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民初骈体小说的消亡

2017-02-23 17:43高琳
关键词:骈文文人小说

高琳

(青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青海 西宁 810008)

论民初骈体小说的消亡

高琳

(青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青海 西宁 810008)

骈体小说是我国特有的一种小说文体,它脱胎于中国古代的骈文,具有柔靡绮丽、抑扬顿挫的美学特征。民国初年骈体小说的创作出现了一个短暂的高潮时期,但在“五四”之后骈体小说逐渐走向消亡。具体来说,骈体小说消亡的原因主要在于其自身内容的重复、发行媒介的制约和白话文学的冲击。

民国初年;骈体小说;消亡

一、骈体小说的兴盛

民国初年,徐枕亚的《玉梨魂》风靡大江南北,成为轰动一时的畅销书。1923年,《玉梨魂》被拍成电影。据郑逸梅回忆:“《玉梨魂》一书,既轰动社会,由郑正秋加以改编,上海明星影片公司把这部小说搬上银幕,摄成十本……演来丝丝入扣,且请枕亚亲题数诗,映诸银幕上,女观众有为之搵涕。既而又编为新剧,演于舞台,吸引力很大。那《玉梨魂》一书,再版三版至无数版,竟销三十万册左右。”[1]137《玉梨魂》的成功同样得到小说创作者的关注,以吴双热、李定夷、吴绮缘等骈文小说家为代表,在民国初年掀起了骈文创作小说的热潮,以绮丽浓艳的文辞为形式、以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为内容的骈体小说,在1912—1919年文学商业化市场中获得巨大的成功。

骈体小说的繁盛,与民初的社会境况密切相关。晚清民初受西方影响,中国逐渐涌现出许多报刊杂志,文人办报、文人为报刊杂志工作的现象十分常见。清政府于1905年废除科举制度之后,读书人失去了传统的进身之阶,许多失意文人除卖文、做家庭教师之外别无谋生之路。因此,报刊杂志的稿酬逐渐成为不少失意文人的谋生途径,部分受过科举教育的文人进入到报刊、杂志等传媒机构中。报刊、杂志的经济收益几乎完全取决于其销售量的多少,因此以卖文为生的文人不得不考虑到文章的可读性与娱乐性。报刊、杂志的商业化运作逐渐影响到作家的创作,商业化意识也逐渐渗入到作家的创作过程。此外,市场化运作为骈体小说的出版发行制造了舆论,出版方利用广告夸饰骈体小说,有意识地引导读者接受骈体小说,创造读者群。虽然清朝废除科举制,但是社会上有大批受过骈文教育的读书人,骈文的风格也受到部分读者的追捧,这为民初骈体小说的兴盛提供了潜在的作家群和读者群。有研究者指出:“在1912年骈体小说的写作和接受的潜在人群中,有八股文教育背景的,年龄一般在22岁及以上。有科考教育背景的人,是1912年后骈体小说的读者和作者群体的重要组成部分。”[2]作为被八股教育认可的语言体式与美学风格,骈文浓艳的语体与意象,回环往复的语句与宫商和谐的音韵,为缠绵悱恻的才子佳人小说增添了浓艳绮丽的抒情色彩,使骈体小说获得了一定数量的读者群。加之民国初年政局混乱,不少有志之士对国家前途深感忧虑而又报国无门,无奈之下他们只能抱着郑超宗那种“闭门谢客,但以文自娱,庸何伤?”的心态[3]13,或将满腔愁苦之情化为凄恻缠绵的骈体小说,或在别人的故事中咀嚼自己的辛酸苦楚。

二、骈体小说的消亡

民初骈体小说繁盛数年,但终因自身的缺陷和外部环境的变化而在文坛上逐渐消亡。具体来说,骈体小说消亡的原因主要在于其自身内容的重复、发行媒介的制约和白话文学的冲击。

(一)内容的重复

民国初年的骈体小说虽然融入了当时特有的社会风情,但仍以抒写男女青年的爱情故事为主,故事模式没能摆脱“才子佳人”文学的套路。受“才子佳人”故事模式的限制,民初骈体小说在艺术上难以获得更大的突破。

