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唐代的“没落者”与“没蕃人”

2017-01-30 03:48刘平利
山西青年 2017年21期
关键词:吐蕃敦煌

刘平利

新疆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00

试析唐代的“没落者”与“没蕃人”

刘平利*

新疆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00

公元788年,沙州陷蕃;792年,西州陷落,这一时期,出现了一个自称为“没落官”的阶层。通过对来自于西州的“没落者”与河西地区的“没蕃人”的对比分析,从唐朝与吐蕃不同的统治政策、文化特征、心理等方面入手,试图对这些自称背后的历史及文化因素进行探析。

唐代;没落官;没蕃官

一、研究现状

“没蕃”是指原本为唐朝臣民,后来由于地陷吐蕃,不得不以“没蕃”人自称。史料上可见的关于“没蕃”的称谓有:“落蕃人”、“破落官”、“破落外臣”、“没落官”、“落蕃僧”、“没蕃僧”等词。

“没落”一词在现存文献中主要见于唐代西州人的自称,在西州陷落后,这些唐人便以“没落官”、“没落僧”自称。

邵文实《吐蕃占领时期敦煌没蕃诗人及其作品》、《王锡与S·1438文书中的沙州长官——吐蕃统治河西时期的“破落官”》先后探讨了这一时期的民众心理。赵晓星在《吐蕃统治敦煌时期的落蕃官初探》和著作《敦煌落蕃旧事》中着重论述了吐蕃对敦煌的统治。“没落”、“落蕃”这些自称在当时大背景下产生背后的深层次原因并未有学者进行过深入分析,本文试图从政治、经济、文化三方面入手对这一问题进行简单的探讨。

二、“没落者”、“没蕃人”出现的历史背景

公元7世纪初,今青藏高原上的吐蕃强盛。7世纪70年代前后,先后占据了今青海省境内黄河以南、青海湖以西等地区;同时,又进军西域,与唐朝争夺安西四镇。由于唐朝当时处于强盛时期,又采取了积极防御、伺机进攻的战略,吐蕃对唐朝河陇地区及西域的进攻没有取得大的进展。

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后,唐朝从河陇地区抽调了大批驻军,东向平叛。长期窥伺唐朝西北地区的吐蕃军队乘虚而入,至德宗贞元七年(791年),攻占唐朝陇右、河西及于阗等地。唐代宗广德二年(764年),凉州(今甘肃武威)在吐蕃重围下失陷。766年,甘州(今甘肃张掖)、肃州(今甘肃酒泉)相继被占,河西节度使步步西退至沙州(今甘肃敦煌)。历经十余年的固守,至唐德宗贞元四年春(788年),沙州城沦陷于吐蕃。

公元788年至848年,随着沙州的陷落,整个河西地区全部落入吐蕃王朝的统治之下。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出现了一个特殊的落蕃官阶层。落蕃官一词从广义上来说,既可以包括落蕃的唐朝官员,也可以包括落蕃后出仕蕃朝的其他汉人。生活在这一阶层的人都是唐王朝的汉人,不幸身陷吐蕃,他们身着蕃装,却又心向大唐。

除沙州当地的“落蕃人”以外,还有一种自称为“西州没落官”或“西州没落僧”的人群,他们由西州迁往河西地区,至于他们没落的原因和背景则存在不同说法。

三、唐代文献中的“没落者”与“没蕃人”

(一)“没落者”:西州陷落后,由西州迁往河西地区的唐朝臣民

这类“没落”者有文字可考的有敦煌写本P.3918中自称为“西州没落官”的赵彦宾和P.2732敦煌写卷的背面结尾处一位自称为“西州没落僧”的僧人。

P.3918《金刚坛广大清净陀罗尼经》题记敦煌写卷中记载:

此《金刚坛广大清净陀罗尼经》,近刘和尚法讳昙倩,于安西翻译。至今大唐贞元九年,约卌年矣……其经去年西州顷陷,人心苍忙,收拾不着,不得本来。乃有同行僧广林,先日受持,昨于沙州,略有讽诵。……癸酉岁七月十五日,西州没落官甘州寺户唐伊西庭节度留后使判官朝散大夫试大仆卿赵彦宾写,与广林阇梨审勘校,并无差谬。普愿宣通,作大利益。其广林,俗姓田氏也。乙亥年秋,得向西元本勘,头边阙三纸,来不得,余校竟。

题记作者赵彦宾原为唐伊西庭节度留后使(杨袭古)手下判官,在贞元八年(792年)西州形势发生变化后,由于西州政权更迭便迁往甘州充当寺户,其间曾逗留沙州。他在贞元九年(793年)癸酉岁,与同是西州来的僧人广林阇梨共同勘校此经抄文,到乙亥年(795年,贞元十一年)秋,又得到机会“得向西元本勘”,说明他在贞元十一年得以对勘原本,由于题记开头说此经翻译于安西,那么此处对勘原本当是他又回到了西州。我们无法得知赵彦宾等人是如何离开甘州,又因何得以在西州陷落三年后回到西州的。但根据文书记载可知西州在贞元八年陷落

