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俊英
清末民初著名学者、书法家杨守敬 (1839—1915),字惺吾,以历史地理学、目录学、金石学、书学等研究著称一时。光绪六年 (1880)四月,他应清朝驻日本公使何如璋的邀请赴日做使馆随员,同行携带了大批图书和一万多件拓本,对日本书坛产生了巨大影响,被称为 “日本近代书道之祖”。[1]杨氏一生著述颇丰,其所编所著覆盖类型甚广,除 《日本访书志》 《增订丛书举要》 《历代经籍存佚考》 《藏书绝句》《清客笔话》 《隋书地理志考证》 《水经注疏》等文献学、历史地理学著作以外,[2]有关金石书法类著作亦不在少数,包括 《楷法溯源》 《学书迩言》 《激素飞清阁评碑记》 《激素飞清阁评帖记》 (以下简称《评碑记》 《评帖记》)《三续寰宇访碑录》 《望堂金石》 《元押》 《湖北金石志》等,其中, 《楷法溯源》 《学书迩言》 《评碑记》 《评帖记》四部著作在清代碑学文献和研究中有着相当重要的价值,是清代自阮元 《南北书派论》和 《北碑南帖论》以来研究碑学和清代书学观念不可忽视的文献。但该领域长期以来,相较于对包世臣 《艺舟双楫》和康有为的 《广艺舟双楫》两部著作的挖掘与依赖,对杨氏所编著的这四部著作中包含的丰富内容,尚未能够展开细致考察,形成有效利用。本文将以文献学角度为切入点,对其版本、内容、思想、价值、影响等作初步探讨,索隐发微,聊陈原委,以期学界对上述四部著作在金石书学上的学术价值投放更多的关注。
《楷法溯源》十四卷,今存有光绪四年 (1878)刊本。此书由潘存辑录,杨守敬编次。潘存 (1817—1893),字孺初,广东文昌 (今属海南)人。擅楷书, “以欧法写郑文公”,[3]影响一时。杨守敬25岁时从其游, “孺初精诣卓识,罕有伦匹;铁香卓荦不群,皆一代伟人。守敬得闻绪论,智识日开。”[4]《楷法溯源》正是他们师生合作的一部字典,专门辑录魏晋至五代各种碑碣法帖中的楷书字形,兼收楷而略带行书笔意的字,均按原形钩摹,依 《说文解字》卷次编辑而成。
此书将汉字形体的演变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小篆以上各体,这一时期虽然书体不无变化,且名称复杂,但大体相承而下,区别不很明显;第二阶段为秦汉间兴起的隶书;第三阶段为自魏晋以来行世千年的楷书。书前有光绪四年 (1878)蕲水毕保厘序。毕氏在 《楷法溯源》序中谓:
吾友杨子惺吾,好聚图书,尤耽金石,日往相国之寺,仰绍明诚,甄録寰宇之碑,咸称景伯。每怀旧友,为述师承,有文昌潘孺初先生,宿学精深,文词奥博,书名远播,伊谁假以羽毛?墨迹偶流,且共争夫纸裓,能推列圣,巧挹群公。先生固素者英声,杨子亦助搜逸翰,问子云之奇字,为拣沙砾之金,检刘式之墨莊,已富楷台之迹,搜奇选异,积篑成山。迄乎赋别都门,言旋井里。归来载宝,列笔阵而合图;别后思君,编墨池而如面。爰仿 《隶篇》之例,字以类从,为溯楷法之源,名缘今定。既成卷帙,属并简端。[5]
他通过对杨守敬和潘存在金石和学养上的认可,详述了杨氏编录 《楷法溯源》的缘由,表明了杨氏对金石碑刻的重视和研究。 《楷法溯源》一书在当时也已受到了学界的关注。著名历史学家陈垣先生在与其子陈约的信函中曾提到:“我有杨惺吾守敬编 《楷法溯源》一书,数年前就想寄汝,因汝字已接近南派,即圆体,而 《楷法溯源》多选北碑,即方体,妨汝纷心,迟迟未寄。今之不寄 《秦诏版》及 《神谶碑》,亦此意也。”[6]此外,陈垣与胡适的书信往来中亦提到过此书。可见,杨氏在 《楷法溯源》一书中所体现的选碑风格与特点在当时已经得到了学界的充分认知。事实上,该书所选材料,对了解汉字形体演变和文字发展脉络也是能起到积极指导作用的。
