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明
(黄山学院 文学院,安徽 黄山 245041)
论王禹偁对白居易诗风的变革
张小明
(黄山学院 文学院,安徽 黄山 245041)
王禹偁诗学白居易,是宋初白体的主要代表诗人。宋初唱和诗风盛行,王禹偁亦受此影响,较多地学习元白唱和诗的作法,但他能变元白唱和诗重音韵技巧为重风雅兴寄;王禹偁注重学习白居易讽谕诗,其诗能直面现实,但能变白居易讽谕诗重就事论事为就事而能生发;王禹偁同时变白诗轻艳、浅切为“清其格态,幽其旨趣”。尽管王禹偁的变革是局部的,但在变革中起着引领北宋诗歌创作风气的作用,为真正意义的宋诗创作导夫先路。
王禹偁;白居易;变革
严羽《沧浪诗话》指出:“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黄州学白乐天,杨文公、刘中山学李商隐,盛文肃学韦苏州,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梅圣俞学唐人平淡处。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1]26依严羽之意,宋诗自苏轼、黄庭坚才有异于唐人的新变。该评其实并不符合宋诗发展实际,早在苏、黄前,宋初的王禹偁注重诗学白居易,但又在诸多方面体现出对白居易诗风的变革,为宋代的诗文革新导夫先路。
王禹偁(954—1001年),济州钜野(今山东菏泽市巨野县)人,字元之,晚年曾知黄州,后人亦称之为王黄州。王禹偁在《答张扶书》一文中提出“夫文,传道而明心也”[2]395的文道关系论并大力躬行。由于为徐铉仗义执言,王禹偁于淳化二年(991年)九月被贬商州,商州时期是王禹偁诗歌创作数量最多、质量最佳的时期,其《幕次闲饮五首》曾言:“新文自负山中集,旧吏多惊鬓畔丝。莫道谏官无一事,犹胜闲卧解州时。”[3]747他对白居易诗歌的学习也集中开始于此时,如其《得昭文李学士书报以二绝》言及李昉之子李宗谔来信劝他“看书除庄、老外,乐天诗最宜枕籍”[3]720。
王禹偁诗学白居易,论者于此多有注意,并有精到之论。如认为王禹偁诗歌的通俗化风格、现实主义精神以及艺术创作手法,都汲取白居易的传统,是宋初文坛上白居易的最好“后进”[4]。由于两人的出身、仕宦等多重身份的相似,促使王禹偁对白居易诗歌题旨和手法的学习与模仿,并以白诗为基础向唐人之诗进行多方面学习,超越了宋初其他白体诗人[5]。但是,王禹偁毕竟处于新兴王朝的崛起之初,与中唐时期王朝欲中兴而无力的时代相比亦有较大变化。尤其是宋代采用崇文抑武的基本国策,文官政治使得宋代文人意气风发、有强烈的使命感,他们参与政治、关注时事的热情显然比中唐诗人更高[6]。因此,王禹偁在学习和模仿白诗之中亦有其变革之处。
元稹、白居易两人在中唐以诗齐名,并称“元、白”,两人之间唱和诗数量极为可观。据统计,元稹诗集中有182首,白居易诗集中有212首[7],其内容或缘情,直抒两人之友情,如《梦微之》《酬乐天频梦微之》等;或咏物,借物而寓彼此的感慨,如《亚枝红》《亚枝花》等;或言离别,直写别离之苦,如《寄微之三首》《酬乐天赴江州路上见寄三首》等。元白唱和诗中虽有如《和答诗十首》之类的讽刺时政之作,但数量较为有限。
