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秀萍
(楚雄师范学院,云南 楚雄 675000)
时间哲学视角下《喧哗与骚动》人物命运探析
袁秀萍
(楚雄师范学院,云南 楚雄 675000)
《喧哗与骚动》中福克纳对时间的处理和呈现具有创新性,人物的时间观和用于讲述故事的各种时间装置在艺术上紧密相关。康普生三兄弟与未来和时间的关系和他们的个人状态是息息相关的,这些时间观是使他们走向毁灭的必然的标志和征兆,而迪尔西连续统一的时间观使她客观地看到了康普生家的历史。
时间;人物;命运;《喧哗与骚动》
《喧哗与骚动》是20世纪最伟大的悲剧小说之一,奠定了福克纳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小说通过记述“约克纳帕塌法”体系中南方大户之一的康普生家的故事,揭示了南方旧体制的崩溃给现代人造成的惶惑与绝望的困境。假如我们抛开小说复杂的结构,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特定的南方家庭的衰落,曾经荣耀显赫的康普生家走向了可悲的结束。当我们细细审视班吉、杰生和昆丁持有的时间观时,我们看到康普生家的三个儿子都有着让自己难于在现实世界生活下去的时间观。这些时间观是使他们走向毁灭的必然的标志和征兆。小说中只有迪尔西在大宅的废墟中怀抱信仰继续生活,因为她明白时间是连续统一的。“时间和时间的累积性是福克纳作品反复出现的主题”[1],福克纳对时间的处理和呈现具有创新性。福克纳表明时间不是一成不变的或客观上可以理解的实体,人可以用很多方式与之相互作用,人物的时间观和用于讲述故事的各种时间装置在艺术上是紧密相关的。对福克纳来说,现在与过去和将来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分水岭,现在本质上是不合理的。“它就像一个奇怪和不可理解的事情,像一个贼一样悄悄靠近我们——靠近我们然后又消失”[2]。除了“现在”,什么都没有,因为将来并不存在。在《喧哗与骚动》中,发生的一切都好像是长了翅膀,没有什么在发生,一切都是已发生。这让我们能明白昆丁用过去时表达现在的奇怪套式。用这样的感觉,福克纳塑造了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过去”在这里具有超现实主义的特质,它有力、清晰而永恒,难于界定的“现在”在“过去”面前显得苍白无力,“现在”并不存在,一切都是“过去”。“福克纳对‘过去’如此专注,以至于他有时掩盖了 ‘现在’——‘现在’躲藏在阴影中,像一条地下河,只有当它已成过去的时候才重新出现”[2]。
福克纳“现在”的另一个特征是时间的停滞性,“现在”没有任何延续性,没有什么会通向未来。然而,这种不可理解的状态能被领悟和表达出来。昆丁可以说“我打碎了我的手表”,但是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的动作是“过去”。这样,昆丁甚至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已经伤害了吉拉德,因为他在想象中正在重现与达尔顿的争吵。当吉拉德打他时,这场打斗被看成是昆丁和达尔顿间的打斗。之后,施里夫将会描述吉拉德怎样打了昆丁这一场景,因为它已成过去,当它正在发生的时候,它只是一个影子般的模糊的事情。人物的“过去”并没有按照时间顺序来排列,而是跟随一些突如其来的念头和情感,围绕一些中心事件,如凯蒂怀孕、班吉被去势和昆丁的自杀,无数思想和行为的碎片被连接起来。我们不认为现在的事件,在发生后,成为我们记忆中最易被唤起的部分,时间的推移可能会把它淹没在记忆的底层或保留在最上层,只有时间自身的价值和与我们人生的相关会决定它停留在记忆的哪一层。
《喧哗与骚动》中的四位叙述者都非常关注时间的流逝,他们都和时间有一种特别的关系。班吉的思维漫游在从1898年到1928年整个时期的主要行为上,他思维的重心是1899年到1910年,想得最多的是1899年到1905年他早期的童年时代,回忆涉及1910年之后的只有很少的几个场景;班吉的时间重心主要是1900年左右,昆丁的思绪萦绕于此后到1910年的事件,他们的记忆始终停留在与凯蒂相关的一切;杰生的思绪主要专注于1910年到1928年间的事件;而第四部分迪尔西专门讲述1928年。虽然小说初看是时序混乱的,但从叙述者关注的时间重点看也是有粗略的时间顺序的。
