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
故乡半日
盛夏的一日,我们夫妇回到蓝田县城,听说父亲回老家了,便约了妹和妹夫也回老家去。
车上一面坡,路边是苞谷地,苞谷秆儿比人都高了,迎风处却倒伏了一大片,苞谷叶子成了碎片,苞谷娃(玉米棒子)也都耷拉着头颅,没有了精气神。妹说,一定是前日夜里那场暴雨作孽!进村,村是离梦越来越远了。没有遇见一个人,倒是看见村口、路边的几棵树要么折了树梢,要么东倒西歪。场畔一只狗仰面朝天高卧,肥嘟嘟、懒洋洋的像吃饱喝足了的猪,受了惊动吧,转头,睁眼,旋即眼又闭上。哈,我是遇到“狗不理”了。我自问:“放暑假了,娃们呢?”妹答:“可能因为热吧,躲屋里凉快。”
老家两院房,前后门前都修了水泥路,车可以停在门口。往常回家,总有人迎出来。自去年秋后,大嫂进城打工了,侄子、侄女都在城里工作,大哥一个人在家“留守”。父亲平时住在县城,回老家其实也算是“客”。我下了车,门口卧着邻居家的狗,看见我站起来,摇尾巴,是欢迎我吗?我挥挥手,也算打招呼。哈,到底是邻居,狗也热情呢!看不见鸡。村里过去是不养狗的,嫌狗与人争食,现在是鸡少猫狗多。进了院子,看见姨正在厨房里忙着摊煎饼,她知道我回来。进屋,一间房子门虚掩,躺在床上的父亲一骨碌起身,下床,忙着沏茶。父亲的第一句话是:“没遇过的暴雨冷子(冰雹)!”站着,手端着茶壶数落这场雨:苞谷长得恁好的,被糟蹋了一地,叶子都成了索索子;北头一棵白杨树,一搂粗,做柱子都可惜,眼睁睁给折断了,茬子白花花的瘆人;邻居的楼顶好端端的,塌了一个豁豁,明晃晃的;后场培叔家是老土房,房顶偏不偏被一棵刮倒的大树砸了个窟窿,人幸运很,不住在那间屋,老二水娃好,和媳妇天刚亮就上了屋顶,帮他达(爸)苫好了。村里人都说,记事起,没见过这么大的雨,雷能把耳朵炸聋,电闪时一屋的白光,天要塌了似的。
茶凉在低桌上,我说:“走,看看去!”我走在前,带着摄像机,父亲跟着。聒耳的知了,没完没了。站在场畔里就能看见遭雷击断了的那棵白杨树,断裂处在蓝天红日下真个白花花的,格外刺目。树不是被劈开,而是被撕裂,下半身依旧挺立,断茬直戳戳的,像竖立的长剑,上半身断离后被甩远,横陈在豆子地里,散落了一地的树股子(树枝)、树叶子。地里种了豆子,豆叶千疮百孔,不知挨了多少冷子。紧挨的苞谷地里踅顺都有倒伏的,没倒的,像被刮削了似的,真成了“光杆司令”。疯长的野草埋没了田间道路,后场最北边的老屋我认得,是门中一个伯家的。伯早已不在人世,子孙都不住老屋,门一直锁着,去年屋顶还完整,眼前却塌陷了一多半,经年熏黑的梁、柱、椽都裸露在阳光下,给人一种落败的感觉。父亲说,他最近梦见了我伯,腰弯得贴住了地。后场一排房后,曾经是个园子,树如林,春夏都成荫,我小时候常在那儿玩耍,觊觎那一树黄杏。眼面前没有了大树,蒿草矮树杂生,蔓延到庄稼地里,勃勃生机掩盖了荒芜。父亲指看培叔家的房顶,果然苫了牛毛毡。绕到大路上,父亲指说着沟对面的梁上正建新农村。我上小学一二三年级的时候,学校在梁那边,来去要翻那个梁,一梁的荒草,春天遍野的花朵。后来垦荒,种地不长庄稼,不种草却杂草丛生。梁上也种过槐树,发芽后成了群羊的美食,所以总长不大,多少年过去了,依旧光秃秃的,只留些槐树的桩桩。眺望,偌大的梁上忽然拱起了一排排二层楼房,高低错落,像积木一样矗立而引过往行人瞩目。
路南边是个场,贴地的爬地草(音),不爬了,都翘起来,离地有一尺高。场中央的柿子树,落下一地的阴影。我小时候就有这棵柿子树,树是长在地里的,过路的人喜欢在柿子树下乘凉,树下就白光光的,不长庄稼。没人种地了,地不稀罕了,就变场了吗?父亲指着场南边说:“那是咱家的地!”种的也是苞谷,倒卧地上的不少。父亲心疼地抚摸着苞谷娃的缨子说:“多可惜,都这么大了!”