陈寅恪曾指出:“元和体诗可分为两类,其一为次韵相酬之长篇排律,如白氏长庆集壹叁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及元氏长庆集拾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白氏长庆集壹陆东南行一百韵,及元氏长庆集壹贰酬乐天东南行一百韵等,即是其例。…… 其二为杯酒光景间之小碎篇章,此类实亦包括微之所谓艳体诗中之短篇在内。”[8]元、白次韵相酬之长篇排律在当时影响极大,尤其是在音韵技巧方面炫人耳目,有广泛的影响。如元稹曾在《酬乐天馀思不尽加为六言之作》原注云:“乐天曾寄予千字律诗数首,予皆次用本韵酬和,后来遂以成风尔。”[9]659
王禹偁诗学白居易,是宋初文人试图变革五代诗歌旧习的主动实践。由于宋初几位君主,尤其是自命“太平天子”的宋太宗喜与侍臣唱和,吟诗作赋,粉饰太平。李昉、徐铉等主盟宋初诗坛的文人又大多是由五代十国入宋,“他们不仅是北宋王朝振兴文化的骨干力量,而且也是把元白、皮陆的唱和诗风带到宋初的始作俑者”[10]。王禹偁《谪居感事》“分题宣险韵,翻势得仙棋。竞举窥天管,争燃煮豆箕。恨无才应副,空有表虔祈”[3]711,就反映了宋初唱和之风盛行的真实情况。
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指出:“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可见唱和诗有相戒、相勉、相慰、相娱等实际功能。王禹偁《谪居感事》一诗对其仕途的开端有所追述,认为其早年的声名远播得益于与罗处约之间的唱和诗,宋太宗也正是因此下令召他们两人赴阙待命。王禹偁学习元白唱和长篇之作,其唱和诗亦有为数不少的古诗和排律,如《赠采访使閤门穆舍人》、《酬处才上人》、《送朱九龄》、《酬种放征君》、《送晁监丞赴婺州关市之役》等皆为长篇之作。王禹偁并非完全轻视诗歌创作技巧,如《送冯中允之任婺州》一诗大量用典,《村行》一诗注重炼字炼句。他也认为与朋友互相唱和可以怡情遣兴,正如其在《酬安秘丞见赠长歌》中所云:“迩来游宦五六年,吴山越水供新编。还同白傅苏杭日,歌诗落笔人争传。”[3]785
王禹偁虽然仿照白居易写了大量的唱和诗,但其晚年所编的《小畜集》,收入其作于31岁前的诗作仅有20首,其中与好友罗处约的唱和诗仅收4首,这说明他对自己早期的诗歌创作(包括唱和诗)基本上是持否定态度的。但中年以后王禹偁仍然创作唱和诗,这说明王禹偁并未完全排斥唱和这一形式,他仅仅否定把唱和诗作为逞才使气、竞较技巧的工具,而认为其应该有充实的内容。
为此,王禹偁的唱和诗改变了元白唱和诗过多地抒写由个人遭际而引发的情绪及感慨的作法,其继承我国古典诗歌“风雅兴寄”的传统,在唱和诗中渗透直面现实、有为而作的创作精神,为唱和诗注入充实的时代内容,这就体现出对元白唱和诗的变革。如《又和曾秘丞见赠三首》(其三):“况是无功头已白,此身长恐负明时”[3]759,这其中流露的是作者身处盛世而功业无成的感慨;《送董谏议之任湘潭》:“暂去长沙非贾谊,犹虚计相待张苍”[3]761,这既是勉励劝慰对方之语,也表达对不久之将来奋发有为的期待;《酬处才上人》认为佛僧“可怜嗷嗷避征役,半入金田不耕织”[3]782,尖锐地指出过分地崇佛是朝政的大弊;《和杨遂贺雨》“可堪今夏旱,如燎复如焚。厥田本涂泥,坐见生埃氛。稚老无所诉,嗷嗷望穹旻。食禄忧人忧,蚤夜眉不伸”[3]680-681,这反映出作者同情当时的永阳百姓遭受旱灾之痛苦,同时提出“可办官赋调,亦免农艰辛”的主张,表现出其关怀现实、关注民生的强烈情感;再如《一品孙郑昱》[3]683借赠诗郑昱以抒发三代古道不可复,君恩无以报的感慨,同时为自己不事稼穑而终岁温饱感到愧疚。
