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贵良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 上海 200241)
周作人:国语改造与理想的国语
文贵良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 上海 200241)
“五四”时期,周作人虽然重在主张思想革命、提倡“人的文学”,但也关心文学语言的变革。他有着比较完整的国语改造方案:第一,他认为汉字汉语有种种缺点,但他不主张废弃汉字采用其他文字。他的汉字改革体现了实用、生存和全民三种价值取向;第二,在解析文言与白话、白话与新文学的关系时,他坚持文字/语言与思想的二元论,由此坚持白话/白话文与新文学/白话文学的二分法,即白话/白话文不能直接通达人的文学、个性的文学、平民的文学;第三,他设想的理想国语是以现代口语为基础,吸纳了文言、方言和外国语的有益分子,熔铸而成的语法趋于严密、语句丰富柔软、适合于表达情感思想的国语。继而提出改造国语的多种路径:采纳古语、采纳方言、采纳新名词以及国语欧化。周作人的国语改造方案以及对理想的国语的想象,背后支撑的意识还是他的中庸思想,平稳、系统、实用和理智是他的中庸观念在国语改造方案上的具体体现。周作人的国语改造方案更像是关于文学语言的调养单方,在今天仍然有借鉴意义。
周作人;国语改造;白话文运动
在提倡“五四”新文学的群体中,周作人(1884-1967)最初并不着眼于文学语言的改革,而是注重文学中的思想革命。《人的文学》(1918)、《平民的文学》(1919)、《新文学的要求》(1920)、《文学研究会宣言》(1921)、《个性的文学》(1921)、《宗教与文学》(1921)等文无不围绕着“人”的启蒙主题立论。他在《思想革命》(1919)中明确提出:“文学革命上,文字改革是第一步,思想改革是第二步,却比第一步更为重要。”[1]周作人担心新文学白话文未来的危险:“中国人如不真是‘洗心革面’的改悔,将旧有的荒谬思想弃去,无论用古文或白话文,都说不出好东西来。就是改学了德文或世界语,也未尝不可以拿来做黑幕,讲忠孝节烈,发表他们的荒谬思想。”[1]正是这种发现“人”、“辟人荒”的先锋性观念奠定了周作人在“五四”新文学初期的重要地位。郁达夫总结出“五四运动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现”,[2](P.5)这功劳中周作人也许占有重要的一份吧。
诚然如此,也不能断定周作人就漠视文学语言问题。他也曾承认“文字改革是第一步”;况且,他在1919年2月被北京大学推选为国语统一筹备会会员,这样他就被裹挟进文学革命与言文一致的双潮合一的洪流中,不得不正视处在白话替代文言与言文一致的夹击中的汉字汉语。
更为重要的是,周作人是一个天生对语言非常迷恋的人。他能从文法书中获得一种“特殊的趣味”,[3]可以把文法(即语法)书当做小说读。这种“特殊的趣味”表现在语法是逻辑学的一部分,使人“头脑清晰,理解明敏”;语法的变化和结构,能“养成分析综合的能力”;而“声义变迁的叙说又可以引起考证的兴趣”,[3]如此等等,文法书真是浑身散发着魅力。他称赞严复的《英文汉诂》为“旷野上的呼声”,受了不少影响。马孙的英文法书,摩利思的文法书,都受了不少的影响;斯威特(Sweet)的《新英文法》,惠德尼(Whitney)、威斯忒(West)、巴斯克威尔(Baskerville)的文法书也都给了他不少快乐。梁启超的《和文汉读法》、葛锡祺的《日语汉译读本》也都可读。像松台山人的《日本语典》“空前的浪漫的文法书”[3],例句奇妙不通,他也有兴趣撰文批判。其实,周作人早年就开始读文法书。他的日记中记载:农历1898年11月27日借曹骧著《英字入门》一书,12月9日还。[4](P.16)曹骧的《英字入门》有上海新北门内城隍庙天主堂街启秀堂书庄石印批发、光绪廿三年(1897)孟夏版。十四岁的周作人也许重在吸收英文的语法知识,无暇深思书中提及的“英国之字,即英国之语,字由语出,语以字成,自古相沿”*曹骧:《英字入门》,上海新北门内城隍庙天主堂街启秀堂书庄石印批发,光绪廿三年(1897)孟夏,第12页。的言文一致特点。正是周作人从小对文法书的阅读培养起来的迷恋,才能使他成为著名的翻译家,精通英语、日语、希腊语,还懂得世界语、德语、俄语与梵语。
他对语言的先天的兴趣,加上他身兼文学革命的提倡者和国语统一筹备会会员的双重身份,他想避免文学语言的变革问题也不可能,现实让他无法回避,其实主观上他也许也不愿意回避。
这里主要探讨周作人1937年前的语言观以及对国语*新文学的提倡者们所用的“国语”一词,其指称有两种意义,一种指正在使用的语言,一种指理想状态的语言,比如周作人的“国语改造的意见”与“理想的国语”就分别指向上述两种意义。的设想,尤其以1927年前为中心,偶尔也会提及他抗日战争期间以及新中国成立后的语言观,但不会做整体论述。
周作人对汉字改革保持着冷静的态度,他既没有在钱玄同提出废除汉字的激进主张时呼应支持他,也没有在时过境迁后像鲁迅一样热烈肯定钱玄同激进主张的强大作用。他第一篇成熟的表达汉字改革意见的文章是1922年在《国语月刊》第1卷第7期上发表的《汉字改革的我见》。他的汉字改革观念有三种取向值得注意:
第一,汉字改革的实用取向。周作人基于汉字难写难识的理由而主张汉字改革,但他并没有完全否定汉字、没有赞同废除汉字的激烈主张。在这一点上,与钱玄同、鲁迅的汉字观不同。对于采用哪种拼音方案的问题,他虽然赞同汉字用罗马字拼音,但接着指出这是理想的办法,因为当时教育部已经颁布汉字采用注音字母拼音的方案。其实在周作人看来,最为实用的办法也许还是采用注音字母。他认为钱玄同等人提出的用罗马字拼音的事情并不太着急,当务之急是“改定复音词类与合理的文法组织等”。这其实是汉语的改革内容。
第二,汉字改革的生存取向。周作人从中国生存的意义上肯定汉字改革,汉字改革的意义指向中国人的生存。他写道:“我相信汉字应当为我们而存在,不是我们为汉字而存在。”[5]反对所谓“国学家”的保守观点,即以为人的生存是专为保守传统的文字,这种观点犯了本末倒置的错误。
