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悦晗
日常生活中为了表达心意或友好,人们常互赠礼物,《礼记·曲礼上》载“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现代的礼物多种多样,而历史上的文人雅士送礼,则通常选择别致之物以显与众不同。民国时期沪上文人之间的送礼就显得别具心裁。
【文人风雅:书籍、相片与字画】
在今人眼中,文人士大夫俨然一孔乙己式老学究的代名词。然据西洋理论,这是一个靠着对语言文字的传承与阐释之技能,掌握所谓文化资本的群体。因此,文人与书籍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相互间馈赠书籍,尤其是将自己所写、所编译之书赠予对方,就成为文人间示好的重要途径。
鲁迅就曾多次赠送自己编写的书籍给友人以表感谢:“我现并无什么东西出版,只有一本《思想,山水,人物》,当于日内并《小约翰》译本一同寄上。”丁玲回忆,“鲁迅先生曾向我要《水》的单行本,不止一本,而是要了十几本。他也送过我几本他自己的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给我的书都包得整整齐齐,比中药铺的药包还四四方方,有棱有角”。1920年代末,郁达夫与叶灵凤在上海交往甚密,相互间也时常送书。在叶的回忆里,通过互赠书籍,两人发现彼此都喜欢王尔德的作品,为日后相互间的切磋奠定了基础。
热恋中的文人也会以向心上人赠送书籍的方式表示爱意。1932年夏,沈从文到苏州九如巷三号张家门堂里去看张兆和时,送张一大包书籍,其中有两部英译精装本俄国小说,以及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作品集。另外又买了一对十分精致漂亮的书夹,上面饰有一对有趣的长嘴鸟。朱生豪的妻子回忆朱,“从恋爱到婚后,从来不曾给我买过一件东西,除了书还是书。即便是书,也都是他看旧了的”。在朱看来,“买一本新书送人,实在是远不及把自己看过的旧书,上面画着自己的手迹的送人,来得更为多情”。
虽然照相技术在19世纪40年代就传入上海,但真正普及却是在清末民初。彼时的上海,到照相馆或请摄影师到家中、聚会场所拍照,已是大多数社会成员能做的事。互赠自己较为满意或有特定涵义的照片,并题字赠言,成为当时文人间寓情感的一种方式。邵洵美夫人盛佩玉回忆,“有位郎静山有一阵常来,他拍照的技术很高,后来他到黄山拍摄了许多照片,他拿它技术处理后印成山水照如古山水画,送我两张十寸大的”。柳亚子在致家人的信中提到,“谢谢你送我的照片——落日”。儿子柳无垢的照片让他开怀不已:“银小姊带来的信和照片已收到了……垢先生手里拿着面包,桌上放满了照片,嘴里吃着葡萄干,何其乐也!”
后辈拜访前辈时,前辈也赠送照片并亲笔题字,表示对后辈的提携与友好之意。姜亮夫1934年1月“拜余杭先生于沪同福里,赐像片。上款书‘亮夫弟惠存,下款‘章炳麟赠”。当照片的主人不幸因故过世时,照片更引起接受者的缅怀。何家槐在徐志摩去北平前向其索要照片以留纪念,这张照片也因徐的遇难而引起何内心的悲痛。
具有绘画与书法技艺的文人还时常将所绘所写的作品赠给有雅兴与欣赏爱好的知己。胡适任中国公学校长时,“学生要他写字……他进屋后就伸胳膊、挽袖子,挥毫落纸如云烟,还要一面和人寒暄,大有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之势”。郑逸梅1930年代沪居时,“画家赵子云居新闸路仁济里,邻舍有空屋,乃介绍我夫妇迁入。时郑曼陀、谢之光从子云学画,我乃得相识,此后颇多往还,曼陀且绘一仕女册页见贻”。1932年,鲁迅为柳亚子书条幅《自嘲》,即闻名于世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七律一首。
【装饰摆设品与生活日用品】
