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穆棣
故宫本后绫方有“应麐(‘麟’之异体字)”朱文、略呈长方之印一(图1),其印主即文学家、目录学家、藏书家兼鉴赏家胡应麟。
胡应麟(1551—1602),字元瑞,一字明瑞,号少室山人,更号石羊生,兰溪人。幼能诗,举万历四年(1576)乡荐,久不第。筑室山中,购书四万二千余卷。记诵淹博,著作等身。从王世贞、汪道昆等前辈游。尝携诗谒王世贞,世贞激赏之,置诸“末五子”之列。与李攀龙、沈思孝、汤显祖、屠隆、詹景凤、张复、杨明时、吴廷,以及汪道昆子辈无择、无竞昆仲等友善。《四库提要》论其学,以为“嘉、隆之季,学者惟以模仿剽窃为事,应麟独能根抵群籍,发为文章,实一时之翘楚矣”。著作有《少室山房类稿》《少室山房集》等千余卷。小传附《明史》王世贞后〔1〕。
图1 故宫本《祭侄文稿》后绫方“应麐”朱文印
胡应麟博览群籍,殚闻洽识,为明代著名的学者、目录学家、藏书家。其于书法、鉴赏,虽非当行,而颇具藻识。其父胡僖,嘉靖三十八年(1559)进士,授礼部主事,晚以忤张居正旨,左迁云南,累官至云南参政。应麟以故自少时起即得以频繁往返京师,结交既广,例皆名流,以耳闻目濡久之,而所觏既极宏富,故识见自高也。
兹以《少室山房集》所载亲见之法书名画而略迹其事。如卷二十八,有晋王珣《伯远帖》,唐颜真卿《祭侄文》,五代王筌《柳塘禽鸟图》,宋赵千里《真逸图》、李龙眠《二十七祖图》、米芾《误恩帖》、李唐《雪山游骑图》,有元黄公望《西泠烟霭图》、赵孟頫《临宋搨兰亭》《野岸呼舟图》等;卷一百七有(传)钟繇《荐季直表》、晋大令《送梨帖》、唐褚遂良《哀册》,有宋《萧翼赚兰亭图》、苏长公帖、米芾《自荐启》,以及元杨廉夫墨迹等;卷一百九有五代周昉《育婴图》,宋米芾《拜石图》、李伯时《西园雅集图》、赵千里《后赤壁赋》、阎次平《江潮图》,元赵孟頫《春江晚棹图》、王叔明《松溪书屋图》,同时代前辈名家如沈周、唐寅、文徵明、陈淳等佳构不一而足,恕不悉记。卷四十五更有自述于少傅赵公处获揽“宋元及近时名画”“纵观移日,如行山阴道,应接不暇。纪以排律百六十言”。诸如此类,恕不缕述。倘与同时期孙月峰辈相较,其识见则大有过之而无不及,绝非处其下风者。或为文名暨藏书家名所掩,时人未尝措意乎?《四库》评月峰“所论则时有精理”“赏鉴家所当取证者矣”,若移用于元瑞,可谓恰到好处。其于故宫本《祭侄文》之考校,确乎成为不可多得且无可替代的重要史料。
“应麐”印何以断为胡应麟物,而排斥他人(当时以“应麟”为名者亦有三数人)之可能,乃是对其《少室山房集》细校慎考、钩匿搜遗、以实据为凭而后裁定。
1. 胡应麟著录之《祭侄文》。
应麟尝费累日之功,潜研推挹故宫本《祭侄文》。其《少室山房集》先后两次载录此帖,而以后者尤为观察入微,详赡特甚。
(1)卷二十八《颜鲁公〈祭侄草〉》歌一条,略云〔2〕:“……相传一草历元宋,太空磊落垂星辰。二陈跋语差可玩,文家待诏弥津津。鲜于困学传累世,即今妙迹来江。凌晨揽诵竖毛发,斋头什袭藏家珍。君臣大义贯日月,矧兹八法尤通神。作歌郑重寄仰止,墨林万古扬清芬。”
(2)卷一百八跋颜鲁公《祭侄帖》分录为二则〔3〕。第一则云:“……又,《停云馆》刻,余始阅之,大诧。以鲁公此笔不似从人间来者。及真迹纵观,乃知墨本相去尚悬隔三十里,非神化所至而何?第稍有可疑者,二陈(案,指聂豹本《祭侄文》,其后有元明陈绎曾、陈深二跋)、文太史(文徵明)跋,此本并无之,则长公(王世贞)所云聂氏藏本属太史鉴定无疑。而此卷尾元人数跋皆名士,鲜于伯机辈序购求源历甚详,决匪后人伪撰。……以为摹本,则笔势放纵,墨渖浓淡相承,决匪双钩廓填所办。以为临本,则行款、字数较石刻不爽纤毫。即鲁公自书百过,断不能尽仍其旧,而何论后人也。或聂氏所藏,跋尾二陈真迹,而鲁公书赝;则徵仲太史跋后,后人割奠文真迹,以摹本傅二陈、文氏而售之聂?又,赝仿(原讹作“放”,兹改之)鲜于等真跋傅真迹,以他售之人?而鲜于等真迹,又别傅摹本为三耶?此颠末故未易一二悬断。当特过江右假聂氏所藏观之。”