第三,汉字改革的全民取向。汉字改革并不单是替不认识字的“小民”设法,而是为了全国人民,尤其是为了小孩。表面看,这只是汉字改革覆盖的范围拓宽了;实质上,它蕴藏着汉字改革者价值取向的转变。晚清的白话运动和简字运动,都是替“小民”设法,[5]有意无意地把作为启蒙者的提倡者们以及具备较为充足的物质条件能接受教育的群体,捧放在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中华民国成立以后,国语与注音字母成为全民的问题,从而走上正轨。[5]着眼于全国人民而进行汉字改革,超越了晚清白话运动和简字运动的精英立场,与民国以来知识分子对“国语”的全民性的想象一致。
周作人提出具体办法是“减省笔画”,他看见小孩写“薑”字很不舒服,用“姜”代替岂不好。他的这种观念背后也许有他自己独特的个人体验。周作人早年的日记中就有许多减省笔画的字:
大如鵝卵頗斍(覺)可覌(觀)[4](P.37)
往谈(談)[4](P.44)
试题(試題)[4](P.44)
往南街谒(謁)馮棣堂太伯[4](P.44)
贈幼斈(學)一部[4](P.50)
母親仝(同)延孫兄三弟回家[4](P.53)
飲酒二盞酣酔(醉)欲睡[4](P.69)
伯文尗(叔)[4](P.78)
在家闲(閑)坐[4](P.135)
初一起斋(齋)戒七天[4](P.138)
辤(辭)別外祖母[4](P.142)
闻(聞)拳匪与(與)夷人门开(開)仗[4](P.147)
又買六行小信箋一刀五十張洋弍(贰)分[4](P.169)
上述例子中,括号内的字才是当时书写的正体字。与正体字相较,画有横线的黑体字可看做简笔字。简笔字并非周作人所创,他是从中国古代的碑帖等书写中学来的。简笔字的出现有漫长的历史,不但出现在碑帖中,也大量出现在民间日常生活的应用书写中。
上述例子中,“言”字旁改为“讠”,“門”字框改为“门”,基本上是统一的,也被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批简化字采用。“學”“舉”“覺”“齋”四字的字头均改为“文”,区分虽然不够,但都是为了减省笔画。“学”与“學”、“闻”与“聞”、“同”与“仝”、“叔”与“尗”等在日记中同时出现,表明周作人并非不知道正体字的写法,主要是为了书写简单方便,节省时间。
相反,他在留学日本时因受章太炎文字观的影响,翻译域外小说时喜欢采用汉字的古文,以求保持汉字的源发性功能。如:
1.非操刀兵相傷衂(衄)。*加横线黑体字为周作人原文采用的字,括号中的字为通用字,下同。《说文解字》有“衄”无“衂”,“衂”为“衄”的俗字。“衄”的意思是挫伤,挫败。章太炎:“衄”为“败衄”。[6](P.212)
3.巴林奔出,以足踶(踢)农夫。《说文解字》:踶,躛也。《说文解字》:躛,卫也。“踶”的本意是以足击物以自卫,相当于现代“踢”字的意义。而“踢”《说文解字》解释为“跌也”。“踢”字以足或脚击物的意思是后起的。章太炎解释:“踶入声为踢”,“踢”是“踶”的俗字。[6](P.95)
6.殊自媿(愧)其不武。《说文解字》无“愧”字有“慙”字。慙,媿也,从心,斩声。《康熙字典》:愧,本作“媿”,从女。
7.人在黎眀(明)*[俄]斯谛勃咢克:《一文钱》,三叶译,《民报》第21期,1908年6月10日。《周作人年谱》云该文1906年6月10日载《民报》,恐有误。见《周作人年谱》,张菊香、张铁荣编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65页。。《说文解字注》(段玉裁):朙,照也。从月,囧之属皆从朙。古文从日。云古文作明,则朙非古文也。……汉石经作眀。根据这段解释,“明”为古文,而“朙”、“眀”是后起的字,不是古文。所以周作人所谓《域外小说集》中采用的字为古文之说中的古文,并非《说文解字》的古文概念。周作人所采用的“古文”理解为不大常用的字体也许更恰当一些。
这些例子选自周作人所译斯谛勃咢克小说《一文钱》,该文刊于《民报》第21期(1908年6月),后收入《域外小说集》中。自然,周作人此时采用的“古文”,并不在乎笔画的多少,而是意图保持汉字的源发性,以求得翻译文中汉语的正当性。但以这种方式翻译域外小说的挫败感,在造成采用文言翻译失败的内伤之外,也许附带着某些并发症,比如反感汉字书写的繁难。
周作人反对汉语自大观。有人在《教育杂志》上提出“分析语似乎是最文明的民族才能发生”的观点,按此观点,分析语的中国应该是世界上最文明的国家。周作人用反推法,同是分析语的安南缅甸其文明程度并不高。即使是分析语,也不能挽救中国古文的价值。何况中国语缺少前置词(除了“自”“于”两三个字),即使最文明,也太简单了一点。[7]他同样反对中国人的汉字崇拜。“中国是文字之国,中国人是文字的国民。”*周作人:《文字的魔力》,《骆驼草》第9期,1930年7月7日,引自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3》,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593页。他批判“文字在中国的一种魔力”,其实就是文字崇拜,文字崇拜的背后是一整套落后的道德教化观念。这一点与鲁迅在《门外文谈》中的观点基本一致。
在此有必要提及周作人对日语中汉字的评价,尽管他的评价不仅涉及文字,还延伸到语体和语言。他认为日语与汉语在语言系统上毫无关系,日语不过是借用了汉字作为符号,这些汉字对日语而言不过是裸体的小孩身上的“小汗衫而已”。[8](P.181)他对日语的认识往往联系黄遵宪和梁启超而展开。周作人很佩服黄遵宪眼光的敏锐,说黄“有点错误本难怪”,“但是能说明和文的特点,即文中假名部分之重要,以及其了解之困难也”。[8](P.181)他还能“预示中国白话文的途径,真可谓先觉之士”。[8](P.183)周作人对梁启超《和文汉读法》的总看法是:“一方面鼓励人学日文,一方面也要使人误会,把日本语看得太容易。”[8](P.180)在这里,周作人对黄遵宪与梁启超对于日语的不同态度做出了区分:黄遵宪重视汉语中的假名,因而抓住了日语的特征;而梁启超的和文汉读法忽视了日语本身的假名,突出了汉字的优势地位,反成为缺点。黄遵宪在1870年代后期出使日本,汉语的优先性先行存在于文化心态中,不存在汉语与日语谁优谁劣的问题。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后流亡日本,汉语在世界性遭遇中遭遇质疑,所以要强调汉字的优势地位。《和文汉读法》可能只是初露端倪,而《国文语原解》却鲜明地表达了他对汉字汉语的焦虑。周作人则相对持有较为理智的心态,他趋向肯定日语在语言上的独立性,并把这种独立性深入到审美领域。他在《日本的诗歌》中论述日本诗歌的艺术特点时写道:
日本语原是复音的言语,但用“假名”写了,却规定了一字一音,字母各一合并而成,联读起来,很是质朴,却又和谐。每字都用母音结尾,每音又别无长短的区别,所以叶韵及平仄的规则,无从成立,只要顺了自然的节调,将二三及三四两类字音排列起来,便是诗歌的体式了。日本诗歌的规则,但有“音数的限制”一条;这个音数又以五七调为基本,所以极为简单。[9]
尽管汉字有各种缺点,但是周作人不赞同钱玄同废除汉字采用世界语的激进观。周作人在关于she字用法的通信中写道:“中国字不够,就拿别国的字来补,原是正当办法。但连代名词都不够,那可真太难了。我极望中国采用Esperanto,一面对于注音字母及国语改良,也颇热心。”[10]这句中的“极望中国采用Esperanto”并非指废除汉字用世界语代替之意,不然接着说的“一面对于注音字母及国语改良,也颇热心”就无法理解。他所谓“采用”极有可能指中国人把世界语当做一种语言来学习。在《国语改造的意见》中,周作人认为一个人学习本国的国语、本土的方言和世界语就足够了。他赞成学习世界语,最基本的着眼点是可以与他国人们自由交流与沟通,节省学习各种外语的时间。也许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非常关注世界语所蕴藏的人文精神。他名之曰“世界精神”,又名“世界语主义”,[11]用现在的话说,就有点类似于全球化背景下的世界大同的精神。
新文学运动初期的语言问题,即是文言与白话、古文与白话文的优劣问题以及由此发生的存废之争、正宗与否之争。周作人的立场很鲜明,主张用白话写白话文。上文提及,“文学革命上,文字改革是第一步,思想改革是第二步,却比第一步更为重要。”[1]这句话基本概括了周作人新文学运动时期的基本立场。“文字改革是第一步”鲜明地表示他赞同胡适和陈独秀等人提出的白话文学的主张;“思想改革是第二步,却比第一步更为重要”回到他把“个人的解放”作为新文学精神的主题。其实,他在1914年发表的《小说与社会》一文中对通俗小说以趣味为主批判甚多,主张将来的小说应当“以雅正为归,易俗语而为文言”。*启明:《小说与社会》,原载1914年2月20日《绍兴县教育会月刊》第5号,引自钟叔河编《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18页。短短几年之中,周作人的观点发生了几乎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其外在的主要原因可能是《新青年》杂志对白话文学的极力宣扬对他的诱惑;其内在的主要原因可能是,从他发表《侠女奴》以来的十多年的文言实践,并没有在社会产生多大的触动,由此而来的失望感也许暗暗地呼应着改革的需求。
《平民的文学》(1919)一文讨论平民文学与贵族文学的区分,其重要前提是古文与白话的区分:
就形式上说,古文多是贵族的文学,白话多是平民的文学。但这也不尽如此。古文的著作,大抵偏于部分的,修饰的,享乐的,或游戏的,所以确有贵族文学的性质。至于白话,这几种现象,似乎可以没有了。但文学上原有两种分类,白话固然适宜于“人生艺术派”的文学,也未尝不可做“纯艺术派”的文学。纯艺术派以造成纯粹艺术品为艺术唯一之目的,古文的雕章琢句,自然是最相近,但白话也未尝不可雕琢,造成一种部分的修饰的享乐的游戏的文学。那便是虽用白话也仍然是贵族的文学。[12]
这段话中的“白话”是与“古文”相对应的概念,应该理解为“白话文”,因为这里谈论的是文学;如果谈文字,则可以把“古文”看做与“白话”相对应的概念而理解为“文言”。新文学运动时期,人们使用的“文言”有时就代指“古文”或“文言文”、“白话”就代指“白话文”。古文指“文言-古文”,白话指“白话-白话文”,均包涵语言与文章两个要素。周作人把“古文”通向“贵族的文学”、“纯艺术派”的文学,把“白话”通向“平民的文学”、“人生艺术派”的文学,然而使用了“多是”、“最相近”一类词语加以限定,仍然可以看出其理论阐释的吃力。不过这不太重要,这段话的重点是:古文大抵都有贵族文学的性质;白话可以造成平民文学,也可以造成贵族文学,白话文章不一定就是平民文学。所以他非常担心白话文的前途。这是第一层意思。以此观照中国文学史,周作人发现:
在中国文学中,想得上文所说理想的平民文学,原极为难。因为中国所谓文学的东西,无一不是古文。被挤在文学外的章回小说几十种,虽是白话,却都含着游戏的夸张的分子,也够不上这资格。只有《红楼梦》要算最好……[12]
如此看来,以文言写就的古文,即所谓中国传统文学,都不能算平民文学;白话章回体小说虽用白话,但也够不上平民文学的资格。只有《红楼梦》算得最好,但周作人也没有明确说它就是平民文学。这是第二层意思,即从文学史的角度考察,中国传统文学是以古文写成的贵族文学,而白话文学一直被遏制着,够不上平民文学的资格,真正的以白话创造的平民文学在文学史上还没有出现,从而显示了创造平民文学的必要性与紧迫性。他给出“平民文学”的概念:
第一,平民文学应以普通的文体,记普遍的思想与事情。
第二,平民文学应以真挚的文体,记真挚的思想与事实。[12]
(贵族文学的精神:部分的,修饰的,享乐的,或游戏的)
“普通的文体”与“真挚的文体”两个短语的意思中并没有给予白话以明确重要的地位,虽然暗暗地指向白话。“文体”一词虽然有时也包含着语言的因素,但经过“普通”或“真挚”的修饰,语言的因素就显得不那么重要。周作人的基本看法是白话并非平民文学的核心本质,虽然平民文学必须得用白话写成,然而白话写成的并不一定就是平民文学。这是第三层意思。