当然,王禹偁的唱和诗并不是每一首都重视风雅兴寄,有的甚至也渗透低落消沉之情绪,如《酬太常晁丞见寄》就有“重入玉堂非所望,汶阳田好欲归耕”[3]763之语。但与元白唱和诗相比,王禹偁的酬唱之作不再局限于朋辈之私谊,其关注现实的面显然更广。究其变革之原因,北宋王朝尽管面临建朝初的诸多社会问题,但毕竟处于上升时期。王禹偁的仕途虽比较坎坷,但其并未如白居易一般的通脱萧散,他对个人及王朝的前程抱有很大的热望,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贯穿始终。这正如他自己在《三黜赋》一文中所表示的“夫如是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谪而何亏?吾当守正直兮佩仁义,期终身以行之”[2]238。
王禹偁在宋初唱和之风盛行之时,有意学习白居易讽谕诗的做法,能够较早地提倡创作要面向现实、反映百姓生活状况的诗歌,这对于百业待兴的新王朝来说具有重要意义。正如陈植锷所言:“王禹偁独能从积习中解脱出来, 提倡白居易的早期诗风……无异于黑暗深处闪出的一道亮光。”[10]
白居易的讽谕诗有的因物而讽谕,如《凶宅》《羸骏》《废琴》《感鹤》《紫藤》《秦吉了》《庐山桂》等;有的因王公贵族奢侈生活而讽谕,如《轻肥》《歌舞》《买花》《骊宫高》等;有的因官府横征暴敛而讽谕,如《纳粟》《重赋》《新丰折臂翁》《捕蝗》《道州民》《杜陵叟》《缭绫》等;有的因同情贫苦百姓而讽谕,如《观刈麦》《蜀路石妇》《采地黄者》《卖炭翁》等;有的因自然现象而讽谕,如《贺雨》《春雪》《夏旱》《大水》《昆明春水满》等;有的因史而讽谕,如《杂兴三首》《读〈汉书〉》《读史五首》《有木诗八首》等;有的与友人的酬赠而讽谕,如《赠元稹》《答友问》《寄唐生》《送王处士》《和答诗十首》等。
白居易的讽谕诗特别重视叙事,其部分讽谕诗能就眼前事而进行拓展,如《轻肥》前十四句铺叙内臣们飞扬跋扈的情状、骄奢淫逸的生活,最后两句“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两者形成强烈对比,犹如拉弓射箭、引满而发,诗歌内容因此而极富张力。再如《寄唐生》在叙述唐生的沦落遭遇之时,能就自己的文学创作主张进行申明,“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未得天子知,甘受时人嗤”,体现诗意的拓展性。
但白居易的讽谕诗,无论其是短篇抑或长篇,大多常就眼前发生的事情而加以叙述议论,有着就事论事的创作态度。如作于元和八年(813)的《村居苦寒》:
八年十二月,五日雪纷纷。竹柏皆冻死,况彼无衣民!回观村闾间,十室八九贫。北风利如剑,布絮不蔽身。唯烧蒿棘火,愁坐夜待晨。乃知大寒岁,农者尤苦辛。顾我当此日,草堂深掩门。褐裘覆絁被,坐卧有余温。幸免饥冻苦,又无垄亩勤。念彼深可愧,自问是何人![11]21
这首诗写异于平常的苦寒之冬,村民忍冻挨饿,苦苦地挣扎在死亡线上;作者在同情村民的同时能够推己及人,深怀惭愧及内疚的心理。但是,诗歌仅就眼前事而作推己及人的议论,在时空方面是有所局限的。白居易《上阳白发人》《新丰折臂翁》《杜陵叟》《卖炭翁》《纳粟》等讽谕诗均有类似特点。
对于王禹偁的诗歌,《剑桥中国文学史》云:“王禹偁的诗作,强调简单质朴的语言、日常生活、平静接受世间一切。这一诗歌风格尽管为描写民众艰辛的作品留出了空间,其主导基调确实个人的、亲切的、可以预料的。”[12]但王禹偁是宋初著名的刚直之士,关心民瘼,直言敢谏,并不是“平静接受世间一切”,况且“开口揽时事,论议争煌煌”乃宋初文人共同的追求。因此,与白居易的讽谕诗相比,王禹偁的讽谕诗不再是就事而论事,而是能切中时弊,就事而生发,以政治家的胸襟和视野审视现实生活,能从自身出发推己及人,对贫苦百姓怀抱同情,能从眼前的现象出发而联系到更深刻、更广阔的社会空间。