路北也是场,是后场,也是老场。场上一溜儿房,多半锁了门。阳光下,一个人伛偻了背、腰,像在扫地,瘦得像皮影,风一吹要飘了似的。我认得是辣姨,培叔的老伴。我小时候,她住在我家南隔壁,对她的全部记忆被岁月压缩成了一个镜头:她牙疼,贴墙立,捂着脸,脸已肿胀。后来另立门户,搬后场了。她撂下扫帚,颤巍巍走近,笑,嘴里只剩了两颗门牙,说她耳背了,眼却不花。我问培叔呢,她说进城了。她的三儿身子不美(病了),进县(医院)了,县上让住普化(乡医院),住了一夜,又让进西安。岁月雕刻了她的脸,像极了版画。她和我妈是同龄人,我妈不在人世了,我本能地怜悯她,眼睛不由自主潮湿了,给她照了相,祝福她健康。
红日热辣辣地照在头顶上,父亲说:“回吧!”回到家,茶还未凉。父亲自言自语:“怪了,今天咋这么闷热?”父子坐在屋子中央,前后门都敞开,没有一丝风进来。妹子端着凳子,也坐过来。大哥一直没有闪面,父亲解释,村里人盖楼,今日现浇,亲戚朋友都送礼、响炮,村里没有外出打工的也都去帮忙。妹子插话:“村里盖楼是大事,现浇相当于过去立木房,和红白喜事一样过,待客吃饭,比赛排场。”扯起了闲话。村里年轻人少,老年人多,几乎没有新闻了。
大哥回来了,说人多很,一直开不了席(吃不了饭)。妹子问:“都吃的啥?”大哥说:“一桌八个菜,许庙的麻花。”父亲对我说:“许庙的麻花好,10元34个。前日你大哥去买了10元的,人家给了35个。”父亲解釋,卖麻花的,是我大舅妈娘家兄弟。盖楼的是父亲的干儿子,泥瓦匠,积累了不少钱,盖楼自然要讲究、显摆。在村里,房是人的脸面,宁可吃差些,穿烂些,房子也要好看些。
由盖楼又扯到新农村,父亲说:“是好事,也是麻达(麻烦)。”统一规划,统一价格,每户18万,政府补助三分之一,个人承担三分之二,有的交了,有的交不起,欠资都是承包人垫着。这一次遭遇暴雨,盖好的楼渗水,就有住户不愿意,寻事,说话。承包人是村里首富,在西安市包工程,村里许多人都跟着他打工。村里有一条路是他修建的。他是村里的能行人,没有他,建新农村只能是个梦。
村里还有更能行的,做生意,越做越红火,路修到了祖坟跟前。路要穿越稠水河。人老几辈子,过河走桥,一直是土桥,修了无数,都不长久,一场洪水就没了。人家修了水泥桥,多年了,安然无恙。清明节上坟,出西安市的家门,上宝马,端一壶茶喝,100里路,车已经开到老家的祖坟跟前了,茶还烫着。现在正盖楼,十二间,不知道多少层,框架结构,钢筋胳膊粗,搞建筑的都说比高楼大厦还要结实。背靠一坡林,面对一坡林,买了林地做农家乐,吸引多少城里人呀!
