得到收入;如愿意参与公共生产且取得独立收入,她们就无法履行在家庭中的义务;女性在困境中挣扎。恩格斯据此认为:“现代的个体家庭建立在公开的或隐蔽的妇女的家务奴隶制之上。”*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第75,77页。按照恩格斯的思路,妇女解放只有在她们大量地、社会规模地参加生产且家务劳动只占她们极少时间的时候才有可能。因此,必须废除家庭(这是废除私有制的一个必要条件),将抚育儿童等“私人的家务变为社会的事业”②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第75,77页。。

然而,“废除家庭”的设想在现实中往往难以为人所接受,更难实施,即使妇女可能由此获得解放。对于大多数母亲来说,放弃孩子的养育、放弃与子女建立亲密关系是不可能的。为此,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女权主义在母性、母亲及其职责及与子女关系问题上,进行了多方面探讨。

其一,以法国西蒙娜·德·波伏娃为代表的激进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对母亲和母性的审视。波伏娃认为,妇女解放与做母亲二者是无法共存的,并将生殖视为女性受奴役的直接原因。她指出:“母性毕竟是使女性成为奴隶最技巧的方法……只有人们认为女性的主要工作是养育小孩,女性便不会投身于政治、科技。进一步说,她们就不会怀疑男人的优越性……我们几乎不可能告诉她们洗碗盘是神圣任务,于是告诉她们养育孩子是她们的神圣任务。”对此,她作了三点指导:一是女性只有到社会上去工作才可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二是女性必须成为知识分子;三是女性应对社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转引自李银河:《女权主义》,第27—28页,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在其著名的《第二性》一书中,波伏娃虽肯定了母亲照料孩子是“值得为之献身的一项事业”,但同时例举了大量实例,说明“不存在母性的‘本能’,这个词无论如何不能用于人类。母亲的态度是由她的整个处境和她承受的方式所决定的”。*[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下),第339,339页,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母亲的状况其实是多种多样的:有公然施虐的、有执迷于支配欲的、有极度期望回报的、有自虐奉献的等。而当“母亲宗教”宣布凡是母亲都是典范时,欺惘便开始了。波伏娃认为:“母性通常是一种自恋、利他、梦想、真诚、自欺、奉献、玩世不恭的奇怪混合。”*[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下),第339,339页,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对有人认为女人通过母性(荣耀地)变成了与男人的对等物——孩子给女人带来了菲勒斯 (Phalloc阳具)的说法,波伏娃明确予以否定,认为这同样是一种欺骗。同一时期,持生理本质主义的美国费尔斯通及其所著《性的辩证法》,宣称建立了一种新历史唯物论理论,主张以科技改造生殖机制,使生殖得以在女性身体外进行,而使女性彻底从生殖中解放出来了。无疑,这一将母亲、母职与妇女解放对立的激进观点引发了众多争议,也显露了包含其中的真实的冲突。

其二,社会主义女权主义理论家对“生育结构体系”的审视与研究。她们认为,不涉及生育,就不能解释女性的从属地位。美国社会主义女权理论家南希·乔多萝(Nacy Chodorow)所著《母职的再生产:精神分析和性别社会学》(The Reproduction of Mothering: Psychoanalysis and the Sociology of Gender, 2n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9.),被认为是近20多年来最具世界影响力的十本社会学论著之一。该著讨论了“女人-母亲”概念,认为其本是显而易见、理所当然的。然而在世界历史上,社会科学、精神分析或文学上却从未将之作为有价值的方面予以关注。乔多萝指出,生殖活动具有很强的社会性,当代女性仍从属于现有的社会生育结构。社会意识形态和文化往往还要求母亲接受关于母职和母性的双重评价:一方面赞美母亲为子女的奉献牺牲;另一方面对主要由妇女担负的生育劳动和照料劳动作负面的、较低的评价。因此,必须注意确立发展母亲的中心性和主体性力量,且肯定“母亲轨迹”的积极性。社会和政府政策不仅要为孩子的成长考虑,也要考虑母亲的生存和发展。为此,提倡实行“体面产假”政策和“家庭优特”政策,使母亲拥有足够时间得到身心的修整恢复。在对乔多萝的见解予以肯定的同时,也有批评者指出其对生育中的性别分工未能作出唯物主义的解释,是不够完全的。安·弗格森和南希·福尔布雷两位所做的研究有一定的补充推进。她们提出了与母亲职责关联的“性—情感生产”体系,包括生殖和养育孩子以及对子女和家人提供情感、关爱、照料和性满足。无疑,所有社会都存在着这一体系,相对社会的生产体系,这可能是更为基础的、不可或缺的部分。尽管现代男性也承担了这一体系的部分劳动,但是绝大部分“性—情感生产”仍是由女性尤其是母亲承担完成的。这一情况势必使母亲对家庭之外的工作选择与投入受到一定限制,即因担负生殖、哺育、照料等家务劳动而减少、甚而放弃社会工作。她们认为,这种情况不仅使男性能直接受益,而且加深了对女性作为“工资劳动者”的剥削。*[美]阿莉森·贾格尔:《女权主义政治与人的本质》,第207—211页,孟鑫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

