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与面孔
——解读《望岩》中杰克的“幽灵”身份

2017-02-07 12:24王绍平闫桂姝
英语知识 2017年4期
关键词:坦白幽灵华裔

王绍平 闫桂姝

(大连外国语大学,辽宁大连)

面具与面孔
——解读《望岩》中杰克的“幽灵”身份

王绍平 闫桂姝

(大连外国语大学,辽宁大连)

在《望岩》中,伍慧明向读者披露了1956年到1965年间,麦卡锡政权在极端反共的政策下对华裔美国人实施的“坦白计划”。作为“契纸儿子”,杰克成了既不能做自己、又不甘心一辈子作别人的“幽灵”。本文从德里达幽灵学的角度入手并结合聂珍钊的文学伦理学批评,通过杰克的在场方式、伦理选择和构建的华裔美国人身份,剖析其幽灵身份的苦痛。透过幽灵身份的焦虑与困惑,本文认为,种族主义是华裔美国人无法言说的精神创伤,是华裔美国人“幽灵”身份的根源。

伍慧明;《望岩》;“坦白运动”;“幽灵”身份

1.引言

伍慧明(Fae Myenne Ng,1956—)是20世纪90年代美国华裔文坛的后起之秀,她的《望岩》(Steer Toward Rock,2008)一经问世便获得“美国图书奖”。在华裔美国作家中,敢于直面种族主义带给移民的创伤经历,“用家族的亲身经历进行文学创作以挑战美国官方历史的作家并不多,伍慧明可以说是在这方面最有勇气的一位女作家”(陆薇,2012:译者序)。国外对《望岩》的研究倾向于从小说主题或人物分析入手,通过描述杰克的生活经历突出其生存的艰难和身份的杂糅性。国内学术界多从创伤角度切入,通过分析杰克这一男性形象,试图揭示他不是“被阉割”的牺牲品,而是富有阳刚之气的男子汉,是敢于负责任的勇者。纵观国内外研究,笔者发现鲜有学者着眼于杰克双重身份的根源,进而探讨种族主义政策给华裔美国人带来的身份危机问题。

华裔美国人的身份具有双重性,是一种既此又彼、自相矛盾的特殊身份,这种杂糅性与德里达阐释的“幽灵”有异曲同工之意。德里达认为,“幽灵”是一种自相矛盾、悖论性的存在。“幽灵乃是一种自相矛盾的结合体,是正在形成的肉体,是精神的某种现象和肉身的形式”(德里达,1999:11)。“幽灵”意味着“非生非死、非在场非缺席、非真非假”(岳梁,2014:33),这恰恰消解了二元对立,消解了在场与不在场、有形与无形的矛盾。在《望岩》中,杰克受排华法案影响成为了“契纸儿子”,游荡在两种身份之间,在“面具”与“面孔”的博弈中举步维艰,成了一个既不能做自己,又不甘心一辈子做别人的幽灵。

对杰克来说,“面具”是移民证书上包括名字在内虚假的身份信息,“面孔”则是他真实的情感、生活和真实的自己。“只要是身份,无论它们是指社会上的身份,还是家庭中的身份,学校中的身份等,都是伦理身份”(聂珍钊,2014:265)。身处混乱的伦理环境,他以“面具”的假身份掩盖“面孔”的真秘密,复杂矛盾的伦理身份使他徘徊于伦理两难之间久久不能抉择,最终也无法分清哪个是面具,哪个是面孔。面具与面孔的双重作用塑造了杰克的幽灵身份,排华法案和坦白运动是导致杰克幽灵身份的直接根源,这些种族主义政策使华裔民族历史在一代人的沉默中消隐。

