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华[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昆明650500]
论《萧萧》中的“人事”
⊙周 华[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昆明650500]
《萧萧》是沈从文小说中令无数读者和研究者痴迷的作品,通常都认为作品好,却说不出好在哪里。如果不能全面认识沈从文小说创作的独特价值,便无法深入把握《萧萧》中的“人事”表现。《萧萧》之好,就好在它是沈从文“自然生命”“自然人事”表现得最出类拔萃的作品。
《萧萧》童养媳启蒙自然人事人事自理
沈从文的小说名篇《萧萧》耐读却费解,似乎已经成为研究者不得不面对的难题,读之叫好连连,进行学术阐释时却不得要领。就读者一面看,面对作品多为不知其好,没有丰富独到的文学阅读经验,很难把握作品,读过了也一筹莫展,部分读者知其好却不知其所以好;研究者中,将其视为小说上品者众多,但偶有涉论时或浅尝辄止,或只能仿佛得之。汪曾祺曾老实得体地说过:“我很喜欢这篇小说,觉得它写得好。但是好在哪里,又说不出。我把这篇小说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看得我的艺术感觉都发木了,还是说不出好在哪里,大概好的作品都说不出好在哪里。”后来的研究者刘志荣也认为这篇小说怎么讲也讲不明白。由此看来,《萧萧》成了沈从文小说中让人望而却步又令人多少有些难堪的“谜”,作品吊足了我们的阅读口味,却让人在读后多少有些茫然。高明的研究者往往避开对作品的正面分析,用比较的方法,从阅读感受的角度来肯定作品,如聂华苓在《沈从文评传》中对萧萧形象的肯定也得之于其与《边城》中翠翠形象的相互参照,而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便比较了沈从文的《萧萧》和福克纳的《八月的光》,于比较中凸显作品的价值,他假托读者对作品的感受应该是最接近文本原初意义的:“读者看完这小说后,精神为之一爽,觉得在自然之下,一切事物,就应该这么自然似的。”但这种观感似的简单批评难免留下“书不尽言”之憾。张新颖在《沈从文精读》中认定“其实《萧萧》写得好,就是后面写得好”。好像解释了《萧萧》好在哪里,但这种说法虽有一定道理,也让人困惑:公认的好作品,通常是浑然天成的一个整体,如果只是后半部分出彩,会得到那么多人的认可?人为地把作品分为两部分,分别对待,也不符合文学理解的常规。张新颖其实是想强调,在作品的后半部分,“沈从文让那种典型的五四批判话语及其衍生的文学叙述模式落了空。这个落空好。”这个结论仍然是从批评接受的维度出发,侧面肯定作品,而没有对《萧萧》做出正面的评介。凡此种种,意味着《萧萧》之“好”,仍有待研究者发现。
《萧萧》写的是沈从文创作中常见的“人事”,但又异于他一般作品中的“人事”。要对作品有准确的认识,关键是要知道《萧萧》写了什么样的“人”和怎样的“事”?读者对这个问题大概会不以为然,以为《萧萧》的叙事并不复杂,梳理作品内容很简单,阅读中不会存在对作品内容基本面的误判。而事实上,《萧萧》所述之事所写之人均十分独特,我们几乎无法将其置于任何现代乡土文学的叙事范式中来认识,作品中的“人事”讲述甚至有别于沈从文自己的各种“湘西小说”模式。因此,读者基于中国现代文学和沈从文小说创作形成的文学阅读经验、研究者对文学作品理解的审美“前结构”、现存的文本阐释理论方法等,常常于《萧萧》解读时失效。