英国学者苏文瑜认为周作人持之以恒地拒绝了同时代文学提倡者的理念:“死的文言将直线进化至活的白话。”[13](P.18)对于周作人而言,他并不否定死的文言将直线进化至活的白话,他关注的是即使死的文言直线进化至活的白话,这种活的白话就是我们理想的白话吗?如果把苏文瑜的观点放到文学层面则相当准确。在胡适、陈独秀那里,白话文学即可直达新文学,只要这种白话是足够现代的白话,即足够现代的书面白话。但是在周作人这里,白话文学不能直达新文学,新文学在他看来是人的文学、个性的文学、平民的文学。这就把白话文学的内面理论拉伸得更富有弹性,打磨得更细密。在他看来,“白话文学”不能简单理解为“白话的文学”。
周作人的《思想革命》以文字*此处的“文字”当理解为语言。革命与思想革命的二分法谈论文学革命的前途,内含着一个更加基本的二分法前提:文学这事物合文字与思想两者而成。在这一前提下,他继续推断:“荒谬的思想与晦涩的古文,几乎已融合为一,不能分离。我们随手翻开古文一看,大抵总有一种荒谬思想出现。”[1]“几乎”“大抵”两个词语是因没有对个案进行全部统计才使用的,其实这也是周作人富有弹性的语句方式,不妨碍荒谬的思想与晦涩的古文已经融为一体,有晦涩的古文必有荒谬的思想这一观念的合理性。那么,非古文就一定没有荒谬的思想吗?这一判断却在周作人那里失效了。非古文的白话既可排除荒谬思想,也可承载荒谬思想。荒谬思想既可用古文承载,也可用白话承载。非荒谬思想用古文不能表达出来,必得用白话表达。胡适与周作人共享的观点有:有晦涩的古文必有荒谬的思想。非荒谬思想用古文不能表达出来,必得用白话表达。两人的不同之处在于,胡适看到的是非古文的白话可排除荒谬思想,周作人看到的是白话有可能承载荒谬思想。两人的观点并非对立,而是取向稍有不同。
基于文字与思想二分基础上的文学革命,也包含着二分的文字革命与思想革命,那么思想革命可以脱离文字革命而实现吗?这一问题对周作人来说至关重要。他所说的“第一步”与“第二步”如何分得清晰?木山英雄的一段话也许能提供有益的启示:
通过口语的强调来破坏旧文学,和以诗、小说、戏曲等西方概念的输入为主要内容的“文学革命”,其热闹的第一波过去之后,必须树立起来的便是这个思想革命承担者的精神表现,即新的文学语言了。这不仅仅是“小品散文”一个样式的开拓,而应该是关系到新文学血肉之能否成功的根本问题。[14](P.72)
木山英雄所说的“第一波”指的是“通过口语的强调来破坏旧文学”,接下来的一波是建设新的文学语言;因此,这两波不同于周作人所说的“第一步”和“第二步”。木山英雄把“思想革命”纳入“思想革命承担者”之内,即纳入“新的文学语言”之内,这样周作人所说的“文字革命”与“思想革命”就统一于“新的文学语言”的建设。
胡适把白话看做活文字,文言/古文看做死文字。周作人对此有不同的看法。他的《死文学与活文学》(1927)一文就对此加以辨析。他提出“不见得古文都是死的,也有活的;不见得白话文都是活的,也有死的”。*周作人:《死文学与活文学》,《大公报》1927年4月15日,引自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3》,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03页。国语(也可理解为白话)与古文的区别,不是“活”与“死”的区分,而是“便”与“不便”的区分,即“能否与人发生感应”。*周作人:《死文学与活文学》,《大公报》1927年4月15日,引自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3》,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03页。1932年,周作人在北平辅仁大学讲演中国新文学的运动时重提这一看法。他不同意胡适“古文是死文字,白话是活的”的观点。他以为“古文和白话并没有严格的界线,因此死活也难分”。[15](PP.105-106)他引举章士钊闹出笑话的句子“二桃杀三士”。周作人别出心裁地说这句话“是白话而不是古文”,“二桃”、“杀”、“三士”等词,都是讲话时用的,并不是古文。他还举的例子有:“月”从甲骨文时代就有,我们还在用。“粤若稽古帝尧”算“一句死的古文”,不过死是由于其字的排列法,不是因为这是古字。死文字只是因其排列法不同。他得出的结论是“古文白话很难分,其死活更难定”。[15](P.107)
周作人的理解中有一个误区:以为文言与古文等同于古代的字。其实,胡适认为文字无古今,只有死活。这个无古今的意思即在于并不是古代的字就是死文字,否则,所有汉字都是死文字。“月、粤、若、稽、古、帝、尧”这些字虽然是古字,即产生于古时候,但如果还被运用于我们的口头语中,即为活文字。“粤若稽古帝尧”一句因其排列法而成为“死的古文”,正是因其排列法而规定了各个字的意义。例如,“粤”在这句“死的古文”中的意思为“言”。我们的口头语改用“说”。口头语中没有在“言/说”的意义上使用“粤”,那么在“言/说”意义上的“粤”即为死文字。我们说广东省简称“粤”,那么“粤”在广东省的简称这个意义上即为活文字。“杀”在我们口头语中常见自不待言,但“二桃”、“三士”却不常见。这里不展开讨论。周作人还说,现在所作的白话文内,除了“呢”“吧”“么”等字比较新一些外,其余的几乎都是古字了。这个观点掩盖了一个语言事实:字还是那些字,可词汇已经很不相同了。从晚清到民国,汉语的词汇已经有很大的变化。幸亏周作人自己举的一个例子对这一观点无形中有所修正。周作人虽然不同意胡适的文字“死活”观,但他认为要表达现在的思想感情,仍然要用白话。他假设一个例子:有朋友在上海生病,我们得到他生病的电报之后,即赶到东车站搭车到天津,又改乘轮船南下,第三天便抵上海。这件事情如果用白话叙述,不但事实清楚,还能表现出与上海那位朋友的密切关系;若改用古文,无论如何表现不出来。因为“电报”、“东车站”、“火车”、“轮船”这些现代名词在古文中找不到对应的词语,例如“电报”如果用“信”来代替,则不但不准确,也表示不出事情的紧迫。[15](PP.108-109)
