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启安
关于汉唐时期外来的饼类食物品种,目今众所周知者,有胡饼、餢飳、饆饠(饺子的前身①高启安:《吐魯番出土“饺子”名物考》,东方学研究论集刊行会编:《高田时雄教授退休纪念——东方学研究论集》(中文分册),[日]株式会社临川书店,2014,第95~112页。)、烧饼;鲜为人知者,有“馒头”、“欢喜丸”②高启安:《丝路名点“欢喜丸”钩沉》,《丝路文明》第一辑,2016年,第169~179页;高启安:《馒头名物再申》,见陕西历史博物馆、敦煌研究院主办“长安与丝绸之路论坛”会议论文集,2017年2月,中国:西安。等。不为人知者还有不少,其中就有“髓饼”。
有关“髓饼”一物,饮食史学界关注较少,几无人作专门探讨。其实,髓饼是汉代饼食家族东传中一味原料特殊、制作方式别致的美食。现敷陈为文,一申其来历及流变。
“髓饼”一名,最早出自刘熙《释名》。《释名·释饮食》:“蒸饼、汤饼、蝎饼、髓饼、金饼、索饼之属,皆随形而名之也。”③任继昉:《释名汇校》,齐鲁书社,2006年,第205页。
《齐民要术·饼法》中有其制作方式:“以髓脂、蜜合和面,厚四五分,广六七寸,便著胡饼炉中,令熟。勿令反覆,饼肥美,可经久。”④(北魏)贾思勰著、缪启愉校注:《齐民要术校释》,农业出版社,1998年,第632页。
关于髓饼,《大智度论》记载了一个故事,良可作为髓饼添加料以及添加方式的记录:
如一婆罗门修净洁法,有因缘事至不净国。念言:我当云何离此不净食得清净食耶?见一老母卖白髓饼,便语之言:“我有缘住此百日,常作此饼来送与我,多与汝直。”老母日日送之,婆罗门欢喜贪著饱食。后时作饼日渐无色无味,即问之言:“何缘尔耶?”老母答言:“痈疮已差。”婆罗门言:“此何语耶?”答言:“我大家夫人隐处有痈,以面、酥、甘草傅之,痈热脓出和合酥饼,日日如是,是故饼味及色俱好。今夫人痈差,何处更得?”婆罗门闻之,以拳自打槌胸干呕,“我当云何破此净法,我为了矣!”弃舍缘事,驰还本国。行人亦尔,著好饮食,观见不净,不复可贪。今借喻假想意亦如是,身如痈饼,谓之为净;若知不净,还于涅槃清净本国①龙树菩萨造,姚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第二十三,《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5册,No.1509,第231页。。
此段借髓饼不仅解说了关于净洁的观念,而且较为详细地揭示了“髓饼”原料及制作方式,就是在制作饼时,要加以肉末或动物油脂和合面,正与《齐民要术》所述相同,则髓饼是印度等地流行的一种饼食。
《佛说优婆塞五戒相经》中也出现了髓饼:“龙复雨雹,莎伽陀即变雨雹作释俱饼、髓饼、波波罗饼。龙复放霹雳,莎伽陀变作种种欢喜丸饼。”②(刘宋)求那跋摩译:《佛说优婆塞五戒相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No.1476,第943页。“饼”均写作“并麥”。
由《齐民要术》和《大智度论》可知,髓饼之所以名之为“髓饼”,并非“随形而名之”,而是其添加动物脂髓原料为特征的缘故。这种添加与饆饠、馒头等以面粉皮包裹馅料的制作方式不同,而是在溲面时将脂髓揉和在面中。从田野调查可知,今天,许多地区仍有这样制作肉饼的方式,就是将肉切成末,加以动物脂肪,揉和在面中,烤制或烙熟。
