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昏侯墓“金板”小考

耿庆刚

（陕西省考古研究院）

南昌海昏侯墓是西汉中晚期列侯级墓葬的典型标本[1]，墓主人是先为昌邑王、后为汉皇帝、再为海昏侯的刘贺；墓葬出土的1万余件文物，形象地再现了西汉时期高等级贵族的生活，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艺术价值和科学价值。其中，378枚马蹄金和麟趾金、金饼、金板的出土是我国汉墓考古史上保存最完整、数量最集中的一次发现[2]，金饼285枚、马蹄金48枚、麟趾金25枚、金板20枚。

关于金饼、马蹄金、麟趾金的定名、形制、功能等问题，安志敏[3]、黄盛璋[4]、张先得[5]等先生已做过系统研究；而金板系首次发现，且与其它三种金器小范围内共出，性质相类似，本文在参考金饼、马蹄金、麟趾金的研究成果基础上对金板的功用等进行考证。

金饼，不规则圆饼形；数量最多，是诸侯王、列侯向天子进献酎金的主要形式。《尔雅·释器》云：“黄金谓之璗，其美者谓之鏐。……饼金谓之钣……”，《周礼·秋官·职金》记载其职掌“旅于上帝则共其金版。”郑玄注“饼金谓之版”。“饼”与“钣”为唇音双声，当是一音古今之流变，仅因时而异名；圆形金饼，最早用作金币，至少战国已确无可疑[6]。

马蹄金，造型仿马蹄，底部平整，腹中空，上部开口，保存较好者开口处镶嵌琉璃片；麟趾金，细长小巧，底部截面呈尖圆形，后端附一小趾，很像是鹿科动物的足[7]。部分马蹄金和麟趾金的底部铸有“上”“中”“下”铭文[8]。

海昏侯墓出土的金饼、马蹄金和麟趾金均与天子祭祀天地宗庙有关。四枚金饼有“南海海昏侯臣贺元康三年酎金一斤”题记，证明墓内的黄金确实是准备进献皇帝的酎金。

“麟趾”、“褭蹏”之名是在“太始诏书”中才出现的，《汉书·武帝纪》记载：“太始二年（公元前95年）……三月诏曰：有司议曰，往者朕郊见上帝，西登陇首，获白麟以馈宗庙。渥洼水出天马，泰山见黄金。冝改故名，今更黄金为麟趾、褭蹏，以协瑞焉”。注引“应劭曰：获白麟有马瑞，故改铸黄金如麟趾褭蹏以协嘉祉也。……师古曰：既云冝改故名，又曰更黄金为麟趾、褭蹏，是即旧金虽以斤两为名，而官有常形制，亦今时吉字金铤之类矣。武帝欲表祥瑞，故普改铸为麟足、马蹏之形，以易旧法耳。”[9]从文献记载来看，汉武帝下诏将金饼改铸成麟趾、马蹄之形，是和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行幸雍，祠五畤，获白麟”、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秋，马生渥洼水中”祥瑞有关。以后诸侯王、列侯按马蹄、麟趾形状“献黄金酎祭宗庙”。

《汉书·武帝纪》记载：“元狩元年冬十月，行幸雍，祠五畤，获白麟，作《白麟之歌》。”颜师古注：“麟，麋身，牛尾，马足，黄色，圜蹄，一角，角端有肉。”“麟”是古人神话的动物，颜注可说明古人对麟的形象概念。“马生渥洼水中”三个多月后，（元鼎五年）十一月辛巳为冬至，“立泰畤于甘泉”，汉武帝亲自主祭泰畤的主神——天神太一，并在发表的诏书中郑重提及：“渥洼水出马，朕其御焉”[10]，将其视为特别珍贵的祥瑞，认为是“太一贡兮天马下”。

金板，长方形板状，未见文献明确记载，从其出土位置来看，“仅出在主棺柩内、外棺之间的南部”，与之共出的是金饼、马蹄金、麟趾金，性质亦应与这三种金器相类似，是进献天子用于祭祀的祭祀用品。推测其功用应是天子祭祀过程中用于书刻“祷辞”的载体，主要有以下几点：

1.秦汉帝王祭祀礼仪过程中一般有册祝、秘祝、封藏等仪节，会用到“玉牒”等文书，这应是两周祭祀传统的延续。《尚书·金縢》记载“公乃自为功：为三坛，同墠；为坛于南方，北面，周公立焉，植璧秉珪，乃告太王、王季、文王。史乃册祝曰。”[11]周公曾祭告太王、王季、文王，以为周武王代厄，“植璧秉珪”，即放置牲币，然后再告。《秦骃祷病玉版》记“小子骃敢以介圭、吉璧、吉纽，以告于太华山”[12]，也是先举祭祷所用之圭璧，然后接告辞，并在告辞中细述用牲之节。《史记·封禅书》记秦始皇封禅，“而封藏皆秘之，世不得而记也”；又记汉武帝封禅，“封泰山下东方，如郊祠太一之礼。封广丈二尺，高九尺，其下则有玉牒书，书秘。礼毕，天子独与侍中奉车子侯上泰山，亦有封。其事皆禁”。秦始皇和汉武帝封禅泰山皆有封藏，具体情况不甚明了；而《秦骃祷病玉版》的出土，说明封藏仪节不仅限于封禅活动。