对班吉来说,一切都发生在现在,一切都显得富于戏剧性,没有过去,由此福克纳能给予读者一个对康普生家不受时间影响的视角。小说开篇,班吉显然在回忆童年的一个场景:当他和勒斯特从栅栏的一个缺口钻过时,班吉被钉子钩住了,当他出现在另一头时,叙述跨越了时空到了一个更早的时刻:那时,当班吉被钩住时,由姐姐凯蒂照顾他。有一两段的叙述,班吉都在重现这一瞬间,接着他继续回顾他和凯蒂从自己家的地界爬过栅栏到了邻居家的情形。从班吉能记得的一个时间转移到另一个时间的技巧,是福克纳的写作策略,它表现班吉是如何无知于时间的流逝。班吉并不具有一个事件连续发展的时间轴,每一个进入他意识的时刻存留下来的只是生动的一段段意象和感觉。结果,他一生的碎片对他来说都是现在,同时,他永远不能明白他的失去感或时间的作用。班吉对时序的无知导致他的令人啼笑皆非的错误理解。在1928年,当听到打高尔夫球的人喊叫“球童(Caddie)”时,他认为他们也在寻找他在1910年就已失去的姐姐凯蒂。假如任何两个行为的情景是相似的,在班吉的头脑中都会混合在一起,这样,他把发生在1899年的大姆蒂的葬礼和发生在1910年的凯蒂的婚礼混淆在一起。因为他发现1908年凯蒂在草地上和一个男人荡秋千,二十年后当他发现凯蒂的女儿小昆丁在草地秋千上时,某种程度上,这两个女人对他来说成为了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班吉接近了这种昆丁一直在努力想达到的不受时间影响的状态。我们可以看到,对班吉来说,时间并非是延续的,时间只是瞬间,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有的只是这一刻,对他来说,一切都是“现在”,他无力区分去年或明天,他也不知道一切是他梦到的,还是看到的。他缺乏时间概念与他思维的其他特质是一致的,这些特质的组合在创作结构感上赋予福克纳独特的优势。
如果班吉是对时间没有意识,那么昆丁则是沉迷于时间,对昆丁来说,最大的敌人是时间。从昆丁部分的第一句话开始,和时间相关的词汇,如“表、钟、钟声、小时”这些词几乎出现在每一页。当昆丁醒来,“我又回到时间里来了,听到表在滴答滴答地响”,在接下来的一天里他都试图要逃离时间。他起床后的第一个动作是把手表指针弄下来试图阻止时间。倔强地从字面理解父亲的话“只要那些小齿轮在咔嗒咔嗒地转,时间便是死的;只有钟表停下来,时间才会活过来”[3]。他把表针拧下来,却发现表没有指针还在滴答滴答地走。在整个一章中,昆丁都以类似的行为试图逃离时间:他避免看钟,试图远离学校的钟声或工厂的汽笛声。到昆丁部分的最后,他回到了学校,听到了钟响,却不知道钟声报的是几点,他成功地做到了逃避知道时间,但还是没能摆脱时间。最终,正如小说中他一直知道的,要逃脱时间的唯一的方法就是死亡。只有读到昆丁部分的尾声,我们才发现他死亡意愿的原因在于:首先,他想逃避时间是因为他知道时间流逝会削弱他对凯蒂剧烈的痛苦情感,但他并不想那样;其次,他想忘却时间的心理是矛盾的,他已经决定逃离时间的方法就是杀死自己,并为自杀设定了一个时间。
对昆丁来说,时间意味着变化和死亡,因此他被时间的象征力量所困扰。昆丁的思绪总是习惯性地转向父亲那一辈,“可是到那时,时间又变成了你的不幸了,这也是父亲说的”[3]。我们能够非常清楚地看到在昆丁与时间的关系上,这种严重的分裂感弥漫着昆丁的一生。作为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他把时间看作一种他必须对之建立理性控制的自然力量,导致他变得专注于知道时间点,并依钟表来安排他的生活。但同时,他感到时间刻板的秩序已经禁锢了他,他也决心把自己从固定的时序中解放出来。对他来说,时间更多的是充斥他头脑的实际的钟表和钟声,而不是一个概念。昆丁把时间等同于现实,那就是为什么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他如此费力地想要逃避时间的象征。对他来说,连自己的影子也是一个时间流逝的映像而想要避免看见。他打破表,象征性地阻止了时间,但只要他活着,他就不能逃离时间,影子的位置、钟声、工厂的汽笛声,甚至是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恼人的声音,都能让他想到时间和现实,只有永远不会醒来的沉睡能阻止时间的破坏性后果,会带走所有的价值、信仰,甚至是缓解痛苦。昆丁的表也具有一个进一步的象征价值,它是从祖先那里传下来的,标志了昆丁对时间的态度和祖先对时间的态度的差异。这块表虽然标志的仅仅是机械的时间,却因历史而具有了丰富的内涵,因为它能作为一个象征从一代传到下一代。昆丁不能承受这个他的祖先珍视并视为象征的表。
