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玉权
近现代工业遗产的民族性探讨
佟玉权
(大连海事大学 经济与管理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6)
工业遗产是世界性文化与民族性文化的统一体。从文化的民族性来考量,由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所构成的近现代中国工业遗产具有丰富的蕴含和独特的价值。在全球化时代,从维护国家文化安全和促进世界文化多元化发展的角度,强化对工业遗产的民族性认知更具有现实意义。近现代中国工业遗产的保护关键在于以物质性工业遗产为载体,科学诠释其所蕴含的工业制度文化,深入挖掘并有效传承工业遗产的精神文化意义。
工业文化;工业遗产;民族性;文化蕴含
近些年,工业遗产保护工作越来越得到各级政府、专家学者和社会各界的关注,但总体上看,无论其理论研究还是社会实践仍处于对欧美等西方国家理念及做法的引入和消化阶段,未摆脱“拿来主义”及“模式化”的困扰。诚然,200多年来由西方发达国家主导的工业文明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对世界各国以及人类生活的影响,远远超过农业社会几千年的总和。近现代工业遗产客观地反映了人类社会演化的这一重要过程,是社会历史发展不可或缺的物证。[1-2]作为一种世界性文化,工业遗产在历史、科学技术、社会文化、艺术审美和经济再利用等方面具有“突出的普遍价值”和不可替代性。[3-4]然而,从广义上讲,任何文化都是世界性文化与民族性文化的统一体。[5]从历史渊源上考察,100多年来的中国近现代工业社会发展进程既不是古代传统工业文化的自然延续,又不是西方工业文化的简单移植,有着极为复杂的发生过程。今天的中国工业遗产承载着这一独特的历史,其中所潜藏的民族文化价值实为中国工业遗产的精华所在,需要倍加珍惜和认真研究。
近些年,在整个文化遗产保护领域,基于各种利益相关者的文化遗产多属性价值研究得到国际社会的高度关注。[6-7]强化各国、各民族文化的地方身份性,[8-9]以及对各自文化遗产的话语权阐释逐步成为有识之士的一种共识。[10]在全球化时代,从维护国家文化安全和促进世界文化多元化发展的角度,强化对工业文化及其遗产民族性的认知更具有现实意义。
文化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将文化结构分为三部分,提出了著名的“文化三因子”学说。该学说将文化划分为物质、社会组织、精神生活三个方面,即文化是由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三个层次所构成的统一体。所谓近现代中国工业遗产的民族性,即指近代以来在探索民族复兴的工业化、近代化进程中所形成的,与西方所不同的具有中国特色的工业文化遗存。从文化的层次结构上看,工业遗产的民族性在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方面都有程度不同的表达。
从物质文化或有形文化层面去审视,无论是工业建筑物(构筑物)及设施遗产,还是工业的空间格局与风貌,近现代工业遗产既在纵向上(时间轴)有别于农业社会时期以家庭及工场手工业为代表的古代工业遗存,又受地域环境制约及文化传承的影响,在横向上(空间轴)深深打上各国各地区民族文化、地域文化的烙印。比如,20世纪五六十年代国内流行的工厂单位大院,作为尺度较大的工业文化空间,不仅具有方便工业生产与工人生活的功能性,体现出源自于西方的大工业时代实用、高效及其标准化的规划设计理念,同时又以有墙围合所形成的相对内敛性、前店后厂与轴线的空间安排,以及单位内的自给自足和明确的单位共同体认同等反映出中国工业遗产所特有的民族文化蕴含。在一定意义上,工厂单位大院这种物质文化空间是由中国传统家庭模式转换而来,是与中国所特有的社会主义原则和集体主义秩序相适应的,承载着丰富的制度元素和民族精神意趣。再如,从工业建筑遗产的民族特色看,中国岭南地区的工业建筑不仅考虑了工业生产本身的需要,受特定地域环境制约和文化传承影响,还突出考虑了通风、遮阳、隔热的要求,特别是外廊式建筑和骑楼形式的设计,自觉或不自觉地植入了中华民族的地域传统建筑元素。[11]
因此,在文化景观格局与风貌、建筑形式与装饰,甚至在工业设施设备与产品等各物质层面深入挖掘能够体现民族性、地域性的文化元素,并加以科学展示与传承成为当前国内工业遗产保护再利用工作的重要任务。
制度因素在工业化进程中的独特地位与作用已被多数制度经济学家所认可。从国家和民族层面去考量,工业文化遗产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形态,记载着一个国家或民族对工业化发展道路的选择,是工业时代国家经济制度环境及发展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例如,作为“共和国长子”和“新中国工业的摇篮”,东北老工业基地的工业遗产主要是在改革开放以前30年,特别是“一五”时期国家实行单一公有制和计划经济的制度背景下,在国家优先发展重工业的赶超战略下形成的。在这期间,从经济体制、法律规定、产业制度到“单位大院”的生产管理和生活安排,形成了一系列有组织的规范体系。这些独特的制度文化集中反映了建国初始国家及民族工业化发展的价值取向,有经验也有教训,但它们无疑都是工业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