其三,后殖民批评的女权主义对欧美女权主义母亲/母职探究的反思和批判。其中,后殖民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者斯皮瓦克以“拆解阅读”对母亲/母职的探讨虽颇艰涩,却引人注目。她以“十分奇怪”来形容波伏娃的《第二性》中的“母亲”一章,认为此章是以“目的论的方式集中讨论孩子,从而使女儿摆脱母亲”,这有可能引起已获得解放的殖民地资产阶级妇女中部分人的共鸣。斯皮瓦克还指出,波伏娃所勾画的是一幅“缩减或消减的母亲结构图”,“将母亲书写成不能置身其中的处境,但却必须承担责任——尽管看到了关联的不可能性,却冒险建立一种关系——为了没有关系的关系而建立关系”。*[美]佳亚特里·斯皮瓦克:《斯皮瓦克读本》,第219—210页。从波伏娃的阐述看,母亲作为一种“处境”的含义是养育子女就“像任何其他事业一样,都不是对生存必要性的现成的证明,对它的渴求必须是为自身,而不是为了不可靠的利益”。*[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下),第354,356页。且“他(孩子)不会使她(母亲)摆脱她的内在性……她只能创造这样一种处境,唯有孩子的自由才能超越它(处境)”④[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下),第354,356页。。此处强调的是,女人如果“封闭在母性中”,只限于“重复生命”,便是延续这种处境。如女人不在经济、政治和社会生活中起作用,她就不会成为母亲。生产炮灰,奴隶,受害人或自由人,不是一回事。个人生活最丰富的女人给予孩子最多,在斗争中获得具有人类真正价值的知识的女人将是最好的教育者(这些人即之前称为“资产阶级妇女中部分人”)。因此,母性是“人为”的、社会的。

斯皮瓦克的评价是,波伏娃“哲学化”母亲的看法,或许无意间奠定了对哲学人类学的批判,也显示与其对“男权人文主义的投入”有关;且从中还发现了“只有男人的宇宙”中对“非内在”的界定——独立的自为存在的男人。或许,这是指作为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的波伏娃,在此是以男性哲学书写母亲,其中对“母性”社会性的表述发人深省。

马克思主义和女权主义在思想和实践上都离不开彼此。尽管经典马克思主义对妇女劳动未做专门研究,女权主义却从探究妇女劳动伊始,始终与马克思主义步步相联。

可以说,当代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对生殖及其他家务劳动的探究与对资本的批判是同步的。实际情况是,世界上一些国家和地区虽在有关法律、分配制度及福利政策方面有制定或作了相关调整,但总体上由妇女负担的生殖及其他家务劳动“无偿”的状况并未根本改变。

进入21世纪后,对生殖及妇女劳动的探讨显示了更激越的趋向。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明确地指出了资本全球化和妇女劳动的关系,其中批判女权主义流派尤为突出。如社会主义女权主义者海斯特·艾森斯坦《被诱惑的女权主义——全球精英怎样利用妇女的劳动和观念进行剥削的》一书指出,自20世纪70 年代起的资本全球化,主要就是借助美国和世界各国的女工们推进完成的。她认为,近几十年大批女性就业,直接导致了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的全球重组。与此同时,并入了全球资本的成千上万妇女尤其是有色人种妇女,形成了一个“新的女性阶级”(in a new female proletariat)。这些女工年轻,受教育程度低,所获工资低,工作环境差,缺乏劳动保障,在工作和生育之间存在冲突。她们的劳动为跨国公司创造了高额利润,也为各国政府赚取了急需的外汇。