《对雪》是王禹偁35岁任右拾遗时所作,是其较早的一首讽谕诗,且在题旨方面与白居易的《村居苦寒》类似。《对雪》曰:
帝乡岁云暮,衡门昼长闭。五日免常参,三馆无公事。读书夜卧迟,多成日高睡。睡起毛骨寒,窗牖琼花坠。披衣出户看,飘飘满天地。岂敢患贫居,聊将贺丰岁。月俸虽无余,晨炊且相继。薪刍未阙供,酒肴亦能备。数杯奉亲老,一酌均兄弟。妻子不饥寒,相聚歌时瑞。因思河朔民,输税供边鄙。车重数十斛,路遥几百里。羸蹄冻不行,死辙冰难曳。夜来何处宿,阒寂荒陂里。又思边塞兵,荷戈御胡骑。城上卓旌旗,楼中望烽燧。弓劲添气力,甲寒侵骨髓。今日何处行,牢落穷沙际。自念亦何人,偷安得如是。深为苍生蠹,仍尸谏官位。謇谔无一言,岂得为直士。褒贬无一词,岂得为良史。不耕一亩田,不持一只矢。多惭富人术,且乏安边议。空作对雪吟,勤勤谢知己。[3]668
王禹偁这首诗从岁暮深居写起,提及自己无案牍之累,但有读书之趣;一场漫天飞舞的大雪带来奇寒之天气,尽管自己处于“贫居”之中,但亦为瑞雪而欣喜;虽然月俸无多,但尚能保障一家共享天伦之乐。但王禹偁并没有表现出对生活平庸的满足,而是推己及人,由此而生发联想到“河朔民”、“边塞兵”,诗歌的叙述空间由此极大地拓展,同时对“河朔民”、“边塞兵”的生活场景又有真切的描写,体现出很好的纵深感。最后,他以深深的自责表达对河朔军民的深厚同情以及无力解除民瘼的深切内疚,体现出一位正直的政治家所应有的社会责任感,“是诗乃‘歌诗合为事而作’之典范,实开宋诗革新之先声。诗中不独勇于揭示现实,且严于针砭自身,求之宋人诗集中,亦罕见其匹!”[13]
王禹偁于39岁所作《感流亡》[3]660-661一诗同样如此,写谪居商州时的眼前所见“老翁与病妪,头鬓皆皤然。呱呱三儿泣,惸惸一夫鳏”,后用主客问答的形式将诗的空间进行生发,“试问何许人,答云家长安。去年关辅旱,逐熟入穰川。妇死埋异乡,客贫思故园。故园虽孔迩,秦岭隔蓝关”;在自我鞭策之中将诗歌时间进行生发,“因思筮仕来,倏忽过十年。峨冠蠹黔首,旅进长素餐。文翰皆徒尔,放逐固宜然。家贫与亲老,睹尔聊自宽”。诗的空间和时间由眼前之事而极大延伸,呈现出广阔的社会现实画面。王禹偁的《十月二十日作》《谪居感事》《对雪示嘉祐》《酬处才上人》《战城南》《瑞莲歌》等诗均具有就事而能生发之特点。
王禹偁讽谕诗能就事而生发,是对中唐新乐府创作传统的深化,体现出继承中的变革。变革的根本原因在于王禹偁欲恢复文章之“古道”,强化文人“立言”之责任,以此矫正宋初承袭晚唐五代而形成的卑弱文风。王禹偁《送孙何序》中云:“国家乘五代之末,接千岁之统,创业守文,垂三十载,圣人之化成矣,君子之儒兴矣。然而服勤古道,钻仰经旨,造次颠沛,不违仁义,拳拳然以立言为己任,盖亦鲜矣。”[2]424王禹偁所强调的“古道”就集中地突出中唐新乐府的创作精神,如其在《东观集序》一文中认为有唐近三百年间,“事业之大者,贞观、开元;文章最盛者,贞元、长庆而已。”[14]17其提倡之“立言”则更强调作家的责任,主张要在现实生活的制高点上生发诗意,既要有面临现实问题时的广阔视野,又要体现出解剖现实生活的纵深感。
