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弗洛伊德人格理论看司汤达《红与黑》的“心灵辩证法”

2017-02-24 15:54:39陈治云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于连司汤达红与黑

陈治云



从弗洛伊德人格理论看司汤达《红与黑》的“心灵辩证法”

陈治云

(湖南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南 永州 425199)

《红与黑》素以深入的心理描写及细腻的人物心理变化著称。而心理活动在弗洛伊德看来是多层次意识活动的结果。文章从弗洛伊德人格理论的角度,以丰富的文本细节来表现于连内心的挣扎与较量,进而阐释该小说所突出的心灵辩证法。

弗洛伊德;心灵辩证法;《红与黑》

俄国文学批评家尼古拉·加夫里诺维奇·车尔尼雪夫斯基(Nikolay Gavrilovich Chernyshevsky,1828-1889)在评价文学泰斗列夫·托尔斯泰的心理描写技巧时,首次提出了“心灵辩证法”一说,用以描述列夫·托尔斯泰在其作品中关注人物的思想性格变化过程的创作手法。实则,在列夫·托尔斯泰之前,法国作家司汤达(Stendhal)在其小说的人物塑造中已将这一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小说《红与黑》中,司汤达深入于连的内心世界,抓住于连思想感情上的每一个微小变化,一丝一缕地理清于连思想及情绪的嬗变,从而完整而细腻地体现了于连感情剧烈转换的全过程。可以说,在心理描写的精密上,司汤达已经远远超出了同时代作家。然而,司汤达在心理深度上的挖掘也同样值得研究。文章试引入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心理学家佛洛依德的精神层次理论及人格结构理论来探讨司汤达《红与黑》中的人物形象塑造,从而发现更加立体的、更加饱满的心灵辩证法。

一 《红与黑》中于连的“英雄”梦

《红与黑》(Scarlet and Black)是法国著名作家司汤达的代表作之一。作为“英雄”拿破仑忠实而隐蔽的崇拜者,于连有着强烈的英雄情结,他渴望像拿破仑一样通过屡建战功而扬名,最后获得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倾天下的荣誉。然而,身为法国外省小木匠的儿子,他既没有天然的政治云梯——高贵的出身,也没有优厚的财富支持,甚至也没有成就拿破仑那样的时代机遇——战争。因此,于连只能在逆境中求生存,为了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他不得不戴上伪善的面具。

或许,“伪善”对于法国上层贵族来说,是一种生活的常态和习惯,是贯穿一生的行为模式和思维定向,他们在“面对”自己的伪善和“处理”他人的伪善时游刃有余,因而不会引起精神上的恐慌。不幸的是伪善的面具给于连带来了极大的精神危机:一方面,他渴望成功,他懂得巴黎所盛行的实用主义,也懂得上流社会所谓的成功捷径,因而他自愿给自己美丽的脸庞带上丑陋的面具;另一方面,他了解所谓的神圣教会的肮脏和虚伪,亦深切地意识到巴黎的丑恶与黑暗,甚至明白自己正往无底深渊中堕落,他痛恨自己正拼命追求的那个世界。在于连的内心世界,这两股强劲的力量相互纠缠和较量,从而形成了小说中于连精神世界里激烈的动荡和冲突。于连的精神偶像拿破仑“有幸”在现实的战斗中取得了诸多胜利,而于连的“战场”更多地集中在他的内心世界中。

于连出身于社会地位卑微的小作坊主家庭,在当时贵族治下的法国社会,于连深知他农民的儿子这一身份多么卑微,因而于连骨子里的自卑感从未消失。这种自卑感潜伏于无意识之中,不时突出重围进入意识领域,影响于连每一次微小的情绪颤动及每一个有意或无意的行动选择。基于远离自卑、获得尊重的本能,于连在生活中总结了“两套”改写命运的“方法论”:一方面,他崇拜敢于和市长谈论悬铃木的老外科军医。他跟着老军医学习拉丁文和历史,其中战争的荣誉、平民拿破仑到法兰西皇帝的巨变使他对拿破仑时代充满了渴望,于是通过红色革命改变自己命运的想法在于连心里生根发芽。让·卢梭公平与正义的思想主张成为其指导理论,而《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则为他提供精神动力。另一方面,于连通过自身的观察发现身着黑袍的神父不仅可以得到教民的拥护与尊重,而且如果经营有方得到有巴黎的贵族充当保护人,那么就可以获得更大的权力。神父每年可观的进项尤使他心醉神迷。为此,他在对天主毫无信仰的情况下,把《圣经》记诵得滚瓜烂熟。

