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莹
曾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国美术界习惯把赵望云、石鲁、何海霞并称为“长安三杰”,正是以他们为代表的一批美术同仁用辛劳的画笔,高擎起长安画派的大旗,成为了那个时代最为耀眼的艺术标志,也令今天的陕西人为这一辉煌成就欢欣鼓舞,遇有讨论时常将这一艺术现象拿来参照推论。但是,我注意到飘扬在这面旗帜上的何海霞却似乎鲜有提及,好像先生创造的山水意境与长安画派有些牵强,好像那大气磅礴的景致與那厚重的西北风格格不入,近日笔者阅读了何海霞一九九二年自编的画集,直感到有必要做番讨论了。
一
我有幸在先生晚年的时候有过几次交往,那时先生已经八十多岁了,即使在家里走路也有点颤颤巍巍,但脸上的皱纹却刻画着大师坎坷的从艺生涯,也深埋着他对三秦大地的眷恋。面对来自古城的人,他喜欢询问着故交的境况,又略有兴致地谈起自己在西安的蹉跎岁月,似乎对曾经居住在古城东郊昆仑厂家属区不甚多语。我本来想从他那里挖掘些可能的素材,想知道他与军工企业究竟有过怎样的渊源。但是先生提笔为一幅旧作题了款,又书写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就算谢客了。我至今阅读那幅草书,依然觉得先生在绘画道路上有着无穷的体会可以寻觅。
何海霞的笔墨人生应该怎样描述呢?先生出生于一九〇八年,在西安历经三十三个春秋,一九九八年在北京辞世。毋庸讳言先生在西安的岁月是最为精彩的,但就先生的艺术生涯而言,正像一位评论家所述,走过了三个阶段,而这三个阶段互为关联又界限清晰。当然,艺术家的生平可能极具故事性,这里笔者无意去追索陈年轶事吊人胃口,而是想将他的从艺道路加以剖析。
第一个阶段,学习临摹古人画作。何海霞出生在一个“满清”八旗后裔的家庭,前辈是否显赫已不可考,但到了何海霞降生的时候,家境困顿,但家风尚文,父亲鼓励何海霞学画从艺,想想那初始的愿望,也就是为了掌握一个糊口的本领,能从琉璃厂的古玩商那里换到几个铜板。为此,年轻的何海霞临摹了传世的所有吴派山水,那文徵明、沈周、唐寅的画作让他入迷,那袁江、袁耀的楼阁体也让画家为之振奋,从而使得画家的创作出手不凡,作品一经中日联展就爆发好评,被中国书画研究会破格提拔为评议员。
但何海霞并不满足已有的成就,他想挤进张大千门下为徒,便用心绘制了一幅《饷马图》挂进了一间画店,图中一位大胡子先生闲情喂鸟,形神兼备,妙趣横生。果然张大千注意到这幅画,连说“这个人画得像我,线条构图有功夫”。显然,正是由于何海霞的作品极富潜力,一九三五年他被“大风堂”主张大千正式吸收为入室弟子,这个经历对画家产生了终生影响,使他在临摹古人画作的同时,领悟到形成个人风格的奥秘,知晓了从画匠走向画家的升华才是人生追求,也使他立下了要开一代画风的志向。这里,我们可以从先生收进自选画集的当期作品窥见画家的胸襟和抱负。
显然,大师有意收入了自己那个时期的三幅临摹之作,一幅是《仿宋山水》,先生是从临摹宋代的绘画开始走上创作道路的,我不知道这幅作品的原作何名,只见几株老树盘桓在危石之上,有一新枝奋力向前伸去,似想轻拂山涧清流,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气势高远,可看出宋人的孤傲和不屈,又能体会到临摹者涌动的心潮。再一幅是《寒林楼观》,这可能临摹的是袁氏画作,一场漫天的大雪刚过,石是白的,楼是白的,山也是白的,横在人眼前的一棵棵高树却已脱尽雪迹,隐约还有新绿冒出,这样的景象在幽静中藏着丝丝暖意,一旦阅读必然为之着迷。还有一幅《仿巨然山水》,可谓把中国山水画的味道表现到家了,峰峦并峙,危石耸立,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欣赏,都可以看到前山的曲径、老树、茅屋,也可以看到后山的崇岭、庙宇、小溪,这应是中国画多点透视的范本,所有的部位都清晰可见,应是雨后初霁的景观,画家表现得那般妖娆,足见画家对山水世界的迷恋与向往。应该说从这些存世不多的临摹作品中,我们既看到了一位画家的勤奋,他几乎遍临可见的古人绘画,甚至到老还喜欢摹写几笔,注明是临古之作;我们也看到了一位大师的胸襟胆略,他的临摹不同一般的照葫芦画瓢,而是融进了自己的思想,以致有的笔轻有的墨重,已与原作有了相当的差距。了解了这些便为我们认识这位山水大师提供了便捷的途径。