杨守敬为此书所撰 《凡例》,阐述了编辑此书的宗旨。杨氏在 《凡例》中指出: “洪氏 《隶韵》、娄氏 《字源》、刘氏 《隶韵》、顾氏 《隶辨》都依韵分篇,便于检寻;然而由于偏旁错杂,不足以见八法之变。翟氏 《隶篇》遵 《说文》始 「一」终 「亥」之次序为最古雅。”[7]他还通过对多部文字著作的分类和评骘,分析了各时期文字的特点,并对此书的收字原则进行了详细的说明。杨守敬在 《凡例》中还指出:
阮文达有南帖、北碑之论,以今所传钟、王法帖北碑无一合者故也。余谓 《瘗鹤铭》与 《郑道昭论经书》相似, 《萧憺碑》与 《根法师碑》相似, 《刁遵一志》后来颜鲁公、徐季海皆从此脱胎,安在南碑不同北朝?今之钟、王书皆转经模刻,最高唐人临写耳,岂复当日手笔?[8]
杨氏列举了 《瘗鹤铭》 《萧憺碑》等南北书风相似的例子,对阮元的 “北碑南帖论”提出了质疑。 《凡例》后列举了该书所采录古碑及法帖的名称。他指出:“《雁塔圣教序》与 《同州圣教序》虽神韵不同,而体格无异。《同州》的系翻刻,特唐人手高,能自立风骨耳。此书以格律为主,故取 《雁塔》即不录 《同州》。 《小字麻姑仙坛记》的系宋人临本, 《玉版十三行》纤弱不及 《元宴斋本》远甚,故皆不复出。至如 《海字本乐毅论》与《录绢本乐毅论》, 《绢本十三行》与 《元宴斋十三行》,结构异趣,则亦两存之。亦有炫赫之迹如右军 《道德经》、柳悬诚 《清静经》之类,皆未得善本,不模,不求备以自欺欺人也。”[9]他对古碑进行对比和品评,梳理了此书录碑的原则和方法。 《楷法溯源》实为一种方便的楷书字形字典,又是书学史上一部具有史料价值的重要文字学文献。
《学书迩言》,稿本,一册。此书为杨守敬应日本人水野元直 (疏梅)之请而作的书学著述,时年七十三岁。该本高22.7厘米,宽18厘米,为红格十行本墨书,每页书下方印有 “老三益”三字,靠右一行之外印有 “年月日第号”等字样,每行上下格式成弧形,各页所书行数不等,字迹遒劲,纵横跌宕,古朴自然,字间有涂改之处,共五十页,订为一册。封面无字,首尾略有残损。原稿现藏湖北省博物馆。一九八二年文物出版社曾印行陈上岷注《学书迩言》单行本。日本则有大正十五年 (1926)出版樋口铜牛疏释所撰之 《学书迩言疏释》。今人崔尔平编《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亦收录了 《学书迩言》。[10]
《学书迩言》内容分为绪论、评碑、评帖、评书四个部分。杨守敬在绪论中指出:“梁山舟答张芑堂书,谓学书有三要:‘天分第一,多见次之,多写又次之。’此定论也。尝见博通金石,终日临池,而笔迹钝稚,则天分限之也;又尝见下笔敏捷,而墨守一家,终少变化,则见少之蔽也;又尝见临摹古人,动合规矩,而不能自名一家,则学力之疏也。而余又增以二要:一要品高,品高则下笔妍雅,不落尘俗;一要学富,胸罗万有,书卷之气,自然溢于行间。古之大家,莫不备此,断未有胸无点墨而能超轶等伦者也。”[11]杨守敬重视品性和学养,在梁同书 “学书三要”的基础上补充了 “二要”,指出古代大家,无不具备 “五要”的素养,阐明了读书和艺术修养之间的密切关系。
他在绪论中通过对秦汉以来书法史的梳理和六朝碑刻的辨伪,叙述了历代书法的演变和各种碑版的特征。[12]