王禹偁对白居易诗风的变革还体现在诗歌创作中能得其清而去其俗,正如清人贺裳在《载酒园诗话》中评价王禹偁:“虽学乐天,然得其清,不堕其俗”。王禹偁在《桂阳罗君游太湖洞庭诗序》中明确指出诗歌创作要“山川之气,气形而不自名,故文藻之士作焉,为歌诗,为赋颂,为序引,必丽其词句,清其格态,幽其旨趣”[14]30。由此可见,王禹偁并不反对以丽语入诗,同时又要求“清其格态,幽其旨趣”。“清其格态”是指诗歌题材和内容应去轻艳,而做到清新淡雅,符合抒写对象本来之韵致;“幽其旨趣”是要求诗歌思想和主旨应蕴意深远,要蕴含抒写对象之神,切忌浅白。
“轻艳”一词,文学史上较多用以评价六朝文学,如《四库全书总目》卷173云:“两汉以后诸帝王,惟梁武帝有诗赋集,又有文集……且六朝轻艳之词,亦未能阐圣贤之奥,媲典谟之体也。”《梁书·本纪》记梁简文帝萧纲“雅好题诗……然伤于轻艳,当时号为‘宫体’。”《古诗纪》卷151评由北周而入隋的文士唐令则——“性好篇章兼解音律,文多轻艳,为时人所传。”《唐音癸签》卷25评温庭筠、李商隐——“温李诗皆轻艳”。所谓“轻艳”,是指诗歌内容偏于柔靡,以写女性为主,讲究声韵,辞藻较为华丽,而诗人的主体情思相对弱化。
白居易之诗虽未被直接冠以“轻艳”之名,但其部分诗作却有“轻艳”之实。中唐俗文化之风渐开,文人们在正统场合创作载道之文,而在某些非正式场合,他们或把酒而醉于美人歌舞之间,或销魂于和情人幽会之期。元白之间递相酬唱的新艳小律确有轻艳之特点,如元稹《梦游春诗》所写莺莺之妆束:“丛梳百叶髻,金蹙重台履。纰软钿头裙,玲珑合欢绔。鲜妍脂粉薄,暗淡衣裳故。”[9]1426白居易对此和诗云:“风流薄梳洗,时世宽妆束。袖软异文绫,裙轻单丝縠。裙腰银丝压,梳掌金筐蹙。带缬紫葡萄,袴花红石竹。”[11]293除此以外,白居易的部分诗作亦以丽语入诗,诗句色彩鲜艳,词采也较华丽,如“风荷老叶萧条绿,水蓼残花寂寞红”(《县西郊秋寄赠马造》)、“青岩新有燕,红树欲无蝉”(《社日关路作》)、“露杏红初坼,烟杨绿未成”(《早春独游曲江》)等。
从中唐至宋初,轻艳的诗风一直存在。在这种创作风气的影响下,王禹偁自然也受到影响,如《古今诗话》所记,王元之内翰,五岁已能诗。因太守赏白莲,倅言元之能与,语于太守,因召而吟一绝云:“昨夜三更后,嫦娥堕玉簪。冯夷不敢受,捧出碧波心。”,又云:“佳人方素面,对镜理新妆。”守曰:“天授也”[15]23。
的确,王禹偁部分诗歌亦有轻艳之特点,但与元白之间递相酬唱的新艳小律相比,在“清其格态”方面已有了变革。下面试以白居易和王禹偁的两首诗为例,作一分析:
一入吴王殿,无人睹翠娥。楼高时见舞,宫静夜闻歌。
半露胸如雪,斜回脸似波。妍蚩各有分,谁敢妒恩多。
——白居易《吴宫词》[11]370
寒食江都郡,青旗卖楚醪。楼台藏绿柳,篱落露红桃。
妓女穿轻屐,笙歌泛小舠。使君慵不出,愁坐读《离骚》。
——王禹偁《寒食》[3]763
两首诗都写了美人歌舞,但诗之“格态”却有区别。白居易《吴宫词》中的舞女有媚人之姿,诗歌有艳丽的气息,给读者以感官刺激,语言虽通俗浅切但少清新淡雅之风,诗以客观描摹为主,诗人的主体性并未得到充分体现。《寒食》一诗是王禹偁至道三年(997)的作品,作于以风流闻名的扬州,其中虽有扬州城繁华艳丽的背景,但所描写的境界是十分清新而优美的,江南的酒肆深藏于绿柳之中,诱人的红桃点缀于其间,歌妓们展露她们轻盈的舞姿,悠扬的笙歌四处飘荡。这首诗尽管也写了美人歌妓,但语言清新、色彩鲜艳、境界浑融,同时又突出“愁坐读《离骚》”的诗人自我形象,诗歌主体性也因此而增强。画面色彩十分和谐,语言在自然之中又富有文采,意境清新而又富有诱惑力。