第二,擎起长安画派大旗。一九五〇年何海霞慕名迁入西安,一住就是三十三年。这座古城见证了何海霞由一个懵懂的青年成长为一位大师的历史。这里笔者不是说长安画派的大旗是何海霞举起的,而是说画家进入西安后就自觉不自觉地归入到长安画派的范式中,创作了一大批具有这个时期特色的作品,与其他画家同仁共同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刮起了一股美术旋风。这的确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我们阅读赵望云、石鲁、方济众等画家的作品会发现,他们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作品居然惊人的相似,都喜欢描写西北的山水,都喜欢在山水中嵌入写生人物,都喜欢用或浓或淡的赭石涂染。那徜徉在古城街巷里的何海霞也是如此,观其创作与其他几位大师的作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我想这可能是当时长安画坛的艺术氛围所引,当时国家刚刚解放,当时特别强调艺术家要努力反映火热的现实生活。画家们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聚在一起讨论某个人的某幅创作,共同的艺术追求使他们的画风渐渐趋于一致,从而形成了新中国第一个成熟的画派。
我们看何海霞的《炼铁厂一角》,反映的是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的情景,崇山之下小高炉高耸,推车的、拉炭的、挑担的,各司其责,有条不紊,好一派繁忙的景象,恰把那热气腾腾的冲天干劲描写出来。那《自造水车》,则反映一处农家大院里,工匠们正在拉锯推刨制作田间水车,旁边的老太婆抱着孩子悠闲自在,还有散乱的鸡群在觅食,把个西北农家憧憬丰收的心境表现得淋漓尽致。那《三门峡水库工地》,正面是高耸的一排木架,两山间横一道钢索,垂吊着一堆石土,木屋外的人们担土挑石,推车拉绳,一看就知是在为围堰而忙碌,可见大江已经截流,堤岸正在加固,一个举世闻名的堤坝正在悄然崛起。而那幅《清凉山下》,画的是延河边的一排又一排窑洞,有意思的是一支驴队正踽踽而行,毛驴驮着沉重的口袋,两位赶驴人一前一后。这类形象在长安画派其他大师的画集里屡见不鲜,那山势、那人物、那笔触、那色彩,细细比较就会发现真就是相教相长“拷贝”出来的,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生活的真实写照,就是把写生技法融汇到作品中,以用来记录那个时代火热的工农业活动。进而我们看到那《征服黄河》,那《渡口》,那《水车声声》,那《山区幼儿园》更是把这一特征表现得登峰造极了。显然这个时代的何海霞由于身处黄土高原的缘故,不可避免地留下了长安画派深深的烙印,所以把他称为“长安三杰”之一,也是事出有因。
第三,开辟写意山水的新路径。我们从何海霞的画集中可以清楚地看到,画家进入七十年代以后,笔下的山水形象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这个变化画家自己说变得更加自由洒脱,评论家说画家摒弃了上个阶段写实的画风。而我以为这个阶段何海霞的创作进入了一种自由状态,无论是画面结构,还是山水情势,或是色彩的运用,都赋予了一种灵动而又恣肆的状态,已悄然抛去了写实的痕迹,没有了工农业生产的热闹,也少见了山涧里人物的活动,且用一种酣畅淋漓的笔触将创作推向了博大精深的意境,使得先生实现了由画家向大师的升华。
大师开始描画他心中的山与心中的水,从大自然的写实状态升华为艺术气象,使得人们任何时候去阅读都会有一种开阔而豪迈的感受。正如大师自己所言:“我终于打破了旧有的模式,冲出了羁绊,画出了我的心态与对这片土地的眷恋之情。”你看画家有意将那幅《江山卧游图》放到画册的第一页,可想那应是大师最为满意的作品,是他这个时期的代表作。请看苍茫的崇山峻岭逶迤而上,条条岚烟若有若无飘荡腰间,盘旋于群山间的长城正似巨龙卧在苍茫大地跃跃欲试,而那缕霞光把山脊染成道道金色,使得整幅作品充满了欣欣向荣的朝气。这是大师对中华大地劫后余生、百业待兴的认识,也是大师对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期待,让任何一位中华儿女站在这幅作品面前都会有激情扑面而来,日后祖国山河的变迁也正印证了大师的预言,谁说山水画家喜欢远离尘世啊,这幅作品不正是一位画家的“政治宣言”吗?
