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军[安庆师范大学,安徽安庆246133]
在由精神支撑的世界里忘却灾难——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读后
⊙刘建军[安庆师范大学,安徽安庆246133]
痛苦地低声倾诉成为作家“多声部”话语系统的主要形式,让往日的强烈情感淡化成哀怨,伤感与坚定并存。对土地与家园的热爱和依恋战胜了灾难来临时的恐惧,一种对美好家园生活的眷念成为人们的精神支柱。沉浸在爱情世界里的人们忘却了死亡的威胁,在强大的死神面前,爱人们最后的舞蹈短暂却异常优美,具有“向死而生”的勇气。理解了切尔诺贝利人对土地、家园的情感,以及面对爱情和死亡的态度之后,人们会体会到他们在用精神支撑属于他们的世界。
精神支撑多声部家园
2015年,白俄罗斯作家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瑞典学院陈述的颁奖词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她的复调作品是对我们时代的磨难与勇气的纪念。”作家的众多作品都以时代重大事件为背景,写人们将生命中的苦难酿制成能带来短暂幸福情感体验的酒液,以它代替麻木的幻觉般的快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是这些杰出作品中的一部,因对1986年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厂爆炸事故的多角度展示而著称。
作品以纪实的形式,采取切尔诺贝利亲历者口述的方式记录和展示这一次核事故的真相。尽管人们的倾诉时而平静,时而哀婉,时而愤激,但灾难之后直面现实的勇气在人们心中升腾。所有在重大事件中会发生的精神现象也会发生在切尔诺贝利人身上。时间没有留给人们更多的自由安全的生活空间,但人们在这种荆棘丛生的世界里,采取了决绝的态度来面对死亡和爱情,他们决心用精神支撑自己的世界。在作家看来,也许事故的原因及真相并不重要,在事故中显现出的勇气和爱的精神才是最重要的,而且作家的创作不是意在帮助人们回忆灾难,而是让人们通过受灾群众的倾诉去思考,这种思考必然包含着人类的命运和出路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部作品具有以重大事件反映世界历史的意义,而切尔诺贝利人的精神世界才是最能发人深省的因素。因此,精神探析比政治历史意义研究更靠近和深入普通民众的心灵。
首先,痛苦地低声倾诉成为作家“多声部”话语系统的主要形式,让往日的强烈情感淡化成哀怨,伤感与坚定并存。有多种声音组成“多声部”的话语系统,触及切尔诺贝利社会各个角落,深入切尔诺贝利人的精神世界,立体式展示一个具有丰富内容的情感空间。从物质意义上的生存环境到精神意义上的生存心态,从社会上层到普通民众,作家通过各种视角探视覆盖在灾难来临前后的切尔诺贝利周围的面纱之下的令人震惊的事实和当事人复杂难言的情感体验。也许读者不曾亲历,却能在深沉而低声的陈述中体验他们的情感,可能这是阅读作品最重要的意义所在。区别于虚构作品中的陈述的线性进展模式,这里的陈述来自各种身份、不同立场、不同心态的人,所以更具真实性和震撼力。因而,真实性和情感冲击力是这部作品的魅力所在。
军人、农民、医生、记者、教师、科学家和官员等人物作为叙述者,他们的情感和态度在话语中显现得十分清晰。这作为话语的力量显示出作家的艺术。发生事故之后的回忆性陈述因其低沉、哀婉、沉痛,具有一般悲剧文学所表现人们因强大的震动与压迫而感到含泪的失望与冷静的审视的情感变化过程,除了悲痛以及悲痛之后的冷静之外,还有一些无奈和盲目,然而这并没有损害他们的形象。尽管他们曾受到歧视,但这不是他们的过错,也并非他们软弱,他们是率真的,他们追求的是一种自然平常的生活。因为他们是切尔诺贝利人,也是一个个普通人。“多声部”的艺术除了展示一种变化的情感过程之外,还展示了一种普通人的高度。它不可用强力压迫,也不可被寄予过高期望。这样解读,使作品表现人性的态度具有普适性。