再看中国近代化早期的情况,19世纪七八十年代国内创办的“官督商办”型近代企业,其生产组织形式等制度性安排与当时国内顽固的封建势力,以及帝国主义的排挤和打压等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历史发展条件密切相关。[12]如果仅仅从那时的“枪耳、炮耳、船耳、机器耳”等“器物”层面去考察,这些近代工业遗产同欧美等西方早期的工业文化没有了什么本质区别。费孝通先生在对“苏南模式”的研究中就曾认为“从西方工业革命发展的历史经验看,苏南的乡镇工业是不伦不类、难以理解的东西,而从中国农村的家庭经济结构上看去,乡镇工业却是顺乎自然的事情……”[13]一定意义上,今天传统工业文化的式微,老工业区工业遗产的形成,同样也是单位制度的变迁、单位共同体的解体等特定制度环境下的产物。
因此,不对工业遗产进行制度性诠释就很难理解工业遗产丰富的文化内涵,更不能将看似离散的工业遗产项目关联起来,工业遗产的完整性保护就无从谈起。将代表工业化发展进程中典型工业制度的相关工业遗产串联起来,探讨制度因素对工业产业布局、产品内容、工人生活及精神文化等方面的复杂影响。在这一框架下探讨工业遗产的保护价值,确立相关保护名录,对中国工业遗产的保护具有特殊意义。
工业遗产的民族性不仅体现在物质文化和制度文化上,更有着深刻的精神文化意蕴。清末到民国时期民族资本家实业家艰难开创的各类民族工业、抗日战争时期悲壮西迁的大型工业项目、建国后国民经济恢复及“一五”时期举全国之力实现的快速工业化,等等,各历史阶段的工业遗产都从不同侧面反映了中华民族在工业化进程中所特有的文化气质和精神面貌。特别是那些在工业建筑、设施设备、产品、品牌、商标、文件档案、人物传记等有形、无形载体中所体现出来的爱国主义、集体主义、艰苦奋斗以及民族自立自强、创业创新等精神文化更是弥足珍贵。面对内忧外患、积贫积弱的“社会总危机”,张謇的“实业救国”主张与艰难的实践探索;抗日战争时期,卢作孚的民生船舶公司顶着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不分昼夜连续40天紧急抢运抗战设备和工业设施,以其巨大的自我牺牲上演一幕“中国版的敦刻尔克”;建国后铁人王进喜“宁肯少活20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的豪情壮志和“铁人精神”;改革开放以来在“中国制造”中留下众多的史无前例或新中国第一,等等,由此所体现出的创业创新精神等,都已成为中华民族特有的精神动力被社会广泛认同。
一定意义上,支撑中国近现代工业化发展的精神力量是普遍的民族主义热情。像湖北黄石华新水泥厂,之所以今天能够成为第七批全国重点保护文物,不仅因其完整再现了近60年我国“湿法”水泥生产工艺水平与工业企业及工人生活的整体面貌,更是中国这一农业文明古国在遭到西方工业文明冲击后,自立、自强民族工业精神的集中体现。中国工业遗产的这些独特的精神文化作为当今思想教育的重要素材,需要深入挖掘。2015年成功申遗的日本“明治工业革命遗址”,其价值的核心要件在于它的“非西方性”,在于其工业遗产所体现出的亚洲工业化进程的独特性和日本民族创新精神。
总之,从文化的民族性视角来看,工业遗产的涵盖范畴极为广泛,文化意蕴也十分丰富。工业遗产民族性蕴含的主要内容与相关事例见表1。
表1 近现代工业遗产民族性蕴含的主要内容
近代工业革命后,世界性文化或全球性文化呈加速发展态势。早期工业化国家的殖民扩张及对外投资、商品贸易及人员往来,使各国、各地区的工业文化都不同程度地打上了西方工业文明的烙印,无论是工业建筑、工业技术与工艺、产品,还是工业景观文化都带有明显的趋同性。尽管如此,工业发展也会不同程度地受到地域环境的限制,工业文化也都是各国各地区、各民族在工业发展进程中,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相互作用、相互交织、相互冲突斗争和传承发展的结果。
在西方工业文明形成的早期,有着从中世纪宗教神学统治到启蒙运动以来的以人为本,以及由理性主义、科学主义和资本主义等价值观念与组织制度构成的历史背景。也可以说,西方的工业文明是以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为支撑的,而这种精神文化又是理性主义在欧洲长期发展的结果。不认识这些历史发生的时空条件,就很难理解肇始于西方的工业文化及其工业遗产。同样,如果不能在中国国情、文化传统与西方工业文化结合特点上进行深入探究,就无法理解中国工业文化的独特性和正确认知今天的中国工业遗产。民族性生成于特定的社会环境与文化传统,如上文所述,无论是在物质层面,还是在制度层面,亦或精神层面,工业遗产都蕴含着丰富的民族文化蕴含。民族性作为工业遗产的固有属性,理应成为认知近现代中国工业遗产的深刻内涵,以及确立其保护价值的关键线索。
民族性不仅是工业文化及其遗产的固有属性,对工业遗产民族性的深入探究同样符合世界文化遗产保护运动的发展潮流。
自1972年《保护世界文化与自然遗产公约》通过以来,文化遗产的内涵被不断丰富,涵盖范畴在不断拓展。例如,“文化景观”作为1992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设立的世界文化遗产新类别,不仅具有“突出的普遍价值”,还以多样化的方式体现了“人与自然环境的互动”,具有鲜明的地域性。1994年通过的《奈良原真性文件》更是明确了文化遗产的价值必须在所属的文化背景中加以考察,而不是采取固定的评价标准,这一要求在2005年版的《实施保护世界文化与自然遗产公约操作指南》中得到进一步强化。近些年,国际工业遗产保护委员会(TICCIH)主导下的工业遗产研究也出现新的动向。该委员会2012 年11月通过的《台北宣言》特别强调了亚洲地区工业发展进程的独特性,指出工业遗产与当地人、与当地自然资源与环境的密切相关性,把工业遗产看作是“人与土地”互动的结果。
深刻解读工业遗产的民族性对促进当下我国工业遗产保护事业的可持续发展有着重大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
