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艺术与语文教学

2017-02-18 15:51于永正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7年1期
关键词:公道京剧语文

1993年春。武汉铁路工人文化宫礼堂。上课的时间已经到了,可是学生没来。主持这次会的黄老师急得团团转,千余名听课者出现骚动。和我同来上课、讲学的支玉恒老师突然走到台前,对着麦克风说:“老师们,于永正老师不但课上得好,而且京剧唱得棒,还是唱旦角的呢! 他嗓音清亮甜美,颇有梅兰芳大师的神韵。咱们欢迎他唱一段,好不好?”

台下掌声四起。——这事哪有说不好的?不息的掌声使我没有一点后退的余地;再说,“救场如救火”,于是,我清了清嗓子,上台唱了《坐宫》中铁镜公主唱的几句“西皮摇板”。“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一句还没唱完,台上台下便掌声雷动。

“怎奈他这几日愁锁眉间”一句刚了,学生们便从前门进来了。

从北京到南京,从上海到昆明,小学界知道我会唱京剧的人不少。

1997年元旦,河南安阳市文峰区教研室唐主任寄给我的贺年卡上赫然写着这样一句话:

“您在安阳唱的京剧至今还绕梁不绝!”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胶东是“京剧之乡”。故乡的父老乡亲都懂京剧,几乎人人都能哼上几句。田间地头休息的老农,山间小路赶毛驴送粪的小伙儿,唱“哗啦啦,打罢了头通鼓”“苏三离了洪洞县”者,不乏其人。

我跟本村的一位三叔学的第一段京剧是《李逵下山》中的“俺李逵做事太莽撞”。他见我小嗓好,又教了我一段《汾河湾》中柳迎春唱的“儿的父去投军杳无音信”。不久,教我的张敬斋老师又教我们拉京胡。十几个男孩子,一人一把京胡,各拉各的调儿,吱吱嘎嘎,像池塘里的一堆蛤蟆叫。张老师逐个指点,一点儿也不心烦。那时,我不到十岁,上小学三年级。

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一天,听大人们说万第镇“赶山”(就是庙会)唱大戏(山东称京剧为大戏),我和小伙伴于奎考翻山越岭,步行二十余里,专程去看演出。第一出演的是《打渔杀家》,我们赶到时,萧桂英正在唱“老爹爹清晨起前去自首”这段西皮原板——快演一半了。我和奎考惋惜得直跺脚,后悔动身晚了。第二出戏是《夜战马超》。我们完全被那绚丽多彩的服饰、令人眼花缭乱的武打动作以及扣人心弦、振奋人心的锣鼓吸引住了。我们俩站在舞台下,昂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

临出家门,妈给了我1500元(相当于现在的0.15元),嘱我中午买吃的。我没舍得花完,用500元买了一个火烧,500元买了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剩下的500元,晚上回到家时又交给了妈。妈眼里噙着泪花,连忙给我做吃的。一边做饭,一边抱怨:“看戏能看饱肚子吗?”我学着《打渔杀家》中萧桂英的语调说:“妈妈息怒,儿不饿呀——!”一下子把妈逗乐了。

我从小和京剧结下了不解之缘。可一天不吃饭,不可一天不听、不唱京剧。

博大精深的京剧丰富了我的精神生活,陶冶了我的情操,培养了我的审美情趣,提高了我的文学艺术素养,发展了我的思维,启迪了我的智慧。

学京剧讲究一个“默”字。

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盖叫天说:“科班的孩子练完功了,老师常叫坐下来,静一静,默一默。什么叫默?老师说,默就是用脑筋去思索、揣摩。一出戏什么身段都学会了,不行;不经过默,艺术不能融化提高。读书识字不也是这样?书背熟了,把书合上,闭着眼睛默一默,书中说的是什么意儿,那一段怎么写,那一个字怎么写,从这书中我得到了什么益处和认识。否则光读不想,这就成了书读人,不是人读书。学艺练功夫也一样,是人练功,不是功练人。”