二
进入艺术创作成熟期的何海霞,落笔着色,皴擦点染,愈发地自由和空灵,这些作品无论笔墨功夫,还是构图写意,均达到了一个新的艺术高度,是“内在心灵与自然的融合”,展示了画家独具个性的绘画风格,代表了画家创作的最高水准,当是留给社会的一笔珍贵的文化遗产,我们总结和认识这种风格,对于体会大师在绘画领域所取得的成就就显得格外重要。
一是具有气吞山河之势。何海霞后期的山水画创作,可谓气象万千,纵横捭阖,大都展现出一种雄浑豪迈的姿态。首先是其视角十分独特,且不是一般游历者可以发现的,就像作者立于云端,放眼壮丽河山,实际上这种从实景中概括提炼出来的景象,绝不是自然景观的照像,而是画家胸中的山水,是作者豪情万丈的自然表达,直把中国写意画提到一个令人惊颤的地步。这里笔者需要指出的是,对祖国山河的这个认识,是大师登临秦岭华山的感受,是陕北神奇沟壑的抚育,是陕南群山的慷慨赠予,这些都给予了画家厚重的养分,使得画家日后感慨地说:我站在华山之巅想起清代大画家石涛的话,“此道见地透脱,只须放笔直扫。千岩万壑,纵目一览,望之若惊电奔云,屯屯自起。荆关耶?董巨耶?倪黄耶?沈赵耶?谁与安名?”
且看那幅《激流勇进》吧,画的是黄河从深壑间浩荡涌过,画家似立于空中俯瞰,涛涛河水正从身下奔流而下,两页扁舟在河流中奔力拼搏,那黄河水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更显得河山伟岸和摆渡人顽强,也把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主题蕴含其中了。我跟几位画家议论这件作品,敢于这样大胆构图,绝对是何海霞一绝也。那幅《娄山关》描写的是红军长征途径娄山险关的情形,苍茫群山,雪雾缥缈,一队伟大的战士雄赳赳跋涉在山间小路上,是红旗在指引着前进的方向,一望便对铁流两万五千里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這是何等的气派啊。那幅《鸟鸣山更幽》,可见深山沟壑里老树新枝一齐绽放,间有一二山泉隐约其间,红花绿叶掩映山中,由低而高,云蒸霞蔚,气象万千,精妙的是整幅画面不见一只鸟,却似听到满山遍野鸟鸣燕翔,大地迎春的景色涌动眼前。我想那正是画家对劫后余生的期望和感叹。那幅著名的《大地一统锦绣山》,正是画家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由衷赞美,近处大河奔流而来,叶叶船影鼓帆而下,点点茅屋点缀原上,片片梯田又从山腰间铺排开来,山的苍茫,峰的伟岸,云的飘逸,有如神韵在画幅飘荡。而大河对岸层层山峦正张开双臂迎接朝阳,天上地下洋溢着蓬勃朝气,这鬼斧神工般的景色当然表达的是大师当年的心境,也是他为祖国唱响的一首豪迈诗篇。
二是具有恬静柔美之情。如果把何海霞比喻为诗人,上述作品可以说表现了“豪放派”的特征,然而细细品读画家的作品又会看到一系列田园风光。这些作品恬静而又甜蜜,发散着“婉约派”的气息,如果将这些作品归类,画家又是一位“婉约”大师了。你看那幅《灞桥之春》,写的是唐代诗人温庭筠的诗意,“白马夜嘶频,三更灞桥雪”。只见一大片刚刚冒出新绿的柳树,几乎挤满了画面,原上的冬雪似消未融,一位老农率一队毛驴驭着粮食从树丛中迈出,那环境静谧得可以听到驴蹄的踏步,可以听到雪融的裂声。那幅先生在七十年代画的《小溪留不住,大海任逍遥》,绿草青藤扶摇而上,一条小溪从山涧涌出,像唱着一首欢快的乐曲,叮叮咚咚地向前奔流,尽管山涧离大海悠远,但画家知道这小溪最终是要奔流到海的。欣赏这幅画就感觉你就像坐在山涧的小溪边,看草长莺飞,听小溪流淌,直让人要醉了似的。