彭卫谨慎地说“髓饼即是在面粉中放入骨髓和蜜的方形烤饼,这种饼与古代罗马的‘祭饼’和‘饼干’十分相似,不知二者之间是否有某种关联?”③彭卫:《汉代饮食杂考》,《史学月刊》2008年1期,第19~33页。
唐人慧琳所著《一切经音义》探讨了“髓饼”的不同写法及读音,但未指出其原料特征:“髓饼,思累反……律文作䭉,思累、弋累二反。《字书》:䭉,餐也。《方言》:之,非此义。餐,音一月反,豆饴也。”④徐时仪校注:《一切经音义三种校本合刊》卷五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538页。
唐代徐坚等人所编《初学记》卷二十六引晋人卢谌《祭法》:“春祠用㬅头、饧(汤)饼、髓饼、牢丸,夏、秋、冬亦如之。”⑤(唐)徐坚等编:《初学记》,中华书局,2010年,第643页。
《太平御览》曾引“髓饼”资料多条:“《杂五行书》曰:十月亥日食饼,令人无病。《食经》有髓饼法,以髓脂合和面。……卢谌《祭法》曰:四时祠用㬅头、餲饼、髓饼、牢九(丸);夏祠别用乳饼;冬祠用白环饼。”⑥(宋)李昉等纂:《太平御览》卷八百六十,中华书局,1960年,第3819~3820页。“餲饼”,《初学记》为“餳饼”;“體”,《初学记》作“髓”,缺一“饼”字。则髓饼在东汉时已在中原流播,晋时,进入了祭祀供献食物的行列。
“髓饼”以原料特殊而名,显然也是汉地流行食物,其名称体现了汉语表食物原料的特征。那么,佛经中数次出现髓饼,是翻译者按照佛经中载其特殊原料、形制及制作方式与汉地相似而取用“髓饼”名?还是该食物本就是西方传入而取用了一个汉语化的名字?
显然,鸠摩罗什(344~413)在翻译《大智度论》时,正是髓饼在汉地较为流行、已经取得祭祀食物行列地位的时代,鸠摩罗什在凉州居住有年,熟悉髓饼。因此,将《大智度论》中的该食物取用“髓饼”名,正与佛经中“欢喜丸”等食物译名方式相同,属于意译。
仅佛经中有其名,尚不足以肯定《释名》中的“髓饼”为外来物。但《释名》中还列有“胡饼”、“蒸饼”、“汤饼”(即“馎饦”)等,皆为外来食,且均为意译,则髓饼此时期传入中原亦属合理。
从历代史籍所记髓饼之原料、流行地乃至加工具的演变等,亦可判断其为外来食。
髓饼所添加原料为“脂髓”和蜂蜜。《说文解字》谓:“脂,戴角者脂,无角者膏。”因此,早先髓饼中添加的“脂”主要为牛羊的脂肪或骨髓。后世《圣惠方》中所载髓饼所添加物正是“羊筒髓”和“黄牛酥”可证。蜂蜜为西方制作饼食时添加原料的传统之一。如“欢喜丸”、“叶饼”、末涂失啰饼等①“其叶饼是天竺饼法,以糖蜜诸味和面苏油煮之,至为甘美……末涂失啰饼,亦著,兼以糖蜜涂之。”(唐)一行撰《大毘卢遮那成佛经疏》卷7,《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9册No.1796,第658~659页。,均加蜜或涂蜜食用。
而《齐民要术》等史料记载髓饼早期多在不可“反覆”的炉中烤制。
《东京梦华录》卷四“饼店”一节中记载“胡饼店”制作、售卖“髓饼”:“凡饼店,有油饼店,有胡饼店。若油饼店,即卖蒸饼、糖饼、装合、引盘之类。胡饼店即卖门油、菊花、寛焦、侧厚、油碢、髓饼、新样、满麻。毎案用三五人,捍剂卓花入炉。自五更卓案之声远近相闻,唯武成王庙前海州张家、皇建院前郑家最盛,毎家有五十余炉。”②(宋)孟元老著、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443~444页。“捍剂卓花入炉”者,是将面剂擀开,用特殊工具在其上戳纹饰。笔者在乌兹别克市场曾购买两件专用戳花工具(图版叁-5)。吐鲁番不仅出土了戳花的饼子,而且也出土了正在擀剂子的陶俑(图版叁-8)。北宋首都开封“胡饼店”之盛,各家有多座炉子,其中一产品即“髓饼”。“髓饼”在“胡饼店”制作出售,正说明“髓饼”也是一味胡食。