此外,有共同志趣、关系较亲密并有进一步加深来往意向的同事、朋友间多以蕴涵不同格调与意义的装饰摆设品作为礼物。杨潮送给夏衍“一对英国芙蓉,送了之后又把养这种鸟的知识传授给我,怕我听过忘记,边讲边写,累得我惶恐不安”。叶圣陶因赠送给弘一法师自己的散文选集,而收到对方礼尚往来的几个制作考究、图案典雅的陶瓷碟子。钟敬文送给赵景深“一只福建的小漆盒,正面漆有人和山水的团,这漆盒我至今还保存着,每一动用,就想起我们的小品文作家”。林达祖回忆,邵洵美的祖父邵友濂“有特制的印有‘邵小村(友濂字小村)藏墨字样的墨,洵美尝赠我一锭,我一直把它视为珍贵的古玩”。对于有品茶、喝咖啡等嗜好的文人而言,送上一套精美的茶盅盖碗儿器具无疑令接受者感激不已。1930年的一天,丁玲和胡也频登门拜访时与戴望舒等人在上海创办水沫书店的施蛰存,送给对方一套精美的咖啡饮具。
对于家人、亲戚或至交,文人通常选择较为实用的生活日用品作为礼物。礼物不需十分贵重,但富有针对性,这既是不见外的表现,又能令接受者感到雪中送炭。鲁迅就多次收到友人赠送的副食品与生活用品,“有鳞来,赠板鸭二只”。鲁迅对人情世故也颇为体察,他送友人的礼物往往能解他们燃眉之急。“有一次,鲁迅怀里揣着几个烧饼,走进了叶紫的亭子间。叶紫肩背蒂丽,一手抱着天定,还在伏案沉吟……鲁迅先生的突然到来,使他激动不已。尤其是鲁迅将怀里还冒着热气的烧饼分送到两个孩子的小手上时,真是感激涕零,一时说不出话来”。
挡风遮寒的衣服有时也会被作为礼物赠送。1927年初郁达夫沪居期间得知妻子孙荃从北京寄来一件皮袍,“心里真十分的感激荃君”。邹韬奋在上海求学时期,经济条件极为贫困。他的同窗好友刘威阁送给他一件棉袍以及10元钱,令当时捉襟见肘的邹毕生感动。
【送礼场合与习俗】
特定的仪式场合也是赠送礼物的最佳时机。“逢婚丧喜庆,亲友间例须送礼,称送人情”。送上亲笔写就的贺词条幅尤为文人喜好。1929年施蛰存在上海松江举办婚礼,冯雪峰、姚蓬子、丁玲、胡也频、沈从文、徐霞村、刘呐鸥、戴望舒等人都应邀前来。沈送上了一幅贺词:“这是一个鹅黄洒金笺的横幅,文云‘多福多寿多男女。分四行写,每行二大字,下署‘丁玲、胡也频、沈从文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从文的毛笔书法。”
新年也是礼物馈赠的重要场合。陈存仁新年之际“到租界上去拜年,拜的都是几位老师,所以还要预备许多礼物”。小说《新年的上午》中,富家千金素小姐睡眼惺忪地醒来后,家中仆人“已经得了她祖母的暗示,取了那一叠信封的贺年片,送到素小姐的床上……那些贺年片的形式、花样、颜色、文字,各各不同”。这既表明互赠贺年卡在当时作为一种时尚行为,开始在中等阶层的青年人中逐渐流行,也暗示出追求者通常会在节日以此向意中人暗送秋波。
长辈通常会在晚辈生日之际赠送食物、书籍等生日礼物。1936年鲁迅的侄子周晔10岁的生日,据周回忆,鲁迅“在我生日前,就赠送我礼物。他的日记中,1935年12月27日记着:‘晔儿十岁,赠以衣料及饼干”。1929年11月,郁达夫与王映霞的次子出世,鲁迅与许广平赠送了一件绒线衫和一条围巾以示祝贺。
值得一提的是,上海地方习俗中有借送礼而聚敛钱财的“打秋风”行为。“上海话叫做‘敲竹杠”。罗荪1932年9月到上海时,恰逢中秋节。旅馆招待了一堆礼物:一只金华火腿,两盒中秋月饼,一篓水果等四色礼品,令罗感到唐突和不知所措。幸好得内行指点,才知是“打秋风”,“我付了两块银元,那一堆‘厚礼就全部收回了”。
礼物馈赠你来我往,长而久之,双方都不胜其烦。柳亚子在致家人的信中就曾提及对结婚随礼凑份子之事的头疼。有知识分子针对当时泛滥的送礼之举撰文,认为不应将友谊系于礼物之上,意在纠偏。尽管如此,知识分子并不主张杜绝与取缔礼物与送礼行为,而是对礼品选择、送礼对象、以及送礼场合等提出看法,赋予礼物以特定含义。1930年代初期,日本侵华,民间反日情绪高涨。有感于当时日货遍地,文人知识分子既对莺歌燕舞之奢靡消费持批评态度,又大力呼吁人们用国货作为送给亲友的礼物。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