2.混乱中游荡:幽灵身份的漂泊无依

《望岩》取材于伍慧明父亲的亲身经历,延续了旧金山唐人街华人生活的题材。故事描写出生于广东台山的年轻人梁有信向在唐人街开赌场的司徒金购买了假身份,以司徒金的“契纸儿子”——杰克这个身份成功进入美国,并在唐人街艰难求生的故事。受坦白运动的影响,杰克为了爱情坦白自己的假身份,失去了美国国籍,也牵连了“契纸父亲”司徒金,一生都生活在坦白的阴影中。小说以杰克“中国人——‘美国人’——无国籍——华裔美国人”伦理身份的流变为伦理线,把一系列伦理结串联成错综复杂的结构。自从主人公踏入美国境内的那一刻起,“梁有信”这张真实的面孔就必须被隐藏,“本来的自我被迫隐退到不可言说的阴影中”(乔小六,2012: 135),随之而来的是“杰克”这张摘不掉的面具。从中国人变成“美国人”,伦理身份的改变导致了新的伦理困境,既不能做自己,又不甘心一辈子做别人,“无论哪一个世界都容不下他,他只能希望、等待、再次希望”(王娜,2012: 77),杰克如同一个幽灵,无法解决遇到的种种矛盾和冲突,如影子一般游荡在唐人街。

从1882年排华法案开始实施到1943年取消的61年间,由于美国限制华人入境,华人不得不采取一些非正当的方式移民。1906年,旧金山大地震火灾烧毁了移民局的全部档案,这给试图非法进入美国的华人提供了移民契机。一些华人趁机冒称自己在美国出生,顺理成章地领到了美国身份。还有部分美籍华人从中国探亲回来便向移民局报告自己在中国生育子女,这样就制造出了一个移民空额。这些移民空额和身份资料可以转让或出售,其他欲申请移民的华人只需改姓移民证书上的姓便能以这个身份入境,这样就出现了“契纸儿子”、“契纸女儿”和“契纸妻子”的现象。“‘契纸家庭’是华裔移民应对入美困难和解决在美生存问题的唯一途径”(Lau,2000:76)。埃斯特尔(Estelle T. Lau)教授在《契纸家庭——身份、移民局和排华法案》(Paper Families: Identity, Immigration Administration, and Chinese Exclusion)中,再现了排华法案实施的61年间,生活在性别比例严重失调的唐人街“单身汉社会”中华裔族群的历史。膝下无子和老而无妻的生存状况加速了契纸家庭的诞生,而“纸比血贵”的事实酿成了整个华裔族群的辛酸历史。

出于求生的无奈,冒籍入境的华人必须守住身份的秘密,迫不得已用谎言解释谎言。《望岩》中,主人公必须接受“杰克”这个名字,隐藏自己真实的身份,不得不“戴着面具”生活。“杰克·满·司徒是我买来的名字。这是我赖以谋生的名字”(伍慧明,2012: 7)。杰克本是一户陈姓人家最小的儿子,由于家中贫穷和饥饿,五岁时被卖到了司徒一通的老家,成为了肩负传宗接代任务的养子,被取名为“梁有信”。在他十九岁那年,杰克向司徒一通购买了假身份,以“契纸儿子”的身份进入美国,“杰克”这张面具如同烙印一般戴在了脸上。杰克在唐人街打零工,在司徒一通的大众市场做屠夫,他拼命赚钱以偿还向司徒一通购买假身份所欠下的债务。伦理身份的改变带来了一系列的矛盾和冲突,压得他没有喘息的机会。“我就像是活在鸡笼子里的一个人”(伍慧明,2012: 9),杰克感到自己的人生毫无生气,尤其当心爱的女人乔伊斯拒绝和他结婚时,杰克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失败的、被“契纸父亲”控制的男人。“我脚下是数以万计的种子,而我自己的生活里却没有一粒种子的选择余地”(伍慧明,2012: 40)。在遇见乔伊斯之前,杰克听命于司徒一通,习惯了逆来顺受的生活。乔伊斯的到来像一剂催化剂,尤其当杰克发觉乔伊斯用螺丝刀在婚床床头刻下了自己的真名字“有信”后,“胸膛里便有一股热气在膨胀”,想做回自己的念头唤醒了他内心深处隐藏的真实自我和为了生存而刻意沉睡的记忆。杰克不愿作“契纸父亲”的一颗棋子,不甘心戴着假面具生活,他想找回自由和真实的自己,以勇敢和真实打动乔伊斯。为了乔伊斯,更为了做回自己,杰克决定参加坦白运动,向移民局坦白自己虚假的身份,希望以此来摆脱任人摆布的宿命。然而,杰克并没有因坦白而摆脱假身份的折磨,终日生活在坦白带来的精神创伤和恐惧之中。

