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年代与重写作

2017-02-16 12:12谷鹏飞
美文 2017年1期
关键词:重生游子乡土

谷鹏飞

这是一个追求轻的年代,却诞生了不少重的写作。

杜爱民便是其中的一位。他是一位生活的行吟诗人,常常跳出事物的浅表,作有温度的思考。

人,都是生活中的人。生活有冷有暖,人生有薄有厚。人到了生命的某个阶段,那命定的生与死、福与祸,华彩众响与清冷寂寞,浓烈昂扬与雍穆和平,会突然间汇成生命的交响曲,如《50岁说》中的人生感喟。临此境地,有的人,可以鼓盆而歌;有的人,则执于一端,永难释怀。但既然人是被抛在世的人,无从选择也无法躲闪,莫如一笑面对。

如何面对?需要用思想。我们需要用思想翻捡生活的里里外外,在生活的肌表里挑拣出潜伏的恶之花。《残酷的吃》就剥开了我们生活的皮相,展露人性本能中被压抑的残忍,一旦附丽美善的外衣,立刻会演变为撕裂文化的恶。《母亲的病》是一种生的隐喻:母亲的疾病,会伴随儿子的一生,深入记忆与灵魂的深处,难以挥去;儿子在对母亲疾病的想象体验中,渐渐明白了生的否定意义。

但生的否定意义并非消极,它常常刻意停留于某个地方,执着于某个东西,在历史与未来的穿梭中获得新生。《王朝视野中的都城西安》就是一种历史的否定重生,它通过王朝空间的历史叙事讲述一种文化认同。在这种认同体系中,城市可以是一种空间,也可以是一种身份。因为有什么样的空间,便铸就什么样的身份,有什么样的身份,便锻炼出什么样的精神。生活于城市的人們,就在这多重身份的想象认同中,获得安宁与重生。

当然,能够获得安宁与重生的,不仅包括我们,还有那从不言说的物。《若隐若现的花》正是物的重生史叙述。作者通过对事物肌理与意义的剥离分析,揭示出事物的永无完成性,阐明语言能指与所指一旦耦合后可为世界带来怎样的惊奇。那凿凿在目的物,虽然难逃永恒轮回的宿命,然而它所承载的重生意义,却可无限延伸。

物的重生意义,究竟是什么?当然是物之在其自己,成为自己。但物的重生意义,更在于其常常冲破自己坚固的外壳,跳进我们的灵府,拉伸我们感知的长度,锐化我们的情感,充实我们的内心,使我们心灵变得丰盈而敏感。

丰盈而敏感的心灵,一旦经由宏大精神的砥砺与伟岸人格的引领,便能成为激励前行的巨大力量。《一位画家的文化抗战往事》展现的正是一幅精神与人格的壮硕画卷。主人公投笔从戎,文化抗战,救亡图存。艺术家的人格价值经由历史的淘炼,才可除去风花雪月的污名而升华为凄美的时代华章。

在这个轻的年代,生活中的我们留恋于感性的存在。但感性也常常逃脱沉重肉身的缚绑,作精神的无限超升。精神超升的地方,思考便走在路上。

都市有界,乡土无边。

孔明抒写的是故乡的多彩画卷,吟诵的是乡土文明的挽歌。

《故乡半日》铺展的是一幅乡土画。作家通过写意画的形式,措置情景,摆放人物。秦地乡村的历史与现实,秦地百姓的生活与命运,秦地游子的情感与心境,全淹漫在这画卷中,一方一地,一乡一情。

的确,一方乡土,便是一大千世界;一片家园,便成一永恒情感。

世界与情感,写满了游子的全部牵念。

有了这份牵念,人类的家园便多了一扇窗户。透过它,我们瞥见了万千世界。那是游子用肉体才可以把捉触摸的世界,那是游子超越肉体才可精神无限飞驰的世界,那是游子灵魂漂泊时才会引发的情感皈依世界。而我们唯有在这多重世界中,才能步入精神与肉体的梦乡。

这个“梦乡”是游子的港湾,它无往而不好。好在哪里?好在母亲的洗衣煮饭中,好在游子的辗转思念中。

我们习惯于在母亲的洗衣煮饭中,点燃温馨的情感记忆;我们也习惯于在自己的辗转思念中,熄灭累累的生活痛伤。

但梦乡,也把我们搁浅在歧途重伸的路上。当《故乡的路》与《回故乡的路上》将我们摆放在往昔与现在的分叉路口时,我们只能作出矛盾的选择。故乡的路随着中国现代化一起腾挪转移,原本的简朴变得杂沓,如同寄身于都市中游子的人生。路有多杂,游子的人生就有多杂。那么,是路改变了故乡,还是故乡改变了路?抑或,是路改变了人生,还是人生改变了路?我们难以知晓。我们所能知晓的只是:这种改变无法阻挡。作为游子,我们唯一的希望只是:慢些改变,改变慢些。