第二则云:“念载前,阅《停云馆》刻鲁公《祭侄季明帖》,天真烂漫,从心不踰,以为古今神化之笔,元二陈及文太史鉴定详矣。王长公跋真迹在永丰聂氏,意公见未易得。忽燕中邂逅此卷,装潢漶灭,几不可触手,而文草,首尾尚完。惊喜浃日,辍饮食,恣阅之。乃知此书全用退笔,锋颖摧衄,淡墨微茫,而气韵飘动遒逸,字字欲飞,真间代奇物也。唐三百年间,临池满世,而追逐二王,乃鲁公以无意得之。”
案,玩其辞旨,乃是以二本并几比勘(胡熟稔《停云馆》本,故印象深刻),紧扣作为关键内证的书迹入手,断故宫本非摹、非临;又以题跋鉴别,纵便二陈“差可玩”,文跋“语津津”,但不可与“鲜于伯机辈序购求源历甚详,决匪后人伪撰”同日而语,且鲜于等“皆名士”,其序尤有所自。因而,从总体来说,乃是视其为原迹的。惜犹存惶惑,不甚自信。
其一,是自然书写,非摹。“笔势放纵,墨渖浓淡相承,决匪双钩廓填所办。”“全用退笔,锋颖摧衄,淡墨微茫,而气韵飘动遒逸,字字欲飞,真间代奇物也。唐三百年间,临池满世,而追逐二王,乃鲁公以无意得之。”大唐书家纵然群星璀璨,而以元瑞观之,唯鲁公《祭侄文》得右军之家数,更兼名士“鲜于伯机辈序购求源历甚详,决匪后人伪撰”,故当是原迹。
其二,非临。元瑞少时即过目《停云》本,长而尤为谙熟。故骤遇故宫本,便知二本尽管在外观上酷似逼肖,但其迥乎不同,“相去尚悬隔三十里”,“行款字数”虽“不爽纤毫”,但《停云馆》本无非是复制(不排除有本之摹的伪作在内)所致,唯故宫本为祖本。元瑞深谙书法规律—摹书易得其位,摹本必据祖本复制而后可。故酷肖逼似者必有祖本、摹本之别。故宫本非摹非临,则《停云》乃其孳乳,只是未明言而已。“即鲁公自书百过,断不能尽仍其旧,而何论后人也。”其实,《祭侄》二文本如此,他如《自叙》《韭花》《神仙起居》皆然,无一能逸出此铁律之外〔4〕。
其三,尽管如此,仍不乏困惑迷茫,而殊多揣测:或以为聂本中二陈、文氏三跋皆真,而本帖为伪—乃以文跋傅二陈后而售之聂(此甚颠倒,乃聂邀文鉴定在前,俱详文跋);又疑仿鲜于等跋傅真迹,或以鲜于真跋傅伪迹,但坦认不能悬断,当观聂氏墨迹本而后定。就像历来鉴家无不囿于历史的局限一样,应麟亦莫能外。此种矛盾心态,詹景凤、孙鑛亦然,由上文不难考知。
综合上述,汇而考之,则胡应麟所观为何本、观于何人、何地、《祭侄文》当时之状况、暨其藏家为谁诸项大致可水落石出。
2. 胡应麟所观为故宫本。
胡应麟所观确是故宫本,以有鲜于枢跋等特点,明确区别于《停云馆帖》本。
3. 所观地点在北京。
胡应麟观故宫本于都下—北京,“忽燕中邂逅此卷”云云,最为彰明较著。
4. 胡应麟观故宫本于杨明时之手。
(1)对故宫本当时的藏家爬梳剔抉,初步印证胡应麟观于杨明时或吴廷之手。
由上文可知,隆庆万历间的藏家及其收传序次为:
首先,杨明时(1570—1582);
其次,殷宗傅、殷光彦父子(1582—1598);
最后,吴廷(约1555或1556—1626后,字用卿)、吴士谔(生卒年不详,字蹇叔)、吴希元(1551—1605,字新宇)及其子五凤兄弟(1598—1635至1639)〔5〕。
鉴于应麟卒年在1602年,以及吴廷得故宫本(1598)旋即摹勒入《余清斋法帖》中;刊石后不久,便转鬻于吴士谔(蹇叔)。又,至迟在1605年前的数年,复归于吴希元。以上吴廷、吴士谔、吴希元皆溪南吴氏第二十四世,为同辈族兄弟,且同为收藏家。对此史实的综合考察,在实际上只需界定至吴廷之收藏即可。
