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讲人:周祥林
◇ 时 间:10月17日15:30—17:30
◇ 地 点:《中国书画》美术馆
收到军伟兄的信息时,我正在河北采风,虽不及细细思量,但心中的确很犹豫,因为《中国书画》多年来一直对我都很关心,我理应回报,但公益大讲堂是一个集学术、品质、人文于一体的讲堂,我来讲能不能担当?但当前关于书法的种种现象,又每每发人情思。想到《诗》曰:“暳彼小星,三五在东。”小星是不是也会发些光亮呢?终于,去了犹豫,就当是为大讲堂抛砖吧。
这中间自然包含了我近些年对书法的一些认识和思索,一孔之见,舛误之处请大家教正。
古人说:“书之妙道,神釆为上,形质次之。”窃以为,神釆为上,形质也不能次之,当代书法的根本问题就是形质皆不佳,直接导致了没有神采,气质暗淡。
那么,什么是形质呢?什么又是气质呢?孙过庭说:“质以代兴,妍因俗异。”形质容易用语言表达,往小处说是点画、是形态,往大处说则是一个总体的时代风格。气质呢,则往往凭直接的感觉和感受,可以从一件作品去感受一个时代,也可以从一个时代去感觉一件作品。今天,我们不妨顺着历史的足迹来感受感受高雅、静寂、神秘的书法气质。
刚才康社长说了,真善美是我们人类永远追求的目标,我们读的《诗经》,孔子说:“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无邪就是真善美最核心的东西,学艺术本质上就是追求真善美。
《韶》《武》都是西周时期音乐,《韶》产生的背景是对尧舜禅让制度的赞美,《武》描述的则是周武王伐商,所以《论语》里孔子谓《韶》尽善尽美,《武》尽美而不尽善,尽管如此,人们仍认为《韶》和《武》与西周初期蓬勃、壮阔的时代相契合,这种宏大、雄霸的贵族气质,正是早期金文产生的土壤,也是早期金文的特点。
第二个是《诗经》。有人说是孔子从之前的几千首诗里删定了305首,也有人说孔子删定时本就这么多,后来秦始皇焚书坑儒,都给烧掉了。秦朝时间很短,灭亡以后,很多人还会背《诗经》,所以它也就流传了下来,当时流传的齐、鲁、韩三家,故又称三家诗。后来汉代毛苌、毛亨兄弟给每一首都作了小序,我们现在读的毛氏的《诗经》,前面都有这个小序,但是毛氏兄弟讲的可能更靠近政治、道德,未必合乎《诗经》的本意。这些诗虽是孔子删定,但他们产生的时代却远远早于孔子,在西周,甚至更早。
学习篆书,还是看这一时期的东西更有用,尤其是西周早期的,国家刚刚建立,充满了阳刚之气,充满了力量。我选的几张图是西周早期的,有些比较肥厚的笔画有人说是铸的时候技术问题造成的,其实应该不是,可能还是刻意追求一种美,一种对庄严整饬的追求。西周金文产生在《诗经》文化和韶乐文化的背景下。学习书法,甲骨文可以不学,但是金文必须学,你要想让你的作品中有一种高贵高雅神秘的气质,必须学这种金文—你们看,东周的字就比较萎缩,气质上就不行了。
和氏璧这个故事大家都知道,高雅、净洁是玉的特点。我们看这个字,《峄山碑》,有人称它为玉箸篆。
著名的文学家顾随先生用“珠圆玉润”形容中国的文化,他说这个词最贴切,我以为这个词更适合秦小篆。为什么李斯要选这么一种字作为秦国的文字呢?这里面其实反映了李斯、秦始皇的审美眼光,实际上这些字基本也是一种贵族精神的延续,本质上,李斯之篆反应了贵族的审美。
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前,有一种文字曰诅楚文,风格中正雅洁,不似其他六国文字杂而不净。现在刻帖里面还能找到,应该说,秦小篆正是在这种字的基础上,经过李斯等高级文人精心修改而成的,而非李斯凭空创制。
这八个字是对“赋”的赞美。赋、比、兴本是古代中国诗文写作的三种方法,《诗经》中这三种手法都有。赋因为开笔即陈,铺放直写,汉代人非常喜欢,写了很多著名的赋文,遂而成了一种文体。后人有句云“唐诗晋字汉文章”,这个“汉文章”,赋虽不是全部,但数量也绝不会少。我这里则借此讲讲孔庙三碑。
