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东辉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世纪末文人的新旧冲突与济世情怀
——以刘鹗《老残游记》为例
杜东辉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刘鹗的《老残游记》作为清末谴责小说的代表,体现出传统宗法专制社会大厦将倾之时有先见之明的知识分子对国运的忧虑与兼济之情。文章用文史互证的方法,从刘鹗的思想资源、政治观点和救国方略、对社会问题的看法、文学观点四个方面,探究以刘鹗为代表的晚清知识分子在特殊的历史变革境遇中所经历的思想巨变与应对策略,从而为揭橥新旧思想的转换提供新的视角。
刘鹗;《老残游记》;文史互证;济世情怀
据《丹徒县志》载,刘鹗(1857—1909年),字铁云,候选道,光绪庚寅(公元1890年),经鲁抚张曜奏调办理河工,熟谙机器、船械、水学、力学、电学、算学、测量学等艺[1]305。然而,刘鹗在当代最常被人提及的却是县志中没有提到的《老残游记》—— 一部“足可使他跻身时代最敏锐的文学心灵之列”的著作[2]166。在新旧冲突加剧的19世纪末,《老残游记》展现出当时知识分子内心复杂的矛盾与冲突,今人在阅读和品评这部著作时,虽然可以站在历史的高度就小说的时代背景、作者思想的先进与落后、开明与保守作概括性的评价,但果真用“现代性”甚至“后现代”的思想去框定前人的作品,就很难做到对历史人物的“同情之理解”了。因此,笔者从文史互证的视角,从《老残游记》的思想资源、政治观点和治国方略、对社会问题的看法、文学观点四个方面阐释刘鹗思想的复杂性。
《老残游记》最早发表在1903年8月上海商务印书馆《绣像小说》第九号上,刊至第十四回止。翌年,在天津《日日新闻》重新刊行,至二十回,刊成单行本初集。此后百年几经考据校勘,已经有诸多版本,本文论述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本为据。关于小说的主人公,一般认为是作者刘鹗的化身,因作者晚年字铁云,号老残,且也有行医和经商经历,亦先后入河南巡抚吴大澂、山东巡抚张曜幕府,参与治黄工程,这些信息都与主人公老残相符相近,因此,将老残的言论视为作者言论也应可行。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第三十八篇《清末之谴责小说》中说:“其书借铁英号老残者之游行,而历其言论闻见,叙景状物,时有可观,作者信仰,并见于内,而攻击官吏之处亦多。”[3]238但作者的信仰究竟为何,鲁迅并没有给出更多的信息。从时代背景来看,刘鹗出生于鸦片战争之后,生活在一个大变革和大动荡的年代,其思想也不可避免地打上时代的烙印。
在《老残游记》的自序中,作者感言:“吾人生今之世,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种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鸿都百炼生所以有《老残游记》之作也。棋局已定,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在这段文字中,作者很明显地交代了自己写作的时代背景和心路历程。然而现实中,与只会空发忧戚之慨叹的传统文人不同,他没有走上先辈的科举应试之路,而是钻研算学、医药和治河等实际应用知识,自少年便立志做出一番有利于国计民生的事业。
除了受时代影响外,刘鹗也深受太谷学派的影响。太谷学派也称泰州学派、泰州教、黄崖教等,是清末的民间学派,主张“富而后教”,养民为本,讲求“立功、立言、立德”,兼有秘密社团的性质。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二十四岁的刘鹗到扬州正式师事太谷学派传人李光炘(即李龙川)。从太谷学派的传人如周太古、张积中、李龙川等人的讲学内容来看,他们传授的大多是河图、异象、格物致知等,又不时引用佛教和道家学说来其阐发立场,“既不限于宋儒,也不是儒、释、道三教合一”[1]637。这在《老残游记》中也有反映。如第九回中,黄龙子写的六首七言绝句里,讲到希夷、资阳、野马、尘埃和壶公,这些是道教人物和《庄子》中的典故;而人我相、功德水、曼陀罗,以及鹫岭、法华、菩提、鹿女等乃是佛教内容,所以申子平觉得黄龙子的诗“非佛非仙”“既不是寂灭虚无,又不是铅汞龙虎”“又像道家的话,又有许多佛家的典故”[1]638。 这正是太谷学派三教杂糅的反映。第九回刘鹗又借一位理想的山乡女子玙姑之口,表达了儒、释、道三教并无实际差别悬殊的看法。从刘鹗的人生经历来看,他曾在郑州投效河工,与民工协作;八国联军入京后,自筹粮款救济百姓;流放新疆时,编著治病救人的《人命安和集》。这些活动都契合了太古学派“立功、立言、立德”和“富而后教”的主张。