在评碑部分,杨守敬将历代百余种碑刻按照篆、隶、真、行草分为四类,并依次做出中肯的评述。如杨氏在评篆书时论 《石鼓文》:“或以为大篆,出于周宣王史籀。然以 《说文》所载籀文校之,殊不合。郑夹漈以为秦时物,亦无确据。马定国以为宇文周时作,苏绰虽事事仿古,未必有此绝诣。且此鼓已见初唐李嗣真之书品,时代相近,未必遂目为古物。近时有以为周成王时作者,差为近之。常熟杨沂孙学之,自称历劫不磨;吾友吴仓石仿之,亦喧传一时。”[13]石鼓文为秦系文字中的重要作品,虽从西周金文发展而来,但无多装饰,呈现自然的特征。其笔画匀整,结字疏朗,在这一时期具有典型性。[14]杨氏对石鼓文的字体及所作时代进行了详尽地考证,并通过杨沂孙、吴昌硕对石鼓文的临习和推崇,说明石鼓文在秦汉篆书中的重要地位。他从碑刻原石、翻刻、出版与收藏的源流、秦权量、秦诏版、汉印、瓦当、货币等方面分别做了精准的评述。他还认为:“学篆书者,纵极变化,不能出其范围。”并通过对六朝碑刻的研究,总结了篆书的学习方法和风格特征。
杨守敬将隶书分为汉隶和晋隶两部分进行细致地分析,引其师潘存语云:“《礼器》方整峻洁,如楷书之有《庙堂》 《礼泉铭》自是分书正宗。”他对 《礼器》在汉隶中的经典地位十分推重,并提出:“学分书者,从之入手,绝少流弊。陈墨卿、陈曼生所以独出冠时,姚伯昂力摹 《曹全》,终落次乘者,此也。”[15]他认为 《礼器》 《开通斜褒》 《石门颂》等方整、俊逸一类东汉隶书才为隶书的正宗。关于晋隶,杨守敬认为, 《孙夫人》 《太公吕望表》 《好大王碑》等碑刻,虽为工匠为之,亦有古意,值得研习。
关于真书,杨守敬以为南朝的晋宋之小大 《二爨》、北朝寇谦之 《华岳》 《嵩高》二通具有分书的体格,为最早入碑版者。他还将魏碑、北碑、隋碑分别做出客观的评价:
北魏 《张奢》 《贾思伯》,淳古遒厚,虽剥蚀过甚,而所存完字,皆为至宝; 《大公庙碑》 《张猛龙碑》,整方折,碑阴则流宕奇特; 《李仲璇》间杂篆体而精劲绝伦; 《敬使君碑》化方为圆,暗用篆笔,而流美无对; 《孝文吊比干墓》,瘦削独出,险不可近。皆北朝之杰作也。[16]
北魏造象,至今存者,盈千累万。其最佳者,有龙门之 《始平公》 《孙秋生》 《杨大眼》 《魏灵藏》,谓之 《龙门四品》。后又增至二十品。迩来学北碑者,大抵皆从此入手。[17]
他逐一列举魏碑的风格、特征,分析魏碑在北朝碑刻中的重要地位,体现其推重魏碑的书学思想。清代碑学兴起,从早期的师法隶书,到中期的师法篆书,到后期推重北碑,经历了一个发展的过程,其中阮元、包世臣、康有为贡献最大,[18]杨守敬师北碑的思想和康有为如出一辙。此外,他还对北魏墓志如 《刁遵》 《司马升墓志》以及郑道昭诸碑、 《泰山经石峪》 《匡喆刻经颂》、南朝小楷的书法风格、作者、出处、藏地等分别作了细致地评述。杨守敬认为,隋代 《龙藏寺》 《贺若谊》开启虞、褚之先声; 《赵芬残碑》、丁道护 《启法寺》为颜、柳之弥祖;虞永兴之 《庙堂碑》风神凝远;欧阳信本之 《礼泉铭》为楷法极则、 《化度寺》最为醇古;褚河南之 《雁塔圣教序》最善形状,有劲拔之致;李北海之 《李思训碑》风骨高骞;颜鲁公书之气体质厚,不可亵视;他对唐代及唐代以前碑刻的理解和品评,形成了杨氏的碑学思想,亦为其编撰 《楷法溯源》以唐为断的重要根据。
杨守敬在 《学书迩言》的评碑中还认为,行草入碑始于唐太宗 《晋祠铭》, 《怀仁集右军圣教序》为学者所宗,宋人书碑多为杂行草,蔡忠惠 《洛阳桥》最为整饬,元人书碑之存者以赵松雪为最多等等。这些认识,暗含着其重碑的同时对传统帖学的关注。