我最为欣赏那幅《春来也》,这幅画一反大师平常的雄浑和饱满,画面上可见瑞雪还没有消融,茫茫大地,白雪皑皑,唯有几枝杂树脱尽寒衣露出粉红的新芽,一队大雁正排着队向你款款飞来,带来了春的消息。这就像一首恬淡的诗歌,任谁来诵读都会感受到大地开始解冻,老树露出新绿,大雁复又飞回,优美得直想放歌一曲了。那幅意味深长的《回娘家》,画的是陕北特有的毛头柳,茂密地生成团团簇簇,隐隐可见地上待融的残雪,一位身穿红衣灰裤的新媳妇,从一片浓密的毛头柳里出来,骑着毛驴回头张望紧随的后生。这种景致似乎保留着画家五六十年代的风格,那时候习惯在画面中点缀人物来表现主题的,而这幅“陕北道情”隐含着画家对黄土地和黄土人的殷殷情怀,其主题也“婉约”得直让艺术家们嫉妒的。
三是具有华彩壮丽之色。何海霞后期作品愈发喜欢用浓墨重彩来表现创作意图,使画幅呈现出斑斓色调,使观者极易被灿烂的画面熏陶得心悸荡漾。实际上这是大师在经历了“文革”浩劫后,对生活、对山河、对祖国更加眷恋的艺术表达。他喜欢用绿,但绿中带蓝,常以蓝为主,来表现山水青黛,使得山峦的层次更加丰厚,使得画面更加深邃幽密,这是大师那个时期创作的显著特征。
以前大师也画过不少华山题材的作品,但色彩比较喜欢突出墨色,而那幅《西岳太华》应该是大师的代表作,只见华山天险孤峰傲立,浑身披挂着由绿而蓝的色泽,更为惊叹的是他在山顶上抹上一缕金色,使得霞光的魅力与大山的雄奇自然地融合一起,山腰树冠是绿的,山顶树枝是金的,而且那山的肌理也涂上条条金泽,气势磅礴的华岳之形让大师表现得动人心魄!我以为,描写华山的作品多得数不胜数,而这幅作品给人的视觉冲击力最为强烈,使得华山像山神般耸立于面前,令人向往,令人膜拜,这大概是与大师善用重彩而带来的缘故。那幅《静静的幽谷》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大片泼彩,山势分野,片片深蓝显示出山的神秘,缕缕金彩露出朝阳里的神脉。这是一个太阳刚刚露脸的时刻,漫山遍野都笼罩在彩霞里,望山山高,望天天近,望林林绿,这种神奇的充满幽深意味的山川,在大师笔下像要燃烧起来了。笔者孤陋寡闻,不知把金彩泼进山水里,何海霞是不是第一人,但能够做到这样洒脱,应该非他莫属。而且既使大师许多描写海浪的作品,也都在竭力表现海的博大和神秘,细观其色,或墨或白或绿或蓝,常常让人惊诧不已,其实那正是大海的色系,却被艺术家表现得如醉如痴,充满了玄妙的意境,令人不由地肃然起敬。
毫无疑问,何海霞是长安画派的一员骁将,为创立这个画派做出了杰出贡献,但他后来的创作悄然离开了长安画派的习惯范式,走上了大写意山水之路,这种独具风采的创作手法,已然在我国美术史上占据了特有的位置,也给长安画坛带来了持久的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