小说第一回写老残之梦。其中,老残有一句对惊涛骇浪之中破船(象征清政府)的解说:“依我看来,驾驶的人并未曾错,只因两个缘故,所以把这船就弄的狼狈不堪了。怎么两个缘故呢?一则他们是走太平洋的,只会过太平日子。若遇风平浪静的时候,他驾驶的情状亦有操纵自如之妙,不意今日遇见这大的风浪,所以都毛了手脚。二则他们未曾预备方针。平常晴天的时候,照着老法子去走,又有日月星辰可看,所以南北东西尚还不大很错。这就叫做‘靠天吃饭’。那知遇了这阴天,日月星辰都被云气遮了,所以他们就没了依傍。心里不是不想望好处去,只是不知东南西北所以越走越错。”[4]4可以说,老残对于清朝的统治者(驾驭大船之人)的态度是相当宽容的,认为他们是走惯了坦途的缘故才导致衰世中的行进步履维艰。
当大船在风浪飘摇的险境时,老残也提出了解救办法:送给驾驶员罗盘(暗指西方的科学技术),即他希望通过学习西方器物层面的地理、天文、机械技术去补救中国这条大船。这基本上是洋务派“师夷长技以自强”的救国道路。这一点从刘鹗写作《老残游记》之前的经历可以看得更清:在淮安经营烟草生意(1884年),在扬州开行行医(1885年),在上海开设石昌书局(1887年),在河南投身于治理黄河(1888年),在山东继续治河(1891年),在总理衙门以知府衔任用(1893年),建议修建芦汉、津镇铁路(1896年),集外资开发山西煤矿(1897年)[1]510。刘鹗的经历虽然十分丰富,但除了治理黄河之外,其余事业几乎都失败了。在西方殖民主义和本国封建主义的夹击下,实业救国的“罗盘”显然不能挽救已经残破不堪的大船。与之相对,从作者对太平天国、义和团、维新派的称呼(“粤匪”“北拳之乱”“南革之乱”)可以看出,刘鹗反对激进的社会变革。这既反映了常人保守的一面——害怕社会动乱带来的破坏,也与他太谷学派的思想渊源有关。在作者的意识中,社会与时代呼唤老残这样智勇双全、交友广泛的谋士,也需要刘仁甫那样武艺高强的侠士出手挽救衰微的国运,但万不可“搅入北拳南革的党里去,将来也是跟着溃烂,送了性命的!”[4]65
然而,刘鹗这种保守的政治立场与其对社会弊病的批判态度是并行不悖的,正如鲁迅所言,“其在小说,则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1]351。中国古代小说的传统模式是忠奸、清贪对照,极力形成一种正义与邪恶、进步与落后、刚正与腐朽对比的张力,满足一般读者对于清廉吏治的呼唤和想象。
但《老残游记》的长处正在于揭露晚清官场中沽名钓誉的清官之恶,具体的矛头指向小说中玉贤、刚弼二人身上。在《老残游记》中,百姓对玉贤的评价是:“玉大人却是个清官,办案也实在尽力,只是手太辣些。初起还办着几个强盗,后来强盗摸着他的脾气,这玉大人倒反做了强盗的兵器了。”[4]21对刚弼的看法是:“此人姓刚名弼,是吕谦堂的门生,专学他的老师,清廉的格登登的。一跑得来,就把那魏老儿上了一夹棍,贾魏氏上了一拶子。两个人都昏绝过去,却无口供。”[4]93而对于那出场不多,却掌握着极大权力的庄宫保,老残也没有留情,同黄人瑞抱怨道:“创此议之人,却也不是坏心,并无一毫为己私见在内。只因但会读书,不谙世故,举手动足便错。孟子所以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岂但河工为然?天下大事,坏于奸臣者十之三四;坏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4]85可见,在中西方文化交流碰撞成为常态的19世纪末,士人对于清官已经不再是翘首以待,而是转化为对庸政痼疾的批判。他们不再仅仅要求官员拥有斐然的业绩,而是希望这些清官能够拿出实实在在有利于老百姓安居乐业和基本设施建设的举措。这反映出世纪末文人深受西方现代化思想的影响,表现出强烈的启蒙精神和忧民意识。
首先,对妇女问题老残表现出了较为开明的态度。如续编第六回中,环翠跟随道尼逸云离尘出家,沉吟着是否应当放脚,老残对逸云说:“我看这事最要紧的是你肯提挈他不肯,别的都无关系。”[4]168小说其他部分也相对宽容地提出,女子被逼无奈沦落风尘,应当获得社会的理解,妓女不得已失节的,仍可嫁人。倒是那些在世时专事咒骂嫉妒的命妇,死后应当充作妓女。虽又陷入了轮回宿命之说,且拯救妓女的方法也不过是旧时文人买来填房,更助长了鸨母们以妓女为奇货的不良风气,但在清末中西交汇的时局中能够较为公正地对待社会身份低微的妓女,仍可说明这一时期知识分子的思想虽然仍带着旧有的印记,但已经发生了新的突变。
