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 辞
老杜秦州赴同谷诗《铁堂峡》一首,中有奇句:“壁色立积铁。”五字皆入声,黑密厚重,让我油然想起黄宾虹。入声字个个黑到发亮,就像晚年黄宾虹以宿墨而积墨铸成山体,有雕塑般的体量与质感。杨伦称这五个字为“险句”。因为太险了,所以仇兆鳌说“读不顺口”,“积铁”当作“精铁”为是。黄宾虹晚年的画好多人还是不喜欢。大诗人,大画家,都不按常理出牌。
书、画同源,而诗也与书、画相通。张邦基《墨庄漫录》云:“海岳以书学博士召对。上问本朝以书名世者凡数人,海岳各以其人对曰:‘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上复问卿书如何,对曰:‘臣书刷字。’”我读宋词四大家,每每想起米芾的这番召对。苏辛周姜,一似苏黄米蔡:东坡词信手涂抹,似米芾刷字。稼轩词长枪大戟,似黄庭坚描字。清真词洇染,似苏轼画字。白石词精炼,似蔡襄勒字。
诗书画三绝,正如文史哲一家,都是中国文艺的特色,西方人不大懂。寒碧先生主编的《诗书画》杂志,从第一期起,我就认真的读,细心的收。秩秩而积,一晃五年二十馀期,真是令人尊敬的功业。寒碧先生让我写一段寄语,我竟无自己的话可说,心中想到的还是鲁迅《科学史教篇》里的一段话,为求易懂,我将人名换成通用译名。虽然是一百一十年前说的,却一点都不过时:
“顾犹有不可忽者,为当防社会入于偏,日趋而之一极,精神渐失,则破灭亦随之。盖使举世惟知识之崇,人生必大归于枯寂,如是既久,则美上之感情漓,明敏之思想失,所谓科学,亦同趣于无有矣。故人群所当希冀要求者,不惟牛顿已也,亦希诗人如莎士比亚;不惟波义耳,亦希画师如拉斐尔;既有康德,亦必有乐人如贝多芬;既有达尔文,亦必有文人如卡莱尔。凡此者,皆所以致人性于全,不使之偏倚,因以见今日之文明者也。”
江弱水,2017 年端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