大哥出去,又回来,拎了一笼苞谷娃(玉米棒子),说是煮了吃,剩的带上。我笑道:“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哇!”这样的嫩苞谷,家家地里都有,被冰雹打过的,别指望成熟了。城里已有人闻讯开了车来收嫩苞谷,价压得低,村里人是舍不得,又不得不舍。妹说:“亏是肯定的,但总比扔了强!”说话间,姨说嫩苞谷熟了。父亲先起身,说:“坐院子吧,院子有阴凉了。”妹说:“也有风。”把低桌、板凳搬到院子。头顶上是一棵枣树,绿枣结成几疙瘩,压弯了枝梢。天蓝如洗,云白如絮,都在头顶上了。吃着嫩苞谷,说着苞谷事,喜悦,唏嘘,感慨。人事如电影,岁月像视频。一些人栩栩如生,却作古了;一些事仿佛昨日发生,却又恍若隔世了。饥饿时代,粮食稀缺,秋苞谷下来吃嫩的,等于吃仙物。庄稼是集体的,嫩苞谷遍地都是,只能干看着。早苞谷等熟,那是头茬口粮。挨到晚秋,季节不等人,生熟都掰,生的嫩,正好煮了吃。学生支援秋收,忙活半天,报酬就是嫩苞谷,外加一个红苕、两个柿子。孩子不知饥饱,肚子鼓胀,月夜里跟着大人剥苞谷,听老人说年馑。一次,我把一粒儿苞谷豆弄到鼻孔里了,被爷爷抱在怀里,哭。我问父亲:“不知怎样掏出来的?”妹子笑:“哥,你小时候捣!”很少这样说话了,温情都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姨和妹去了菜地,说是揪些嫩菜叶子和刀豆角,让我回城带上吃新鲜。我跟到了地里,青菜的叶子很少有完整的,菜叶上虫眼也不少。我笑道:“有虫眼好,说明没有打农药。”妹也笑道:“自家菜地里,谁打农药?”我开玩笑:“哈,无公害其实很容易,不打药就是了。”仔细想,人老几辈子,喝的是天上下的、地里渗的,水甘甜,未闻过污染两个字;吃的肯定是百分之百的绿色食品,却未闻“绿色”之说。但曾几何时,不吃雨水了,涝池多半干涸、遗弃,自来水不是“自来”,是从地底下数百米深处抽上来的,水塔高大,就建在梁上头,是村里的一尊碑。
我拿着数码相机,碰见一个媳妇,我不认得。她说:“照吧,咱村到处是风景!”我在深草埋没的阡陌上乱走,大哥撵过来提醒我:“别到深草里去,草里有东西,村里已有人被咬了。”大哥话里有忌讳,我明白,所谓东西,应该指蛇。蛇是喜水草的,村里有这东西,说明生态真是好转了,人家房前屋后、旮旯拐角,田野道路、水渠边上,都由着草疯长。村里牛、羊、猪少了,也就很少有人割草了。看着路被草覆盖,我自然要大发感慨。记得人民公社时代,我正上小学,路边的草没长多高就被割了。娃们暑假给牛割草,担个草架子,没远没近地跑。深沟里,悬崖上,哪里有草,哪里就有我们的身影和嬉闹。我告诉妹子,我至今做梦,常梦见割草,脚底下的草茂盛得割不过来。
太阳西斜了,妹说:“哥,咱走吧,你路远!”我欣赏着落日,惊叹:“这才是红日呀,又大又圆的。”村口坐着俩老人,都过70了,都没了老伴,生活也都应该无忧。一个老人当过煤矿工人,当年在村子里也颇令村民羡慕。负过工伤,40多岁就内退了,儿子接班,自己领工资,比村里的同龄老人优越。另一个老人,当过村干部,是村里的能人。在村里最长,跟女儿生活,时而在县上,时而在村里,也算得安度晚年了。我给他们照相,他们摆手:“不照!不照!你看啥模样嘛,衣服烂的!”却坐端正了,左拍右拍都由我。一个老妇人推着童车走近我,看见我举起了相机,立即躲开了,说:“你给我娃照!你给我娃照!”童车里坐的是她孙子,算留守儿童吧?正牙牙学语,娃的爸妈都进城打工了。也有一些人走来走去,和我打招呼,我不认得。从上大学算起,离开故乡足够32年了。32年里,村里添加了多少人呀!莫说我认不得了他们,连眼前这个村子和我的梦都早已相去甚远了。