“孔庙三碑”是指《礼器碑》《乙瑛碑》和《史晨碑》,它们的创作年代都在东汉。历史现象有时很奇怪:西周金文最好,到了东周就不行了;而汉代的隶书恰恰相反,所有的代表作基本上集中在东汉。这似乎又正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汉高祖刘邦本身的文化不高,建国之初对贵族生活的要求还远远不够,但是到了后来,他的后代们就完全是以贵族方式来生活了,这种生活会自然影响到他们喜欢的文学艺术,孔庙三碑应是一个典型。
仔细研究,此三碑与大家熟悉的《石门颂》《西狭颂》《郙阁颂》一类的作品,在笔法上和风格上都颇为迥异,因为这些碑的书写人都是当时中央集团的高级文人(东汉末年蔡邕书写的《熹平石经》可以应证)。而像《石门颂》《西狭颂》,则可能是地方上的一些文人来写的,这个差别大家千万不要小看。我们现在看到的《龙门二十品》,或者北朝的诸多刻石,应该说就是由《石门颂》《郙阁颂》那条线流传下来的。而另一条线,则在永嘉以后流到了南方,流入南方的最终形成了新的文人书法的笔法体系,这个体系恰恰就是孔庙三碑等一脉隶书笔法的丰富和完善。古人所说“右军内擫,直入中郎,大令外拓,妙接丞相”,正此谓也。南北笔法因此开始分野。当然汉代还有章草,还有汉简。
现在强调工匠精神,我认为对一般的东西可以,对于书法,绝对不行,要存其精神,而去其工匠。
魏晋南北朝是我们中国书法史上最神奇的一个时代,我认为魏晋南朝的书法堪称把高雅、静寂、神秘做到了极致。
这张图,上面有卫氏、王氏、谢氏、郗氏、庾氏这些大家族的主要人物,这里面,有王羲之的岳父、妻子、儿子。这种门阀制度会造成一个现象,就是大家之间都比较较劲。历史上有一个故事,是关于王羲之和庾翼的。
“羲之书初不胜庾翼、郗愔,及其暮年方妙。尝以章草答庾亮,而翼深叹伏,因与羲之书云:吾昔有伯英章草十纸,过江颠狈,遂乃亡失,常叹妙迹永绝。忽见足下答家兄书,焕若神明,顿还旧观。”这里,庾翼显然是在赞扬王羲之,但是在此之前,他却不是这么说的,史载:“庾翼在荆州与都下书云:小儿辈贱家鸡,爱野雉,皆进逸少书,须吾还,当比之。”不难看出,他们之间一直在较劲,贵族之间这种暗暗的较劲,推动了书法的高雅化和静寂化,这种较劲对艺术的发展非常有好处。不像我们现在很多较劲都是比较低级的较劲。
这件作品,锺繇的《宣示表》大家应该都知道。有人考证是王羲之临摹的。
大家还要明白一个问题:小字跟小楷不是一回事。这件,《兰亭序》,大家比较熟悉,但可能不是王羲之写的。《兰亭》的“定武本”缩小以后,跟王羲之的小字《黄庭经》非常像,(底本)可能是王羲之的。
我们现在有一种观念:古代的书法是实用的,现在不实用了,是纯艺术。但是,大家刚才看到的魏晋那些名门的尺牍,并不都是实用的。中国书法古代的实用有没有呢?有一些,但它本质上不是以实用为主,比如说抄经体的书法,经体书法的艺术性显然入不了上流,根本就是缺少高雅的气质。
北风南渐,前两天正好我到了正定,看了《龙藏寺碑》,是很典型的隋朝人写的字,但是你看褚遂良、欧阳询他们的字,和《龙藏寺碑》很像。初唐的楷书虽然是魏晋的延续,比如虞世南是学智永的,但是《龙藏寺碑》的痕迹也显而易见。《龙门二十品》则跟这些字没有任何关系,是《石门颂》《西狭颂》这种字延续的结果。清朝人把它捧得那么高,是因为清朝人眼光不高,而我们在近一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书法没有根本性的突破,就是因为我们受清朝人的影响太大。
颜真卿的作品。基本上只能写碑用—你很少看到写一封信用这样的字体,这是否算是实用?如果是,但气质神采何处去寻呢?我题目里面说了,形不逮神。《祭侄文稿》一直是“天下第二行书”,如果跟东晋的尺牍比,那就差得太远了。因为它大多停留在表面上,它所表现的东西你都能看得见,这个离高雅就远了,离那种寂静的境界就远了。当你什么都能看得见,自然就远了。过去我们说月亮特别美好,有桂树、有玉兔,现在科学家说里面全是沙子和石头,你面对月亮,感觉就不一样了。张旭、怀素也是。苏东坡写过一首诗,专门说张旭、怀素。
