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於清
每一个时代的书法,都有自己的形式与意蕴。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尚态,都与自己的文化背景有着莫大的关系。当下,在现代化进程不断推进的背景下, “当代书坛丧失了毛笔书法艺术在古代赖以生存的社会与文化氛围。”[1]毛笔书法日常书写功能日益弱化,传统书斋书法与人们的生活与视野渐行渐远。本文主要立足于当代书法环境的转变视野下,对当代书坛隶书创作的现状、困境进行梳理,以期为坚持隶书创作的正确方向提供若干借鉴与启示。
当代隶书的发展有其历史的特殊性,没有两汉自然衍生的兴旺繁盛,也没有如唐隶因帝王雅好而上行下效,更不像清代因金石学兴起,文化转向所带来的隶书中兴。当代隶书创作立足于现代化语境之下,随着20世纪80年代的整体 “书法热”而逐渐繁荣起来。在以展览机制为主要手段的当代书坛,隶书创作呈现出以下特征:
当代隶书创作取法资源丰富,在考古学和信息技术、出版印刷等的综合推动之下,历代众多的书法遗产呈现在作者面前,作者选择余地较之前代已大为拓展。首先,汉代名碑诸如 《乙瑛》 《礼器》 《曹全》 《石门》 《华山》 《史晨》 《张迁》等是隶书学习者绕不过的坎。从近几年全国展或单项隶书展的入展获奖书家作品来看,大多是书家隶书创作在汉代名碑为主的传统掌握上下了功夫;其次,众多书家选择简书、木牍、砖刻、陶文、瓦当及新出土的多种汉代石刻等作为取法对象;再次,也有书家以唐隶、清隶以及在传统基础上杂糅取法。当代隶书名家张继先生在 《从十一届国展看隶书创作》一文中,对隶书取法的分析,应当是具有代表性的。2015年主办的第十一届国展中隶书入展、获奖作品共七十九件。 “明显取法简帛类的十三件,明显取法清人隶书的二件,明显取法汉碑的四十三件,其余受其他类隶书影响或在传统基础上明显受当代人影响的二十一件。”[2]可见,在作者取法层面来看,立足传统是主流。
在笔法上,传统隶书一直突出 “蚕头燕尾”,中锋行笔,讲究 “无往而不收,无垂而不缩”。当代书家在隶书创作过程中,对传统隶书大胆扬弃,对隶书以外其它各种书写形式的借鉴与揉舍,极大地丰富了隶书在笔法、结构、章法等方面的表现形式。当代隶书创作大量运用偏锋、侧锋,笔画表现形式丰富, “轻重、枯润、疾徐甚至浓淡,点画的形态、线条的质感都与传统隶书形成了极大的反差。”[3]一方面,适应了当代书法由书斋向展厅转变的大背景,笔画的表现力得到丰富,虚实对比强烈,增加了展厅环境中书法的视觉冲击力,另一方面,隶书的灵动性与抒情性方面得到了加强。在结构上,传统隶书多为碑刻书法,以平整方正为重要的结构特征,横有行,纵有列。而 “当代隶书尚趣,在结构章法上,不断追求章法的新趣味”,[4]舍弃传统隶书的扁平结构,字体造型上多以纵长取势。在字体结构上,许多书家在隶书创作中让偏旁、部首错让,把隶书与篆书等书体糅合,把篆书的偏旁或者部首,引入到隶书创作中,使隶书作品整体更加古朴,结构更加灵活,在作品形式美感与空间布局方面有了诸多新意。
当代隶书创作,众多书家追求墨的趣味。隶书创作书家大胆舍弃了过去常规用墨方式,从中国传统绘画中吸取养料,形成了一套善于表现书法线条和书法画面墨色效果的技法,古人提倡的 “墨分五色”得到充分体现,焦墨、浓墨、重墨、淡墨、清墨运用灵活。墨的灵活运用带来了线条干、枯、润、涨等的不同效果,提升了隶书的视觉表现力。甚至还有书家在墨中加入明矾等其他原料以求特效,有的书家能巧妙地运用宿墨自然外洇特性,把水墨画中的视觉效果运用到隶书创作中来。当代名家周俊杰、李刚田等都善于运用涨墨、宿墨等手法来进行隶书创作。线条锤炼上,传统汉隶风格多样,有以圆笔为主的,有以方笔为主的,但大多数都是方中带圆、圆中带方、方圆相互参用的。当代隶书创作书家对隶书线条赋予了丰富的内涵。 “隶书纵向笔画如撇、捺、钩等,拉长超乎意外,其他笔画缩短、加粗、增厚,融长短粗细厚薄于一书,对比自然强烈。”[5]用笔上,众书家在行笔过程中,改变了线条平滑直过,增加了用笔的提按或扭转,线条的节奏得以丰富。