村口的涝池曾经供半个村子人畜饮用,半围的柏树成林,半围的荆棘杂木挤成疙瘩,芦苇丛生,蔷薇簇生,野草寄生,潜伏了多少鱼鳖蛙蛇。眼面前的涝池只能说是一滩水草,几天不雨就干涸,柏树林变成了菜地,被野枣刺围护着,人要进去很费力。涝池东边原是一个草坡,木桩林立,饲养室的牛白天不下地,就都拴在那里,夏天乘凉,冬天晒日头。坡底是槐树沟,沟对面是大槐坡,我小时候那沟坡里有狼出没,春夏阴森,秋冬槐叶深厚,喂猪是上好的饲料。人民公社解散后,分林到户了,槐林没有了,倒垦出了不少的坡地。有好多年,槐树长不大,春夏一发芽就被羊吃了。这几年退耕还林,槐树有了零星长大的,矮小的也覆盖了沟坡,但阻挡不了滑坡,沟沿已逼近公路了。沟沿仍有人种菜,也有人劝说别种菜,种树。村民知道树能阻止滑坡,但需要共识和共鸣,一个巴掌拍不响。
离开村子的时候,停车,回望,惆怅。村子里平地本来就少,现在都盖楼了。远远望去,村子是一堆砖头。
故乡的好
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此诗的灵魂,在于心上一个田字:田野风光,田间风情,田园生活。田上演绎着一代接一代人的辛苦、悲苦,却也苦中有乐,演绎着一代人接一代人的牧歌、梦想。
父母不能选择,出身不能选择,故乡也不能选择。呱呱坠地了,故乡就固定了。有一个笑话:父亲带小儿去地里种土豆。父亲告诉小儿,土地很神奇,种什么就长什么。小儿反问:“种了爷爷,为啥长不出爷爷?”天机常常出于小儿之口。就此一问,不回答便是回答。古人讲究叶落归根,是因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与草木其实是一样的,秋叶落下了,就再也回不到树上了;人一旦入土,就长眠地下了。走遍天下,想一想,哪里与自己最难割舍呢?唯独故乡也。生在故乡,就根在故乡。即便离乡背井,故乡也足够人用一生去回味,去丈量。
故鄉是个怪地方。不离开的时候,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也无所谓好或者不好,爱或者不爱。离开了,眼看快要淡忘了,却忽然念叨了;本来已经疏远了,却忽然惦记了。由头可能很多,起头却只有一个:故乡是梦生梦长的地方,自然也是梦想成真的地方。随着年岁增长,人会越来越感到故乡不可选择,也不可或缺,没有故乡是不幸的。无论寄身何处,寄身多长,说白了,寄身就是客居,客居必然“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林立的高楼如何比得故乡的森林?那繁华的街道如何比得故乡的繁花似锦?那车流、人流、川流不息如何比得故乡鸟飞、蝶飞、花朵纷飞?都市出行固然以车当步,但故乡的羊肠小道,只有徒步才别有滋味在心头;都市固然没有泥泞,但故乡的泥土只有赤脚才能感受到什么叫舒服!比较而言,故乡确实物质贫困,但一半贫困是天赐,一半贫困却是因为被剥夺;故乡确实精神文化贫乏,但贫乏不是故乡的错,也不是土地的错。饶是城市圈在无止境扩张,已把故乡逼在了农业文明的悬崖边上,但故乡的天依然蔚蓝,故乡的水依然甘甜,故乡的夜依然繁星满天,故乡的泥土依然神奇地生长着都市人垂涎欲滴的瓜果、蔬菜和粮食。如果能吃到故乡的土特产,都市人的幸福指数无疑会上升。哈,故乡的好一言难尽。