工业遗产作为一种文化遗产类型,由能够反映工业文化发展特征的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所构成,具有历史、科学技术、社会文化、艺术审美和经济再利用等多样化的价值属性。工业遗产不仅涵盖范围与价值极其广泛,同样应该有着多样化的保护再利用形式。然而,在快速发展的城市化和经济利益驱使下,老工业企业及其传统工业社区搬迁、土地置换,通过传统工业建筑(工业遗址)的商业再开发获取经济利益,是目前国内工业旧区改造和工业遗产再利用的主要模式。近几年,国内有限的工业遗产项目,以源自西方的工业建筑及设施,包括所关联的技术、工艺等物质层面的工业遗存为核心,很少触及工业遗产的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没有深刻解读出工业遗产所蕴含的中国元素,罔顾工业遗产的民族性及其突出的历史文化意义。在工业遗产认知方面的狭隘性和社会实践上的功利性已严重影响中国工业遗产保护事业的可持续发展。
工业遗产保护重在以物质层面的工业遗产为载体,以工业制度文化的科学诠释为渠道,深入挖掘及传承工业遗产的精神文化价值,促进工业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在保护实践中设法通过有形展示、解说系统设计、社会参与共享等手段,以及组织工业遗产专题旅游和开展多样化的文化传承活动,将工业遗产物质文化的有形展示、制度文化的科学诠释和精神文化的挖掘与弘扬有机整合起来。
工业文化及其遗产是世界的,也是民族的。正因为是民族的,它才更具有世界意义。习近平总书记在十二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闭幕大会上指出:“经过几千年的沧桑岁月,把我国56个民族、13亿多人紧紧凝聚在一起的,……是我们共同培育的民族精神”。工业遗产的民族性及其所蕴含的丰富的精神文化是近现代工业化进程中前人留给我们的一份最为宝贵的文化财富,是中国工业遗产中的精华。“国民之魂,文以化之;民族之神,文以铸之”。对工业遗产的认识必须上升到国家及民族高度和精神层面,纠正保护再利用中的“空壳化”、“模式化”、“时尚化”偏向。中国的经济发展已经进入新常态,走新型工业化道路,加快转型升级步伐和推动由制造业大国向制造业强国转变,需要从中国独特的工业化进程中汲取文化营养和民族精神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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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贺常颖)
A Discussion on the Nationality of Industrial Heritage in Modern Times
TONG Yuquan
(Economics and Management College, Dalian Maritime University, Dalian, Liaoning, 116026, China)
Theindustrial culture and its heritage are the unity of the world culture and the national culture. From the cultural nationality perspective, the Chinese industrial heritage, which is composed of the material culture, system culture and spiritual culture, is of rich cultural implication and unique value. In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 the emphasis on the nationality of the industrial culture and its heritage that is more practical significan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afeguarding national cultural security and promoting the development of the world cultural diversity. In order to carry forward the national spirit value of Chinese industrial heritage, it is necessary to look the tangible industrial heritage as the carrier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institutional culture as the channel. on this basis, the meaning of national spirit of industrial heritage is excavated deeply. Meanwhile, the industrial culture spirit is passed by society.
industrial culture; industrial heritage; nationality; cultural implication;
2017-10-25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14YJAZH073)
佟玉权(1962-),男,辽宁辽阳人,教授,主要从事文化遗产保护与城乡规划研究。
K 901.6
A
10.3969/j. issn. 2096-059X.2017.06.005
2096-059X(2017)06–002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