元瑞《少室山房集》一百二十卷,鸿篇巨帙,包罗万象。检索其屡屡出入新都(歙县)、往返燕邸,以及与名流往还故事,乃无殷金吾其人之载录。相反,却有他姓官金吾者,如刘金吾、郭金吾等,皆赫然见于字里行间。因而,首先可排除与殷氏往还之可能。其对象初步设定于杨明时或吴廷二人之间。
(2)经稽考,胡应麟与杨明时、吴廷之交往确是有案可稽:
a. 《过杨不弃索其丹青适大雪盈尺即席题》〔6〕:“怪底春城雪,从君笔下飘。飞花藏远寺,古树折平桥。驴背吟方剧,龙团兴未销。倪迂尚留客,清囗日相邀。”
再赋:“飘然逐朋好,来过百花潭。雪照蓝田画,风生碣石谈。落梅俄塞北,飞絮讵江南。极目招提上,同云遍郁蓝。”
b. 《江村卷为吴太学题》〔7〕:“新安江色近,一曲抱村幽。日暖蘼芜岸,风恬杜若洲。亭台通鹤迳,篱落系渔舟。四百滩头路,将因到子猷。”
c. 《赠杨不弃山人扬工书画篆刻风致甚高》二首〔8〕:“净几明窗照绿萝,钟王遗迹自摩挲。双钩忽睹唐贞观,八法争传晋永和。碣石谭天新麈尾,严陵披月旧渔簔。弹歌漫作冯生叹,剩有黄庭换白鹅。”“画史曾闻虎头诗,诗情重睹郑台州。挥毫白练霸风起,研濯红丝雾雨流。策底灵文传赵璧,尊前奇气问吴钩。羊裘莫漫披燕邸,昨夜星芒动斗牛。”
d. 《杨不弃吴用卿追送潞河作》〔9〕,从略。
e. 《送吴太学游边》〔10〕,从略。
f. 《寿吴太学母七志》〔11〕,从略。
又如《王元琳(王珣)〈伯远〉歌》《跋王元琳真迹》,虽未注明为吴廷题咏,但《伯远》其时在廷手乃是毋容置疑的〔12〕。
以上之a、c专为不弃吟咏,详考见下文。b、e、f中,吴太学即吴廷,董其昌等亦尊称用卿为吴太学。案,廷幼失怙,家道中落……后其兄国逊“营什一”,而家称“中赀”。两弟(吴廷、国旦昆仲)始得入泮“为诸生。久之,入赀为太学生”〔13〕。b中《江村卷》俨然为图写用卿溪南故里之“余清斋”风貌,读者不妨据此想象其仿佛。f乃撰写于万历丁酉(1599),吴母七十之际,乃据李维桢《大泌山房集》而推知〔14〕。又,d当为杨、吴送元瑞启程南归所赋咏。潞河者,北运河之上游,当时南北交通多取京杭大运河水道。
(3)从故宫本当时状况考察,佐证观于杨明时之手。
从《祭侄》当时原状考察,胡应麟观故宫本应在杨明时之手。
故宫本在当时的状况,胡云“装潢漶灭,几不可触手,而文草,首尾尚完”;而孙称“其装潢甚草草,但一幅纸耳……有三元人跋……”(见前文),彼此殊为契合,正是当时写照。
而自万历二十六年(1598)故宫本自殷二公子光彦归于吴廷,则其当务之急首在善加装褫、什袭珍储之。果然,不太久,即转鬻于吴士谔。吴廷精擅书画博易之道,之所以能如其兄一般“营什一”“所入视所出什佰千万”,乃是深谙其道,先是慧眼识得珍奇,故可以廉值得之;至于售出,纵便是名迹,亦尤须饰以绝佳装褫,庶得求其善价。“佛靠金装,人赖衣装”正是同一机杼。设想杨明时当年如将《祭侄》精心装褫,孙鑛必以另眼相待(他人亦多如是)。事实上,杨踬于困顿,乃不得已而为之。胡、孙二人所记,适可反证元瑞所见必在杨明时之手。其时在吴廷收藏(1598)之前,确切地说,更在壬午(1582)冬转归殷金吾之前。
(4)胡应麟观故宫本在1582年秋冬。
胡应麟观故宫本在1582年秋冬之际,适在不弃欲售予孙鑛之前。
a. 由应麟生年在1551年,暨其自云“念载前阅《停云馆》刻鲁公《祭侄季明帖……以为古今神化之笔”等语,印证其时至少在而立之后乃有可能。
b. 以其所见“装潢漶灭,几不可触手”之状,知其必在售予殷氏父子之前,此与孙鑛所描述的“其装潢甚草草,但一幅纸耳”正相一致;而孙寓目后,此帖遂归殷宗傅金吾所有。故应麟寓目必在孙氏之前。