这个“默”字实在重要。默就是悟。要悟出神来,悟出老师没有讲的、书上没有写的东西来。

小时候,跟父辈学《汾河湾》,纯粹是模仿。到了中学时代,全靠一副好嗓子,只能说唱得对罢了,没有什么味道。长大了,开始知道默,知道品味,知道讲究发声技巧,知道运气,知道“顶项”,知道注意口形,知道“以情带声”。应该说,到了不惑之年,才唱出了一点京剧的味道。

学京剧使我养成了默的习惯。钻研教材时,我可以一动不动地“默”到半夜,发现别人没有发现的东西,想出别人没有想出的主意。

特级教师高万同听了我的《新型玻璃》后,说:“我是不敢公开上这种常识性的课文的,干巴巴的,弄不好,就上成了常识课。可是你却上得熠熠生辉。”他特别欣赏我设计的小练笔——《新型玻璃自述》,问这个“点子”是怎么样想出来的。

我说是“默”出来的。是这样。钻研教材要“默”,设计教法要“默”。没有别的办法,就是那么读呀,想呀。我有好多点子是坐在公共汽车上,躺在床上忽然间想出来的。这可能就是人们所说的灵感、灵性罢。但是,灵感不是别的,乃是长期地、不倦地思考所闪现的火花;而灵性也不是与生俱来的,主要是后天形成的。如果说我 身上有一点灵性,比别人多一点悟性,我想,与我学唱京剧、拉京胡、热爱艺术有相当大的关系。

谈话结束,高万同老师赠给我听课时写的袁枚的一首诗:

但肯寻诗便有诗,

灵犀一点是吾师。

夕阳芳草寻常物,

解用皆为绝好词。

落款是:“听永正弟教《新型玻璃》有感。高万同。九六年五月廿七日。”

这首诗,通篇讲的不就是一个“默”字吗?

京劇表演艺术家的一笑一颦、一招一式都是韵味无穷的诗。周信芳演的《徐策跑城》,袁世海演的《九江口》,尚长荣演的《黑旋风李逵》,宋长荣和孙毓敏演的《红娘》,每次观看都令我激动不已。艺术家们的那种入情入境、全身心地投入,给了我很多启示。

我进行的“言语交际表达训练”,时常要“装猫变狗”(张庆语),在低年级阅读教学中也要时时表演一下课文中的某一个情节,某一个动作,某一种神态,但都能“装猫像猫,装狗像狗”(张庆语)。这完全得益于学京剧。

一次到苏州上《狐狸和乌鸦》。课文学完了,我和一个小朋友作表演。因为狐狸的“台词”多,由我来扮演;小朋友则扮演乌鸦。乌鸦站在椅子上,椅子就算一棵树;嘴里衔着一个纸团,就当做“肉”。当我奉承得它张开嘴“哇”地唱起歌,“肉”掉下来时,我“叼”着“肉”便往远处跑。谁知一位小朋友站起来说:“老师,您跑错地方了。”我问:“怎么跑错地方了?”小朋友说:“书上说了,‘大树下面有个洞,洞里住着一只狐狸。书上还说了,‘狐狸叼起肉,钻到洞里了。您应当往椅子底下钻。”

师生们大笑!

我说:“我是一时高兴,找不到家门了。”师生们又一次捧腹不已。

我给青年教师辅导教材时,不是先看他们的备课,而是要他们把要教的课文读给我听听。一听他们的朗读,我便能知道,他们钻研教材的程度,理解的深浅。如盖叫天所说,他们中的多数人,不是在读书,而是书在读他们。但是我拿过书,第一遍便能读出他们没有体会出的感情,读出他们没有读出的味儿来。这是一种能力。这里面包括对语言的感受能力、理解能力和表情达意的能力。朗读能力的高下,还与一个人的情感、情操、艺术修养密不可分。我之所以能一下子捕捉到文章的思想感情,并与之产生共鸣,悲痛处为之落泪,惋惜处为之顿足,是因为京剧丰富了我的情感。袁世海的《九江口》和高玉倩的《痛说革命家史》中的大段道白使我震撼,使我折服。它使我悟出了任何语文教学法书上所没有的东西。