在评帖中,杨守敬将帖分为三大类:第一、集帖,包括 《淳化阁帖》 《停云馆帖》 《戏鸿堂帖》 《玉烟堂帖》等三十余种;第二、某一家法帖,包括钟繇 《宣示帖》、王右军 《兰亭序帖》、苏东坡 《西楼帖》等二十余种;第三、小楷帖,包括王大令 《洛神十三行》、王右军 《黄庭经》、王右军 《乐毅论》、颜鲁公 《小字麻姑仙坛记》等十余种。这一部分对历代刻帖流传、真伪、优劣等,进行了详细地考证和评述。如王羲之 《黄庭经》,杨守敬指出: “王右军书 《黄庭经》, 《黄庭经》传本甚多,余见 ‘宋拓本’与 《乐毅》同笔法。又一刻本,则清挺峻拔,是 《停云》祖本。 《馀清斋》所刻则是褚临。后附右军 《霜寒帖》,亦疑褚临,秀雅绝伦。 《诒晋斋》刻本则纵横跌荡,如生龙活虎,大抵唐人临本。刘石菴以为光尧御笔,非也。然孙过庭所谓 ‘书 《黄庭经》则怡怿虚无’者,亦不似。”[19]这种对 《黄庭经》不同刻帖流传风格的讨论形象而生动。此外,他还以 “刚劲”之气论鲁公行书, “古劲绝雅”论怀素草书,可见其对唐人行草的推重,而对刻帖真伪、优劣的考评客观翔实。
杨守敬在评书时以宋代为起点,从苏东坡、黄山谷、米襄阳到赵松雪等五十余位书家,逐一进行了品评。如评苏东坡书:“自是有宋第一,流传既多,沾溉亦众,不能悉举。今略择其最烜赫者,如 《快雪》所刻诸札,《经训堂》所刻 《楚颂帖》 《烟波叠嶂帖》,皆于 ‘二王’后独出冠时,别出生面。或以掩笔少之,或谓其学徐季海,皆皮相也。 《洞庭春色》 《中山松醪》,颇用侧锋,然是坡公本色。 《秋碧堂》刻之,亦未为过,故《经训堂》复刻,钱梅溪以为伪作,非也。 《送叔诗之岭南诗》,擘窼书,老横古厚。郭兰石跋,谓如 ‘老熊当道,百兽震慑。’是善形状。”评黄山谷书:“流传者不如苏书之多,而伪迹尤众。若集帖所收手札及墓志稿,尚是真迹。”[20]这一部分对历代书家作品的风格、著作版本、真伪作了客观地判断和评价,持论公允。
《学书迩言》中,杨守敬还对日本书家书迹作了研究。在该书的后半部分,他对日本书家和铭文作了考评,如论日本高僧:“自以空海为第一,殊有晋人风,小野道风次之,行成卿、鱼养又次之。”其所作评鉴客观而恰当,至今仍为日本学界所推重。其评日本铭文 《道澄寺钟铭》 《铜灯台铭》,认为 “金刻 《和铜题名》最为高古,神似颜鲁公”, “《佛足迹记》虽属和文,亦书法之别格,足自立者”等。这些关于日本的碑刻和书迹的考评,体现了他对唐碑的推崇和对日本碑刻铭文风格的肯定。
杨守敬在 《学书迩言》序中自述到:
余三十年前,有 《平碑记》二卷、 《平帖记》二卷,庚辰东渡日本失之。厥后虽好翰墨,未有著录。辛亥避乱沪上,有日本水野元直 (字疏梅,福冈人)来从余学书法,求余指示学书门径。余因所藏碑版、集帖,皆陷于鄂城中,无一携出者,但凭记忆,必多遗漏。又念余五十年辛苦搜辑,虽不逮翁覃溪、吴荷屋、张叔未诸先生之精博,然以视并世诸君,或亦未遑多让,如无一字存留,未免负负。[21]
杨氏此书既是为水野所制定的学书方法,亦包括历代书法演变、碑版特征、书法本质、书家风格等丰富内容,穷搜博采,资料简赅,杨氏的碑帖鉴藏和书学思想可从品评中窥见一斑。
杨守敬精研书法碑帖数十年,在耄年病中写下了此手稿,亦是一件艺术精品。其书风古朴苍劲,笔力充盈,起笔处多为侧锋,行笔流畅自然,墨色变化丰富。结体上多向右上方倾斜,自然灵动。在章法布局上,通篇行距大于字距,字间有涂改处却与全篇相得益彰,与红色界格形成疏密对比,首尾呼应。值得注意的是, 《学书迩言》在日本刊行时,樋口铜牛将全书分为碑评、集帖、专帖、今帖、行草帖、小楷帖、评书七章,序言移为后记。在刊印的大正本与手抄本之间有些差异和讹误,主要是抄录、修改、取舍、断句上的错误以及排印错误和笔误。