作为一部被世界文学接受的作品,它会在具有普适性的人性命题上表现出与其他具有世界文学价值的作品一样的探讨愿望与努力。因此,“多声部”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它本身就包孕着深刻丰富的思想内容。除了多元化的表达者和表达方式之外,读者还会关注表达者的情感和内心世界,这正是作家创作的目的所在。而对重大事件的表现,使作家站在一个非常的高度。为了观照重大事件中人们的生活和精神,她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促成这部作品为世界文学所接受。
其次,对土地与家园的热爱和依恋战胜了灾难来临的恐惧,一种对美好家园生活的眷念成为人们的精神支柱。切尔诺贝利人的家园曾经那么美好,而灾难之后,他们丧失了往日的安全感和满足感,并且多了一些惋惜和伤感。而人们对土地和家园的热爱依然不减。农民在田地里耕种,他们收获受到辐射的大豆、土豆,如果不以“形而下”的方式观照他们的心理,就不会认为他们是盲目的。对土地和家园的热爱主导了他们的行动。
被迁移的人们冒着危险偷偷地回来看一眼自己的土地和房屋。老人们不舍得离开自己的房屋,他们宁愿与猫儿、狗儿为伴,甚至忍受饥饿,他们与土地和家园的联系谁也不能斩断。切尔诺贝利核事故破坏了人们平静的生活,昔日的家园沦为废墟。但人们仍然在回忆,在寻找属于家园的美。当切尔诺贝利人站在河边看着夕阳下的河水和森林时,他们对美的眷念战胜了灾难带来的痛苦和悲愤。一个个切尔诺贝利人在用玻璃纸包住自己和奶牛时,他们心中一定有深深的无奈。可是他们并不是无处可逃,他们不舍得离开,他们决定承受灾难。灾难来临之后切尔诺贝利人对土地和家园的态度展示了他们的精神世界:对“根”的坚守,对美和安宁的永恒期待。这种期待能使人们忘却肉体承受的痛苦。切尔诺贝利人的精神世界显示了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精神,坚韧、勇气与美的追求是这种精神的要素。
切尔诺贝利人在压抑心中的失望与悲愤,尽情享受灿烂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时,作为旁观者会受到怎样的震动呢?而世界上生活在和平安宁地区的一些人们,在每天面对温馨祥和的自然和清洁美丽的家园时对美却无动于衷。而谁又会珍惜眼前的宁静和温馨并担心它的消失呢?是切尔诺贝利人告诉我们,安宁美好的家园体验不能虚掷。
家园是心灵的港湾,所有真正美好的情感以及快乐体验在失去家园之后都会变得微乎其微。从古到今,身居异国他乡的人们都会选择故乡作为自己的最终归宿。“家园是根,家园是灵魂的栖息地”的观念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闪烁着思想的光辉,从而可以被看作是世界各民族的共同信念。切尔诺贝利人眷念土地和家园的民族性格也许就是世界各民族的共同性格。但他们经历的灾难绝无仅有,这就使他们的这种民族性格经历了苦难的考验,显得尤其突出。马尔克斯虚构了马孔多人的世界,这个世界落后而封闭;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真实地描述了切尔诺贝利人的世界,这个世界由改变了的自然和痛苦而坚定的内心构成。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是虚构作品,但它也有历史内容,他笔下的家园充斥了愚昧的纠结;而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笔下的家园充满了凄伤的美和感人的勇气。马尔克斯对待家园的态度是冷笑,而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对待家园的态度是哀婉。因而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笔下的家园更美丽,如果失去它,人们更会伤感和怀念。