在生活面前,没有胜利者。有时候,做一个糊涂之人,或许更幸福。傻姑的眼神里,就有一种儿童般的单纯。此刻,范坚强动了恻隐之心,更坚定了要把她送救助站的决定。但傻姑却不见了。范坚强偏头上了车,慢慢往前开去,仔细搜寻着街道两边。傻姑钻进了路边一个垃圾筒,蹲下去,把垃圾拣起来,看一看,一些夹在左手腋窝下,一些又随手扔掉了。范坚强把车停在路边,看着傻姑,心想,在我们的眼里,她的世界是肮脏的,不知道在她的眼里,我们的世界又是怎样的?
c. 应麟之观《祭侄》,初在不弃书斋,后假归于其父燕邸潜研数日。
“净几明窗照绿萝……策底灵文传赵璧”等,或乃略叙不弃之书斋;而“惊喜浃日,辍饮食,恣阅之”云云,则大有讲究。“浃日”者,古以甲至癸一周十日之谓,纵使不乏夸张,未必真有如是之久,但一连数日,当是毋庸置疑者。因而除假归细绎外,别无可能耳。于此亦可见二人交谊之深厚。
d. 胡应麟观故宫本在于万历十年(1582)秋冬之际。
观帖既在京师,则当在何年?经考,在于万历十年秋冬之交时分。
唯据吴晗《胡应麟年谱》所记应麟1570年至1582年至京科考概况凡二次。其一,万历四年(1576)中乡荐,当年冬即赴京以应来年会试,后落第,于1577年夏南归。其二,在1582年秋,其父屡促会试,因入都。而观《祭侄文》正在此年。《胡应麟年谱》略云:“秋,宋宜人(应麟母)病稍瘳。会副宪公屡自滇发使,促先生与会试。先生顾王世贞相知厚,非假北上无从面。因努力治装,过吴谒世贞于弇山堂,留饮晤谈,备极欢洽。入都,汤显祖过访。副宪公以同列不合,自滇致仕归,时年六十。”
其间春试原本尚有万历七年(1579)一次,应麟“以母病不与会试”。《胡应麟年谱》称“时副宪公(其父)在滇,家无长丁,先生家居奉母。其凄落情况,可于其诗中见之”。
有关当时情况,如《胡应麟年谱》所载,尚有“1579,万历七年。家居校雠《宋太史诗》”“1581,万历九年,《绿萝馆诗集》刊成,王世贞为之序……”等,其间应麟均未至京〔15〕。
由此可证,应麟观故宫本《祭侄文》只能在万历壬午秋冬之际,其时在杨明时拟售予孙鑛之前,已历历可明。
故宫本《祭侄文》后隔水左上方有“侠如”朱文小方印一,其印主即收藏家郑侠如(图2)。
郑侠如资料散见于清李斗(1750—1816)《扬州书画舫》〔16〕、《歙县志》〔17〕《扬州府志》〔18〕、《全清词》等,而以《书画舫》为最详赡。
综合诸说,可知郑侠如,字士介,号俟庵。其生卒年不详,生年可参考其兄郑元勋,康熙间尚在世,其先歙之长龄村人,徙于扬,遂隶江都。生而才藻过人,崇祯己卯(十二年,1639)入贡,授工部司务。辞归,筑休园,以著述自娱。孝友端方,为乡里所重。晚年乐善不倦,凡育婴养老、拯溺救焚诸事,无不殚心力为之。颇多义行之举,如黄道周以建言被逮,道经扬州,人皆避之唯恐不及,侠如独操舟逆之;兄元勋死难(见下文),侠如徒步入应天(南京)哀泣上书,得白当事;又,为工部司务时,值请开宁国煤山,乃言其牟利劳民,议遂寝。著述有《休园省录》《迩言》等。清康熙间,以子为光贵,赠翰林院庶吉士。
提起郑侠如,还得附带略述其门阀,兼及其昆仲园林文化逸事之一二。
郑氏先祖道同御史、居员参政同死于建文靖难。之后积德累功数世,至其祖景濂以盐策(盐务)起家发迹,其族始大。侠如父之彦有子四人,依次为元嗣、元勋、元化、侠如。
图2 故宫本《祭侄文稿》后隔水左上方有“侠如”朱文小方印
图3 唐褚遂良《倪宽赞》局部
郑元勋(1598—1644),字超宗,歙县人,后家江都。崇祯癸未(1643)进士,倜傥多伟略,好策天下事。甲申(1644)闻国变,破产招集勇侠子弟训练于乡……旋殉难,死后三日有兵部职方之命。
郑元化,字赞可,自歙徙扬,遂为江都人。伯仲兄俱起家通显。元化醇谨不露锋锷。子为虹、为旭及弟子为光为名御史,故郑氏之族,甲于一时。
郑氏昆仲各有其名园林,元嗣构王氏园,元勋有影园,元化有嘉树园,侠如有休园。史载扬州诗文之会,以影园、休园等为最盛。略举一隅,元勋初构影园,延名硕赋诗饮酒无虚日。崇祯癸未园放黄牡丹一枝,大会词人赋诗,且征诗江楚间,糊名易书评定甲乙,第一以黄金觥镌“黄牡丹状元”字赠之。一时传为盛事。