《激素飞清阁评碑记》四卷、 《激素飞清阁评帖记》二卷,成稿于1867至1868年。现存两种稿本。一为杨守敬于1880年带到日本的原稿,后在日本丢失,又辗转被移交至日本谈书会,并由日本谈书会刊印发行;另一种是在杨守敬去世后,由其孙杨先梅在家藏图籍中找出的另一份手稿。后一种 《评碑记》 《评帖记》手稿,现藏湖北省博物馆。
湖北省博物馆藏 《评碑记》手稿为一册,绿色双边框,毛边纸装订,版心鱼尾上下有 “印章” “云禄堂”五个篆字,高28.7厘米,宽18.1厘米,计五十八页。前面十七页为杂录,后面四十一页是 《评碑记》的序言和正文。未分卷,行书,间有修改处。左上角略有残损,个别批语不全。首页序言题为 《激素飞清阁碑目记》。正文按朝代顺序编写,以正光四年 (523)的 《高贞碑》为始,大历二年 (767)的 《峿台铭》为止,对从北魏到唐代的一百六十多种碑刻进行了详细评述。
湖北省博物馆藏 《评帖记》手稿二册,为红色扁方格纸订本,每面八行,每行二十字。高23.5厘米,宽14厘米。序和正文皆按方格书写,楷书。第一册二十四页,版心下方有 “吴茂泰斋”四字,首页首行书 “激素飞清阁评帖记序”,下钤白文 “飞清阁藏书印”。次页正文,首行书 “激素飞清阁评帖记卷一,荆南杨守敬审定”。第二册二十九页,版心下方有 “永龄斋”三字,首行 “兰亭”二字下,亦钤 “飞清阁藏书印”白文印。第一册正文,以历代人名为序,评述了从魏至隋各大书家的名帖共四十九种;第二册对 《兰亭序》 《十七帖》 《黄庭经》 《乐毅论》等各帖的原刻、翻刻和临本的异同和优劣作了专门评述。其中关于 《兰亭序》刻本的评述有近四十种之多。
日本谈书会刊印的 《评碑记》分为三卷,起自周秦 《石鼓文》,迄于唐开元九年 (721)的 《镇军大将军吴文残碑》。今将湖北省博物馆藏稿本与日本谈书会刊本相比较,两者均不完整。湖北省博物馆藏稿本主要缺周秦至后魏的一百三十二种碑评,而日本谈书会刊本则缺卷首 《激素飞清阁碑目记》一篇及开元十一年 (723)至大历二年 (767)的五十种碑评。因刊本止于开元九年 (721),因此对开元九年 (721)以后的颜真卿、李阳冰等唐代大家所书碑刻,均没有评述;对李北海所书的碑刻,也仅有关于 《云麾将军李思训碑》的评述,而著名的《麓山寺碑》因书于开元十八年 (730),也未有评述。 《修太宫庙碑》 《西门豹祠碑》等碑评后所载杨氏本人寻访碑刻的经过和体会,刊本未有记载。杨守敬 《评碑记》的完成时间是在丁卯年 (1867), 《评帖记》的完成时间为戊辰年 (1868)。而在杨守敬自述的 《邻苏老人年谱》中称: “辛未 (1871年)时在都中搜求汉、魏、六朝金石文字已略备,而无后魏庐无忌 《修太公庙碑》;车过汲县北约数里,路旁有太公庙,碑在庙前田中,无碑亭。及车到站,月颇明,乃携毡、墨独自返太公庙拓之,并拓碑阴,及回店,则同行已酣睡矣。”[22]可见,关于 《修太宫庙碑》 《西门豹祠碑》等碑的评述是杨氏在 《评碑记》 《评帖记》脱稿以后又做了补充。
日本刊印的 《评帖记》,起自魏钟繇 《荐关内侯季直表》,止于伪迹 《右军大道帖》,未分卷。经笔者比对,内容与稿本一致。但稿本中亦有脱稿以后填补修改处,与刊印本略有不同。如:刊本序言中的 “与古为仇” “纤微毕载”,在稿本上已改为 “每与古违” “所见毕载”。在分卷问题上,杨氏在此书序言中提到:“乃即所见者论次为若干卷”,手稿第一册已标明为 “卷一”,第二册自成 “卷二”,而且编排体例与第一册有不同,可以看出作者最初是想辑成两册的。