徐枕亚继《玉梨魂》之后又有《雪鸿泪史》《余之妻》等骈体小说问世。日记体的《雪鸿泪史》写了何梦霞与梨娘的书信往来,是对《玉梨魂》中二人爱情故事的补充说明,一定程度上是《玉梨魂》的重复,可以说是作者的自我抄袭。李定夷的悲情骈体小说主要有《霣玉怨》和《鸳湖潮》,前者叙写世家公子刘绮斋因听到史霞卿谈论婚姻自由而对她心生爱慕,后来通过友人的牵线搭桥两人得以相识,最后私定终身。不料史梦霞庶母从中作梗,最终两个有情人双双殒命。《鸳湖潮》写韩剑庐与吴彤瑛两情相悦私定终身,但吴彤瑛的婶婶已为吴彤瑛订婚,吴彤瑛只得离家逃婚。韩剑庐四处奔波寻觅吴彤瑛,数次与其失之交臂,深情的两人最终殉情而亡。两部小说的构思极为相似,女主人公误入虎口,庶母(婶婶)从中阻挠,以及与人通奸事情败露而身首异处等,显然都落入了重复的套路。吴双热的《孽冤镜》写的是世家公子王可青与美丽女子薛环娘一见钟情、互生情愫,但却遭到多方的阻挠,最后双双因情而亡的悲情故事。虽然徐枕亚、李定夷、吴双热等人的骈体小说融入了时代元素,如辛亥革命、婚姻自由等,也力求突破才子佳人小说“大团圆”的模式,但是故事的相似、情节的雷同使他们陷入另一种模式化写作,难以超越自我。

此外,在语言上,骈四俪六的句型结构限制了小说的表达。正如胡适所说:“骈文、律诗之中非无佳作,然佳作终鲜,所以然者何?岂不以其束缚人之自由过甚之故耶?”[4]21骈文注重对仗工整、刻意用典,大量古典诗词穿插其中,本是有利于花前月下、风月韵事的书写,但因词语、典故的制约,加之作家创造力有限,不可避免地导致了骈体小说中重复,甚至抄袭现象的出现。

(二)发行媒介制约骈体小说的艺术水平

民国初年,报刊是文学最重要的发行、传播媒介。长篇小说在出单行本之前,一般都是先在报刊上连载刊发。徐枕亚、吴双热、李定夷等人的骈体小说就是先在报刊上发行面世的,如《玉梨魂》发表在《民权报》副刊,《雪鸿泪史》在《小说丛刊》上连载,《霣玉怨》和《鸳湖潮》在《小说新报》上刊载,《孽冤镜》发表在《民权报》副刊。因此,这些骈文小说具有明显的“报刊小说”特点,即内容上要与市民的阅读趣味相适应,形式上更要符合大众的阅读习惯。报刊的发行是面对普通大众的,这导致报刊上的小说内容更加注重故事性与通俗性。

报刊面向的市民阶层在文化属性上具有特殊性,一方面他们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平与知识素养,另一方面,他们又不同于“五四”时期的新型知识分子,不具备先进的思想与西方知识体系。学者龚鹏程曾指出:“文人意识是社会上所有人的共同意识,人人都可自视为文人或期望成为文人,也依从、向往文人。”[5]18民国初年的市民阶层仍然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风习之中,他们具有文人意识甚或自视为文人,受这种心理影响,民初市民阶层形成了相对单一的阅读趣味:喜欢阅读脱胎于传统骈文的骈体小说,也更喜欢欣赏才子佳人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

考虑到市场盈利,创作者不得不从受众的心理预期出发,满足读者的欣赏品味。骈体小说作者们不断制造新花样,将刺激性、趣味性、悬念性的内容融入到创作中,迎合读者的阅读心理,以适应市场需求。骈体小说不断表现出迎合受众的特点,逐渐放逐了文学应有的审美品格,最终走向庸俗化。娱乐即艺术,风月即审美,骈体小说以市场为导向、为市场服务,最终必然导致其创作水平越来越低。同时,稿酬制度对徐枕亚们的影响非常大。文学创作得来的稿费关乎一家老小的生计,因此创作速度和数量需要得到保证。因为创作时间的制约,创作者的创作只得遵循以往的创作思维模式和写作惯例,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创作速度和效率,保证连载小说按时刊登发行。这种创作态度必然会使作家的创作难以精雕细琢,无暇顾及艺术创新,出现“模式化”“类型化”的缺陷,导致小说艺术水平下降。这种“模式化”“类型化”的缺陷不仅表现在同一作家的创作中,而且同类型作家的创作亦是如此。如《玉梨魂》《霣玉怨》《孽冤镜》三部骈体小说的故事结构、人物形象可以说如出一辙,这种小说之间的自我抄袭使骈体小说失去了向前发展的可能性。