惟有缓慢的改变,惟有改变的缓慢,游子那困顿的心灵,才能得到短暂的安放。但那存封于游子“梦里的老屋”,它曾经连接着过去与现在,承载着亲情与乡亲,在现代化的浪潮中,能延伸至未来吗?能承载起思念吗。我们不得而知。

我们只知道,人类自从进入工业时代,乡土文明便在轰轰机器声中渐行渐远,乡土亲情便在实利诱惑中日益沉沦。人类全面进入为了避免重而追求轻的年代。轻年代散文的使命,或许就是要反复吟诵人类精神的丰盈、情感的厚重、信仰的虔诚。因为,文学依然神圣,情感依然崇高,生命依然美好。

一直以来,散文写作中存在着两种对立的倾向:一种试图把语言变成无重量的元素,它轻如云朵,漂浮在事物能指的上空;另一种则赋予语言以重量、密度,它重如泰山,覆压在事物所指的底层。前者让人的心灵想象飞驰,后者提醒人的肉体必须紧贴大地。通过前者,我们获得了事物的感觉、温度与可能性;通过后者,我们收获了事物的形体、质量与具体性。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不可超越的写作悖论。因为文人精神的起飞,虽然沉缓无力,但每一笔看似轻描淡写的心灵记忆,依然带有非凡的思想重量。

真正的难题毋宁在于,当身处时间与信息姻缘前行的时代洪流时,是什么保护我们不至于坠入冰冷的未来?我想,应该不是超验的价值,不是充裕的金钱,而是人猿揖别时瞬间赢获的语言,与语言固化为文字时即刻溢出的感悟,以及伴随这种感悟而触动人类心灵深处那最柔软、最细腻的情感。或许只有它们,才是我们最值得珍视的东西,也是散文写作应该勤用力的地方。

如何用力?精神洗练,语言含蓄。

散文精神的洗练,如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使人在片言只语中,获得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的感受;让人在流幻意象中,引发此在即圆满、当下即永恒的顿悟。

散文的含蓄讲求语不涉己、若不堪忧,要在看似简言淡语中,触动读者情感与心灵的阀门;要在貌似零散铺叙中,引发如渌满酒、花时反秋的韵致。

水流花开,清露未晞,正是散文的境界。

如此,散文写作阀门,便依然是:如何在负重的语言中提取声音、情绪与感觉的所有可能性,用散文所特有的形式,来捕捉世界,传达情感,通过剖析文字的肌理,释放语言的力量。有了这种力量,世界的一切,一切的世界,那些有灵的,无生的,哗声的,静默的,才能找归自己的位置,才能冲破自我生命与物质机体的局限,迸发无限生长的可能。

处在角落里的我们,常自甘于边缘化的认同视角。然而角落里的观察,虽不全面,却带有棱角。那种因思维惯习而模糊的事物,那种因习焉不察而钝化的感触,一旦抽离惯常的现实,转瞬间就会变得清晰而敏锐。

万物的生香活态,只有当我们的心灵抽离现实,契合天地的节奏时,才会朗然呈现。

今天时代的石化,已经遍被华林,渗入身体的每个毛孔,一如美杜莎那难以躲避的目光。散文家的使命,就如同帕尔修斯一样,需通过盾牌的影像,逃离机械的诅咒,还原生命与生活的原样。

为了贴近生命与生活的原样,我们不得不面对生存之重,不得不为了减除生存之重而作出轻的反应。毕竟,现实的疾病、苦难、困厄,唯有附丽梦想的光环,生存之重才会在经验之轻中华丽转身,沉重的生命才会升腾为精神的轻盈。

散文的使命,就是要溶解轻与重本身的坚固性,从其惯常的秩序中,开掘出生活与生命的多样可能。

惟有在多样可能中,我们才可能看到一切存在者与存而不在者,包括那些有生命的、无生命的;它们并非命定要成为必然如此的自己:有的生命,几乎错过成为生命;有的存在,几乎错过成为存在。整个世界,几乎错过成为世界。散文,就是要揭示这种偶然性并引起我们认识的危机感:周遭世界存在的那无限多样,其实并非必然如此的可能,也并非必然如此的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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