由于西州历史上是否曾经为吐蕃所据在学界还存在一定争议,使得这里西州“没落”的对象也存在以下两种观点:

第一种观点是西州在贞元七年陷于回鹘而非吐蕃。P.3918写卷中未言明西州在贞元八年陷于吐蕃,按当时的形势考虑,西州倾落的对象应该是回鹘而非势力已呈衰败之象的吐蕃。李树辉认为《元和郡县志·陇右道·西州》中西州于“贞元七年没于西蕃”中的“西蕃”指的是回鹘,回鹘于贞元六年(790年)秋进驻西州,贞元七年开始控制该地区[1]。此说法之下,上述的“西州没落官”和“西州没落僧”则是回鹘大相对佛教徒和当地汉族居民实行严厉的压迫政策的结果。安部健夫和森安孝夫等学者也持此种观点。森安孝夫论证了791年吐蕃与回鹘北庭之战后,虽然北庭争夺战中回鹘失败,但其后不久,回鹘即控制了天山东部地区,从北庭、高昌,一直到焉耆、龟兹,均入漠北回鹘汗国势力范围。

另一种观点即为西州确在贞元八年(792年)为吐蕃所占据,但吐蕃占据西州的时间并不长,并在同年败于回鹘因而不得不远走河西地区,赵彦宾等人作为吐蕃的战俘随之来到河西地区。所以才出现了两件敦煌写卷中的“西州没落官”和“西州没落僧”。陈国灿、荣新江等持此观点。笔者亦赞同此种观点。并且笔者认为吐鲁番大桃儿沟现存的藏传佛教壁画或许可以作为吐蕃曾经占据西州的一个辅证。

此种情况下对跋文的解读如下:题记写于贞元九年(793年),其所说的“去年西州顷陷”,按汉文原意并参照作者后来为甘州寺户一点,可以推断西州于贞元八年曾陷于吐蕃之手。这位叫赵彦宾的人,自称“西州没落官”,在西州落蕃之前,此人是该城的一名汉人高级官吏。在贞元八年(792年),吐蕃被回纥从西州和庭州驱逐出来后,赵彦宾应是这时随吐蕃迁到甘州的。同样,在P.2732号敦煌写卷背面结尾处的“西州没落僧”可能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从西州到河西的。

针对P.3918中出现的甘州寺户,根据敦煌出土的资料,唐、五代时,在吐蕃占领的敦煌地区,依然有寺户制度存在。当时的寺户来源有四︰(1)吐蕃当局将俘囚配为寺户;(2)世族家客施入为寺院家客;(3)投附与施力供给;(4)奴婢的升格。此一时期的寺户不同于奴隶,是生长在中国土地上的农奴式人口,可以视为北魏僧祇户的余绪[2]。赵彦宾由一名西州城的高级汉人官吏,随着西州陷落,随同僧人迁到甘州充当寺户。这样的地位和心理落差发生在他身上,所以才会自称为西州没落官。

(二)“没蕃人”:沙州陷蕃后当地的唐朝旧臣

沙州陷落后,有些唐朝官员在没蕃后介于“忠臣不事贰君”的思想往往不愿在蕃朝为官,从此退出政坛,投入佛门,汉人在佛教界的力量较为壮大。在世俗界,没蕃官的地位就比佛教界低很多。

在吐蕃控制沙州后,当地人民反对吐蕃统治的起义此起彼伏。与沙州下层人民反抗斗争相比,世家大族的反抗斗争则比较温和,这是因为吐蕃为了巩固统治地位,优待世家豪族,拉拢敦煌大族。他们中间有些人,投靠吐蕃统治者,成为吐蕃朝的官吏。另外一些人,则采取消极遁世的办法,不与吐蕃统治者合作,以表示反抗,而出家就成了再仕蕃朝之外的另一个出路。沙州许多有声望的人都剃度为僧,或过着居士的生活。

沙州大姓索氏,索奉珍抵抗吐蕃入侵,到其子索定国时,吐蕃占领沙州,经此大变的索定国此后过着一种隐居生活,是一位“顿悟大乘贤者”。索定国长子索清宁曾任沙州城防使,因其“高情直节,毓著功名”,所以“权职蕃时,升荣囊日”。次子索义辩曾为“沙州释门都法律”,居当地僧界之显位。[3]三子索清政是当时的礼乐名家,在吐蕃时是“一城领袖,六郡提纲”,他在吐蕃占领自己故乡的危难之际,不失儒子气节,以自身的实际行动,成为当时敦煌地区各郡人民的领袖和楷模,为本家族成员及周围的人们做出了表率。索氏为沙州大姓,地方势力强大,在当地有较大的影响力。无论出家或再仕,影响力都比较大。

四、试探“没落”、“没蕃”自称背后的历史文化原因

(一)吐蕃苛刻的统治政策

少数民族政权强大起来以后,会四处征伐,对于那些征服时间较晚且征服难度较大的地区所给予的地位往往也较低。蒙古的四种人等划分就是依此而定。沙州是吐蕃征服较晚的地区,因此此地臣民的地位在蕃朝也较低。西州的陷落更在沙州之后,其臣民地位之低可想而知。