昆丁在珠宝店的经历几乎反映出所有他对时间的态度,假如世上只有一个明显的时间,也许他能进入真正的时间而不用自杀。但再一次他不能逃脱。只有离开商店,他才能逃开虚伪的时间,“我走出去,带上门,把滴答声关在屋里”[3],走出商店的门来摆脱滴答声就仿佛走进逃避时间的死亡之门。昆丁还常常试图认为自己已经死了,或提醒自己不久将死,他很难想到将来,即便想到,立即便开始使用一些混杂的动词过去式,他不断地变现在时为过去时,尤其是当他使用be动词的时候。有时,在他的思维中,过去和现在混淆在一起,但又不同于班吉。当他和让他想到了凯蒂的小印第安女孩走在河边的时候,碰到了几个男孩在游泳,这也是后来昆丁在晚上将要溺死自己的同一条河,昆丁说,“听到他们在河里游泳了吗,小妹妹?我也挺想去游一下呢”,随后他又想“要是我有时间,等我有了时间”[3]。昆丁对时间的这种无处不在的意象和对过去的沉迷摧毁了他的现在,扼杀了他的将来。昆丁的时间观不仅是他性格描述的中心,同时也有助于小说结构的构建。昆丁对过去时间和现在时间关系的沉迷使得福克纳能自由地穿梭于1899年和1910年之间进行描写,借助昆丁的时间观,福克纳能告诉我们关于凯蒂的事情,关于凯蒂与昆丁之间的关系,能对在班吉的部分暗示的所有家庭关系作出解释。昆丁对时间的沉迷表明他抽象化了毁灭他的力量。
杰生也沉迷于时间,但与昆丁的方式和程度截然不同。杰生是一个完全放弃了传统的人文主义价值的社会的最终产品,杰生的人生完全缺乏意义就在于他与过去完全隔离,过去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他整天从一个地方冲向另一个地方,但是从未能及时达到去完成自己的心愿。从某种程度说,他认为时间就是金钱,从来都不够用:凯蒂给他一百元要求看看小昆丁,杰生冷漠而残酷,只给她一分钟作为交换。虽然他也想偷取和囤积时间,像他对待金钱一样,但他总是晚了一步。他“刚好错过”抓住小昆丁和戴红领带的男人;他拿到棉花报告时也晚了。就杰生来说,时间只是钟表,“我回到店里,这时快三点半了。时间太晚了,来不及做什么事儿”[3]。时间对昆丁来说是闲暇,但是杰生没有,“我没机会像昆丁那样上哈佛大学,也没时间像爸爸那样,整天醉醺醺直到进入黄泉。我得干活呀”[3]。当小昆丁向他要钱的时候,他的话如此接近事实,但他从未意识到,“我一分钱也没有,我太忙了,没工夫去挣钱”[3]。
因为杰生自己经常在浪费时间,所以他怀疑每个人都在浪费时间,尤其是黑奴。他指控约伯老头花时间去大帐篷看戏,虽然他自己已经外出追赶小昆丁;他指责迪尔西在午餐上浪费时间,虽然他自己来迟了。尽管杰生从不认为时间是延续的,而是机械的每分钟的感觉,他对时间也有一种宿命论的态度。他总是知道“这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或者“他总是知道”有事将要发生。
与昆丁不同,他不认为钟表会撒谎;相反,是人在撒谎,因为钟表是机械装置,是值得信任的。当他的老板艾尔看法院门楼上的钟来对表的时候,他说:“你应该用那种一块钱一只的老爷表的,花钱不多,也同样每次都能让你相信你的表不准”[3]。他的这些评论、他沉迷于按照钟表时间安排家事、督促小昆丁准时都表明杰生努力想要限制时间的影响。如果他能控制好他自己的一天、家里的时刻表、小昆丁的磨蹭和把时间变为利润而不是损失的投资,那么杰生相信他将能征服时间。
“讽刺的是,杰生的生活断裂了,因为他不能看到钟表对历史的进程无能为力,他成长的南方已经失去了按照规则生活的权威”[4]。杰生对时间的态度与他总的心理状态一致,他主要的特点是理性,但因为他的理性从不带有感觉和情感,他总是得出错误的结论。他机械的时间观与班吉和昆丁的时间观截然相反,一样都是错误的。他对时间的自然属性的误解、他的匆忙、他的晚一步都是他无法在他的世界好好生活的表现。虽然杰生的时间观对整个小说的结构处理上不如班吉和昆丁部分那么有效,但福克纳可以运用它来强调现在。
当我们开始探究迪尔西的时间观时,发现她与康普生三兄弟的时间观形成了鲜明对比。人的自由感是和有某种未来密切相关的,如果他不能展望未来,他就不可能获得自由。如前所述,康普生三兄弟与未来和时间的关系是和他们的个人状态相关的。班吉几乎完全禁锢在永恒的现在,他对于时间的概念不会比动物更多,因此他拥有的自由不会胜过动物。昆丁沉迷于过去到了一个没有未来的程度。杰生,坚持时间与做事相联系,永远不可能真正地生活,杰生总是致力于为未来做准备,以至他也像他的兄弟们一样,成为了时间的奴隶。对迪尔西来说,过去、未来或现在都不是沉重的,因为它们都是永恒的各方面,她既不像杰生或昆丁一样沉湎于时间,也不像班吉一样对时间无知。杰生倾向于认为时间只是某种具体的可用的东西,昆丁倾向于认为时间是抽象的,迪尔西则两种观点兼而有之。迪尔西对时间保持着平静的态度,安静地遵照它的原则,她甚至能更正时间,“因为它只有一根针。现在,在发出了几声像漱嗓子似的前奏之后,它敲了五下,‘八点了’”[3]。