故乡的好需要岁月去“熬”,总有一天会“熬”出味儿来。譬如我,离开故乡,对故乡从未朝思暮想过。母亲农转非后,几年不回故乡,连梦都不曾做过。忽然有一年寒冬,送母亲回了故乡。怪,一直昏迷的母亲不但醒了,而且在老家的火炕上坐了起来,环顾身边的儿女,一脸笑似菩萨。我不相信那是回光返照,结果就是回光返照。因为魂归故里了吗?埋了母亲后,我的心里确实有故乡了。每次一想到要回故乡去,心就被一只手拽着似的,有些迫不及待。一踏上故乡的土地,我的脚步忽然舒缓而轻盈了。我是怕惊醒了长眠地下的母亲吗?一想到母亲入土为安了,我就想跪到尘埃,直接感受故乡的存在。抓一把土,那土里有母亲的魂吗?童年时,雾里雨里、冰天雪地里、明晃晃的月光里,我看那一棵棵树酷似人影,疑似鬼影,一个人走就发怵,毛发直竖。如今看那树影,总觉那是逝者的魂影,其中就有母亲、祖父母以及不知名的先人。想到这一层,歪着的身子立即端正了,发自内心地恭敬了。如果树影是他们的魂,那么树叶一定是他们的眼睛。他们是注视着每个人的,谁正谁邪、谁是谁非、谁黑谁白,他们是一清二楚的。敬畏他们,就必须做人,做大写的人,做无愧于天地的人。
故乡是这样一个地方:和一群同龄人玩耍,玩恼了,玩哭了,你打我了,我骂你了,你不理我了,我不理你了。好的时候一个是一个的影子,睡觉都愿意盖一条被子;恼的时候一定是脸红脖子粗,眼瞪得像秤砣,当着面吐口水。在玩中自己渐长,与玩伴渐远,与左右人渐生了亲疏感。开始说不想说的话了,开始做不愿做的事了,开始察言观色了,开始了琢磨弦外音了,开始留意别人的眉高眼低了,也就开始融入见不得、离不得的乡村人情风俗圈了。适应着,抗拒着,附和着,迁就着,躲避着,头上没有角了,身上没有刺了,被众口一词誉之曰长大了,懂事了,有眼色了,成熟、稳重了,再也不被轻视、蔑视、无视了。即便逃离了故乡,远离了故乡,故乡的民俗、民情、民风、民意仍左右你、规范你、制约你,故乡的标签依旧贴在你的脸上,故乡的“紧箍咒”依旧“箍”在你的头上,故乡的遗传基因依旧寄生你的血管里、骨髓里,使你今生今世不能摆脱,不能挣脱,不能解脱。
故乡是一个人的宿命。你可以不认,但你不能否认,隐姓埋名也休想抹去故乡的印记。人在旅途,风景再好也是浮光掠影。他乡的风景再好,都与你没有必然,只有偶然。天地游子,游历总有厌倦的时候,总有腿脚不灵便的时候,总有“蓦然回首”的时候,总有“魂牵梦绕”的时候。突然想回故乡了,那就是游子倦游了;突然梦见故乡了,那就是害乡思病了。游子归来,故乡即使面目全非,仍能找到故乡的影子;即使连影子也找不到了,总可以到梦里去寻找,去回味。圆梦是人本能。
只要活着,故乡就不死;只要想着,故乡就常在;只要说故乡话,故乡的魂就会随身依附。即使故乡真回不去了,那梦里的故乡是谁也抹不去的。而故乡的好,会在梦里越来越清晰。
回故乡的路上
盛夏将近的时候,一家三口回县城看望父亲,父亲却要回老家杏树凹,说是大嫂去韩城摘花椒,只丢下大哥,门户没人照管。儿子说他开车送爷爷,我说那我待在县城还有啥意思?不如也回老家走一趟。车一启动,上路了。
回老家有两条水泥路,我喜欢从东边回去,从西边回来,绕团圆,不走回头路。车在环山路上奔驰,路平坦,心舒坦,不由我不生感慨。我的故乡是个四不像地方。高居横岭的边上,被秦岭半拥半抱,却与秦岭隔一道川;早晚望见灞河白花花地流着,却够不着取水,更别说去洗天然澡;疑似山,常被城里人唤作山,而真正的山横亘在眼面前,开门即见巍峨,开窗即收美景,山巅云卷云舒,常常半夜里下及时雨。说偏僻吧,距离省城西安不过100华里;说方便吧,黑油油的312国道和灞河并排儿延伸,走去10华里。即使离县城40华里,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也是遥远而不可想象的。人老几辈子,逛过省城、见过钟楼的,那都是戴过礼貌、穿过长袍、拄过文明拐杖的,被称作文明人、公家人、能行人;去过县城、看过戏园子的,扳着指头数得过来。1979年秋,我考入县重点中学,往返县城唯一的交通工具是过路的商洛班车,上下午两班,须赶点,赶上了,也是硬往车上挤,挤进门了,才可松一口气。