二 弗洛伊德人格(结构)理论及于连人格的层次分析

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论认为人格结构包括本我、自我及超我。“本我”是人格中最原始、最模糊而不易把握的部分,包括各种欲望和冲突,是一种完全没有目的的能量储备行为,是来自本能寻求满足的动力。“本我”在人类的幼年阶段表现得尤为突出,并时常在独处或得意时不经意的流露出来。由于小说主人公于连一出场便是在有了勃勃野心的青年时期,且时常处于理性的自制状态下,而且本我所体现的欲望和要求基本是合乎人性的,也是容易被自己及他人理解和认可的,因此并不容易在人的内心中引起极大的激荡情绪。如于连很自然地被德·雷那尔夫人的美所吸引,在他心中唤起极其美好的情感;又如,于连到了远离人们视线的乡下之后,他跟三个学生愉快地在花园抓捕蝴蝶,“置身于时间最美的群山之中,他尽情地享受着年少时特别激扬的生存快乐”。

“自我”是在本我的表面,处于前意识和无意识中间。在人格结构中代表理性和审慎。“自我”除了具有知觉、记忆、思考和动作等一般机能外,对外主要是感受现实,处理个体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如果说“本我”是指一个人主观的“想要做什么”,那么“自我”就是在权衡现实的各种可能性之后,通过理性的判断得出的“能够做什么”。“自我”是调节现实和主观意愿的一种机制,为了得到一个较优的结果,往往要向现实妥协。于连是骄傲的、野心勃勃的,他从内心深处崇拜自己的绝对英雄拿破仑:他最爱读《圣赫勒拿岛回忆录》,随时携带拿破仑的肖像,常常在肖像背面用文字表达对拿破仑的无限钦佩之情,并注明日期。他还时刻以拿破仑的事迹来自我鼓励,激励自己,以使自己软弱时充满勇气。然而,出生在小城韦里埃,他更懂得这里的生存法则——有利可图、实用主义。他深切的明白“立场正确的一方才能获得胜利”——这是一个对篡位者怀有深仇大恨的时代。因此,于连极少向他人流露出对拿破仑的巨大热情,也极力隐藏、压抑这股随时都将喷涌而出的烈火和激情。另一方面,于连发现了这个时代教会势力的强大。“波拿巴名扬天下之日,正是法国遭受侵犯之时,战功不仅必要而且时髦。可如今一些四十来岁的教士就有十万法郎的年薪,相当于拿破仑的那些著名将领收入的三倍。……我应当做教士。”就是有了这样的思考和妥协,于连才伪装出对宗教的虔诚,极力讨好谢朗神父。不同时期“本我”的欲望是相对统一而固定的,而“自我”的需求则是应时势而变。当于连发现在小城韦里埃具有至高威望且正直高尚的谢朗神父不敌省城有权势的贵族而被革职时,他对上流社会的权势有了更加现实的需求。

“自我”已然是一种错综复杂的矛盾体,他使人郁结于理想与现实的鸿沟。然而,“超我”以超越一切世俗的姿态审视着“自我”的变化,使于连已然接近分裂的人格愈加复杂,内心的挣扎和痛苦更深一层。超我是理想自我,是人格中的监察批判机构,是一切道德准则的代表,主要作用是照个体所属的社会道德观念,鉴别是非善恶,作为自我行动的准则。它代表着道德理想和良心。小说中,“超我”往往体现于对“自我”的否定和批判。因此,于连在对德·雷那尔夫人实施报复性的枪击之后,“超我”人格爆发性的凸显。虽则渴望获得每一次“战斗”的胜利,但于连这一次却没有胜利后的病态快感和飘然,更多的是悔恨。相比此前于连战斗式的强吻德·雷那尔夫人的玉臂,战斗式的克服恐惧心理爬上情人的房间,战斗式的玩弄马蒂尔德的感情,这一次“胜利”之后的情绪有了很大的不同——他悔恨,他嘲笑自己,他甚至获得了平静。在“超我”洞彻一切的强光下,于连嘲笑自己的伪善,讽刺自己那些追求虚荣的选择,同时也洞悉了上流社会丑恶的现实,认清了教会的虚伪和肮脏,否定了农民阶层通过或善或恶的努力进入上流社会的可能性。