即使是再出仕蕃朝的官员,在蕃朝也不被重用。吐蕃对被征服民族采取“字高位卑”的政策,即授予的官高而实际的地位低。并且,再仕的蕃职多为文臣,主要是地方上的行政官。此外,唐朝众多旧臣以“舍人”的名义充当蕃朝的文职官员,并不能掌握真正的实权,并且还要处于吐蕃人的监督下,地位极低。

这些再仕的官员在蕃朝还要受到吐蕃贵族“仇汉派”的猜忌和诋毁。王锡上吐蕃赞普书中“异俗之囚何用哉!请降丝纶以诛之”,可见这些“没蕃官”的生活也并不好过。

吐蕃人“贯于摧毁他们已夺取的唐朝城镇,劫走居民中的青壮年强行编入吐蕃军队;妇女和儿童则沦为奴隶。对于病人和老人,或被故意致残,或干脆被杀死”[4]。占领敦煌初期,吐蕃强行推行同化政策,使汉人和吐蕃人之间的矛盾难以消除,敦煌民众的反抗情绪十分强烈。贞元七年(791年),沙州玉关驿户汜国忠等人率众起义,冲入沙洲城内,杀吐蕃官将多人。

以上种种,使得“落蕃官”难以形成对吐蕃统治的认同心理,依然怀念唐朝的统治。在朝代认同上,他们仍然认为自己是唐朝臣民,才会在吐蕃当权时称自己为“破落外臣”、“没落官”等。

(二)畜牧经济与农耕经济的冲突

吐蕃地处世界屋脊的西藏高原,气候恶劣,常有冰雹、积雪等自然灾害发生。以畜牧经济为主,兼事狩猎,有少量地区经营农业。而中原社会,自然条件优越,社会生活较为丰富,历史上从事农耕经济,视游牧民族为落后、荒蛮的代名词,因此多称其为蛮夷。

经济形态的不同决定着社会文化心理的差异。逐水草迁徙的畜牧民族从生态环境出发,对草和牲畜具有极强的依赖性。反映在生活中,畜牧民族在大量的民歌、祝词、谚语及日常生活中都会提到草场和牲畜,并以极为认真的态度对待。而在农业社会中,草被认为是阻碍和破坏农作物生长的,所以人们排斥和敌视草。反映在语言词汇中,草字打头的词大多带有贬义,如“草率”、“草包”、“草寇”等,对草的鄙视还波及到畜牧业上,一些含有愚蠢、讽刺之意的词汇常常与牲畜联系在一起,如“吹牛”、“拍马”、“牛脾气”等。在农耕民族的文化中涵有轻视、鄙视畜牧业的价值观念。

农耕经济决定了农耕文化的封闭性和排他性,使得“落蕃者”阶层具有强烈的民族主义倾向和排斥异族的情感。如果只是地区当权者换届,当地的衣冠礼乐照旧不变,臣民的生活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而此时异族的入侵和统治,意味着一种文明和文化的更迭。作为唐朝的旧臣,被从事畜牧经济的吐蕃征服且统治,就是文明被野蛮统治,先进被落后统治。对于“没蕃者”这一阶层来说,这是一种屈辱。正是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他们自称为“没蕃官”、“落蕃官”。

(三)以儒家思想为主的华夏文化根深蒂固

唐朝旧臣对新朝的认同不是出于政治、民族,更多的是出于文化。唐王朝的辉煌历史使得唐朝臣民有一种强烈的荣誉感。一旦对一种朝代的认同形成以后,在以儒家思想为主的华夏民族文化的驱使下,朝代忠诚会根深蒂固,并成为华夏文化的鲜明特征。

在华夏文化面临着来自异族文化冲击和挑战的时候,这些处于吐蕃统治下的原唐朝臣民认为自己有责任和义务守护以唐朝文明为代表的华夏文明。

《张淮深变文》中“又见甘凉瓜肃,雉堞雕残,居人与蕃丑齐肩,衣着岂忘于左袵。独有沙州一郡,人物风华,一同内地。”[5]这一局面的形成,当与“破落官”阶层对华夏文化的守护和传承密不可分。

此外,“落蕃”阶层的这些自称,基本出现在吐蕃统治初期。这时,唐朝的辉煌历史和影响还比较明显的遗留在这些人身上,对唐朝的忠诚依然没有消退。这种朝代忠诚在曾盛极一时的唐朝与从事畜牧经济的吐蕃的对比之下,对唐朝臣民来说显得更为强烈。在浓烈的朝代忠诚度影响下,吐蕃占据时期,在朝的“没蕃官”和在野的“落蕃僧”这些自称就更加容易理解。

[1]李树辉.西州“贞元七年没于西蕃”中的“西蕃”是指吐蕃吗—兼论<辞海>“西蕃”词条的释义[J].新疆师范大学学报,2008(3).

[2]姜伯勤.唐五代敦煌寺户制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8-24.

[3]季羡林.敦煌学大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

[4][法]戴密微.吐蕃僧诤记[M].耿昇,译.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4:221.

[5]王重民.张淮深变文[M].敦煌变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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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0049-(2017)21-0081-02

刘平利(1988-),女,汉族,安徽人,硕士,新疆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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