周作人是新文学提倡者中对胡适、陈独秀的白话文学理论最富有批判性的人。这种批判,不处在否定的对立面,相反,一起与胡适、陈独秀的白话文学理论朝着建设的方向发展。
周作人对国语的态度主要在他的《国语改造的意见》(1922)一文中。这时,文言与白话之争中白话已经奠定胜利的地位。但同时新的问题产生了,那就是胡适所谓的“文学的国语”的建设问题。对于国语的建设,当时有两种观点是周作人所反对的。第一种用世界语作为国语,这种观点基本不涉及文学,只从中国人普遍使用语言的角度出发设想国语的书写问题。第二种认为文学的国语只能从中国文言里寻找。针对第一种观点,周作人认为国语是中国人表达自己的感情思想最适宜的工具,既反对国语神圣的主张,也反对以世界语取代国语的主张。周作人自己是世界语的提倡者,他提倡世界语不是要世界语代替汉语,是看重世界语中的一种精神:周作人称之为世界精神。周作人认为一个人只要学习三种语言,即自己的方言、国语和世界语。“我承认现在通用的汉语是国民适用的唯一的国语。”[16]针对第二种观点,周作人认为“现代国语是合古今中外的分子融和而成的一种中国语”。[16]此处的“古今中外的分子”还比较笼统,他在《理想的国语》(1925)一文中对“现代国语”的分子就说得十分具体:“我们所要的是一种国语,以白话(即口语)为基本,加入古文(词及成语,并不是成段的文章)方言及外来语,组成适宜,具有论理之精密与艺术之美。”[17]周作人对“现代国语”的想象,包含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现代国语必须以白话即口语为基本。这就确定了现代国语的基础,维护了新文学运动中提倡白话与白话文学的主张。这点把他与胡适区分开来,胡适主张把国语的基本成分定为清明白话小说中的白话。尽管这种白话也是由口语加工而来,但它是明清时代的口语,而不是“现代的”口语。第二,现代国语应当具有包容的品质,作为其基本的口语尽可能吸收古文的词汇、方言以及外来语,组成适宜的结构。强调国语这种具有包容性的吸收功能,符合语言发展的规律。任何强制性地让语言排除某些成分,都只会使得语言越来越贫弱与苍白,并且最终会失败,因为语言的自我发展会突破这些禁忌。第三,现代国语应具有论理的精密与艺术的美感,凸显了现代国语的双重功能。古文不适宜于说理,如果现代国语能有论理的精密,则突破了古文的疆域;有人说口语不适宜于艺术文,如果现代国语能有艺术之美,则打破了低估口语者的担忧。
周作人作为文学家,提倡国语的出发点在于表达个人的情感与思想。他说:“要发表自己意思非用国语不可;不要发表意思,只须一篇有声调合义法的劳什子便可了事的时候,古文或者倒颇适宜。”*周作人:《古文与写信》,原载《京报》1925年8月2日,引自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3》,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209页。句中“意思”一词,即真切的感情或思想,是周作人喜欢用的词语之一。“文章必须求诚与达,所以用的必得是国语。”[18](P.120)他也重视国语的社会功能,他说:“热心于‘往民间去’运动的人如能提倡国语,打破尊崇古文的传统观念,一面传授注音字母(当然酌量加添韵母)或罗马字,使人民皆能借此传达意见,其益处不在于宣传救国以下。”*周作人:《古文与写信》,原载《京报》1925年8月2日,引自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3》,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209页。
这里补充一点,周作人在抗战中还强调了国语的统一性,或者说国语的国家功能。他写道:“那么写白话文么,这也未必尽然。说写白话文,便当以白话为标准,而现在白话的标准却不一定,可以解作国语,也可以解作方言,不如说是国语,比较的有个准则,大抵可解释为可用汉字表示的通用白话。他比起方言来或者有些弱点,但他有统一性,可以通行于全中国,正如汉字一样,我们并非看轻方言与拼音字,实在只是较看重国语与汉字,因为后者对于中国统一工作上更为有用。”[19](P.136)因基于周作人在抗战中的特殊身份,对他所谓国语的统一性当做更加深入地剖析,在此存而不论。
周作人所谓的“现代国语”还是一种理想的国语,现实生活中人们的口语与新文学运动以来白话文学中的白话都还远远没有达到这种“现代国语”的要求。他在《国语文学谈》(1926)中论及国语的语体问题。国语有口语和文章语两种语体。国语文学就是华语所写的一切文章,而“古文与白话文都是华语的一种文章语”。如此看来,似乎国语文学中也包括了文言的古文。周作人有此矛盾的看法,他把国语文学历史化了,把国语汉语化了,把国语文学看做汉语文学的新名称,这样很自然就把文言写成的古文也纳入到国语文学之中了。对此不必苛责他观点的矛盾性,一则建设时代的主张大多不会十全十美,二则周作人的白话立场还是十分坚定。他虽然强调“把古文请进国语文学里来”,但国语文学必须“弃模拟古文而用独创的白话”则是他的基本点。“白话文的生命是在独创,并不在他是活的或平民的,一传染上模拟病也就没了他的命了。”[20]
在周作人看来,汉语存在着种种不足,需要改造。“中国话多孤立单音的字,没有文法的变化,没有经过文艺的淘炼和学术的编制,缺少细致的文词,这都是极大的障碍。讲文学革命的人,如不去应了时代的新要求,努力创造,使中国话的内容丰富,组织精密,不但不能传述外来文艺的情调,便是自己的略为细腻优美的思想,也怕要不能表现出来了。”[21]与其他语言比较,周作人认为中国语缺少前置词(除了“自”“于”两三个字),即使最文明,也太简单了一点。[7]如何改造国语,是当时知识分子特别关心的问题,有人认为国语要以明清以来的小说做材料(比如胡适),有人要以民间的言语为主,周作人认为这两种想法都“偏于保守,太贪图容易了”,[16]他认为明清小说的文体太单调,成就只在叙事方面,不擅长抒情和说理,而民间的言语又“言词贫弱,组织单纯,不能叙复杂的事实,抒微妙的情思”。[16]明清小说的语言和民间的言语,都还不能成为理想的国语的主体。理想的国语应当有更高的要求,所以周作人不主张降格以求国语的形成:“假如以现在的民众知识为标准来规定国语的方针,用字造句以未受国民教育的人所能了解的程度为准,这不但是不可能,即使勉强做到,也只使国语更为贫弱,于文化前途了无好处。”[17]他批评新文学运动以来白话文的缺点“还欠高深复杂,而并非过于高深复杂”。[16]他提出自己的希望:
我们对于国语的希望,是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尽量的使他化为高深复杂,足以表现一切高上(疑为“尚”字——引者)精微的感情与思想,做艺术学问的工具,一方面再依这个标准去教育,使最大多数的国民能够理解及运用这国语,作他们各自相当的专业。[16]
周作人设想的国语改造从四个向度进行。
第一,采纳古语。采纳古语,不是返回古文。周作人批判古文的种种做法与功利性,态度非常坚决,但又强烈主张新的白话文采用古文中的词语,以补现代白话——不论是口头的还是书面的——的不足。这一观点,与新文学初期提倡者们反对文言的步调并不一致,仿佛不识时务,然而确实有其辩证合理之处。毕竟文言经过了文学的长期锤炼,有些是可以被白话征用的。但即使采纳古语,也不是无理地复活不必要的古语。他举了一个希腊驱逐外来语、恢复古语的僵硬的例子:学生在家吃面包(Psomion)而在学校读作Artos(面包的古文)。他认为国语采纳古语中的形容词、助动词、助词,形容词如寂寞、朦胧、蕴藉、幼稚,虚词如然而、至于、关于、况且、岂不、而等,“之”字替代“的”以示区别,“者”替代作名词用的“的”字,“也”字用在注解里。周作人的态度是尽量采用,不足为虑,因为“求国语丰富适用是第一义”。[16]
第二,采纳方言。新文学初期,刘半农、周作人等人曾经发起歌谣研究会,周作人对民歌语言的“坏处”多有批判:“中国情歌的坏处,大半由于文词的关系。”[22](P.87)“被蔑视的俗语,未经文艺上的运用,便缺乏了细腻的表现力;简洁高古的五七言句法,在民众诗人手里,又极不便当,以致变成那种幼稚的文体,而且将意想也连累了。”[22](P.87)但是他非常称赞刘半农《瓦釜集》模仿四句头山歌的方言诗歌创作,虽然着意可能重在诗歌体式的探求,但未尝不藏着从民歌对方言的运用中窥探着某些经验。
主张从方言汲取生命以丰富白话。他认为:“有许多名物、动作方面的言词,普通白话中不完备,而方言独具,应该一律采录。国语与方言中同有的言词,而方言中的言词更具历史和文艺趣味,也应当采录。方言中的熟语,也有言简意赅的,如江南的‘像煞有介事’,也可以采录。”[16]直到晚年,周作人还是坚持这一主张。比如碗,国语中只有大碗小碗之分,而在绍兴话里区别很多:有汤碗、饭碗、三炉碗、二炉碗、斗魁、强盗碗、海碗、博古碗、猫砦碗等。*龙山:《碗的名字》,原载1952年2月6日《亦报》,引自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9》,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838页。比如玉蜀黍,北京叫老玉米,江苏叫珍珠米,安徽叫芦苞,东北称苞谷,河北称棒子,绍兴叫二菽蒲。*木山:《国语与方言》,原载1951年11月18日《亦报》,引自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9》,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836页。他提出“调查方言,充分整理,挑选流通最广,字面明白的纳入国语”。*木山:《国语与方言》,原载1951年11月18日《亦报》,引自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9》,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836页。
第三,采纳新名词。新名词的增加是中国语吸收外来词的常态。唐代的佛经翻译、清末的欧化都输入不少新名词。周作人建议不断输入未曾有过的新名词,并不断修订已经输入的新名词,因为有些不免“拙笨单调”。“洋油”不如改作“煤油”或“石油”,“洋灯”改作“石油灯”,“洋火”改作“火柴”。后者存于国语中,前者不妨存在于方言中。*周作人:《国语改造的意见》,《东方杂志》第19卷第17期,1922年9月10日。又见《国语月刊》第1卷第10期。他在《新名词》(1927)一文中谈新名词的创造与运用:文人固然能造成新文体,但造出新名词的力量大多还是新闻家,文人的力量并不够大。但新闻家与教育家有点儿低能,有时甚至恶俗得可厌。比如“模特儿”和“明星”两个新名词,前者指人体描写的模型,后者指艺术界的名人。但经新闻家的运用,味道全变了:模特儿指不穿裤子的姑娘,明星指影戏的女优。在日本也有类似的情形,“自然主义”几乎成为野合的代名词。[23]周作人这里提出的是新名词被创造之后如何运用的问题,并不是反对汉语吸收新名词。
第四,主张国语欧化,以求国语语法的严密化。周作人非常重视国语欧化,认为国语不经欧化,采纳古语、采纳方言、吸收新名词的效果将极微,甚至等于零。“欧化实际上不过是根据国语的性质,使语法组织趋于严密,意思益以明了而确切,适于实用。”但是那种僵硬的翻译也是有害国语建设的。这种翻译,不是荒弃文法,造成词不达意,就是拘泥文法,滥用外国语的习惯程式,超出国语的能力。[16]不通用的古代句法如“未之有也”不能加入国语中,而照搬外国句式如“我不如想明从意念中”也不应加入国语中。[16]
1918年,有个叫张寿朋的读者给《新青年》写信,批评周作人的《古诗今译》“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了[24],并陈明自己的语言观:
周作人除认可张寿朋提出的横行书写外,其余都持不同看法:
《牧歌》原文本“高”,译的不成样子,已在Apologia中说明,现不再说。至于“融化”之说,大约是将他改作中国事情的意思。但改作以后,便不是译本;如非改作,则风气习惯,如何“重新铸过”?我以为此后译本,仍当杂入原文,要使中国文中有容得别国文的度量,不必多造怪字。又当竭力保存原作的“风气习惯,语言条理”;最好是逐字译,不得已也应逐句译,宁可“中不像中,西不像西”,不必改头换面。[24]
周作人坚持以“直译”的方式来改造国语,已经完全不同于晚清时期刚刚进行翻译时的“编译”方略。“直译”的目的不仅仅在于实现翻译的“信”与“达”,更重要的在于铸造国语的品性,即“要使中国文中有容得别国文的度量”。这样才能实现他所说的“理想的国语”:“我们的理想是在国语能力的范围内,以现代语为主,采纳古代的以及外国的分子,使他丰富柔软,能够表现大概的感情思想。”[16]
周作人的国语改造方略包括如下内容:第一,汉字汉语虽然有种种缺点,但不主张废弃汉字采用其他文字。他的汉字改革体现了实用、生存和全民三种价值取向,与胡适、鲁迅的汉字改革有一致之处,但不同于钱玄同和鲁迅的废除汉字观。第二,在解析文言与白话、白话与新文学的关系时,周作人坚持文字/语言与思想的二元论,由此坚持白话/白话文与新文学/白话文学的二分法,即白话/白话文不能直接通达人的文学、个性的文学、平民的文学。第三,他设想的理想国语是以现代口语为基础,吸纳了文言、方言和外国语的有益分子,熔铸而成的语法趋于严密、语句丰富柔软、适合于表达情感思想的国语。继而提出改造国语的多种路径:采纳古语、采纳方言、采纳新名词以及国语欧化。
周作人的国语改造方略以及对理想的国语的想象,因其平稳的姿态而不具备强劲的冲击力,好像一杯温开水,不冷不烫。这背后支撑的意识还是他的中庸思想。平稳、系统、实用和理智是他的中庸观念在国语改造方略上的具体体现。
一个犯病沉疴的人,需要猛药遏制病情的发展,这一步走完之后,则需要长期调养,不能再用猛药。周作人的国语改造方略更像关于白话的调养单方。陈独秀以白话文学为正宗的不容讨论之论,钱玄同的废除汉字采用世界语之论,鲁迅的汉字结核菌之论,傅斯年的白话文欧化之论,胡适的采用西式标点符号之论,国语统一筹备委员会的推行注音字母方案之策,凡此种种对于传统的文言以及文言文来说,无疑是一剂多种毒性药材组合的猛药,不到几年时间便推倒了文言以及文言文的正宗地位。而如何把刚刚扶上正宗地位的白话锤炼为理想的国语,却是一个很大的难题。
大致于1920年代中期开始,之前的国语建设与文学革命双潮合一之身开始解体,国语建设走上偏重拼音方案制作一路,而新文学的发展也开始走向多元化。虽然在1930年代出现过大众语文学运动、1940年代也提倡过方言文学,但都没有对国语建设或文学发展产生过重要推动。新中国成立后对普通话的提倡和现代汉语的确立,产生了一个新的矛盾:普通话/现代汉语的普遍性要求与文学语言个人化之间的矛盾。前者作为民族国家的基本诉求,自有其十分的正当性,但也排斥文言、方言和欧化,比如,把“文白夹杂”作为一种语病而来的对文言的无形拒绝,1950年代的现代汉语的概念中不包括方言,汉语欧化问题也因意识形态的冷漠而遭到贬斥。但也因此之故,直到今日,我们所使用的汉语还不能说成为了一种“理想的国语”。举一个简单的例子,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张炜的《丑行或浪漫》、金宇澄的《繁花》发表后,其中的方言分子让读者们惊奇不已,不妨看做是对理想国语的一种渴望,虽然这文学作品的方言表达不能照搬到理想国语的建设中。再回过头来思考周作人提出的国语建设方略,也许会得到某些启迪。
[1]仲密:《思想革命》,《每周评论》,1919年3月2日。
[2]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赵家璧主编,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
[3]周作人:《日本语典》,《晨报副镌》,1923年6月9日。
[4]周作人:《周作人日记》(上),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年。
[5]周作人:《汉字改革的我见》,《国语月刊》第1卷第7期,1922年。
[6]章太炎讲授:《章太炎说文解字授课笔记》,周树人、钱玄同、朱希祖记录,王宁主持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
[7]仲密:《国语》,《晨报》,1921年9月23日。
[8]周作人:《和文汉读法》,《苦竹杂记》,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
[9]周作人:《日本的诗歌》,《小说月报》第12卷第5号,1921年5月10日。
[10]周作人:《通信·英文She字译法之商榷》,《新青年》第6卷第2号,1919年2月15日。
[11]周作人:《世界语读本》,《晨报副镌》,1923年6月5日。
[12]周作人:《平民的文学》,《每周评论》第5期,1919年1月19日。
[13][英]苏文瑜:《周作人:中国现代性的另类选择》,康凌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
[14][日]木山英雄:《实力与文章的关系》,《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赵京华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
[15]周作人讲校:《中国新文学的源流》,邓恭三记录,北京:北平人文书店,1932年。
[16]周作人:《国语改造的意见》,《东方杂志》第19卷第17期,1922年9月10日。
[17]周作人:《理想的国语》,《国语周报》第13期,1925年9月6日。
[18]周作人:《国语文的三类》,《立春以前》,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
[19]周作人:《十堂笔谈·国文》,《立春以前》,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
