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人类学方法的“突破”
——以闻一多与叶舒宪的研究为例

2017-02-14 07:46
文化与传播 2017年3期
关键词:突破人类学庄子

苏 静

文学人类学方法的“突破”
——以闻一多与叶舒宪的研究为例

苏 静

文学与人类学结合而成的文学人类学,显示了现代人文学科之间的碰撞与整合共生,为文学研究带来新的视野和方法。文学人类学在上古文学研究上有其独特的优势,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寻求突破的一个重要途径。本文以闻一多与叶舒宪的文学人类学的研究为代表,探讨该方法在古典文学研究上的有益探索和发展前景。

文学人类学;闻一多;叶舒宪;学科交叉

关于“方法革命”的讨论近几年逐渐冷却,这其实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走向成熟的表现,研究者开始把目光更多地转向方法在研究中的实际运用。文学人类学的讨论已经不能算是一个新的问题,但在总体上,中国的文学人类学仍然停留在方法借鉴的层次,缺乏西方当代人类学在学理上的问题意识和学术的深入反思精神,甚至有些研究还被人类学科班出身的研究者看作“野狐禅”。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文学人类学未始不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寻求突破的一个途径,学科之间的交叉是必然能给出新的视野和角度的,毕竟二者都是人文科学,其结合有学理上共通的基础。

一、文学人类学对传统研究方法的突破

从目前的研究来看,文学人类学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上的应用,仍然主要集中在上古文学的研究中。这与文学人类学自身的特点有关,文学人类学关注世界各民族的文学之间存在的可比性,把整个人类文学现象看作一个复杂多元的有机系统,方法上倚重田野调查和民俗材料。中国上古文学中保存了初民大量的集体无意识,是文学人类学的兴趣所在,基于上古文学研究自身的特点,文学人类学方法也更“有用武之地”。至少在三个方面,文学人类学对中国传统研究方法实现了一定程度的突破。

其一,突破“严华夷之防”的学术视阈。封闭的文化传统和学术传统在刚开始面对异质文化时,单向的引进乃至生搬硬套都是不可避免的,胡适致力于打通中西文化,却被严守“家法”的小学家们讥笑为“不温故而知新者”。然而,比较文学研究证明中西方文化间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樊篱,正如歌德所说,“世界文学”的时代到来了。在人类文化的发生阶段,这种共同性表现得更为明显。就目前人类学的研究来看,在可以肯定没有文化接触可能的两个民族之间,文化心理的相似却是惊人的,比如卵生神话、垂死化生神话、洪水神话等在世界上不同地域的民族中皆有存在。把文学作为人类的共同语言,在世界文化的大背景之下进行研究,已经日渐成为学术界的共识。

其二,突破“自起炉灶”的学科观念。专业化的研究在很长一段时间取得了突出的成果,而且一直以来也是学术研究的主流,但文学自身的发展有其复杂性,特别是上古文学的研究,相距年代如此久远,材料的缺乏和存疑情况是比较突出的,孔子就说过:“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纯粹的专业研究也会出现捉襟见肘的困境,人类学的研究则为我们今天理解初民的思维观念提供了系统的理论和可行的方法,实现从文化符号出发进行文化事实的推演。此外,在魏晋“文学自觉”以前,文化呈现为文史哲不分的综合状态,孔子所说“文学,子游子夏”中的“文学”,更接近于我们今天所说的“学术”,而直到东汉班固的《汉书》才专列出“艺文志”一类。因此,文学人类学把民俗、宗教、神话、哲学、历史、文学看成是一个彼此联系、相互制约的有机整体,这种观点对于上古文学的研究是值得借鉴的,将文化看作一个整体从理论上更为接近上古时期的文化形态。

其三,突破“二重证据”的研究方法。1925年,王国维在清华的授课讲义《古史新证》中提出了“二重证据法”,也就是“纸上材料”即传世文献,和“地下材料”即甲金文二者的结合,王国维强调了“地下材料”对古文献训诂考释的单一方法的超越。[1]如今,文学人类学研究者又提出了“三重证据法”,即在原先的“二重证据”上又增加了异文化参照材料,包括民俗学、人类学的田野观察材料和跨文化的文献材料。“三重证据法”的提出,为传统的、民族的、地方性的文学研究与跨文化、跨民族、跨国界的文学研究的结合提供了切实可行的操作方法。