其次,对学生运动的批判。这集中表现出了世纪末文人思想的复杂性,他们一味期望回到盛世的安定,因此无法理解学生们每日为争取自由的暴动行为,认为他们是“倚众犯法”。在《老残游记外编卷一》中,老残意味深长地感叹:“(学堂里的学生)不过觉得他们人势众了,可以任意妄为,随便找个题目暴动,觉得有趣,其实落了单的时候,比老鼠还不中用。”[4]196这一观点与“五四”以后的历史叙述中对学生运动一味赞美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实际上,不同观点的分析对比有利于学者辩证地考察和评价学生运动的真实状况。其实,对学生荒唐行为的批判,在20世纪初文人的论述中亦不少见,如钱基博在30年代初还曾评曰:“章炳麟制言未尝不平正,而举止偏若佯狂。胡适律己未尝不谨笃,而论议僻好新奇。然一时男女青年之荡闲逾检、放佚不可制者,何尝不以适论议为借口焉。”[5]432可见世纪末,时人对于学生乖张行为的非议实在并非空穴来风。他们与“五四”一代启蒙知识分子站在不同立场上对学生运动的理解,恰好见证了新旧之交中国知识界对于新思想的接受度和容纳度。
再次,作者对当时士大夫阶层抽烟土的行为十分反感。如正编中对黄人瑞的唆使抽烟,老残是坚决拒绝的,并且力劝黄人瑞应当时刻小心上瘾,免成无穷之累。书中亦有神来之笔讥笑吃烟成性者:“况且他们抽鸦片烟的人,也起不早。”[4]87
《老残游记》虽然使用了小说文体来写游记,但作者对于小说这一文学形式的信赖是不言自明的。这也是时代发展的要求与一部分文人的有意主张使然,因为小说文体更能适应当时社会思想向下层民众传播的要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善乎陈卧子(陈子龙)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仇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 。”[6]55阿英认为,刘鹗在小说中设立了一个图式:“真实的自己”即老残,“理想的自己”即玙姑与逸云,这种图式的设定其实已经表现于小说中了,如逸云在宏篇长论中就提出了存在一个“出世的逸云”与“住世的逸云”[7]42。王德威认为《老残游记》的真正价值在于解构了公案小说的合法性:“《老残游记》一出,以往公案小说的格式实已岌岌可危。是故刘鹗在此的成就,不仅在于直接攻击数位当代的‘清官’,也同时针对深入民心已久的公案文学及潜藏于其后的意识形态,严加批判。”[8]69
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大胆地站在文人的立场,自嘲了所谓的“名士风度”。如嫌弃小妾翠环的名字太俗气,改为环翠,借黄龙子之口来陈说:“我辈大半愚鄙,不像你们名士,把个‘俗’字当作毒药,把个‘雅’字当作珍宝。推到极处,不过想借此讨人家的尊敬。要知这个念头,倒比我们的名字,实在俗得多呢。”[4]134这种雅俗之辨其实也反映出作者的文学主张,以及这种主张在操作层面的两面性:一方面,刘鹗无法摆脱旧小说“雅”的束缚,一如主人公老残酷爱山水和音乐,随身携带古书,既诵诗又赋诗,而作者对人物情感经验的描述,更多的是依赖诗文和小品文;另一方面,用胡适的话说,“无论写人写景,作者都不肯用套语烂调,总想熔铸新词,作实地的描写。在这一点上,这部书可算是前无古人了”[1]384。可见,刘鹗对社会生活情况细枝末节的描写又展示出“俗”的一面。
虽然《老残游记》仍被定义为旧文学的范畴,但在白话文学兴起以后, 倡导新文学的学者,如胡适、阿英等人,都强调《老残游记》在描写和叙事等方面的长处,并有意拉近其与新文学的关系。可以说,《老残游记》客观上为新文学的发生提供了一些借鉴,而现代性观念造成的“传统”和“现代”的人为割裂,近年来也逐渐引发了相当一批学人的反思。
时人和后人在评价刘鹗时,认为他一生有两大污点:其一,由于他一生醉心于开矿筑路,并参加山西、浙江外商投资开矿的擘划工作,因此被当时人看成是汉奸;其二,由于他在《老残游记》中对“北拳南革”的攻击,因而又被指责为反动。从历史发展趋势来看,开矿设厂和引进外资都是现代化进程中的必要举措,与当时保守派之祖宗家法不可变的顽固立场相比,刘鹗显然已经站在了时代前列。可惜的是,英雄豪杰“只知道鼓吹革命是救国,而不知道献向盘与纪献仪也是救国,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借款开矿也是救国”[1]374。同时,对义和团的评价也需要辩证地看。我们不应该怀疑中国农民阶层在近代反殖民运动中做出的重要贡献和巨大牺牲,但是也要警惕那种“掀铁路,拔电杆,海中去翻火轮船”式的盲目排外。因此,对刘鹗及其思想的评价,应该从当时中国的现实环境和历史发展方向出发,对其应有“同情之理解”。
刘鹗作为一个衰世文人,他的成就可谓不少:治理黄河,出版我国第一部研究甲骨文的专著《铁云藏龟》,写出《治河五说》《历代黄河变迁图考》《铁云藏印》《铁云藏陶》等书,其中任何一项都足以使现代人感到自豪。但时代条件的限制使得他到头来只能写出一部小说来寄托一代实业家的义愤与挫折、梦魇与痴想,这或许是那个时代有远见的中国人的普遍命运。然而,只这一部《老残游记》,其可读性早已为几代读者所见证。不仅如此,它还被后来的研究者解读为谴责小说、寓言叙事、放浪冒险小说、抒情小说、政治小说、侠义公案小说等类型,其思想的复杂性可见一斑。抛开价值判断,小说中展示的形形色色的社会图景和菁芜驳杂的社会思潮,为我们理解和研究近代中国社会思想的变迁提供了鲜活的案例。