[20]周作人:《国语文学谈》,《京报副刊》,1926年1月24日。
[21]仲密:《译诗的困难》,《晨报副镌》,1920年10月25日。
[22]周作人:《中国民歌的价值》,《瓦釜集》,刘半农编,北京:北新书局,1926年。
[23]岂明:《新名词》,《语丝》第134期,1927年6月。
[24]张寿朋:《通信 文学改良与孔教问答》,《新青年》第5卷第6号,1918年12月15日。
(责任编辑:吴 芳)
Zhou Zuoren: The National Language Transformation and the Ideal National Language
WEN Gui-lia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China)
Zhou Zuoren paid attention to the transformation of literary language while advocating ideological revolution and the “human literature” since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period. In fact, he set up a relatively complete transformation program of national language. According to the program, Zhou Zuoren first disagreed to replace Chinese characters with Esperanto in spite of its various shortcomings. His reform of Chinese characters embodies three value orientations including practicality, survival and universal citizens. Secondly, Zhou Zuoren distinguished literature written in vernacular from the new literature due to his dualist approach between characters/language and ideology in the analysis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lassical Chinese, vernaculars, vernacular literature and the new literature. In other words, the vernacular literature cannot evolve into human literature, individual literature and civilian literature directly. Thirdly, Zhou Zuoren’s ideal national language, whose melted grammar tends to be strict with rich and soft sentences and applicable to the expression of emotions and thoughts, was based on modern spoken language, which absorbed favorable elements from classical Chinese, dialects and foreign languages. At the same time, he also proposed several ways to reform national language, such as adopting the ancient language, the dialects, the new terms and the Europeanized Chinese. It was Zhou Zuoren’s doctrine of “Mean” which represented as smooth, systematical, physical and rational in the transformation program of national language that supported his transformation program and imagination of ideal national language. Therefore, his national language transformation program is still of great significance in today’s research.
Zhou Zuoren; national language transformation; the Vernacular Movement
2016-11-30
国家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项目“文学视野中中国近现代时期汉语发展的资料整理与研究”(16ZDA185)的研究成果。
文贵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华东师范大学语文教育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近代、现代、当代文学研究。
I206
A
1674-2338(2017)01-0029-11
10.3969/j.issn.1674-2338.2017.0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