但最让学者们担忧的是,学科的综合和交叉虽然有利于学科视野的扩大化,但另一方面也模糊了学科的分野,必然会影响到部分研究者的自信。因此,关于文学人类学学科之归属、定义等的讨论,一直以来都是中国学术界的一个热点。中国学者对文学人类学学科属性、范畴等形成的观点大致可以总结如下:一是文学人类学是用人类学的理论方法研究文学或以文学为中心的文化现象;二是用文学手段表达人类学的思想或以文学形式丰富人类学的表达方式;三是文学与人类学在某些边缘的互动,即“跨学科”的研究领域;四是还原文学的人类学性——把文学作为人类学的“全人类”视角或泛文化比较对“世界文学”的重建,追寻世界或人性的“本源”。[2]

二、文学人类学与古典文学文本研究

闻一多对文学人类学的应用,是从他的艺术功利主义实用观出发的。在原始艺术中,实用的动机占据压倒的优势。闻一多在《古典新义·匡斋尺牍》中关于《诗经·周南·芣苡》的考据与诠释,充分揭示了诗歌话语情感抒发背后所兼具的实用性与功利性特点。从表面上看,这篇考据文字承袭的仍然是乾嘉学派传统的训诂学模式,但实际上却是将文学人类学融入考据训诂之中,从文字、读音等方面证实“芣苡”与“胚胎”古音相同,“其字本只作‘不以’,后来用为植物名变作‘芣苡’,用在人身上变作‘胚胎’,乃是文字孳乳分化的结果”。闻一多引用《说文系传》对“芣苡”释为“服之令人有子”,认为古人根据类似律(声音近),以为服食芣苡即能受胎而生子,“类似律”是弗雷泽巫术理论的基本法则,这是将文学人类学理论引入古典文学阐说中的大胆尝试。闻一多还指出“芣苡”二字的双关隐语功能,并借助社会学、文化学观念解释妇女为什么采集芣苡。[3]这种分析界说突破诗经阐说侧重思想主题的传统,使考据论说具有了一种文化人类学的宏大视野。

再来看叶舒宪同一主题的研究。叶舒宪从爱情咒的远古礼俗出发,审视《诗经》“国风”中的情歌,发现部分诗歌反映的中国初民生活,与太平洋岛民的巫术礼仪活动有相接近之处,最突出的是《诗经》中重复出现的采摘植物的母题。他研究的逻辑始于预设爱情咒在原始部落中的普遍存在。巫术性的采摘植物是爱情咒的先决条件,先民相信采集植物叶子洗濯自身,可以强化性吸引力。叶舒宪以马林诺夫斯基的研究为材料,南太平洋中的特罗布里恩德岛民社会存在相似的采摘母题,借以说明《诗经》中同类母题的诗歌实则为爱情咒语,并推而广之,与性能力、怀孕生子相关。仍以《周南·芣苡》为例,叶舒宪先举前人旧说,再提出其观点,认为“芣苡”篇反复运用衬字,与咒语形式相似,咒词直接围绕采摘行为本身,做反复性的诵念和咏唱以加强施咒的效果。借鉴前人的研究,“芣苡”即车前子,可以治疗难产,印合了与生育相关的原始功利观,认为所咒祝的愿望即是怀孕生子。并举印度《阿达婆吠陀》中《保胎咒》为对证。叶舒宪在咒歌的世界性文化模式的框架内,赋予“芣苡”篇咒语的新说,并以同样的逻辑论证了楚辞中“香草美人”母题。[4]综观其论,是在咒术礼俗的宏观背景中,将相似的母题都纳入到爱情咒的体系之中。