郑侠如好古博雅,喜藏法书名画,或为其诗名、行义所掩,而人罕道及之。经搜索,其当年故物除故宫本《祭侄文》外,尚有:
1. 唐褚遂良《倪宽赞》一卷,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图3)。文字著录见《石渠宝笈》〔19〕。
2. 北宋范宽《雪景寒林图》,系《唐五代北南宋集册》第七幅。载《墨缘汇观》“名画卷下”。有半钤“稽察私印”“斧山”白朱文印、“士介”朱文印〔20〕。
3. 北宋郭忠恕《车栈桥阁图》,《唐五代北南宋集册》第八幅。有“竹居”印、“士介”朱文印。董其昌故物。〔21〕
4. 北宋巨然《烟江晚渡图》,《唐五代北南宋集册》第九幅。有“斧山”印、“士介”朱文印。董其昌故物〔22〕。
5. 北宋郭熙《烟景图》,《唐五代北南宋集册》第十一幅。有“侠如”白文小方印、“斧山”印。董其昌故物〔23〕。
6. 南宋马和之《柳堤待渡图》,《唐五代北南宋集册》第十三幅。有“侠如”白文小方印、“斧山”印。董其昌故物〔24〕。
7. 南宋马远《夜山图》,《唐五代北南宋集册》第十九幅。有“斧山”印、“士介”朱文印。董其昌故物〔25〕。
8. 北宋米芾《云山图》,《五代宋元集册》第四幅。有“竹居”印、“士介”朱文印。董其昌故物〔26〕。
9. 元吴镇《野亭归艇图》,《五代宋元集册》第十幅。有“竹居”印、“士介”朱文印〔27〕。
10. 明陆治《花溪高隐图》,《明贤集册》第八幅。有“竹居”印〔28〕。
11. 宋李唐《风帆图》,团扇。宋孝宗对题,描金云龙圆笺,朱文“御书之宝”。有“竹居”“侠如”“士介”三印。下有细楷注云“珊瑚网”〔29〕。
图4—1 故宫本《祭侄文稿》前隔水“守和之印”
图4—2 故宫本《祭侄文稿》后纸中部与后隔水毗邻之处有“守和之印”“小清祕真藏印”,后隔水右侧蝇头细书三行,亦徐氏手泽
12. 宋马远《观泉图》,团扇,绢本,淡色科头,一老箕踞松下,兀对流泉嗒然观听。有“斧山”“士介”二印。下有细楷注云“珊瑚网”〔30〕。
鉴于《墨缘汇观》所记殊为疏失,印记止略叙大概而已,而侠如又不忍多钤私印,徒成画面之累赘,鉴家之良好素养,于此可以概见矣。《祭侄文》《倪宽赞》乃其典型。由此推想,《唐五代北南宋集册》及《五代宋元集册》中或有更多名品实为侠如之旧藏。又以诸幅上除有“侠如”“士介”印外,常见“竹居”“斧山”等印,颇与侠如相对应,似非偶然之巧合。窃以为亦其印信。然其真相如何,以实物无凭,而难以悬断。但愿诸名迹安然无恙而传承至今,或犹存募集之可能。
郑侠如交游甚广,前辈名流如董其昌、陈继儒、钱谦益等,与同时代之贵戚额驸王永宁、书画古董巨商陈定有一定往还。生卒年虽不甚详,但以其兄元勋生于1598年,则侠如当在其稍后;又以其子为光而于康熙间(1662—1722)赠翰林院庶吉士,则其终生荣华富贵,而寿终正寝者无疑〔31〕。
小结:故宫本《祭侄文》后绫隔水上有“侠如”印,其印主乃歙人鉴藏家郑侠如。
故宫本《祭侄文》前隔水左下方倒数第三方“守和之印”白文方印,后纸中部略偏下而与后隔水毗邻之处有“守和之印”朱、白文小方印一,“小清祕真藏印”白文小方印一,此三印之印主为徐守和。此外,后隔水右侧中部赫然可睹蝇头细书三行,亦徐氏之手泽(图4—1,图4—2)。
图5 右军《游目帖》周遭裱绫上有徐守和题签及蝇头细书多处
图6 王大令《舍内帖》《壮陶阁》刻本
图7 徐守和跋清内府本《韭花帖》,可与故宫本中细楷跋语比勘