(三)白话文学的冲击

骈体的语言风格曾广受赞誉。夏志清认为:“徐枕亚在风格上较具弹性,采用骈文与古文的穿插交替法,也就是说,把规格严谨而侧重描写及抒情的骈文段落,与较松弛而可用古文表达的对白、叙述段落,交替穿插出现。”[6]虽然以《玉梨魂》为代表的骈体小说具有辞采华丽的特色,且很多片段对仗工整,富有节奏感、音韵美,但是辞藻堆砌,文风柔靡俗艳,导致骈体小说的叙事功能被削弱,有文无实,缺乏艺术表现力,造成小说的形式化特征愈发突出。语言上的弱点,制约着骈体小说的发展。民初的骈体小说虽然产生了一个创作热潮,但创作总量却难以与白话小说相比肩。白话文的表达显然更为顺畅,贴近生活,生命力旺盛,逐渐成为作家创作的不二之选。“五四”时期,文学革命的倡导者大力提倡白话创作,词章堆砌、刻意用典、诘屈聱牙、思想陈腐、无病呻吟的骈体小说自然成了新文学家口诛笔伐的对象。另外,骈体小说多叙写个人的悲欢离合和爱情的凄婉曲折,呈现出“无意于施用……仅以个人自我作中心,以日常生活为题材……不复以世用撄怀”的特点[7]。这是一种侧重表达自我生命情绪的小说,与大时代的政治变革并无直接关系,这就不可避免地与以启蒙为主题的“五四”白话文学产生矛盾。

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有的受过八股教育、有科考经历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渐渐退出了舞台中心,而胡适、陈独秀等有过出洋留学经历的新一代知识分子开始叱咤文坛。胡适、陈独秀这代人的知识结构与上一代有很大不同,虽然他们也受过中国传统文学的浸润,但他们更倾向于用西方知识改造中国。他们认为文言并无所谓雅驯含蓄的优点,有的只是艰涩难懂的弊端。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中对骈文大加鞭挞,认为“此等雕琢的阿谀的铺张的空泛的贵族古典文学,极其长技,不过如涂脂抹粉之泥塑美人”[8]15。与此同时,此一时期的青年学生也是在新式教育下成长起来的,他们很自然地与传统文学保持了距离而倾向于欧化的白话文学。在读者群发生重大变化以后,以市场为导向的通俗文学不得不调整自身以继续迎合读者。年青的通俗小说家很容易放弃文言骈体而采取新式白话文进行创作,即便是老一辈的通俗小说家,也不得不放弃骈体,追求文言与白话的互补与调和。恽铁樵当时就指出骈体小说消失的必然性:“若夫词章之专以雕琢为工,而连篇累牍无甚命意者,吾敢昌言曰:就适者生存公例言之,必归淘汰。”[9]521就这样,上接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下启鸳鸯蝴蝶派,兴盛一时的骈体小说在“五四”之后销声匿迹。

三、结语

随着社会形势的变化与读者群和创作群的萎缩,骈体小说逐渐在文坛上销声匿迹。然而,骈体小说无疑有其独特的文学史意义。骈体小说用骈文的形式叙事写景,将中国传统散文笔法与西方小说创作技巧相融合,试图创造一种新旧咸宜的小说文体。尽管这一文体最终因为自身的缺陷和环境的制约而消亡,但恰如陈平原所指出的那样:“清末民初小说体裁、文体的混乱以及互相渗透,使得一切想入非非的文学尝试都可能被接受……并非一切尝试与创新都为后人所承认,但这种努力本身自有其价值。”[10]181虽然骈体小说这一形式消失了,但是注重文学语言的运用及辞赋化的倾向却在文学创作中得到了保留,长久不衰。

[1] 郑逸梅.徐枕亚与《玉梨魂》[M]∥朱孔芬.郑逸梅笔下的文化名人.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2.

[2] 郭战涛.民初的骈体小说创作何以繁盛[J].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1):77-82.

[3] 陈继儒.文娱序[M] ∥牛鸿恩,王凯符.陈继儒小品文选注.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4] 胡适.文学改良刍议[M].上海:亚东图书馆,1933.

[5] 龚鹏程.中国文人阶层史论[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

[6] 夏志清.《玉梨魂》新论[J].联合文学,1985(12):11-12.

[7] 钱穆.读文选[J].新亚学报,1958(2):3.

[8] 陈独秀.文学革命论[M]∥朱德发,赵佃强.国语的文学与文学的国语:五四时期白话文学文献史料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9] 恽铁樵.答刘幼新论言情小说书[M] ∥陈平原,夏晓红.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1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10] 陈平原.20世纪中国小说史:第1卷(1897—1916)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责任编辑:王菊芹)

The Demise of Parallel Prose Novels in the Early Years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GAO Lin

(School of Humanities, Qinghai Normal University, Xining 810008, China)

The parallel novel is a kind of novel style which is unique to our country. It is born out of the ancient Chinese parallel prose, which has the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of soft and beautiful. In the early years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creation of the parallel body novel appeared a brief climax period, but after the May 4th Movement, the parallel body novel gradually went to the demise. Specifically, the reason for the demise of the parallel body novel lies mainly in the repetition of its own content, the restriction of the distribution medium and the impact of the vernacular literature.

the early years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parallel prose novel; demise

2017-04-23

高琳(1991—),女,山东青岛人,青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6

A

1008—4444(2017)04—014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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