闻一多曾经在《楚辞校补》的引言里说自己“承继了清代朴学大师们的考据方法”,更指出这种方法于古典文学尤其是上古文学研究的不可或缺。而闻一多的考据训诂已经超越了传统的考据模式,采用考据方法的实证形式,在文学人类学的理论框架下运用弗洛伊德的学说解释《诗经》,这在《诗经》阐释史上可以说前所未有。以文学人类学方法为基础,又用考据的方法,使文学人类学的阐说方式摆脱了抽象主观的空泛,又使考据训诂的国学方法突破微观之局限,向着人类文化的宏观向度上拓展。闻一多研究的一个突出特点是,主要是利用弗氏学说中的“性本能”理论,揭示隐含在早期诗歌意识中的原始心理状态。闻一多首先是在《诗经性欲观》一文中,率先在理论上确立从“性”角度诠释《诗经》的思维方法,表现为对《诗经》诸篇的释义都贯穿着原始的性欲分析,还将《诗经》中表现性欲的方式归类为“明言性交”、“隐喻性交”、“联想性交”等五种,以发掘原始性欲文化的丰富内容。[5]

闻一多以文学为维度,叶舒宪以文化为维度。相对而言叶舒宪的研究具有更广阔的视野,这在于叶舒宪能自觉地运用文学人类学的方法和前人的研究成果。如在对“芣苡”篇的阐释中,他利用这首诗在语言形式上与咒歌的相似,援引他民族相似的文化例证,从咒语角度做出新的阐释,解决了《诗经》中何以出现大量的采摘母题,以及采摘植物为何与男女情事间相关的原因。闻一多的研究主要是从特定的文化理论出发,主要是弗氏的“性”学说和民俗学。叶舒宪的研究则更重视类似文化现象背后民族共同的心理基础,表现为理论的引用上,不仅对理论的引用范围更为宽泛,包括新历史主义、原型批评、女权主义等都进入到论证的体系中,而且由文学视野到文化视野,由一国视野到世界视野,大胆运用文化人类学研究成果,特别是他民族的文化风俗材料,在此基础上提出新说,予人以开阔的文化视野。

三、文学人类学与作家研究

文学人类学的研究在文本研究与作家研究两方面都作出了有益的尝试,文本研究的成果更为突出。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文本载体的物质属性不稳定、传抄过程中的错讹等原因,传世文献与其原初状态间往往存在着差异。但其基本面貌还是比较稳定的,文字上的差异对主题思想的影响较小。特别是考古发现在还原古籍原始形态上,予文学人类学的研究有极大的推动作用。

相比较之下,对作者的研究可以说是举步维艰。我们目前研究历史人物的主要途径,比较可信的途径也是来自史书记载。但史家的实录精神决定了,对史实的反映侧重于记录人物的行为过程,对作家的心理研究是比较缺乏的,而传统的作家心理研究也多是从作家创作的文本出发,也就是说文本研究仍然占据主流。并且年代越远,研究越困难,“疑古”风潮的影响之下,上古文学中部分作家的真实性都成了疑问。

尽管学者更关注的是文学人类学在文本研究上的突破,在作家研究方面文学人类学也做了有益的尝试,学者萧兵的“老子研究”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虽然直到现在对文学人类学在作家研究上的立论和结论仍然存在较大争议,但毕竟文学人类学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方法,还是能给我们以许多启发。

闻一多在《古典新义》中专辟章节研究庄子,但由于人物历史材料的极端匮乏,以及《庄子》文本“寓言十九”造成的多义性和模糊性,其成书和作品归属都很成问题。在庄子的研究上,闻一多仍然走的是传统研究的路子,即将庄子还原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来研究。闻一多通过对文本中出现的地名进行辨析,以考察庄子的行踪,区分出何为举例,何为可靠的记载。例如闻一多就认为《说剑》中庄子见赵文王是寓言,而“钓于濮水”则比较可靠,由此推断出除了家乡,庄子曾经到过的只有楚和齐。但由于缺乏外证,单纯依靠一部本身即存在诸多疑问的书,研究的立论是比较困难的。而且议论侧重于文本中体现的思想观念,对这个人物的评价也是主观的,归根结底是一种思想研究。闻一多对庄子的研究出色之处在于,他是以诗人的眼光来解读这位古代的作家,颇有“英雄相惜”的意味,甚至有时诗人的气质会侵入议论之中。如他由衷地赞美庄子:“那婴儿哭着要捉月亮的天真,那神秘的怅惘,圣睿的憧憬,无边际的企慕,无涯岸的艳羡,便使他成为最真实的诗人。”[3]这已经完全是一个诗人的笔法了。