综上所述,当代书坛隶书创作在取法、笔法、墨法等诸多方面取得了不错的成就,然深入分析下去,仍可发现,在现代化语境之下(书法的发展环境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当代隶书创作在某些问题上陷入了困境,需要引起关注。
不可否认,书法从书斋走向展厅以后,对书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古代书家很大一部分是具有双重身份的:既是文学家,又是书法家。这种双重身份解决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即很好地将 “书法审美中的意境与诗 (书写内容)的意境目标”保持一致。[6]当代书法家在书法创作中,恰恰表现出的就在于缺乏较为深厚的传统文化功底。在现代化进程不断推进的背景下,对于传统的文言文体系,离书家已经渐行渐远,了解与认知逐渐陌生化。当代隶书书家在 “现代汉语言说体系的普遍日常化、书面化应用”之下,[7]与文言文之间的距离感已经凸显。而社会大众对于书家用白话文创作作品,还缺乏一致的心理认同,所以隶书书家在创作时依旧选择古代诗词作品,抄录古代诗文,甚至抄写过程中还出现掉字、错字、落款中出现语句不通等低级错误。溯源古代书家,我们可以发现,如天下第一行书,王羲之所作的文章与行书意境达到了浑然天成的境界。因此当代隶书创作中,书家的传统文化修养与作品意境融合问题,是值得关注的问题。近年来,中国书协主办的展览中,大力提倡自作诗文,加强对书写内容、文字正误的审查,都是希望为消解困境而做出的努力。
这与当代社会的大环境有重要联系,浮躁是当代中国国民性批判中经常使用的一个词汇。浮躁在心理上表现为冲动、盲目,在情绪上表现为急躁心态、急功近利。当代书坛隶书创作中,创作心态与投展心态异化问题,又集中表现为急功近利的问题。具体来看,表现在以下几方面:一是创作中隶书特性弱化。作者基本功不扎实,隶书创作中点画结字不精准,不到位,创作取法简单化,师古只得外形,未能深入理解内涵,受社会浮躁心态影响,未能正确处理好继承与创新的关系。隶书书家在创作中,因与篆书等书体杂糅,扁平取势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书家舍弃,蚕头燕尾弱化,隶书原有的重笔和波磔被直入直出的写法所取代,少了汉隶的朴茂拙厚。二是风格趋同现象严重。隶书名家张继先生曾说,成就一种风格可能要付出书法家毕生的努力。但当今一些作者在功利的诱引下严重影响着创作的动机和状态,尽力模仿和趋同被书法界认可的 (包括大展评委)具有明确风格追求的当今名家作品或高水平作品。因此 “出现了书法圈不乏隶书学三个月展览获奖的故事”。[8]这种书法投机行为,从本质上来看显然缺乏对隶书深入了解,是典型的创作心态异化。可喜的是中国书协近年来已经开始注重匡正此风。三是过度装饰化、美术化。本质上讲,装饰化现象的出现是为了适应当代书法的展厅文化。但如果用笔、结字、章法和墨法方面处处过度夸张变形,过度使用色宣拼接、染色做旧,则破坏了书写性和抒情性,这种投展心态异化的现象值得关注。