于连摆脱卑微身份的需求深植于本我之中。当本我的需求在现实中不能立即满足,就分化发展出自我。通过无意识的作用,以及意识的选择,于连的自我选择了“红”与“黑”的道路。他一方面迁就现实的限制,另一方面潜心制造机会让自己获得或“红”或“黑”的实践机会,即学习如何在现实中获得满足。“红”与“黑”错综复杂的意识交织使他成为一个复杂的矛盾体。连谢朗神父都不禁发问,“他的志向将会持久吗?他的志向是真诚的吗?”于连家庭教师的经历、神学院的生活以及德·拉莫尔侯爵贴身秘书的事业都布满了“红”与“黑”在自我层面的交错与博弈。而其超我时刻规范着于连的行为。为实现自我理想,于连之超我像一个完美主义者要求于连的行为符合理想的标准——伪装虔诚、骗取信任、注重仪表等。当于连与市长夫人的感情被揭发后,面临审判的于连,终于从本我的控制中解脱出来,拿下长久以来自我习得的虚伪面具,直面超我的道德审问。

人格的层次是如何体现的呢?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意识有不同的层次:前意识、潜意识和无意识。在书中,通过作者司汤达对小说人物出身背景的构建及社会环境的描写,通过人物自身对内在意识的探求,通过人物自身的思考、怀疑、徘徊和笃定的心历路程,我们可以看到潜意思如何制约着意识的流动,前意识又如何突进到意识领域左右人物的行动,意识又怎样清晰地作用于人物的外部行动。人物的意识是由理性的自觉地意识和非理性的不自觉的意识所组成。所谓理性的自觉地意识就是在自我层面游弋的意识,而非理性的不自觉的意识则是本我层面的沉积的无意识。最终还是本我决定了自我让哪些意识去实现本我的欲望。由于人的社会属性,司汤达十分注重复杂外部因素对人物的心理变化和心理矛盾的描写,当于连看到迎接国王的年轻主教时,“这令人赞叹的巨响对于于连已不再起作用,他不再想拿破仑,不再想从军的荣耀。‘这么年轻就当了阿格德的主教’于连想‘可阿格德在哪?能有多少收入?也许有二、三十万法郎吧’”。还没来得及脱下马靴就套上黑袍的于连,不是为年轻主教的对天主的虔诚而倾倒,竟是为了主教可观的收入及无量的“发展”空间。于连为了摆脱小人物的命运,他的心理或多或少已经带有某种扭曲的性质。

三 司汤达“心灵辩证法”的写作特征及(其具体)体现

司汤达在《红与黑》中所创造的巨大成功主要倚靠他娴熟而细腻的心理描写。他编织了一张以心理纬、以语言为经的地图,使观者进入到人物的意识中去。于是,读者便直接参与了人物的一切感受及情感体验。从其心理描写的客观性、动态性和现代性而言,司汤达的技艺可当之无愧地称为“心灵辩证法”。