叶舒宪在庄子研究上提供了一种新的思维方式。他将庄子也看作文化符号之一,从而整合到他整个的庄子的研究体系之中,也是他的文学人类学研究的大体系之中。虽然他的解释带有形而上的意味,以《庄子》一书体现出的回旋往复式的思维结构为立论基础,但这未始不是一种研究的新思路。叶舒宪对庄子的研究以“庄周”这一名字包涵的文化意义为对象,理论的基础则是卮言与天均的周行不殆规则。“庄周”之名源出《史记》:“庄子,名周”,所本又在庄子书中的自称。庄子学说中呈现出与“庄”义完全不同的谬悠、恣纵的风格,叶舒宪袭用训字的方法,认为取名为“庄”,是取“正言若反”的旨意,依《玉篇》所云:“六达道说庄”,将“庄”与庄子学说的核心概念,也是叶舒宪庄子研究中的核心概念“道”联系起来,将“庄子”理解为“道”的人格化,而“周”的取义正在于大道运行的无所不在与周行不殆的特点。他又以《庄子》与《周易》的循环变化思想具有内在的一致性,认为“庄”与“周”的配合,正如“周”与“易”的配合,具有内因的逻辑统一性。从而得出结论,“庄周”一名概尽《庄子》一书要旨,充分体现了庄子在《天下》篇所表明的回归“该道周遍”的古之道术的著述动机。[6]

叶舒宪致力于理清自《周易》到《庄子》的理路,即思想史上独具魅力的一种天道与人道为一的观念线索,认为一种周旋循环或圆通合变的理念日渐沉潜于民族集体无意识深层,成为中国文化传统中影响至深至远的一个原型主题。

闻一多以文学为维度,其民俗学、人类学的方法应用,其目的在于藉此发现“民族的诗”的审美意蕴。因此,他的立说是新颖的,方式上则接近中国诗话的传统,具有多义性,感悟性的特点,在中国传统考据学的基础上做出天才性的解说,其观点理论来源于思想的闪光。而叶舒宪的解说则侧重于体系的建立,因此更接近西方的阐释传统,其阐说有着内部的统一逻辑。两人的区别是一种内在眼光的区别,从而显示出不同的研究风格。叶舒宪这一研究眼光的获得,是因为他已将文学人类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而不单纯只是一种研究方法的简单运用。因此文学人类学在叶舒宪这里获得了一种独立性,而对内在逻辑的过于偏重,显示出方法可以脱离文本的倾向。

叶舒宪的研究存在着理论及历史预设的问题,比如对庄周的研究就是以“道”为前提,而将一切文化现象都看作是指向这一核心概念的。所以叶舒宪对“庄周”的研究是将之看作一个文化符号,但他着眼于发掘其中的集体无意识,突破了传统的研究,这种解释在方法论意义上,对梳理中国复杂而暗昧的上古文明有着重要意义,对上古时期作家的心理研究的尝试也是意义深远的。

文学与人类学都以人为研究对象。高尔基就将文学称为“人学”,学者乐黛云曾经指出,在文化转型时代的学术转型应归结于对“人类”的普遍关怀,文学人类学即是在这样的学理下的一种学科交叉。文学与人类具有内在的“同质性”,文学同样是人类文化活动的遗留物,而人类学是一种方法或研究过程,两者的相互借鉴是可以实现的。在民族差异被过分夸大的同时,尤其是中西文化的差异被绝对化时,我们也不能忽视民族共同心理和文化的异地同形的存在。所以国家和民族的思想与行为显示出的普遍模式,是人类学和文学都共同致力于发掘的,这对古典文学研究,特别是上古文学的研究有着重要的意义。

[1] 王国维 .古史新证[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4:2.

[2] 李凤亮 .文学人类学:历史·概念·语境·方法[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4(1):78-82.

[3] 闻一多.古典新义[M].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121-122,281.

[4] 叶舒宪.诗经的文化阐释:中国诗歌的发生研究[M].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3.

[5] 梅琼林,闻一多.文学人类学的探索向度[J].民族艺术,1999(1):77-83.

[6] 叶舒宪.庄子的文化解析:前古典与后现代的视界融合[M].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24.

I0-03

A

2017-6-12

苏静,广西南宁市社会科学院社会所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暨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3BZW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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