徐守和,生卒不详,字号有朗白、朗白父、清真居士、晋逸、若水、清癯老逸等,歙县岩镇人。擅笔札,长于诗文辞赋,复精研画理,每每议论翩翩,蕴藉而有致,颇具独到之见解。酷嗜法书名绘,庋藏甚富(见下文),与其弟太冲同为明季清初古书画鉴藏家。其策笥所名迹不乏右军、大令、鲁公、子久、仲圭等奇俊,令人艳羨不已。若在今日,则无一不是国之瑰宝,又何容置疑?!所储名迹中往往有其累累题识、题诗,或题签之类,此其特征之一,徐氏精鉴藻识莫不寓于其中。无怪乎其邻里后学、著名书画著录家、休宁商山吴其贞(字公一,1606—1677后)力推其为“赏鉴名家”(乃与古董绝不相侔),洵属实至名归,无丝毫溢美之嫌也。考吴氏《书画记》上、下二册,凡六卷,时间跨度在四十余年(1635前—1677),涉及江、浙、皖等赏鉴之家何啻数百,然所交多好事家或(数代)操古董业者,最令其钦敬者莫如歙之前辈王越石,吴氏评为“数代皆货骨董,目力过人”“名著天下,士庶莫不服膺。客游二十年始归……”云云。然而毕竟古董家而已,又岂能与诗书之家的朗白父相提并论哉?其贞特于朗白父推许褒扬如是,不啻倾慕向望而已也〔32〕。
朗白父颜其斋号曰“小清祕阁”,盖心仪云林居士倪元镇(瓒斋号“清祕阁”),极欲步趋从风之,已晰然可明。
朗白父好古博雅,清操自守,属恬淡自适,颇似绝意于科场者。令人油然联想起靖节先生之“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云云,又何其相似乃尔。稍异者,朗白父以品骘名迹,考镜真赝,辨析优劣,以此自娱,不亦“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耶?
然资料殊甚鲜见,曾不载于清及民国等方志(无论士林、文学、文苑、隐逸、义行、艺文志诸项例皆阙如),所幸犹有零星碎片散落、尘埋于明清间书画著录者,如《真迹日录》《清河书画舫》《墨缘汇观》《石渠宝笈》等之字里行间,可供钩匿索隐。笔者留神有年,黍积铢累而不惮烦,兹摭而考之,借以稍知其之一二也。
1. 所藏法书名绘,择要叙录如次
(1)故宫本《祭侄文》,前后隔水有其鉴藏印凡三,又,后隔水右侧中部有其蝇头细书三行近三十言。
(2)右军《游目帖》,本帖周遭裱绫上有徐守和题签及蝇头细书多处,皆其鉴识(图5),复有鉴印若干(从略)。
(3)大令《舍内帖》(图6),有其崇祯十七年(1644)题识,略云“此王大令子敬《舍内帖》,与《游目帖》同得于浦江郑氏……”。吴其贞《书画记》卷四该条云“卷后之俞焯、张天英、赵孟籲题跋,明徐若水题跋”。顾复《平生壮观》亦载之〔33〕。
(4)颜真卿《自书诰》:“……后有米元晖、蔡君谟、董思白、徐朗白题。”〔34〕
(5)米芾《面谕等九帖》,有“徐守和印”。张丑《真迹日录二集》云:“宋裱米南宫草书九帖,原系思陵故物……今归新都徐晋逸。晋逸题跋甚详,乃米老第一好书也……”〔35〕
(6)赵孟頫《小楷清净经》,《真迹日录》卷四该条云:“……今归之徐晋逸……”〔36〕
(7)宋元《梅花》合卷。乃徐禹功、吴瓘、吴镇三人合卷,堪称巨迹。三画幅依次为三尺八寸、二尺四寸、四尺四寸,总长一丈六寸。有扬无咎题《杨柳梢》词十首,张雨、吴镇等题诗词。卷后徐守和乙丑(1625)、己巳(1629)长题(题识、题诗、题签)数则,洋洋洒洒,凡千二百余言。其题签曰“梅花三昧甲观”六字,下注“宋徐禹功、扬补之、赵子固,元吴瓘、张雨、高仪甫、吴仲圭书画,国朝吴匏庵、杨循吉、黄云跋,无上逸品,小清祕阁珍藏”〔37〕。
(8)元黄公望《处静图》等二幅、倪云林《幽涧寒松》、柯丹丘《竹石》巨幅,《真迹日录》卷五该条云:“徐晋逸家黄子久画盖有二帧……与其家倪元镇《幽涧寒松》足称双璧……观晋逸收柯丹丘《竹石》巨幅,……亦佳品也。”〔38〕
(9)黄公望《沙碛图》一卷,饶介、张雨、姚广孝等题句,徐守和次韵诗凡四,又题识一。〔39〕
(10)唐寅《松坡高士图》卷,前隔水徐守和标题,后隔水有朗白父诗跋〔40〕。