1875年3月3日,美国国会通过《佩奇法》,“这是美国移民法律史上的一个分水岭”(万晓宏,2002: 15)。该法主要限制娼妓进入美国,但在实施过程中许多无辜的妇女也遭受牵连。“这些举措暗示了美国对中国人的歧视,这使《佩奇法》演变成了一个限制华裔女性入境的更加普遍的法令”(Peffer,1986: 42)。禁止华人妇女移民的法案阻挡了无数个华裔家庭在美团聚,这是唐人街单身汉社会形成的直接原因。在《望岩》中,司徒一通入境时无法携带原配妻子一起移民美国,经年累月,他萌生了另寻女人生子的念头,这便有了杰克的“契纸妻子”张伊琳的出现。杰克在法律上是伊琳的丈夫,在人伦关系上却是伊琳的“儿子”,这样荒唐又无法诉说的苦闷使杰克变成了幽灵。“我娶的女人不是我的女人”(伍慧明,2012: 3),合法的妻子无法成为自己的女人,在人前杰克和伊琳要装作夫妻关系,而背后伊琳则是他父亲的女人,按照人伦关系,父亲的女人便是伦理上的“母亲”。既是“丈夫”又是“儿子”,这样矛盾尴尬的伦理身份和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造就了杰克“非生非死、非在场非缺席、非真非假”(岳梁,2014: 33)的幽灵身份。“我认识她才不过几个小时,而她已经把我推到一种‘被信任’的状态里,这不是我应得的,我也不想要”(伍慧明,2012: 76)。虽然杰克出于无奈与司徒一通签下了为期两年的婚姻合同,但随之而来关于身份问题的痛苦使杰克摆脱混乱家庭关系的渴望更加强烈。

在与司徒一通的关系中,杰克是被利用的棋子和赚钱的苦工,“儿子”这个身份因其契约状态空有其名,是一种看不见的在场。在与伊琳的关系中,杰克是名义上的丈夫,却因司徒一通的介入成为伊琳伦理关系上的“儿子”,是一个名存实亡的影子。既在场又不在场,既是彼又是此,杰克在伦理混乱中游荡、徘徊不定。

3.两难选择:幽灵身份的焦虑与困惑

人类做出第一次生物性选择之后获得了人的形式,伦理意识并未出现,只有进行了第二次选择即伦理选择之后才能真正把自己同兽区别开来。“人类经过伦理选择从野蛮和蒙昧中走了出来,变成了具有伦理意识的人,但这个过程是悲剧性的”(聂珍钊,2014: 267)。《望岩》中杰克面对了最大的伦理两难——是否坦白自己非法入境的事实,无论何种伦理选择,结果都是悲剧性的,都会让他生活在无法消除的创伤记忆之中。“遣返对于他们来讲无疑是一种介于生和死之间的幽灵状态”(陆薇,2009: 215)。沉默意味着懦弱,有可能被他人供出而遭遇遣返,这会使杰克终生生活在谎言和被遣返的恐惧之中,并彻底失去与乔伊斯在一起的可能。坦白意味着遣返和背叛,坦白也未必得到乔伊斯的爱,这会使杰克的美国梦彻底破灭,曾付出的巨大努力付诸东流。这个关于忠诚与背叛的伦理两难令杰克犹豫不决且无法抉择,而他最终鼓起勇气做出的伦理选择也令他的后半生禁锢于焦虑和困惑的枷锁之中。面具与面孔激烈博弈生成了幽灵身份,这种伦理两难中的痛苦挣扎是杰克幽灵身份焦虑和困惑的一种表现形式,最终坦白的决定源于对爱情的向往和对自我的追寻。