白居易《题令狐家木兰花》、《醉后题李马二妓》、《卢侍御小妓乞诗座上留赠》等诗均有轻艳之特点,如《题令狐家木兰花》:“腻如玉指涂朱粉,光似金刀剪紫霞。从此时时春梦里,应添一树女郎花。”[11]711这首诗以女子喻木兰花,有脂粉之气,语言较为艳丽。王禹偁在诗中也曾以女子的容态来写杏花,如《杏花七首》(其三):“桃红李白莫争春,素态妖姿两未匀。日暮墙头试回首,不施朱粉是东邻。”[3]737这与白居易的《题令狐家木兰花》相比,的确少了一些金玉之光、脂粉之气,而多了清新淡雅之“格态”。
浅切是白居易诗歌语言的主要特点,其在《新乐府序》中明确要求诗歌语言:“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白居易主张“浅切”,既要求语言通俗,又要求直陈其事,语中要害,警醒他人。王禹偁强调“幽其旨趣”,要求诗歌思想和主旨要含蓄而有蕴藉,这显然比白居易的“浅切”更符合崇雅和蕴藉的艺术标准。
为达到“幽其旨趣”的目的,王禹偁诗歌创作以“复古”为手段,试图一革宋初文学之流弊,他主张“传道而明心”,强调要师法“六经”,要求“句之易道”、“义之易晓”。如《答张扶书》云:“既不得已而为之,又欲乎句之难道邪?又欲乎义之难晓邪?……今为文而舍六经,又何法焉?”[2]395-396当然,王禹偁要求师法“六经”,主要是学其精神要义,并不是在词句上去机械地复制与模仿[16];他提倡通俗平易的诗风和文风,并不意味反对诗意的蕴藉,如其《冯氏家集前序》就借评价冯谧之诗表达自己的主张:“见其词丽而不冶,气直而不讦,意远而不泥”[14]24。
王禹偁在诗歌创作中努力实践其“幽其旨趣”的主张,如《村行》:“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何事吟余忽惆账?村桥原树似吾乡!”[3]734此诗为王禹偁于淳化三年(992)秋作于商州,谪居僻乡,在山居村行的野兴之中自得其乐。诗的首联在动态中写景,马穿黄菊夹道的山径,马悠然自得,人亦野兴正深。颔联写无限的晚山好景。“数峰无语”暗指山亦有灵,山峰本能语也有语,而此刻却无语,人对于山忘言,山对人而无语,人与自然已契合无间地融为一体。颈联写行道中所见草木,棠梨经秋成熟,叶落而果实累累,红如胭脂,悬空而垂;荞麦秋季开花,宛如白雪一片。尾联陡顿一转,写如此美景却让人生出莫名的惆怅,把宦游异乡,复遭贬谪,抱负难展的感叹淡淡托出。因此,这首诗风格飘逸,淡中有味,符合其“幽其旨趣”的艺术标准。
又如七律《雪霁霜晴独寻山径菊花犹盛感而赋诗》:“狼籍金钱撒野塘,几丛无力卧斜阳。争偷暖律输桃李,独亚寒枝负雪霜。谁惜晚花同我折,自怜孤艳袭人香。幽怀远慕陶彭泽,且撷残英泛一觞。”[3]735这首诗首联写出雪后菊花之态,几丛野菊无力地卧在斜阳之下。颔联点出菊花不在春风中与其它的花儿争奇斗艳,而只在寒冷的霜雪之日孤独傲放。颈联进一步地渲染菊花之顶风傲霜之孤艳,把菊花的孤傲和清香烘托出来。尾联则借追慕陶渊明爱菊,委婉地把自己孤高旷远的胸怀和心志抒发出来。
作于商州的《新秋即事三首》(其一)同样具有“幽其旨趣”的特点:“露莎烟竹冷凄凄,秋吹无端入客衣。监里鬓毛衰飒尽,日边京国信音稀。风蝉历历和枝响,雨燕差差掠地飞。系滞不如商岭叶,解随流水向东归。”[3]732这首七律中的景是冷凄孤独的羁旅之景,情是思念京城、不甘沉沦的进取之情。“一切景语皆情语”,进取之情借烟竹、秋风、鸣蝉、雨燕、商岭叶、东流水等萧瑟凉秋的羁旅之景烘托出来。从空间画面看,这仿佛就是中国古代的淡墨山水画,显得空濛而又萧散。“商岭叶”与“东流水”的意象组合含蓄地传达出作者滞留在贬谪之地而遥望京都的无限情思。