(11)仇英《莲溪渔隐图》,《清河书画舫》卷十二(下)该条云:“徐晋逸藏实父(仇英)《莲溪渔隐图》一轴,绢本,浅绛色细润之极,亦复清逸超群,实为仇画第一品。今归其弟太沖矣。至今尚在梦想。”〔41〕
(12)明显《姑苏十景并题》(共14页),徐守和题签,跋第十幅“《紫薇村图》”,末云:“崇祯五年壬申(1632)大寒日展观题咏,朗白徐守和。”〔42〕
(13)杨凝式《韭花帖》(清内府本),卷后有徐守和崇祯甲申(1644)冬至日题“杨少师《韭花帖》后”七律二首,末钤其印记二(图7)。
2. 朗白父之生活年代小考
朗白父之生卒虽难可究诘,然据其藏物中诸题识汇而考之,或乃可望得其纲纪。考其诸跋,时间跨度为天启五年(1625)至崇祯甲申,凡19年之久;而从其最早题识(1625年稍前)已自述“白发盈头”;而己巳(1629)题诗中更有“忽对此图揩老眼,陇头驿使来前席。吟鬓半枯肌粟起,消我热肠十二尺”句,则其大致年岁在于五十。以此推测,则十余年后的崇祯甲申之际,则约莫届花甲、古稀之间也。揆情度理,纵或难免小有乖互,但必不致有较大出入。
故徐守和之生活年代,在于16世纪80年代前后,至清初1644年之后的时段,当与实际情况大致相符。
3. 交游及其他
朗白父之交游情况,较之上述,大似尤为罕觏。其有确切依凭者仅如浦江郑氏、清河张丑、歙地之吴桢,以及闽人古董巨商陈定以御等。清内府本《韭花帖》即由陈定一手伪造,炫玉贾石,惑人耳目,以售其奸。朗白父不辨,适入其彀中。嗣后,由同乡鉴家吴桢递传,向后则为清乾隆内府所购获,而视为珍奇。囿于时代,皇家鉴家群体犹未能辨其妍媸,而乃璠玙杂糅如是,岂可执此而独咎朗白父哉?古语云“善骑者堕,善游者溺”,知所不免也。
倘以籍里、年岁论,吴其贞为朗白父之前辈近邻,公于而立之年前后频繁往返歙、休之间,所记殊甚详赡。其时正是朗白父晚岁不时吟咏、题识之际,而《书画记》乃无朗白父片言只语之直接记载(所见仅涉及其弟一条附带提及),亦甚可怪。其人或高自标置,或好独处,不染物累,似皆未可知也。
小结:故宫本《祭侄文》前隔水及后纸有“守和之印”“小清祕真藏印”凡三,悉为鉴藏家徐守和之印。此外,有后绫隔水上有细书三行,亦其手泽。
注释:
〔1〕王世贞传,《二十五史·明史》卷二百八十七,列传一百七十五,第804—805页。胡应麟附,第805页。
〔2〕(明)胡应麟《少室山房集》,《四库全书》第1290册,卷二十八,第172页。
〔3〕同〔2〕,卷一百八,第779—780页。
〔4〕参见穆棣《名帖考》(卷下),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年6月版;《还原〈自叙〉》,浙江工商大学2015年11月版;《晋唐名帖考辨》,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6月版。
〔5〕故宫本前、后隔水等处有吴廷、吴士谔、吴希元诸多鉴印,乃诸家收藏之证。三吴辈分援自吴元满《新安歙西溪南吴氏世谱》、汪世清《董其昌与余清斋》(《艺苑查疑补证散考·上卷》辑入,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11月版,第152—165页);吴希元生卒见李维桢《大泌山房集》卷八十二,《中书舍人吴君墓志铭》,《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152册,第452—454页。
〔6〕同〔2〕,诗共二首。卷三十九,第250页。
〔7〕同〔2〕,卷三十九,第250页。
〔8〕同〔2〕,卷六十一,第447页。
〔9〕同〔2〕,卷六十三,第462页。
〔10〕同〔2〕,卷六十三,第463页。
〔11〕同〔2〕,卷六十五,第484页。