[1] 刘德隆. 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M].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2] 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M]. 宋伟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3] 鲁迅. 中国小说史略[M]. 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5.
[4] 刘鹗. 老残游记[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5] 钱基博. 现代中国文学史[M].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6] 王国维. 人间词话[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7] 阿英. 晚清小说史[M]. 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8] 王德威. 想像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M]. 北京:三联书店,1998.
(责任编辑:王菊芹)
Old and New Conflicts of Intellectuals at the End of the Century and their Aspiration of Contribution to the Society —Based on Liu E’sTheTravelsofLaoCan
DU Donghu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Shangha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44, China)
A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s of Condemnation Fiction of late Qing Dynasty, Lao E’sTheTravelsofLaoCanshowed the foresighted intellectuals’ anxiety towards the fate of nation and aspiration of contributing to the society when the traditional Patriarchal Society was collapsing. Using the method of mutual reflection of literature and history, this article is to explore the ideological change and countermeasures of intellectuals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during special historical transformation, which focus on Lie E’s thought resources, political views and Strategies of saving the nation, views on social issues and literature views. It is expected to provide transformation of old and new thought with a new perspective.
Liu E;TheTravelsofLaoCan; mutual reflection of literature and history; aspiration of contributing to the society
2016-12-09
杜东辉(1990—),男,河南周口人,上海大学文学院世界史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土耳其和中东史。
I206
A
1008—4444(2017)03—015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