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刺配沧州地名漫论

2017-02-18 16:02王立成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7年1期
关键词:草料场山神庙草料

王立成

一部《水浒传》使沧州(在今沧县旧州镇,非今沧州,今沧州古称长芦)扬名于世,众所周知,沧州被记述于书中,则和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武师林冲有关。林冲本是忠勇的汉子,奈何因娘子被调戏一事得罪了权倾当朝又是“本管”的高太尉的螟蛉之子高衙内,最后落得妻离家破被诬了罪名走沧州。在发配的路上,高衙内害人之心不死,在“帮闲”富安的撺掇下又联合林冲好友陆虞候谋害林冲,先是行贿押送的官人董超、薛霸,要他俩结果掉林冲,杀人地点两人选在了“野猪林”,后多亏鲁智深救助并一路护送方才暂时脱险。林冲到达沧州后被安置在大军草场看管草料,因雪夜甚冷沽酒后夜宿山神庙,却碰到想置他于死地一路赶来的富安、陆虞候,林冲怒起杀此二人连带一差拨,雪夜上了梁山。此即为林冲逼上梁山的故事梗概,详可见《水浒传》第八回“林教头刺配沧州道,鲁智深大闹野猪林”至第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关于野猪林和草料厂及山神庙,沧州本地学者考论的文章很多,但论证较为驳杂,说法也多有谬误,甚至互相抵牾。如南皮赵树森认为野猪林当在今南皮县的东、西林子村(赵树森《“野猪林”与东、西林子村》,《沧州晚报》2016年6月21日),东光有学者则认为在今东光县南霞口镇鹿林村。草料厂的位置李兆新提出在今海兴县马厂村,而山神庙在海兴县马厂村东十公里的小山之下(李兆新《“草料厂”与马厂村》,《沧州晚报》2016年9月9日)。

先说野猪林。野猪林是一座“猛恶林子”,乃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好去处,董超、薛霸选在此下手有以下考量:一是文中指出“此是东京(北宋首都,今开封)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峻去处”。二是陆虞候在董、薛二人押解林冲出东京时特别交待:“……望你两个领诺,不必远去,只就前面僻静去处,把林冲结果了,就彼处讨纸回状,回来便了。”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野猪林距离开封并不遥远。另外董超、薛霸二人在野猪林下手的前一天,因炎暑正热,林冲又蹇足难行,薛霸于是借口怕误了行程而埋怨道:“好不晓事,此去沧州二千里有余的路,你这般样走,几时得到?”当日晚上夜宿没有前行,第二天早起先走了二三里,林冲因脚泡磨破化血挨不动时,后在薛霸的谩骂和威吓之下“只得又挨了四五里路”就到了野猪林。以上可知野猪林并不在沧州境内,甚至不在河北省内,而且二者离得特别远,即使薛霸路上迁怒于林冲而故意夸大道路迢迢,但也在千里之外了,更何况他们并不走直线距离,而是为打尖住店方便要走官路的,第一天“当日出的城来,离城三十里多路歇了”,其后虽又走了两三日却因“天道盛热,(林冲)棒疮却发,又是个新吃棒的人,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动”,显然速度走的很慢,而且董超的话也旁证了他们这几天路程并不快。且看,董超道:“你自慢慢的走,休听咭咶。”不难看出,第一天可能因董、薛二人将金子送回家中耽误了些许时间出发得有些晚,所以只走了三十里,那么后面两三日我们算走的时间长些,按每天五十里的路程计算,再算上野猪林的那七八里,也不过区区二百来里地,所以沧州还在天边。相反,如前文所述,野猪林离开封倒是不太远,最远在河南和山东交界处还可说得过去。野猪林之后至沧州的行程也再次印证了这一点:“被智深监押不离,行了十七八日,近沧州只有七十来里路程。”值得一提的是,这十七八日的脚程和野猪林前面的速度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全因鲁智深“要行便行,要歇便歇,那里敢扭他?好便骂,不好便打。两个公人不敢高声,只怕和尚发作。行了两程,讨了一辆车子,林冲上车将息,三个跟着车子行着”。据此可知,先有鲁智深 “好便骂,不好便打”的强制,又有“讨了一辆车子”帮忙,少了步行的林冲这个拖油瓶,路程加快是显而易见的,如按每天行程百里来算,也大致符合作者所提的“二千里有余的路”了。