艾森斯坦指出,更重要的是,那些受新自由主义思想支配的管理者在对全球经济施行的方式,同时也“正在作用于我们,作用于女权主义的思想,而不只是作用于妇女劳动”。*Hester Eisenstein. Feminism Seduced: How Global and Elites Use Women's Labor and Ideas to Exploit the World. Boulder· London: Paradigm Publishers,2009:17,64.她认为,与新自由主义资本全球化思想有较直接关联的有主流女权主义(进入政府或在社会机构发生作用的女权主义)、自由市场女权主义、新帝国女权主义、霸权女权主义等。其中,主流女权主义将自身看作21世纪不可或缺的现代化势力。这也就意味着,与女权运动第二次浪潮同步的、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妇女大规模劳动就业,实质上是一场借助妇女成功进行的“资产阶级革命”①Hester Eisenstein. Feminism Seduced: How Global and Elites Use Women's Labor and Ideas to Exploit the World. Boulder and London:Paradigm Publishers,2009:Preface and Acknowledgement.。这与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女权主义的初衷相悖了。主流女权主义虽对全球贫困妇女予以关注,却并无热情参与实际抗争。中产家庭和高等教育背景,使这些女权主义者对福利补贴削减和女性廉价劳动持淡漠的态度。艾森斯坦鸣响了警钟,并强调女权主义唯有不抛弃马克思主义的分析方法,才能唤起和保持女权主义的批判性。女权主义确实应当反思自身并对目前所处的位置、所发生的作用保持高度自反性和警惕性,以防止女权主义被纳入资本全球化的思想体系之中。

艾森斯坦还指出,社会主义女权主义对资本体系利用妇女劳动的生产和再生产的批判已有两个世纪了。但重要的是,揭露这一体系目前对妇女新的利用——对妇女思想和劳动的利用。资本体系力图左右女性主义思想,使之转向资本的目标。因此,女权主义要做的是揭示妇女劳动遭受剥削的新情况,明确自由市场资本主义全球化绝非是妇女的解放之路。艾森斯坦相信有些重要事情是可以做到的,即从左派立场重申:取代资本体系是有可能的。就如世界社会论坛(World Social Forum)提出的一个口号:“另一个世界是可能的,另一个世界是必要的”。②Hester Eisenstein. Feminism Seduced: How Global and Elites Use Women's Labor and Ideas to Exploit the World. Boulder and London:Paradigm Publishers,2009:Preface and Acknowledgement.

21世纪的妇女劳动包括生殖劳动研究在内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迫切需要探讨建立新的研究构架。然而,有可能创建这个构架吗?美国社会主义女权主义者乔多萝在精神分析和社会学背景上对母职(mothering)的产生及其延续作了专门探讨,强调妇女与母职内在关联性,但强调它并非是单一自然的,而是社会性别制度、历史文化及精神分析多方面的产物。目前,社会已发生很大变化,从政治上来看,养育后代也应倡导推行“平等养育”(equal parenting)。许多母亲都希望能分担养育孩子的劳动,许多父亲也希望能更多获得养育孩子的体验。然而,母亲与孩子之间的纽带仍是一个值得予以关注并继续探讨的要点。美国批判女权主义的领军人物之一南希·弗雷泽在其《女权主义之益——从国家管理的资本主义到新自由主义批判》(Fortunes of Feninism:From Stecte-managed Caplealisom to Neoliberal Crsis.Londcn and New York:Verso,2013.)中,认为女权主义当前的社会批判应从身份政治转向更为广泛的政治经济批判。她从匈牙利经济学家卡尔·波兰尼( Karl Polany)的思想中受到启发,提出了新框架,且认为此框架可以超越单一的经济思维局限,将资本运作和社会结构变更一并予以考虑。或许,这有可能提供一个更公正可行的社会主义女权主义的愿景,也可能为当代中国妇女的发展提供某些借鉴。

[1] 马克思. 资本论,第一、二、三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2] [美]威廉·I. 鲁宾逊:全球资本主义论. 北京:社科文献出版社,2009 .

[3] [法]雅克·比岱. 当代马克思主义词典. 许国艳,等,译. 北京:社科文献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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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913.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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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455(2017)05-0148-07

2016-10-26

王宏维,江苏镇江人,哲学博士,华南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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