日本学者中村乔先生敏锐地注意到了《齐民要术》“便著胡饼炉中”这句话,证明早期髓饼的烤制方法是放置在如同缸形的胡饼炉中烤制,一旦贴到炉壁上,则不能“反覆”。然而,首都南迁临安后,在《梦粱录》和《武林旧事》中不见有“髓饼”的记载。因此,中村乔先生也认为“髓饼”主要是一种流行在北方的食品③中村乔:《宋代の料理と食品》,[日]中国艺文研究会,平成十二年(2000),第270~271页。“髄餅”は《東京夢華録》餅店にもその名があげられている。しかし、それは主に北で用いられた食品だったようで、南に移つてから移つたから《夢粱録》や《武林旧事》などにその名を見いださない。。
到明代《竹屿山房杂部》的时候,制作髓饼已经由早期的缸形炉变成了铁锅。“骨髓餅:用白糯米粉五升,牛骨髓半斤,白砂餹半斤,酥四两,沸汤溲为饼,铁锅中熯熟。”④(明)宋詡《竹屿山房杂部》卷二,台湾商务印书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71册,第139页。其实,这正是胡饼、髓饼类食物由西向东传播过程中,其主原料间或使用糯米粉,烤制方式也发生变化的一个显著例证。我们知道,以土炉烤制饼类食物,一直是从西域到西亚的一个传统,至今依然(图版叁-4)。胡饼类食物东传后,传入的不仅是“饼”本身,其加工方式乃至加工具样式也随之传入。因此,在《齐民要术》时代,贾思勰等人尚能看到这样造型的炉子,称作“胡饼炉”。宋代以后,这种土炉在中原内地逐渐消失,代之以锅釜。今天,我们除了在新疆能看到加工馕的土炉(当地叫“馕坑”)外,内地很少能看到此类烤饼炉(图版叁-6、7)⑤两图由包郎提供。。
中村乔先生认为《东京梦华录》中的那些“胡饼炉”应该为一种“缸形炉”,而不是在如同鏊子一样的铁盘上烤制⑥中村乔:《宋代の料理と食品》,[日]中国艺文研究会,平成十二年(2000),第271页:“つまり麵を骨髄の脂と蜜とでこねて焼いた厚手の扁平な餅である。なお、胡餅鑪は胡餅を焼く鑪であるが、鑪を鏊と見て鉄盤(鏊)で焼くとするには説もある。し かし、‘胡餅鑪の中に著けて’との表現は、鉄盤の上で焼く意にはそぐわないのでわないか。鑪は鑪であり、その表現は今日、缸爐(缸形爐)の内壁に貼って焼く缸爐焼餅をいうのに適合するとおもう。この缸爐では当然‘反覆し’をすることはできない。”(烤饼炉的样式很多,西域以西的烤饼炉多高出地面,用土坯等砌成,也有在地上挖成土炉,周壁抹泥而成者;而中原的烤饼炉则多用缸、瓮等陶器作外壁,内壁抹泥成烤炉)。但到了《梦粱录》、《武林旧事》所叙述的南宋首都临安,髓饼的烤制方式已经变为锅釜了。
宋代《太平圣惠方》卷九十七有“药髓饼子方”一味:
“治五劳七伤、肾气虚冷、腰膝疼痛、小便遗沥。药髓饼子方:……蜜一合,枣一百枚,去核细切,羊筒骨髓三(五)两,白面二斤,黄牛酥三两。右件药,捣细罗为面,入诸物同和作馅,分去八分,以溲面包裹,如常作髓饼,入炉,上下著火煿,则须彻里过熟,每日空腹食一所,觉腰肾及膀胱暖则止。”①(宋)王怀隐等编:《太平圣惠方》,人民卫生出版社,1958年,第3116~3117页。