二战结束后,美国还未能走出战争的阴霾就迎来了冷战。1950年初,麦卡锡主义以极端反共之名开始打击进步势力,对联邦政府和武装部队甚至是普通国民进行了身份大排查。“据估计,美国有1350万人,约占全部劳动力人口的1/5,受到某种形式的忠诚或安全调查”(刘绪贻等,2008)。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官居何位,一旦接受调查便成为嫌疑分子或社会毒瘤被孤立,终生生活在精神创伤的记忆中。在麦卡锡主义的淫威下,华裔移民是最大的受害群体。“在唐人街里华人对‘坦白计划’已经到了病态的恐惧和敏感”(姚晶晶,2014: 73)。坦白代表着背叛亲友,沉默意味着惶恐度日。无论坦白与否,坦白运动都像时隐时现的幽灵,在华裔移民心中挥之不去,成为华裔移民的集体创痛。坦白与否是对华裔族群个体之间忠诚和信任的考量,是伦理两难中不可两全的伦理选择。

杰克游荡在伦理混乱中,在经历了心灵的焦灼和身份的困惑后终于为了爱情选择了坦白。“‘坦白计划’能让我们重新开始,我们可以有个家。如果我坦白了,就不再受制于司徒金,我们可以开始新生活”(伍慧明,2012:57)。在遇到乔伊斯之前,杰克循规蹈矩的生活被工作和劳动填满,日复一日的工作使他面对司徒一通的压榨麻木不仁,直到遇到了那份能给生活带来新希望的爱情。虽然乔伊斯不愿嫁给杰克,但杰克依然不想放弃这份希望。“契纸儿子”的身份使杰克找不到归属感,漂泊游荡的生活使他看不到希望。为了爱情背叛司徒一通,出卖“契纸父亲”,这是杰克在幽灵状态的焦虑与困惑中做出的艰难抉择。

幽灵身份的非在场、非缺席状态产生了无法言说的焦虑与困惑,面具无法给杰克安全感和归属感,这使杰克渴望找回自己真实的面孔。“如果你参加‘坦白计划’,坦白你不是司徒金的亲生儿子,那么他就什么也管不了你了。没有假名字,没有假妻子,没有任何麻烦!”(伍慧明,2012: 48)。路易的一番话让杰克更加坚定坦白的信念,他说服自己,自己已经还清了欠司徒金的债,不再是司徒金的一颗棋子。经过几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杰克做出了背叛司徒金的伦理选择。自由和真实令杰克向往,美好的爱情让他期待,杰克终于坦白了自己的假身份和假婚姻,在忠诚与背叛之间选择了背叛。

“在德里达看来,选择就是幽灵,即不确定性或幽灵性”(岳梁,2014: 43)。兼有面具和面孔的两面性促成了杰克的幽灵身份,忠诚与背叛之间幽灵性的伦理选择加剧了杰克幽灵身份的矛盾性和悖论性。在《望岩》出版后,伍慧明于2009年发表自述性评论文章时谈到,《望岩》取材于父亲的亲身经历,试图再现“坦白运动”给一个家庭带来的灾难性后果。“创作这本小说历经了十五年,在构思的过程中,我常常被那场信任危机所深深震惊”(伍慧明,2009: 116)。坦白运动摧毁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忠诚,一个坦白者将会牵连整个家族,一夜之间臭名远扬。华裔群体在人心惶惶中艰难度日,坦白者会失去美国身份或被遣返,被供出者必然被遣返,无论哪种情况,他们辛苦付出取得的一切将毁于一旦。人与人之间遭受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这些创伤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直纠缠于心,变成影响几代人的难以启齿又挥之不去的种族忧伤”(薛玉凤,2015: 115)。这种集体的创伤记忆成为了幽灵在人的无意识中时隐时现,使一代人承受着心灵的煎熬与苦痛的折磨,惶惶不可终日。

4.颠覆二元对立:幽灵身份的自我悖论

在传统二元对立的思维中,真和假不可能同时存在于同一体,任何事物非真即假。但是在《望岩》中,杰克却是一个自相矛盾、最具悖论性的存在。家庭关系扭曲变形,伦理混乱给他带来了难以启齿的痛苦和难以解决的矛盾,杰克是身处伦理困境的幽灵。坦白了非法入境的事实后,他失去了美国国籍和工作,更因牵连了司徒金使其遭受遣返而被司徒金报复失去了一只手臂,杰克的后半生在恐惧和幽灵般的梦魇中度过。杰克因坦白获得了永久居留权,尔后得到了入籍的资格。在选择用“杰克”还是“梁有信”申请公民身份时,他在面具与面孔之间沉默良久难以抉择。面具与面孔陪伴了他的一生,他兼具两种身份,既是彼又是此。真名和假名早已失去了真与假本质的对立,这是杰克幽灵身份的自我悖论。最终他选择了“杰克”这个亦真亦假的名字,悖论性的幽灵身份颠覆了二元对立,这种颠覆的动力源自美国的一系列种族主义政策。正如丁夏林教授所言,“伍慧明关于善恶报应的问题与特定的社会历史环境关系密切”(丁夏林,2014: 22)。