心理描写的客观性是指客观环境对人的心理活动的制约和影响是稳定的,具有社会属性的特点。小说中人物的心理冲突总是在一定的情节背景下展开,每一丝一缕的意识流动都能找到相应的环境因素。如恋爱中男女双方的情感变化,总是相互以另一方为变化的前提和基础。如马蒂尔德的极力讨好令于连更加轻视和冷漠她,而于连的骄傲和冷漠却又使得马蒂尔德愈加欣赏他的孤傲和与众不同。德·拉莫尔小姐和于连的这种心理活动有人物的性格特点作支撑,有读者普遍经历过的恋爱的奇特心理作辅证,因而有极强的真实性,可以获得读者一致的认可。又如德·雷那尔先生与于连的拉锯式的心理战术,一来一往真切而现实,进一步突出了德·雷那尔先生的精明和虚荣心,及于连的机灵和聪颖。简单地说,客观性就是把人物的内在复杂性表现在社会环境和人的密切联系中。司汤达在描写人物的心理变化时,严格地依据人物的性格特点来书写,也是其客观性的体现。如德·雷那尔夫人的善良和柔弱,她恨于连曾一走了之,但当她那被于连的枪伤害过的身体恢复后,她仍然前去探视于连,并用写信的方式向各位陪审官求情,最后还同于连共赴黄泉。

心理描写的动态性是指把人物的心理变化过程作为关照的重点。司汤达作为一个具有强内倾性的人,善于观察人物的心理变化过程。他深知表现人物心灵的变化史往往是成功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法。小说《红与黑》中,司汤达不仅浓墨重彩地描写主人公于连的心理变化过程,同样也不遗余力的把这种手法用在了描写其他人物上,如德·雷那尔夫人爱上于连的心理动态活动:从朦胧的好感,到坠入爱河的自责,再到义无反顾的勇敢,最后冷静的处理爱情的“后事”。同样另一个女主角得到了作者同样的厚待,甚至超过了前一位夫人:玛蒂尔德小姐心性高傲,是有名的沙龙之花,其左右不乏对其垂涎的名公贵胄,而她偏偏挑中了自尊心强、极爱轻视他人却又绝不能忍受他人轻视的于连来开始自己的第一段恋情——他们的性格注定这是一场骄傲与骄傲、冷漠与冷漠对峙的爱情心理战:玛蒂尔德一会被于连的冷漠和骄傲所吸引,当于连对其尊敬有加时,又感到不能忍受于连的平庸。玛蒂尔德需要的是她的先辈那样的“英雄主义”式的爱情,所以当于连犯下蓄意谋杀罪之后,反而激起了她不顾一切拯救情人的“伟大”行动。

心理描写的现代性不是追求真实,而是追求超越。司汤达首先在小说中探讨了人的欲望如何左右人物的行为,并且细致地描写了人物的理智与情感做斗争的挣扎过程。于连的战场是自我意识的战场,他明白“每个人身上都有两个自我”:当纯洁正直的一方占上风时,不管是在小城韦里埃,还是在省城巴黎,他都能洞彻其中的奥秘——正直的谢朗神父不敌贝尚松的神秘势力,想要揭露牢狱苦囚真相的他最终被革职;当渴望飞黄腾达的一方占据上风时,他自己就极力迎合那个虚伪的社会,希望借助玛蒂尔德小姐的爱情步步高升。当于连超越了自我的需求和欲望时,他平静下来就反问自己“为什么在诅咒虚伪的同时自己还要虚伪呢”。现代性是对人性的追问,更是对时代和社会的反诘。“红”与“黑”或许暗示着人内心的两股正邪力量,或许象征着军队和教会,又或许意味着抗争与死亡,但百变不离其宗的是人在两个自我的压迫下,生存之艰难,成长之痛苦。而这样两个分裂的自我与社会现实有着密不可分联系。

柯尔律治曾指出:“最理想完善的诗人能把他的整个心灵抖擞起来,使每一机制都能按照它的相对价值和意义得到相成相得的安排。他散布一种统一的情调和精神,使各部分都通过我们所特别命名为想象的这样一个神奇的综合力量,彼此得到调和渗透。”司汤达无疑就是在《红与黑》中达成这样一种统一的情调和精神,使人物的行为完全反映了人与世界的关系、人与文明的冲突。“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两个自我,见鬼,谁曾想到这险恶的一面呢?”小说中于连最辉煌的岁月都是自我抗争的岁月,是深陷于自我冲突的岁月。而司汤达的心灵辩证法正是支撑这些岁月的重要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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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呙艳妮)

I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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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7)05-0044-03

2017-01-08

陈治云(1977-),女,湖南永州人,湖南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外国文学与外语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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