我对自己说,要努力使自己的朗读具有艺术的魅力,通过声情并茂的语调、节奏、韵律再现文章的声感美,把抽象的语言文字变成动听的声音信息,使学生借助动听的听觉形象进入文章的意境,使学生感到学语文是一种美的享受,从而产生学习的兴趣。

尽管我操的是一口标准的“胶东普通话”,音色也不美,但学生们仍很喜欢听我朗读课文。京剧艺术大师周信芳的道白带有浓重的南方口音。但,当观众被他的动情念白打动时,再没有人去注意他的这一点了。大师使我明白了,读书也好,讲话也好,入情入境是最重要的。

全国著名小学语文教学专家、中央教科所张田若先生听了我的《月光曲》和两节作文课,对我的讲解、朗读、表演以及整个课堂设计用八个字作了概括性评价:“炉火纯青,潇洒自如。”

听说,后来他在常州举办的一次语文教学研讨会上,也是这样评价我的。可见,当着我的面说的是真话。

有人说,教师不是演员,但应具备演员的某些素质。我认为这话是对的。

京剧界有句话,叫做“无丑不成戏”。

我小时候最爱看丑角,也最爱模仿丑角的唱念做打。我学崇公道的“你说我公道,我说你公道,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小老儿崇公道”一段念白,常常逗得家里人大笑。

“无丑不成戏”的“戏”是什么?是生活。这“生活”自然也包括“教学”。“丑”呢?丑是生活中的一种色彩,一种不可缺少的色彩。

看戏是愉悦的事。但是,戏太“文”了,时间太长了,观众也会疲劳。如果小丑一出场,剧场内则会顿时活跃起来,使观众感到轻松。教学何尝不是如此?教学过程中如果少了“丑”,课堂气氛必然沉闷,使学生容易疲劳。京剧里的丑角是教我幽默的第一位老师。小时候,只是模仿;大了,戏看得多了,老舍、张天翼、徐怀中的书读得多了,生活阅历丰富了,逐渐造就了我的开朗、幽默的性格,所以上课的时候,会时不时地“幽”上它一“默”,放松放松学生们的紧张的神经,驱走他们身上的疲劳。这恐怕是学生们喜欢听我的课的一个重要原因。

一天下午,我到一所被人们称为“三类苗”的学校上课。我一走进六年级的教室,发现这个班有一个很特殊的现象:全班40余位学生中,只有8位男生!8位男生都坐在里边靠窗户的地方。我走过去,弯下身悄悄地问前排的一位男生:“你们在班里生活得愉快吗?心情舒畅吗?”

样子装得“悄悄的”,实际上我的声音全班都能听得见。小男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向女同学那边呶呶嘴说:“她们不给你们男同学气受吗?你们人这么少,才8个。”

这个男孩哑然失笑。女同学也笑了。

他回答说:“还行。”

我说:“你的意思是,多少受点气,不过,能忍受得了。是不是?”

学生们笑得更开心了。

这节课上得很好,学生们无拘无束,无论读书还是发言,都挺不错,一点也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不如人的地方。真不知道“三类苗”从何说起。

下课前,我一本正经地对女同学说:“我以男同胞的身份,请求女同胞今后对我们班少得可憐的男同胞多多关照!”

四点多钟,要离开这所学校时,这班学生正好在操场上进行体育活动,大家不约而同地对我说:“于老师再见!”

一个男孩跑到我跟前说:“于老师,您什么时候再来给我们上课?”

我对着他的耳朵说:“等女同学给你们气受的时候。”

他笑着跑开了。

教学少不了幽默,就像戏少不了“丑”一样。

京剧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瑰宝,它博大精深,奥妙无穷,我从中得到的裨益是多方面的。这里说的,仅仅是和语文教学有关的。

如果说,没有艺术的教育是残缺的教育,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不懂点艺术(不一定是京剧艺术)的老师是“不完整”的老师?

(选自《教师博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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