切尔诺贝利人的内心不会因为环境的改变而改变,他们的内心世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由长久以来生存的点点滴滴感受集聚起来。现在,它足够强大,足以抗拒灾难的重击。这让旁观者感到敬佩的同时,也感到深深的同情,并反省自己的生存。
最后,沉浸在爱情世界里的人们忘却死亡的威胁,在强大的死神面前,爱人们最后的舞蹈短暂却异常优美,具有“向死而生”的勇气。一位年轻的妻子冲破医院的阻挠,跟随受到严重辐射的丈夫住进医院,陪伴在丈夫身边。丈夫身体浮肿,妻子却不住地吻他,她以这种方式表达对丈夫的爱。她无力从死神那里夺回自己的丈夫,却可以在最后的时刻尽情享受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另一位年轻的妻子知道丈夫受到辐射,并即将死去,却仍然希望生下他的孩子。因为她觉得这是对丈夫爱的表达方式,而且,自己看到孩子就像看到了丈夫一样,心中得到安慰。
在他们的世界里,只要有点点滴滴的交流,哪怕眼神的交流,手的轻触,就足够传达彼此的爱。切尔诺贝利人对爱的理解如此简单,又如此深沉。在世界文学中,有撕心裂肺的爱情故事,他们演绎着传奇,令人感慨、流泪,如《简爱》中的简爱和罗彻斯特的曲折爱情;也有纯粹、简单却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如《伊豆的舞女》中“我”和年少舞女的感情。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以纪实的方式将切尔诺贝利人绝无仅有的爱情故事向读者娓娓道来,以绝美纯真的爱情叙事丰富了世界爱情文学题材。
这种纯粹精神层面的爱情体验具有多么巨大的力量,只有当事人清楚。这也让读者明白在现代社会里,在切尔诺贝利还有这样的爱情传奇。并不是只有经历死亡,才会有这种绝纯绝美的爱情体验产生,这种爱情体验有其深刻的心理基础、文化背景。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展示这样的爱情体验,有揭示民族心理和文化精神的目的。这种民族心理与文化精神与“除了物质,别无所求”的民族心理和文化精神不同,它是“除了精神,别无所求”。如果能这样认为,那么就会留给读者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在普遍注重“颜值”的时代潮流中,人们只看重物质,在选择爱情时,人们将物质条件前置。尽管对于爱情是什么的问题,妄论它是一种肤浅的表现,但是,似乎可以认为现代社会重“颜值”的潮流使爱情的力量变得脆弱。当灾难来临,建立在“颜值”考量上的爱情还能坚持多久,已经值得怀疑。这部作品中的事故亲历者都是平凡人,没有非凡的经历。如果说爱情的信念是精神力量的一种表现,那么切尔诺贝利人身为凡人,却具有非凡的精神世界,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精神支撑就足够了。这给当代人一种启示,在一个物质力量主导的世界上,将思维的平衡点从物质一方向精神一方倾斜,这样,就能够在一个更多由精神力量构筑的世界里,人们会体验到更多的平静和恬美。
在切尔诺贝利核事故发生之后,人们无法选择公共决策的主导权,也无法选择事故处理进展方向。因而,在人们心中有深深的无奈。尽管如此,人们还可以选择心灵的自由。作家以切尔诺贝利人低沉的倾诉表现了他们的精神世界,这个精神世界因拒绝物质力量的侵蚀而具有独立性和强大力量。在生死之间,人们无法选择,但是人们可以选择面对生死的态度。至于爱情,一旦它足够强大,就可以摒弃“形而下”式的体验方式,并且具有战胜死亡威胁的力量。也许,这种爱情最珍贵最持久。“关于死亡还是爱情”,作家想说的可能远远不止这些。不过在理解了切尔诺贝利人对土地、家园的情感,以及面对爱情和死亡的态度之后,人们会体会到他们在用精神支撑属于他们的世界。也许,他们还没有忘却灾难,也许还心存哀伤,但是他们会以曾经拥有的精神力量面对今后的生活。
作者:刘建军,安庆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现供职于广东省广州市生旭教育咨询有限公司。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