昆丁的表没有指针,迪尔西的钟只有一根指针,当时间“撒谎”时,迪尔西知道。因为迪尔西能正确地看待时间,虽然周围琐事围绕,但她能找到时间做好一切,甚至按时去黑人教堂参加复活节礼拜。在昆丁和杰生的世界,时间是无序的,而在迪尔西的厨房,时间反映的是秩序和平静。但她对时间的态度不仅仅是实际的,也能很好地理解时间的延续性,对她来说,永恒是一个容易的概念。复活节礼拜上,牧师布道提醒会众一代又一代已经逝去,听着,迪尔西的思绪飘向了耶稣出生、死亡和复活的场景,这些事件是如此生动好像就在今天。因为领悟了时间的漫长轨迹,她开始想到在历史上只占据短暂时刻的康普生家,“我看见了初,也看见了终”[3]。“迪尔西对初和终的观点使她的经历完全脱离了世俗时间,脱离了她一生被束缚在康普生家的苦难,脱离了决定她种族、阶级和性别的历史。她生命中超越时间、超越历史的信仰缓解了她的痛苦”[4]。迪尔西也意识到康普生家发生的一切,以一种合理的历史的角度看待它们。在她的思想中,所有的感觉、情感和理性交织在一起,相互作用,使她能够理解时间的不同。暂时与永恒的对立消失了,就迪尔西来说,以自己的宗教信仰,她客观地看到了康普生家的历史。
迪尔西的时间观既有助于小说结构的构建,也有助于小说主题的形成。通过她的眼睛,在正确的时间感下,读者看到了合理的历史视角下的康普生家,明白了小说的主题,迪尔西真正理解了人生的意义,迪尔西的部分让我们看到了真相,起到了搭建整部小说的拱石作用。
《喧哗与骚动》并非是时间观的哲学呈现,就小说内容来看,时间观和时间手段帮助福克纳赋予他的材料一个有效和普遍的形式,时间似乎最终送走了康普生家,“钟滴答滴答地响着,显得庄严而又深沉。没准这就是这座颓败的大房子本身有气无力的脉搏声”[3]。这样看来,康普生家的衰落是宇宙起起落落、生生死死循环节奏的一部分,这种节奏自然界的一切都不能逃脱。
[1]Walter K Everett.Faulkner’s Art and Characters[M].New York:Barron’s Educational Series Inc,1969.
[2]Frederick J.William Faulkner:Three Decades of Criticism[M].Hoffman,Olga W,Vickery,eds. Michigan: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60.
[3]William Faulkner.The Sound and the Fury[M]. New York:Random House,1946.
[4]John T Matthews.The Sound and the Fury:Faulkner and the Lost Course[M].Boston:Twayne Publishers,1991.
Analysis on the Characters’Destiny ofThe Sound and the Fury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ime Philosophy
Yuan Xiuping
(Chuxiong Normal University,Chuxiong,Yunnan,675000)
Faulkner’s treatment and representation about time were innovative inThe Sound and the Fury. The Characters’time concepts are closely related artistically with the various time devices which serve the telling of the story.The relations between threeCompsonbrothers and future and time are closely linked with their personal status,and those time concepts arethenecessary sign and symptom which bring them to final ruin,whilethe continuum of Dilsey’s time concepts makes her understand what has happened to the Compson family objectively.
time;characters;destiny;The Sound and the Fury
I106
A
1671-2862(2017)02-0035-05
2016-12-07
袁秀萍,女,云南楚雄人,文学硕士,云南省楚雄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英语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