野猪林不在沧州境内,那草料场和山神庙又在何处呢?林冲到达沧州后因柴大官人相护,并不曾受多大刁难。但好景不长,陆虞候和富安追至,设计让林冲去守草料场以便纵火行凶致其于死地。文中写道,到第六日,只见管营叫唤林冲到点视厅上,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举的你。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场,每月但是纳草纳料的,有些常例钱取觅。……”按照此种言语明白无误地指出了大军草料场在沧州(今沧县旧州)城东门外十五里地处。此间距离甚好,既能方便城内军马后勤所需,又能避免过远则远水不解近渴,过近则因城市人员聚集繁杂不安全,当然选址还有草料原料供应的考量,也就是一般都选在乡民集中地,而不是城市辐射区,这样更方便地方乡民“纳草纳料”。而沧州(旧州镇)至李兆新《“草料厂”与马厂村》文中所提的海兴马厂村有百里开外,不要说与文中的十五里相差甚大,就是单单作为军事重镇沧州的草料场距离也太远了些吧。古代交通不甚发达的情况下,如此大距离运送军草物资,等每次草料运来,城中军马也得饿个半死。这还没将战争时代的军需保障供应的安全问题计算在内。一旦敌人大兵压境,如此远的物资供应定会在劫难逃,那军队就不战自败了。兵家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历史上也有这样的例子,曹操火烧袁绍的军资供应赢得官渡大捷。

老军和林冲交接时曾提醒林冲,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大路去,三二里便有市井。”这里的“市井”当指的是市井人家,也就是一个要道路边经营小饭店的人家,而不是城镇聚集商业点。林冲去此处沽酒路经一所古庙也就是山神庙,“那雪正下得紧,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此庙距大军草料场只有半里路,即使从旧沧州到山神庙也不到十公里,细算来也就是十五里半的路程。后林冲因雪大压坏了草厅的居处,想找个落脚点,再次想起:“离了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作理会。”借林冲之口再次点名了山神庙与草料场之间只有半里之遥,言之凿凿。

施耐庵写《水浒传》,特别着重情节安排的合理性,下面一点就可验证。林冲至草料场后有几次对火盆的描写,林冲要去沽酒来吃,离开草料场时,“将火炭盖了……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草厅被雪压倒后,林冲“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便“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这才“把门拽上,锁了”,到山神庙里去安身。这些细节描写不是随意而写,不是为堆砌文字,而是为即将到来的“陆虞候火烧草料场”做情节铺垫。一方面表明林冲做事谨慎,尽职尽责,另一方面也说明草料场的起火乃是阴谋所致,不是林冲失职所为。这样的情节安排一环套一环,环环入扣,合理又合情,读来给人一种水到渠成的感觉。反观,如果按野猪林在沧州,草料场在海兴马厂村,山神庙在小山则就会出现情节失当。假设如李文所描述,山神庙在草料场二十里之处,那沽酒的小店更在二十里之外,林冲先去沽酒,又回到草料场,再至山神庙,来回六十多里,又是風大雪急之天气,路艰难行,当晚恐怕走不到山神庙。

《水浒传》中出现的许多古地名的描写毕竟是小说家之言,至于真假还有待考证,切不可处处当真,对号入座。譬如,书中第八回“林教头刺配沧州道,鲁智深大闹野猪林”的“沧州道”的行政称呼就值得商榷。因沧州在历代从没有被置过“沧州道”,道本是唐朝的行政区划,宋初虽有,但不久后统治者汲取唐藩镇割据的教训,将一级行政区划改道为路,变为路州县三级制,到林冲所在的宋徽宗时期早已“路”行天下多年了。有人认为此处所谓“道”应该是指道路,但笔者实不敢苟同。从书中的章节安排和题目的对应上就可以看出此道非道路,而应是一行政区划。第八回的章节题目为“林教头刺配沧州道,鲁智深大闹野猪林”,第十回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候火烧草料场”,沧州道对应野猪林,山神庙对应草料场,都是地名,尤其是刺配地应该为沧州城,而不是强调去沧州发配的路上。再譬如山神庙的出现。旧沧州周围是平原地带,并无山林,这山神庙出现得就太过突兀,但放在小说情节的设计情境中则是神来之笔,颇具画龙点睛之感。山神庙一方面突出了神,一方面强调了山,二者的关联,深化了小说对林冲命运的营造。神庇护虔诚者,意味着林冲能逢凶化吉。途中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不久林冲避居庙中躲过致命大火,又在庙外杀陆虞候等三人,大仇得报,真可谓:“天上有神灵,善恶自有报。”这也反映了当时古代社会普遍存在的一种宿命轮回的朴素唯心观,使人读来更具有了人间香火的味道。梁山是林冲的人生归宿,山神庙的出现正为此做了最有力的注脚。它暗示了林冲的前途,为他雪夜上梁山埋下了伏笔,之后林冲由此开启了一段全新的征程。

概而言之,《水浒传》中对林冲刺配沧州古地名的记叙,尤其是里程的算计有其独特之处,当经得起推敲。然小说毕竟不同于历史史实的记载,写小说自有其求神似形备之状,而不必全真之态,因而后来者切不可断章取义,作茧自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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