“以溲面包裹,如常作髓饼”句,说明药用髓饼的制作方式已经发生了某种改变,由脂髓和合到面中,变作与其他药物“和馅”。但“入炉,上下着火煿”的烤制方式,应该是在类似鏊子的加工具中烤熟,其形状必是扁平状。
其实《太平圣惠方》卷九十七还记有一味“药饼方”,其原料、制作方式与“髓饼”大致相同:
“治五劳七伤,下焦虚冷,小便遗精,宜食啖腰肾壮阳道。药饼方……羊髓三两,大枣二十枚,煮去皮核,汉椒半两,去目及闭口者,微炒去汗,酥二两,蜜四两,白面一升,黄牛乳一升半。右件药,捣细罗为散,入面与酥蜜髓乳相和,入枣穰熟溲于盆中,盖覆勿冷通气风,半日久,即将出,更溲令熟,擀作胡饼大,面上以筯子琢之,即入炉鏊中,上下以火煿令熟。每日空腹食一所,入酵和面更佳。”②(宋)王怀隐等编:《太平圣惠方》,第3116页。
“药髓饼子方”和“药饼方”的制作方式均为“入炉”或入“炉鏊”。虽出现了用鏊子加工的形式,但尚不用锅釜。不仅与早先的髓饼制作方式同,就是将脂髓等原料和合在面中,而且要在其上以筷子“琢”成某种图案。
用特殊工具在剂子上戳某种图案,不惟美观,亦且有粘贴牢固、快熟的功能。面剂受热后会排出因发酵而产生的气体,容易形成空鼓而导致脱落,筷子戳的孔可以排出这种气体。
而后,髓饼屡次出现在时人的笔记当中,甚至成为皇家招待外国使节的上等食物。
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一记载集英殿招待金国使节时的食单,其中也有“髓饼”:“集英殿宴金国人使,九盏:第一肉咸豉,第二爆肉双下角子,第三莲花肉油饼骨头,第四白肉胡饼,第五群仙炙太平毕罗,第六假圆鱼,第七柰花索粉,第八假沙鱼,第九水饭咸豉旋鲊瓜姜。看食:枣䭅子、髓饼、白胡饼、环饼(淳熙)。”③(宋)陆游:《老学庵笔记》,中华书局“唐宋史料笔记丛刊”,1979年,1997年二版,第2~3页。则“髓饼”在宋时仍较为流行,甚至进入了皇家食谱,在南宋宫廷招待使节宴饮过程中,属于最后的“看食”,可见其珍美。
《辽史·礼志》:“正旦,国俗以糯饭和白羊髓为饼,丸之若拳,每帐赐四十九枚。”④(元)脱脱:《辽史》卷五十三《礼志》第六,中华书局,1974年,第877页。则辽代的髓饼与传统髓饼稍异,主原料为糯米,和以羊髓,抟成拳头大的丸子。这样的髓饼出现在正旦,说明不产糯米的北方以此为贵,制作成髓饼用来赏赐。推想辽代契丹人中可能流行传统髓饼。
直到明代,“髓饼”仍旧是皇家为奉先殿所供献的食物:
据清人孙承泽撰《春明梦余录》卷十八记载:“初一日卷煎,初二日髓饼,初三日沙炉烧饼……”⑤(清)孙承泽撰:《春明梦余录》,台湾商务印书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8册,第212页。
综上所述,“髓饼”其实也是一种外来食物,其名称最早出现在刘熙的《释名》当中,为意译,其传入中原的时代和胡饼、馒头等相同;约在南北朝时期,已经取得了祭祀供献食物的尊贵地位。其特征主要为添加牛羊脂髓,添加方式有别于有馅类食物,是直接和合在面粉当中,烤制方式最早和胡饼一样,为缸形烤炉,即类似西域以西的烤制饼类食物的土建烤炉。大约在南宋,其烤制方式发生了变化,可置于鏊子、锅釜中烤制。今天,类似的饼类食物仍在一些地方流行,但已有了别的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