有一次雨天,和几位同学赶到车站,眼看着班车穿云破雨而去,发一声恨,却恨自己没有赶早。无奈,只好打着雨伞,靠两个脚板了。走40里国道,从中午走到天黑,再摸黑走10华里土路。即使打车,也只能坐到前程。1984年秋,我带一帮大学同学回老家,天下着雨,一路上坡,泥泞而滑,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摔了跤。他们一路问我:“到了吗?”“到了吗?”我笑道:“到了,白云生处是我家。”抬眼望,果然白云盘踞了树林,只走走不到跟前。转身回首,是秦岭,故乡人叫南山,其实就是玉山。峰峦翠黛,乱云飞动,大家都不约而同惊叹:“这是神仙住的地方呀!”我大笑,得意了十分,骄傲了十分。
世事变化有多大呢?故乡所有的过来人都说超出了自己的想象。眼面前的国道没有变窄呀,却降为省道了,进而降为县道了。新修的环山路真就环绕了山,一边傍水,一边傍林,一路驰骋,一路的山清水秀。不修这路,就不会穿越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沒有私家车,就不能回故乡像遛弯儿。回老家的路虽然狭窄得最怕会车,但水泥的毕竟是水泥的,起码雨天不怕“水泥”了。从前的10华里坡路,令多少城里人望而却步?令多少平川的姑娘放弃了横岭上的爱情?故乡人是走惯了坡路的,但背负了东西,不发怵也发蔫呢!现在真是时代不同了,走路真个是走心情了,多半的年轻人骑个摩托,一根纸烟没吸完,到家了。故乡的老人说:“嗨,这脚都懒了,一步路都不想迈了!”
故乡一直在修路,故乡也一直在变化。2004年秋,我邀木南、费秉勋等回故乡,妹妹给我指了一条新道,还画了图,说是绕了些,但路好。费老师开玩笑说:“你不要回家指错道儿。”惭愧,我三次指错了道。我狡辩,不能怪我,只能怪家乡变化太快。好在横岭的地貌真是天然的一幅油画,春夏秋冬不身临其境,不能被迷倒。车在画中行走,都疑心我是存心要显摆自己的故乡。贾平凹听说了此行,非要眼见为实。时令在暮春,麦子正深,树叶正绿,仍选择了上一次的路线,我保证我不会再指错路,结果把车领到了别的村子。我仍狡辩,不能怪我,只能怪多半年时间,怎么又多出了一条水泥路呢?
下环山路,从前程北折,一路踅上去。可以说是“轻车”,但不敢说是“熟路”。记得车是直着北上的,却在半路上不得不拐弯,据说那一条路被泥石流曳开了一个口子。拐了弯,却也不很畅通,总有塌陷的路段,必须十分小心通过。路总是挨着沟崖,沟不在左边,便在右边。没有护栏,沟沿尽是横生踅长的野枣刺,夹杂了茂盛的狗尾巴草。沟里的树七零八落,不能苫蔽沟渠纵横的丑陋。踅上故乡的路,昔年阴森可怖的林荫、密不透风的槐林早已连同记忆被格式化了。沿路有两个自然村,那些隐蔽村落的百年老柏呢?那些炫耀伟岸的一搂粗白杨呢?那些荫庇一院人家的绿冠翠盖呢?连神秘的深深院落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砖到顶、砌了瓷片的二层、三层戴了屋顶的小楼。新栽几棵梧桐、桃李太单调了些,所谓村子等同了砖石组合的积木。我上小学、上初中的时候,不是这样的,真不是这样的,即使炎日当空,也是遍地树荫,坐風口就有清凉。路过每个村子,不走近,眼里就是一堆树,偶尔可见炊烟、屋檐、房脊,偶尔可闻叽喳笑语,走近村子必有狗吠、羊咩、牛哞、猪哼哼。不进村子,却会有村民出迎,也会有人头从门口、窗口伸出来,村里藏不住秘密,行人只要路过,瞒不过一村的眼睛。我上大学时,城里长大的同学问我故乡什么最多,我说树。故乡就适合长树,人走的地方多树,人不走的地方树更多,连狼都嫌太茂密,不愿意栖息。地一撂荒,草疯长,各种树苗也争相蹦出来。