《评碑记》一书评碑二百八十八种, 《评帖记》评帖九十六种,两书共评碑帖三百八十四种,是研究上古以来碑帖十分翔实的品评著述。清代中期以后,帖学衰落,碑学兴起,出现了诸多重碑轻帖的观念。杨守敬在 《评帖记》序中曾说:
夫碑碣者,古人之遗骸也;集帖者,影响也,精则为子孙,不精则刍灵耳。见刍灵不如见遗骸,见遗骸不如见子孙。去古不远,求毫芒于剥蚀之馀,其可必得耶?故集帖之与碑碣,合之两美,离之两伤。[23]
杨氏在清代重碑的潮流中,对魏晋南北朝碑刻进行了平实细致的论述,又能客观全面地对待 “碑”和 “帖”在风格和取法上的价值,未因重碑而轻帖。这在碑学兴盛之时,实属难能可贵。
杨守敬 《评碑记》 《评帖记》两书对历代碑帖进行梳理和考证的方法值得重视。他以时代为顺序,将历代碑帖逐一进行评述,并将不同时期的碑帖进行横向比较分析,总结了字的结体、用笔、书体演变和风格形成的原因。例如:他评 《爨龙颜碑》云:“碑为阮文达督云贵时访出,正书。自 《葛祚碑》数字而外,此书最古。绝用隶法,极其变化,虽亦兼折刀之笔,而温醇尓雅,绝无寒乞之态。”[24]杨氏通过博览群碑,对具体碑刻进行细致的考证和分析,并结合在临池中总结的丰富经验,客观地评述了不同时期的碑刻特点及风格的成因,为其书学思想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杨氏对前人的论书成果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如其评褚遂良 《雁塔圣教序》,先说自己见到宋拓本, “辗转审视,终莫得其妙”, “后见大兴刘宽夫批此碑结体用笔之法,苦心搜求,字字较量,乃知褚公空前绝后之作,愈看愈佳。”杨守敬对待前人或并不知名的前辈的观点,仍持客观的评价。其评 《太僕卿元公墓志并夫人姬氏墓志》曰: “包慎伯定为率更书。余谓结构诚庄重不佻,但少变化,亦无信本峭险之致,恐非其笔。”他以对《龙藏寺碑》和 《皇甫诞碑》等拓本的考察和研究,指出不同时期拓本的细微差别。杨氏对历代碑刻进行客观品评,坚持自己的见解和判断,不迷信前人,体现了其严谨细致、实事求是的治学品格。
此外,杨守敬注重将书法审美与考据相结合的品评方法,是其书学思想形成的重要基础。杨氏从碑帖的具体情况出发,进行品鉴。如评 《祀三公山碑》云:
碑首初字上一字不可辨, 《两汉金石记》定为元初四年,当从之。非篆非隶,盖兼而二体而为之。至其纯古遒厚,更不待言。邓完白篆书,多从此出。其镌刻私印,则纯效其体。[25]
所附 《隶书辨》对 “隶书”一体的名称、来历、内涵作了细致论述,并引潘存语指出 “隶书”与 “八分”的关系:“隶书者,从隶之书也,无定名无定体也。简篆之萦折而趋迳直,以便徒隶之用,故谓之隶书。八分者,分背之义也。蝌蚪飞白,皆象形命名,故知八分为象形也。综而言之,未有波磔之时,第谓之隶书,既有波磔之后,亦谓之八分。”他还指出 “八分”和 “真书”的联系:“由八分而渐变为真书,更为简易矣,徒隶者又习之,故真书亦谓之隶书。西汉之隶书,以为徒隶之用也,至东汉而士大夫亦用之矣;东汉之真书,亦以为徒隶之用也,至魏晋而士大夫亦用之矣。字至真书,其变已极,再变则为行为草,不用施之廊庙,故徒隶不敢用之,以是为书之为隶书,历久不变。”他还以 《鲁孝王刻石》 《莱子侯刻石》 《褒斜道刻石》等碑为例,认为是无波磔之古隶; 《孔庙》 《礼器》 《鲁峻》等碑为有波磔之八分,并指出 “第以八分为隶书不可,第以隶书为真书亦不可。今必欲分定其名,则无波磔者为隶书,有波磔者为八分。”同时,他通过对 《祀三公山碑》中具体字的辨析,分析了文字演化过程中 “隶书” “八分”等之间的差异和特征,使人一目了然。