在作品中,萧萧以“童养媳”身份现身,但这种身份只是人物的外在标记,并不是萧萧这个人物的实质。作品中其实已经交代得很清楚:“萧萧嫁过了门,做了拳头大的丈夫小媳妇,一切并不比先前受苦……”从作品实际看,萧萧出嫁后的生活主要是陪小丈夫玩耍,即使到了十五岁上,“人大了一点,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点。绩麻、纺线、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猪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作,还有浆纱织布。凡事都学,学学就会了。”从中可以看出,萧萧在婆家的生活是一个普通家庭成员的日常生活,她没有因为自己的“童养媳”身份而受到婆家人的歧视或虐待。通常所见的同类题材里婆婆“施虐”,童养媳“受虐”的情形在这篇小说中并不存在,作者好像有意在回避这种“俗套”的表现,所以作品中甚至没有直接写到萧萧与婆婆的关系,而着重写的是萧萧与爷爷的关系,但却是一种和睦无间、融洽无忧的关系。也就是说,沈从文在《萧萧》中虽然写了一个“童养媳”身份的人物,但却是写她的非典型的童养媳生活。汪曾祺在《读〈萧萧〉》中已经指出过:“《萧萧》写的是一个童养媳的故事。提起童养媳,总给人一个悲惨的印象。……但是《萧萧》的命运并不悲惨,简直是一个有点曲折的小小喜剧。”⑤许多人出于对“童养媳”题材的好奇或者受传统的文本理解观念的约束,特别强调作品这个方面的表现,结果是先入为主地用萧萧的“童养媳”身份不恰当地规定了作品的主体内容。如金介甫在《凤凰之子:沈从文传》中就认为:“小说《萧萧》指出了童养习俗的不近人情……”这种结论显然偏离了小说的实际,或者说只是简单地留意到“童养习俗”未婚先嫁的畸形婚配面貌,而没有具体面对作品的实际内容。“童养媳”婚姻制度形成于中国传统农村社会中,以现代眼光审视,其自然是一种非人道的落后婚配人伦关系。但这种主要基于不发达的自然经济和重视家庭伦理关系的传统而形成的特殊现象是否有其存在的历史合理性呢?这种现象在旧时的农村社会中普遍存在并且形成了一种特别的婚姻结构,一般来说并不会影响婚姻的稳定性,其与传统中国社会中的其他婚配形式诸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娃娃亲”“指腹为婚”等比较,不过显示了更让人讶异的婚姻关系的非自主性。
在把握萧萧形象时,还有几种值得注意的偏颇。一是不少人将萧萧当作一个恋爱中的农村姑娘形象,认为作品表现的是恋爱的悲剧;有人把作品放在现代启蒙文学的视野中来考察,不太恰当地确定萧萧的“被启蒙者”身份;还有人习惯了沈从文的文学叙事路子,纠缠于作品中似乎隐约可见的“沉潭”情节,把萧萧与“沉潭”联系起来,想当然地推衍出一个事实上在作品中并不存在的“沉潭者形象”。作品确实花了一定笔墨写萧萧与花狗的关系,而且写得十分到位,真实传神,写出了一个农村姑娘“糊糊涂涂”的两性关系经历。但如果因此就判断作品以表现情爱关系为主,未免显得轻率。在两人的关系中,萧萧是“糊糊涂涂”的,花狗是“面如其心,生长得不很正气”的人,从作品的具体描绘中很难看出花狗对萧萧真实的爱情态度,他给萧萧唱了许多山歌,也在萧萧面前诅咒发誓过,但后来他的突然离去说明他并不把萧萧当回事,他只是出于本能引诱了萧萧,然后一走了之。作品后来有一句话评介花狗:“原来这家伙个子大,胆量小。个子大容易做错事,胆量小做了错事就想不出办法。”这个评介并不是从两人爱情的角度来切入,而是评介了花狗“遇事”时的品行。作品中,萧萧与花狗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关系,事情来的是较为突然的,作品对两人的情爱合欢没有过多的描写,只是交代性地一笔带过:“……萧萧就这样给花狗把心窍子唱开,变成个妇人了。”彼时的萧萧“心里乱了”,在花狗诅咒发誓后便“一切尽他了”。作品之前表现萧萧对花狗追求自己的反应也很简略,第一次写花狗为萧萧唱歌,萧萧似懂非懂,但她好像“快到听歌的年龄了”;写两人关系的发展也只简单提到“花狗对萧萧生了另外一种心,萧萧有点明白了,常常觉得惶恐不安”。总之,作品写萧萧“糊糊涂涂”的经历比之于一般以恋爱表现为主的作品是较为俭省的,常常用有几分交代说明意味的叙述代替正面的描写(如作品多次提到萧萧的发育长大实是为萧萧花狗此后关系的合理发展做铺垫),这种写法说明沈从文表现萧萧与花狗关系的独特和高明,分寸把握得当,没有过多涉笔两人之间的情爱关系。到萧萧有了身孕后,作者看似很随意地处理了萧萧与花狗的关系,让花狗从作品中突然消失,没有继续展开两人关系所导致的各种应该由两人共同承担的结果,其实也在无形中消解了作品的爱情表现。就萧萧一面看,在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后,她只是一味“害怕”“发急”“尽做怪梦”,全部心思放到如何拿掉肚子里的那块肉上,根本看不到她对花狗和孩子的“感情”,偶尔想到花狗,也只是“……记得那花狗赌咒那一天里的事情,如同记着其他事情一样”。从作品的这些情形看,我们可以说沈从文表现萧萧与花狗的关系是十分独到的,他并没有将两人的关系当作一种通常所见的纯粹的爱情关系来表现。