1848年美国掀起淘金热,从而爆发了世界各地前往加利福尼亚的大规模移民。此时中国清政府内忧外患,鸦片战争失败后民不聊生,加州诱人的发财机会与财富传说和便捷的海上航线促使华人掀起了移民浪潮。随着淘金越发艰难,华人不得不为了生存而寻求谋生之路,许多任劳任怨的华人成为了修筑美国横贯东西铁路的劳工。“中国等亚裔被刻画成不可同化的异邦人,他们带来经济竞争、疾病和道德败坏,这样的描述屡见不鲜”(Lee,2007: 537)。大萧条导致了失业人数猛增,吃苦耐劳、出价更低的华人劳工被怨恨,各地报纸的漫画把中国人刻画成“黄祸”、入侵者,不但抢夺白人工作机会,而且还有着非人的饮食习惯。1882年5月6日,美国移民史上第一部禁止华人移民美国的法律《排华法案》诞生。“为了禁止入境的中国移民,美国政府通过了官方立法法案,使种族主义成为合法化的国家政策,对亚裔的偏执态度持续了百年”(Gyory,1991: 4)。《排华法案》在法律上允许对中国人的歧视,无视了人权,是对反华暴力的授权。美国政府无视华人对美国农业和铁路交通发展所做出的贡献,一系列更加严苛的排华法案接踵而至,华人遭受到了彻底的种族主义歧视和前所未有的排斥。“美国资产阶级政党相互斗争,没有选举权和其他民主权利的华人移民成为了政治僵局的受害者,政客们把华人移民当作政治斗争的工具”(Gyory,1991: 5)。1882年的《排华法案》是一部打着正义旗号的种族主义法律,是对华裔的侮辱和歧视,是对华人尊严的践踏。

从1882年到1943年,美国国会通过的排华法案达十五次之多。先后于1892年、1902年和1904年修订的排华法案“基于种族和国籍进一步对移民进行限制,这也导致了美国虚假的身份”(Siener,2008: 36)。《排华法案》限制了华人男性的进出,《佩奇法》限制了中国女性的进入,这些法案阻碍了华人正常家庭的团聚,扰乱了正常的家庭模式,使唐人街单身汉的数量增多。同时,由于《排华法案》限制华人取得美国公民身份,白人社会又极力反对华人男性与白人女性组建家庭,这使得唐人街华人很难养育第二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儒家的传统思想使唐人街华人对子女更加期待。旧金山大地震的火灾给华人非法入境提供了契机,《排华法案》加剧了“契纸家庭”的诞生,然而这些“契纸家庭”未能平静度日,反而饱受坦白运动带来的恐惧和阴影。在《望岩》中,伍慧明将美国华人的坦白计划公布于众,揭露了该计划的极端排斥性。在坦白运动期间,“约有13,895人自首,受牵连者达22,083人之多”(伍慧明,2009: 116)。坦白运动使人际关系与家庭关系扭曲,损害了朋友及家人之间的信任,使华裔移民陷入了伦理两难。“坦白不需要什么明确的理由,不坦白也不是意味着绝对安全”(伍慧明,2009: 116)。坦白意味着失去美国身份,不坦白也有可能受牵连。这种矛盾复杂的处境令人们惴惴不安,终日生活在恐惧之中。“不能说”是这段历史中所有华人移民的秘密,最终变成了“无法言说”,成为了华裔的集体属性。虽然坦白运动早已过去多年,但是这场摧毁性的计划却如同纠缠不舍的幽灵,使经历过坦白运动的华裔终生生活在阴影之中。这场看似正义的运动不仅使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变得更加紧张,而且使一代人伴随着精神创伤和无法摆脱的幽灵记忆度过余生。