有低洼地,就有一窝水,清澈得如同村姑的眼睛,融一片蓝天白云。常有蚂蚱、蛐蛐在路面上蹦跳,路面上就常见它们的尸体。常有大雁、老鹰盘空高旋、疾飞,平举了巨翼,像极了飞机。几乎每棵白杨树都有鹊窝,喜鹊的喳喳之声就不绝于耳。春天里,沟沟岔岔都开花,走到哪里都芳香扑鼻。夏日里,聒耳的蝉声此起彼伏,听惯了如闻天籁,突然寂静了,反而落寞,生出一年又到头了的感觉。秋天不请自来,丰硕而繁的果实炫耀树上,滋生着诱惑。收获很累,收获很喜悦。冬天的树枝上落了麻雀,就像一树的枯叶。纷飞着麻雀,一地阳光,一地白雪,冬天不但不枯燥,反而勾引人生出怀春的欲望。
我在胡思乱想,儿子却说我在发呆。越接近我的村子,我越有了理由发呆。自从路和车不是问题,回故乡便也不是问题,一个闪念就可能走在了故乡的土地上。我上大学后很长时间,每一次回老家都郑重其事,烟酒、糖果是必备的,见男人要敬烟,见女人、孩子要发糖。人都窝在村里,不想见人,除非不进村子。一村的人,见谁都稀奇,谁见都稀奇。问这问那是一定的,让吃让喝是一定的,走亲访友是一定的。几乎每一次回家都是村里的新闻,大哥去赶集,遇到邻村人,问:“你兄弟回来了?”大哥答:“回来了。”问的都是已经耳闻的事,答的也是可以不答的话,可这一问一答里,是有着乡情、人情、风情的。
故乡有过一个传统,不论是谁,进村来,坐轿的要下轿,骑马的要下马。我听说过邻村有人当县法院院长,开车回家,因为不下车,车被挡在村口,直到他走下车赔笑、敬烟。村民要让他知道,不管你干多大的世事,都是这村的后生,见爷叫爷,见婆叫婆,白搭话会得罪一村人,父母老了送终,没有人抬棺材。20世纪80年代初,我上重点大学,乃是大事,村里人自然高看。每一次回故乡,都必须仔细算计,该尽的礼数是绝对不敢含糊的。我不吸烟,兜里永远装着烟,看见谁,或者被看见,立即快步走,笑脸递上一根烟。如果多给一根,让他在耳朵背后夹了,那面子就给大了,本来搭个话就走的,不走了,立在原地说半天话。故乡人愿意放了手里活和你说话,那就是看得起你。看得起你,不背后砸洋泡,那就是口碑。我是没有车的,自然不会有车被阻止村口,但村里有人问我哥:“你兄弟大学毕业有年头了,咋不见开个车?”也有同样的话问到我当面,我老实说我没车,有不相信的,有半信半疑的,也有相信了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的。故乡人是变了,至少不穷讲究了。有车就开到自家门口,不再有人看稀罕了,也不再有人看不惯了。每带朋友回故乡,有人数说来了几辆车,前后看着认车牌子。我有几回想走回故乡去,妹子说:“你走回去,村里人不笑唤死!”
我笑道:“一天背个大包登山呢,回故乡却要扎势?”说归说,已经近20年没有走回老家了。
回到老家后大嫂立在楼门口,说女儿打电话了,不让她去韩城。她很惋惜,说村里的妇女几乎都去了,摘一天花椒,挣100多块呢!村里静悄悄的,娃们呢?老人也不见一个露脸。大哥走回来,说村里人盖楼,他是帮工,走不开,陪坐了一会儿,匆匆去了。村前村后走了一圈,除了蝉鸣,再无声息。没有了猪、羊、牛,连猫、狗都不闪面了。蝉在聒噪寂寞吗?一个人走村,走得没有了意思,便立在村口继续发呆。路是四通八达了,路上却少人行走了。我知道这不是悖论,却忍不住沉吟。人的来去自由了,人也少有束缚了,离别也就不是了离别,村庄更像旅店了。远远看见一个同龄人,摆摆手,又挥挥手,已无须走近了。早已回老家不带烟、不带糖了,有烟敬谁呢?有糖给谁呢?
回城的车上,我自言自语:“是路改变了故乡,还是故乡改变了路呢?”
儿子笑道:“是时代吧?”
我没有回过神来,却说:“慢些,别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