〔12〕同〔2〕,分别见卷二十八,第171—172页;卷一百八,第779页。
〔13〕吴廷家世见李维桢《大泌山房集》第153册,卷一百二,《吴节母墓志铭》,第76—78页。
〔14〕同〔13〕。吴母生嘉靖己丑,正月十有五日,卒万历己亥五月六日,年七十有二。
〔15〕吴晗《胡应麟年谱》,清华大学学报,1934年第一期,第183—252页。
〔16〕李斗《扬州书画舫》,《续修四库全书》第733册,卷八,“城西录”。第659—663页。
〔17〕《民国歙县志》,《中国地方志集成》第51,卷九“义行”等,第354页。
〔18〕《康熙扬州府志》,《四库存目丛书》史部215册,卷第二十四“人物二,明”,第280—281页。《全清词》第777页,卷次、版本失记。
〔19〕《石渠宝笈》(二),卷二十九,第176—177页。
〔20〕〔21〕〔22〕《墨缘汇观》第 240页。
〔23〕《墨缘汇观》第241页。
〔24〕《墨缘汇观》第241—242页。
〔25〕《墨缘汇观》第244页。
〔26〕《墨缘汇观》第250页。
〔27〕《墨缘汇观》第251页。
〔28〕《墨缘汇观》第255—256页。
〔29〕《美术丛书》第三册,《南宋院画录》卷二,第2235—2236页。经履按,《珊瑚网》之四库艺丛本中卷二十九“名画题跋五”李唐列于第561—562页。马远(见下条)列于562—567页。二人名下所录名迹之中并无本注〔29〕〔30〕条目,或则版本不同所致耶?
〔30〕同〔29〕。《南宋院画录》卷七,第2280页。
〔31〕世传有郑元勋《临石田山水轴》,其右上方自题云:“此余辛未(1631)终临沈石田笔也,时年三十有四,腕力尚稚,然董思白先生已极赏之,为题数语。画不足存,题不忍废,当赖以传矣。付子为显藏之。崇祯辛巳(1641)秋重识于影园之蒿亭。”逆推之,元勋生于万历戊戌年(1598)。
〔32〕分别见吴其贞《书画记》(上),第51页,第192、193页。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33〕《舍内》后流至日本,今存佚不明。帖中徐氏题识文字转引自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第35—36页。湖南美术出版社1987年版;又可参考裴伯谦《壮陶阁法帖》第二册“元二”。细目见《丛帖目》(二),第867—887页。台湾华正书局1984年2月版;吴氏《书画记》该条载下册,第373页,版本同〔32〕;《平生壮观》载一册,第23—24页,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2年版。
〔34〕《墨缘汇观》“法书续录”该条,第145页。江苏美术出版社1992年9月版。
〔35〕转引自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第362页,版本同〔33〕。
〔36〕张丑《真迹日录》,上海古籍出版社四库艺丛本《清河书画舫》辑入,卷四,第572页。
〔6〕〔37〕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8月版四库艺丛本《石渠宝笈》(二),卷四十四,该条,第652—661页。〔38〕同〔37〕,卷五,第592—593页。
〔39〕同〔37〕,《石渠宝笈》(一),第472页。〔40〕同〔34〕,“名画卷上”,第206页。
〔41〕同〔36〕,卷十二(下),第496—497页。〔42〕同〔34〕,“名画卷下”,第260—262页。
(作者为无锡书画院一级美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