在德里达看来,幽灵是一种自相矛盾、悖论性的存在,“将我们引向了一种对于必然超越于二元逻辑或者辩证逻辑之外的事件的思考”(德里达,1999: 90)。在小说结尾,杰克颠覆了真与假的二元对立,以“契纸儿子”的名字入籍,面具使杰克做回了自己,假名字让他走向了真实。当移民局官员问他想要用哪个名字申请公民身份时,杰克说,“两个都要,两个都是我的名字”(伍慧明,2012: 272)。经历了坦白和被遣返的恐惧,遭遇了不可消除幽灵记忆的创伤,杰克的一生都在风雨飘摇中过得胆战心惊。杰克依靠面具得以生存,又因为面具失去了美国身份,最后又凭面具构建了华裔美国人身份。这张面具变成了面孔,契纸上的假名字已经失去了其最初的意义。虽然成功入籍,但是坦白运动所带来的创伤记忆如幽灵般时隐时现游荡在杰克的记忆深处,无法捕捉而又无法驱逐。杰克一生的身份都是既此又彼,幽灵身份的自我悖论使其内心备受煎熬,直至晚年也生活在恐惧之中。“这是他通过自己的努力换来的名字,是他为了爱而选择的名字,这个让他变得更真实的名字”(伍慧明,2012: 272)。面具已逐渐变成了面孔,假转化成了真,这从根本上颠覆了二元对立,是种族主义所致幽灵身份的自我悖论。

5.结语

伍慧明通过《望岩》再现了文本中历史的真相,直面种族主义政策给华裔带来的创伤,使坦白运动这场华裔的信任危机见于天日,替沉默的一代开口言说。归根结底,排华法案和坦白运动等一系列种族主义政策是华裔移民精神创伤的根源。在《望岩》中,杰克幽灵般游荡的在场模式体现了幽灵身份的矛盾性和悖论性,在忠诚与背叛之间做出的伦理选择再现了幽灵身份的焦虑与困惑,重新构建身份时选择的名字是其幽灵身份消解二元对立的结果。自我悖论的幽灵身份、坦白运动的幽灵记忆和伦理选择的幽灵性,无时无刻不在使杰克困于幽灵的阴影之中。幽灵身份是面具与面孔博弈的产物,排华法案、坦白运动等种族主义政策是杰克幽灵身份生产的根源。华人曾对美国的发展做出过巨大贡献,却因种族主义政策遭受歧视和压迫,这是对人权的蔑视和对人尊严的践踏,这段辛酸屈辱而又使人胆战心惊的历史不该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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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sk and Face: Deciphering Jack’s Specter Identity in Steer Toward Rock

In Steer Toward Rock, Fae Myenne Ng exposed to the readers the Chinese Confession Program, which was put into act under the extreme policy against communism of McCarthyism from 1956 to 1965. Jack became a“paper son”, a specter who could neither be himself nor be willing to be others in a life time.Based on Derrida’s Spectrology and Nie Zhenzhao’s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sufferings of the specter from these perspectives: Jack’s existence as a specter, his ethical selection and his constructed Chinese American identity. Finding the anxieties and confusions of the specter, this paper concludes that racism is Chinese Americans’ psychological trauma which is impossible to tell about and the immediate cause which results in their specter identities.

Fae Myenne Ng; Steer Toward Rock; the Chinese Confession Program;“specter”dentity

I06

A

2095-4891(2017)04-0086-05

本文系辽宁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回望东北亚:美国亚裔文本的跨文化叙事研究”(项目编号:W2015101)、大连外国语大学研究生创新项目立项“‘困境’与‘救赎’——从《望岩》看杰克的伦理身份复活之路”(项目编号:YJSCX2016-032)、大连外国语大学研究生校级精品课程《亚裔美国文学》的阶段性成果。

王绍平,教授,硕士,硕士生导师,博士生;研究方向:美国族裔文学、叙事学。闫桂姝,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国族裔文学

通讯地址:116044 大连市旅顺南路西段6号 大连外国语大学国际商务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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