“影响的焦虑”原为西方传入词汇。二十世纪美国耶鲁学派的解构主义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 (HaroldBloom,1930—)通过对前代诗人和后代诗人创作影响的研究得出:“提出伟大的前驱和伟大的作品垄断了后人的注意,使后人无法认真观察自己,而一味过度地颂扬先辈和伟大的作品,完全笼罩在先辈和伟大作品盛名的光辉之下而无所作为。”[9]汉代隶书是隶书发展的顶峰和辉煌时期,形成了博大、雄强、质朴、厚重的基因与气质,高度难以超越。特别是有清一代,隶书中兴,郑簠、金农、伊秉绶、邓石如、何绍基、赵之谦、吴昌硕等大家皆是以汉碑隶书为取法对象,深得汉碑精髓,并将各自风格表现得淋漓尽致。后辈书家在前人的强大影响之下,容易处在 “影响的极度焦虑”之中,又在影响的焦虑之下产生了经典焦虑。这正是当代书家回避汉隶经典的重要原因。当代书家大多不愿溯本求源从正面入手,在深入系统地研究汉隶基础上探寻更有价值的形式,实现突破性的创变,而选择有意避开向汉碑隶书的取法,转向汉简、帛书、写经等新出土资料,“找捷径、走偏门”。[10]盲目求新求异,以期达到快速进步,形成自己新风格的目的,却对汉隶的价值深入挖掘得不够,利用得不够。其实这也恰恰反映了现代化语境下、市场经济条件下书家急于求成的创作心态与动机。
随着20世纪80年代以来 “书法热”的兴起,隶书创作多元求索,异彩纷呈,从唯碑是尊,到碑帖融合,再到借鉴简牍、帛书、瓦当、砖铭等新出土资料,强调个性,强化形式,总体呈现出多元化、多风格的局面。但仍要正视目前隶书创作中存在的困境,正确对待当代隶书创作的得与失,坚持正确的方向,笔者认为要做好以下几个方面:
溯本求源,深入传统是隶书创作的永久性课题。简牍、帛书等新出土资料虽受到当代隶书书家的青睐,其活泼、轻松的风格为隶书创作带来了一股清流。但是细细品味,我们仍然可以得出,简帛书是古时的日用手写体,草率化痕迹明显。而两汉的碑版隶书,特别是东汉,已经是隶书发展的高峰和成熟时期,博大、雄强、质朴、厚重表现出来的重要特征。隶书创作的溯本求源,深入传统还是应当以汉隶碑版隶书为宗。清代郑簠学明人宋钰隶书,学了二十年,得出 “日就支离,去古渐远”的结论,后来北上访碑, “遍摹汉、唐碑碣”,意识到之前在学习隶书上存在的问题,然后直接取法汉碑。后又经金农、伊秉绶、邓石如、何绍基等书家努力,隶书至清代始中兴。清隶将汉代隶书古朴风格与自然风化的残缺之美巧妙地结合起来,在浓厚的金石文化的熏陶下,具有了古朴浑厚、气势雄壮之美。隶书的源和流显而易见。古人言:“取法呼上,仅得其中,取法呼中,仅得其下。”用以指导隶书创作,则要求我们在汉代碑版隶书上下功夫。清人的经验已经证明隶法宗汉的正确性,舍弃汉代碑版隶书,恰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因此当代隶书创作最终还是要回到汉代碑版隶书中寻找营养,摒弃经典焦虑心理,正视汉碑的平正气息,深入挖掘汉隶的价值。
党和政府一直以来都非常重视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不断加大了对中华诗词、书法绘画等纪录片、出版物的扶持。大量新出土的简牍、瓦当等文献资料得到出版与传播,新出土的资料赋予了当代书家历史机遇。这些新资料,数量多、范围广,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隶变的过程。特别是汉简的发现,让人们看到了汉代隶书的墨迹,从简牍上的运笔、用墨,看到了汉代隶书的真实写法,为弥补碑版隶书的书写性提供了很好的参考。另外,这些新出土的简牍,质朴性是其最大的特征之一,不像当代有些隶书书家在创作的时候一味、过分地夸张变形,通过美术化、装饰化的倾向来达到满意的展厅视觉效果。仔细品读这些简牍墨迹,会发现与当代隶书创作功利性不同点,更多的是体现为书写着的内心平淡,不是为了创作而创作,是一种无功利的心境。这种艺术的非功利性,对于当代隶书书家创作是有着极大的启发意义的。但事实上,当代中国书法创作的现状在这方面却不容乐观,功利思想造成当今书坛的浮躁心态已经将书法家陷入尴尬的境地。所以笔者主张,在主取碑版汉隶的同时,可以旁涉新出土的汉简、牍片等资料,学习简牍自然、活泼、生动的一面,也要思考其单纯、率真、纯正的艺术特点及其所折射的书写心理状态。另外,为了弥补作品意境与书写内容统一问题,隶书书家还应广涉诸艺,总结前人成功经验,除对书法本体进行精研博取之处,也可以涉其它相关艺术来滋养。