此外,杨守敬在历代碑帖真伪辨别上也有重要成就。他在 《评帖记》卷二中,对 《兰亭序》 《十七帖》 《乐毅论》等刻帖的诸多版本进行了考证。如评 《乐毅论》曰:“徐浩 《古迹记》已云:真迹惟太平公主之乱,为咸阳老妪投之入灶火。高绅家石刻,久已不传,即元祐秘阁本。越州学舍本,今亦不见原拓,惟 《馀清斋》绢本,确实可据,特疏于左。”他通过对不同版本的刻帖进行细致地比较,对碑帖的真伪作出客观的判断。例如:其评 《陈德残碑》,否定了褚千峰伪造的旧说,肯定了此碑是真汉碑。
《评碑记》 《评帖记》是杨守敬三十岁前未定稿的著作,今天看来,由于时代的局限,书中亦有考证不准确处。如其在 《隶书辨》中,辨析前人成说的依据是当时所能见到的秦汉碑刻,而今天我们再结合能够看到的大量秦汉竹简帛书进行细致的品评,可能得出的结论也会稍有不同。
作为中国书法史上有影响的书学理论著作, 《评碑记》 《评帖记》有其重要的学术价值。从渊源上来说,清代阮元 《北碑南帖论》 《南北书派论》的出现,对杨守敬的书学观念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杨氏以汉魏南北朝碑刻为基础,对历代书风的演变作了历史考察,并在阮元的基础上,将从先秦到隋唐的碑帖,分别列举评骘,展示了一千五百年间书法发展的轨迹,为古代书法史的梳理提供了极有价值的书学文献,值得今天研究者重视。
注释:
[1]参见日本学者杉村邦彦《杨守敬与日下部鸣鹤——近代中日书法交流之发轫》《中日书法史研讨会论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年版。
[2]关于杨守敬著作的全面整理,可参见谢承仁先生主编 《杨守敬集》十三册。该书收录的杨氏著作有四十五种,是目前所见收录最为丰富的杨氏文集。
[3]马宗霍著 《书林藻鉴》卷十二,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242页。
[4]谢承仁编 《邻苏老人年谱》第一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10页。
[5]谢承仁编 《杨守敬集》第十三册 《楷法溯源》序,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10页。
[6]陈智超著 《陈垣来往书信集》,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1039页。
[7]谢承仁编 《杨守敬集》第十三册 《楷法溯源》序,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15页。
[8]谢承仁编 《杨守敬集》第十三册 《楷法溯源》序,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17页。
[9]谢承仁编 《杨守敬集》第十三册 《楷法溯源》序,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17页。
[10]崔尔平编 《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712—743页。
[11]杨守敬著,陈上岷注 《学书迩言》,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1页。