当然,为了达到“幽其旨趣”,王禹偁在诗歌的语言方面并不满足单纯地对白居易的学习,他还学习韩愈“以丑为美”的怪巧诗风,这亦体现其对白居易诗风的变革。如《乌啄疮驴歌》[3]783以乌鸦啄疮驴为喻,揭露和痛斥不良官吏对普通百姓的巧取豪夺。“商山老乌何惨酷,喙长于钉利于镞”两句写出乌鸦贪得无厌、穷凶极恶,是不良官吏的写照;“穿皮露脊痕连腹,半年治疗将平复”两句写疮驴历尽辛劳,积劳成疾之惨状,实质上代表的是不负重压的普通百姓。通过“拾虫啄卵从尔为”、“啄破旧疮取新肉”、“劘嘴振毛坐吾屋”等描绘出乌鸦的凶残贪婪,洋洋自得的神态。这首诗具有散文及赋体的特征,写日常生活中的丑陋之物,有以丑入诗的特点。全诗有象征意义,谴责贪官污吏对普通百姓无所不用其极的榨取和盘剥,这与白居易诗歌通俗浅切风格有所不同。王禹偁“以丑为美”的作品数量虽不多,尽管其并不符合“温柔敦厚”的传统诗学理念,但也值得我们重视,因为这给后世的宋代诗人提供了借鉴。
宋初诗歌唱和之风盛行,诗人在互相酬唱之中表达闲情雅思,艺术上竞相斗巧又不免有粗制滥造之作。严羽对此就曾言:“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于元白皮陆。本朝诸贤,乃以此而斗工,遂至往复有八、九和者。”[1]193-194王禹偁对于端正宋代诗文发展方向的作用无疑不如后起之梅尧臣、欧阳修等人,《四库全书总目》卷153云:“宋初诗文尚沿唐末五代之习,柳开、穆修欲变文体,王禹偁欲变诗体,皆力有未逮。”虽然,王禹偁对矫正宋人诗风存在力有未逮之处,但其诗歌在学习唐人之中有变革,展现出新的创作风貌。
关于王禹偁的诗歌对唐人的变革,《全闽诗话》卷2云:“宋初诗如王元之、杨大年皆守唐人法度,然黄州新奇,时有出入。”[17]的确,王禹偁使宋初诗歌从沿袭元白唱和的习气中摆脱出来, 注重唱和诗的风雅兴寄;其诗能直面现实,能就事而生发;其变白诗之轻艳、浅切为“清其格态,幽其旨趣”。尽管这些变革可能是局部的,但对宋初文人的影响却是客观存在的,晁说之《与三泉李奉议书》云:“本朝王元之之后晏公,晏公之后欧阳公,欧阳公之后东坡,皆号一代龙门,而门下洒扫应对之士后为名公卿将相者,类不可数也。”[18]
王禹偁的影响首先体现在当时,他注重提携后进,如提携丁谓、孙何等人。《诗话总龟》卷四:“丁晋公孙何齐名,翰林学士王元之延誉,尝言二人可使白衣充修撰。尝赠之诗曰:三百年来文不振,直从韩柳到孙丁。如今便合教修史,二子文章似六经。”[15]39其次,王禹偁受到欧阳修、苏轼等有宋一代杰出文人的追慕,如与王禹偁一样做过滁州太守的欧阳修在《书元之画像侧》云:“想公风采常如在,顾我文章不足论”。苏轼《王元之画像赞并序》:“方是时,朝廷清明,无大奸慝,然公犹不容于中,耿然如秋霜夏日,不可狎玩,至于三黜以死。有如不幸而处于众邪之间、安危之际,则公之所为必将惊世绝俗……”[19]王禹偁诗歌重视锤炼字句、使用典故、运用散文及赋体的手法等已体现出宋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基本特点,而这正是梅尧臣、欧阳修、苏轼、黄庭坚等人为宋诗进一步确立的发展道路。
一个时代的诗体革新并非简单地由一人振臂一呼而完成,而是需要一批优秀文人在前人基础上博采众长,形成带有时代特征的共同之诗学追求。正如明代宋濂《答章秀才论诗书》中所言:“宋初袭晚唐 、五季之弊……迨王元之以迈世之豪,俯就绳尺,以乐天为法;欧阳永叔痛矫西崑,以退之为宗;苏子美、梅圣俞介乎其间。梅之覃思精微,学孟东野;苏之笔力横绝,宗杜子美。亦颇号为诗道中兴。”[20]王禹偁诗学白居易,后又学习杜甫,但学习毕竟不是简单机械地模仿,任何有才华而又关注现实的诗人必定会走出纯模仿式的学习。王禹偁诗歌对唐人的变革虽是局部的,但其在变革中逐渐引领北宋的诗歌创作风气,为真正意义的宋诗创作导夫先路,从而确立了其自身的诗学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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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林漫宙]
On Wang Yucheng’s Reform for the Style of Bai Juyi’s Poems
ZHANG Xiao-mi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Huangshan University, Huangshan 245041, China)
Wang Yucheng, as a major representative poet in the early Song Dynasty, creates his poems after Bai Juyi’s style. Influenced by the popular responsorial style in the poems in the early Song Dynasty, Wang Yucheng learns the skills of the responsorial poems from Yuan Zhen and Bai Juyi while he changes the emphasis on rhyme of their poems to that on elegance and personality. Learning from Bai Juyi’s poems of allegoric style, Wang Yucheng’s poems can face the reality, which transform Bai Juyi’s allegoric style of only relating the facts into his style of further extension from the facts. Meantime, Wang Yucheng changes the plainness and frivolousness in Bai’s poems to his style of “implicit expression and profound gist”. Although with only partial changes, Wang Yucheng’s reform plays a leading role in the ethos of poem creation in the North Song Dynasty and paves the way for the real creation of the poems in the Song Dynasty.
Wang Yucheng; Bai Juyi; reform
2016-12-11
张小明(1974-),男,安徽歙县人,黄山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I207.23
A
1004-1710(2017)02-013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