2.文献记载秦汉时期帝王祭祀一般是“玉牒”类文书，也不排除金、铜、石等其它材质的可能。《汉书·武帝纪》记载：“（元封元年）夏四月癸卯，上还，登封泰山”。师古《注》引孟康曰：“封，崇也，助天之高也。刻石纪号，有金策石函金泥玉简之封焉。”[13]可知封礼既指封土为坛以祭天，也指金策石函玉牒之封藏以告神。出土于西汉长安城桂宫四号建筑遗址的新莽封禅玉牒[14]，即“黑色青石质”而非玉。有金策，《汉书·王莽传上》记载：“梓潼人哀章，学问长安，素无行，好为大言。见莽居摄，即作铜匮，为两检，署其一曰‘天帝行玺金匮图’，其一署曰‘赤帝行玺某传予皇帝金策书’。某者，高皇帝名也”[15]。后世如1982年发现于五岳名山里的中岳嵩山的武则天投龙金简[16]，即是一例金质简策。

3.《后汉书·祭祀志》记载玉牒尺寸大致与金板尺寸相合。东汉光武帝于建武中元元年（公元56年）行封禅事，即依元封旧事。《后汉书·祭祀志》记载当时封禅仪具等，所述颇详。《后汉书·祭祀志》记载：“上许梁松等奏，乃求元封时封禅故事，议封禅所施用。……（玉）牒厚五寸，长尺三寸，广五寸”[17]。新莽封禅玉牒，首尾残失，残长13.8、宽9.4、厚2.7厘米。海昏侯墓金板长约23、宽约10、厚约0.3厘米[18]。秦骃祷病玉版甲版长23.2、宽4、厚0.5～0.7厘米，乙版长23、宽4、厚0.4～0.6厘米。海昏侯墓金板的长度与秦骃祷病玉版长度相同或接近。西汉、新莽尺标准量值为23厘米，16件西汉尺的实际长度为21.7～23.8厘米不等，相差半寸以上[19]。按标准尺计算，海昏侯墓金板长约一尺、宽四寸三分，新莽玉牒广四寸、厚一寸二分，两者皆与文献记载稍有差异。

因此，海昏侯墓出土的“金板”或可定名为“金牒”、“金策”或“金简”，更能反映其本身的祭祀功用。它和金饼、马蹄金、麟趾金一样，是准备进献皇帝的酎金，之所以被埋入墓中，恰如信立祥所说的那样：元康三年，刘贺被封为海昏侯，在被封的同时，“不宜得奉宗庙朝聘之礼”，不能参加宗庙祭祖大典，无权再向皇帝进献酎金，迹近宗室除籍，这些酎金只能埋进墓葬[20]。

[1]徐长青.海昏侯国考古魅力无穷[C]//首都博物馆，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五色炫曜——南昌汉代海昏侯国考古成果.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3-6.

[2]杨军，管理.海昏侯墓考古硕果累累[C]//首都博物馆.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五色炫曜——南昌汉代海昏侯国考古成果.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7-11.

[3]安志敏.金版与金饼——楚、汉金币及其有关问题[J].考古学报，1973(2)：61-90.

[4]黄盛璋.关于马蹄金、麟趾金的定名、时代与源流[J].中国钱币，1985(1)：11-37.

[5]张先得.记各地出土的圆形金饼——兼论汉代麟趾金、马蹄金[J].文物，1985(12)：39-49.

[6]同[4].

[7]韦正.升仙之足[Z].微信公众号——源流运动.一物：Vol.7.

[8]首都博物馆，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C]//五色炫曜——南昌汉代海昏侯国考古成果.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120-121.

[9]班固.汉书：武帝纪(第6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2：206.

[10]同[9]：185.

[11]孔颖达疏.尚书正义：金縢[C]//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196.

[12]李零.秦骃祷病玉版的研究[C]//袁行霈主编.国学研究(六).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525-548.

[13]同[9]：191.

[14]a.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日本奈良国立文化文化财研究所.汉长安城桂宫[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192-193.b.冯时.新莽封禅玉牒研究[J].考古学报，2006(1)：31-58.

[15]班固.汉书：王莽传上(第99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2：4095.

[16]董理.关于武则天金简的几个问题[J].华夏考古，2001(2)：79-85.

[17]司马彪，刘昭注.后汉书.祭祀志(第9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5：3164.

[18]周洪.有关海昏侯墓葬文物礼制的三个问题[J].南昌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2016(4)：1-4.

[19]白云翔.汉代尺度的考古发现及相关问题研究[J].东南文化，2014(2)：85-94.

[20]信立祥.陨落帝星的无限哀荣[J].文史知识，2016(8)：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