[12]杨守敬认为:“秦之小篆,汉之八分,各臻极则。魏晋以下,行草代兴,篆分遂微。然右军之工草隶,所云隶者,即今之楷书,而世传 《乐毅论》 《黄庭经》 《东方象赞》 《曹娥碑》等小楷书,结体与分书迥异。今以晋之 《爨宝子》、刘宋之 《爨龙颜》、前秦之 《邓大尉》 《张产碑》观之,明是由分变楷书之渐,而与右军楷书,则有古今之别。”可参见杨守敬著,陈上岷注 《学书迩言》,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2页。
[13]杨守敬著,陈上岷注 《学书迩言》,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11页。
[14]关于石鼓文的年代和研究,可参见唐兰著 《石鼓年代考》,载 《故宫博物院院刊》,1958年第1期;朱天曙著 《中国书法史》,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页;丛文俊著 《中国书法史·先秦秦代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28—330页。
[15]杨守敬著,陈上岷注 《学书迩言》,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15页。
[16]杨守敬著,陈上岷注 《学书迩言》,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18页。
[17]杨守敬著,陈上岷注 《学书迩言》,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19页。
[18]关于清代碑学的发展,可参见朱天曙著 《中国书法史》,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275—279页;刘恒著 《中国书法史·清代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46—249页。
[19]杨守敬著,陈上岷注 《学书迩言》,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86页。
[20]杨守敬著,陈上岷注 《学书迩言》,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93页。
[21]杨守敬著,陈上岷注 《学书迩言》,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1页。
[22]青山碧云著《叩开近代日本书道大门的人——杨守敬》所附《邻苏老人年谱》,灯影舍,2000年,第146页。
[23]谢承仁编 《杨守敬集》第八册 《激素飞清阁评碑记》,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585页。
[24]谢承仁编 《杨守敬集》第八册 《激素飞清阁评碑记》,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555页。
[25]谢承仁编 《杨守敬集》第八册 《激素飞清阁评碑记》,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5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