但苏东坡也很奇怪,他楷书学的好像是颜真卿,我估计可能跟他的时代有关系,因为他师承欧阳修。欧阳修、蔡襄他们都写颜字,但苏东坡的行书写的完全是王羲之,他是用大王的方法。黄山谷的草书完全靠“摆”,从书法的精神境界上讲,它像写诗,诗有时候斟词酌句,还可以抠出境界高的,但是字这么抠,就难脱做作。我认为,唐代中期再往后基本上到了宋代都是这样,以外形为主,内在的精神都抓不住,米芾也是一样。
所以,米芾说的“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辄徒成下品”,可能他是说黄山谷,黄山谷跟他是同一个时代,又写那样的草书,米芾怎么看得上?但是他自己也做作摆弄。蔡襄有一点晋的味道,所以古人评蔡襄得晋法,但是他笔下魏晋萧散的东西又没有了。唐宋名家的水准,后人当然无法比拟,我这样说更不是贬低他们,而是说书法的气质在发生变化,虽然这个变化是式微的,他们的气质神采后人还远远不及。
最后是元明清。我个人对元明清的评价不高,当然,前面已经说过,他们中许多人的水准我们肯定达不到,但在审美及精神境界上,我们应该有要求。我们看元明清的书法,尤其是明代和清代,比唐宋人更外化,你看王铎那个字那么摇摆。二十几岁我们写字的时候特别喜欢王铎,近乎疯狂,就觉得王铎写得好,现在再看觉得可笑,为什么呢?你仔细学习,发现他的笔画里面没有什么东西。把他临的王羲之《兰亭序》跟人家褚遂良临的放在一起一看,简直就是没法看—明清人把书法更加外化更加外化了。书法跟绘画还不完全一样,你外化了以后,肯定就是格调就降低。
另外,清朝人的金石化。“书有金石气,室存蕙兰香。”其实你去想一想,古人在写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金石气,他怎么会想到这种金石气呢?清代考据学家考证过程中,可能偶然会看到一两块这样的碑,很好看,但是你追求这样写的话,一定是把内在的东西丢掉了。东施效颦就是最典型的一个例子。金石气害了多少有才华的人,一直到现在都在害。从郑谷口开始有访碑,清人开始对汉碑有一些更多的接触,之前明朝人写隶书都是从刻帖上来,从《阁帖》上来,你看王铎的隶书,他基本上是从刻帖上来,他不是从碑刻上来的。清代人发现了很多好的碑,因为之前对帖学没有很深入的认识和理解,本身就比较肤浅,再加上后来所谓的“考碑”,出现了很多碑以后,也不知取舍,很多考据学家把眼光放在了这个文字内容的考据上,对它的艺术性越来越认识不够。所以清代的隶书我认为虽然写的人很多,但是成就不高,也不值得我们去学习—看一看就行了。他们写的隶书和汉碑没法比,包括跟宋人的,也没法比。他们写的篆书跟宋朝梦英、跟元代吾丘衍也没法比,唐代李阳冰就更没法比了。
书法,从她诞生的那一刻,就和高雅紧紧相连,而无法与低俗庸俗通消息。尽管赵壹说草书“非圣人之业 ”(《非草书》),但他也仍然说梁孔达、姜孟颖是当世彦哲,当世彦哲当然不会是俗士。至于王献之见羊欣书衫帛,米元章遇奇石行揖拜,就更是与俗者无关了。
徐渭说:“高书不入俗人眼,入俗眼者必非高书。”
金文的高贵,秦篆的高洁,孔庙三碑的高古,锺繇、张芝的高迈,西晋东晋卫、庾、郗、谢、王诸氏的高蹈高逸……
莫说一般的似是而非者,即便有所经营之人,恐怕也未必识得其妙。
与书法相辅相伴的还有静寂,书法离不开静寂,离开了静寂的书法,很难不流于俗境。
书法的静寂大略有二。一是书法自身的传承决定,所谓静水源源、静极禅来;二是由书法的社会性决定,无论是古代还是今天,书法都属于小众而不是大众,即便是魏晋唐宋可以以书法名世的时代,书法也不可能在社会大众中普及。
静水源深,使书法不仅有时代这个“表面”,更可以透过表面看到、感受到存乎其中的内美,静寂禅来则是超越内美和表面的一种升华,这一切都不可能在喧嚣、热闹的场面中获得。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书法本质上是为己的艺术,为己加上技法、学养和精神境界,高雅静寂自然来也。
注:主讲人为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该文为讲座录音整理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