在当代隶书创作中,受功利化思想影响,不少书家找捷径,以在书赛中尽快获奖、入展为首要目标,缺乏金石学素养,不仅隶书基本功不扎实,对隶书法帖只进行简单重复练习,创作则依靠工具书集字,对外在的视觉效果过分强调,更有甚者,错字漏字连篇。为此需要:一是积淀学养。要全面了解隶书,就要深入了解和感悟汉代中和的审美观、雄健的文化气质,全面学习中国书法史,学习文字学、诗词创作、美学等知识,涵养内涵。纵观古人都是极为注重积淀学养的,何绍基从24岁开始搜集金石碑刻,除了书法家的身份,也是颇负盛名的金石学家。赵之谦对金石之学笃好至深, “与胡澍、沈树镛、魏均普四人聚京师,四人皆痴嗜金石,奇赏疑析,晨夕无间”。一个书家是否具备丰厚的学识,决定了其对书法艺术发展规律的深层次洞察能力和创造性思维能力。二是加强隶书理论研究。当前许多隶书书家对汉碑精神的领悟依然不够,忽视对汉碑背后的时代背景、审美情怀等因素的挖掘,也忽视对当代隶书创作思潮、审美趋势、风格流变等方面的研究,提高隶书创作理论高度迫在眉睫,改变理论落后于创作的状态,同时也要锤炼技法,兼修书法 “内外功”。三是要合理淡化功利。正如习近平总书记 《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的,文艺工作者要志存高远,就要有 “望尽天涯路”的追求,耐得住 “昨夜西风凋碧树”的清冷和 “独上高楼”的寂寞。[11]
总的来说,改革开放以来30多年的隶书发展实践告诉我们,任何一部艺术史都是发展与革新的历史。从全国第一届国展到今天已经进行到了第十一届国展,通过第一届和第十一届国展作品集隶书作品的比较,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隶书在不断创新与发展。我们在看到当代隶书创作取得成就的同时,也应正视其发展过程中遇到的种种困境。在求新、求变、表现情感与张扬个性的书家主体意识之下,我们还要溯源传统,以现代观念和技巧重新熔铸传统。一方面要保持汉代碑版书法古雅的格调与雄浑的气质,把握住隶书的本质性美感;另一方面也应旁涉清隶和其他新出土资料,不断提高自身修养,淡化名利的诱惑,以多元、多极的可能性探索当代隶书的出路,才能推动当代隶书创作的前行。
[1]刘於清.论展厅文化背景下当代书法的人文建构 [J].书法赏评,2013(1):23-26.
[2]张继.从十一届国展看隶书创作 [J].中国书法,2015(9):35-37.
[3][5]蒋采.论当代隶书创作的得与失 [D].中国美术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6:21.
[4]孙连忠.当代隶书创作的时代特征和发展前景 [J].中国书法,2016(4):183-185.
[6]陈振濂.书法美学 [M].西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177.
[7]谷重.隶书创作现状及其现代性问题分析 [J].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2015(6):102-105.
[8]舒鸣.当代隶书发展的三组 “内在矛盾” [J].艺术中国,2016(12):137-142.
[9]刘云鹏.汉碑隶书在当代冷落的原因分析-兼论当前隶书的创作现状 [N].美术报,2007-05-26(40).
[10]俞栋,王晓暾.当代隶书创作理路 [J].中国书法,2017(3):176-181.
[11]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 [EBOL]新华网,2014-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