较之萧萧与花狗的关系,萧萧与作品中女学生的关系在理解上应该简单一些,但仍有研究者过度地从沈从文的“乡下人”立场出发借对女学生的描写去发掘作品的讽刺意义,或者对一种虚设的在作品中没有达成的“启蒙”意义而惋惜,却忽略了女学生对萧萧形象塑造所起到的作用。汪曾祺就说过:“在小说中,女学生意味着什么呢?这说明另一世界另一阶级的人的生活同祖父、萧萧之间,存在多大的反差。女学生高唱的‘自由’又离他们有多远。”这种说法显然由评论者偏离作品的人道情怀所致。作品中作者用乡下人诙谐幽默的口吻描述了女学生“荒谬不经”的“奇闻”:
她们穿衣服不管天气冷暖,吃东西不问饥饱,晚上交到子时才睡觉,白天正经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读洋书。她们都会花钱,一年用的钱可以买十六只水牛。她们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时,不必走路,只要钻进一个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带她到地。城市中还有各种各样的大小不同匣子,都用机器开动。她们在学校,男女在一处上课读书,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财礼,名叫“自由”。她们也做做州县官,带家眷上任,男子仍然喊作“老爷”,小孩子叫“少爷”。她们自己不养牛,却吃牛奶羊奶,如小牛小羊;买那奶时是用铁罐子盛的。她们无事时到一个唱戏地方去,那地方完全像个大庙,从衣袋中取出一块洋钱来(那洋钱在乡下可买五只母鸡),买了一小方纸片儿,拿了那纸片到里面去,就可以坐下看洋人扮演影子戏。她们被冤了,不赌咒,不哭。她们年纪有老到二十四岁还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十居然还好意思嫁人的。她们不怕男子,男子不能使她们受委屈,一受委屈就上衙门打官司,要官罚男子的款,这笔钱她有时独占自己花用,有时和官平分。
她们不洗衣煮饭,也不养猪喂鸡;有了小孩子,也只花五块钱或十块钱一月,雇个人专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戏打牌,或者读那些没有用处的闲书。……
总而言之,说来事事都希奇古怪,和庄稼人不同,有的简直还可说岂有此理。
从作品中的描写看,乡里人只是觉得女学生“怪可笑”,并借之招惹萧萧,称其为“女学生”来“打哈哈”,其中并没有明显的讽喻之意,爷爷描述的女学生也只是突出了她们的“希奇古怪”,反映出未开化的乡下人朴直纯良的“摆古”特点,并不包含对女学生的贬义揶揄。关键还在于,如果认可作品中对女学生的描写暗含讽喻,就无法解释萧萧对女学生多少有些向往的态度以及她不经意间为何要以女学生自况。其实作品之所以要写女学生,本意不再让现代启蒙思想渗入封闭的乡下生活,作品中女学生从来没有和乡村生活发生实质性的关联,她们的存在仅仅是作品的一种模糊背景。写女学生是为萧萧形象的塑造拓展出新的空间,让人物得以在故事的后续发展中呈现适度的开放性。之前的萧萧只是“天晴落雨日子混下去”,重点写她“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听闻了女学生的故事后,萧萧有了心思,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愿望”“萧萧从此以后心中有个‘女学生’。做梦也便常常梦到女学生,且梦到同这些人并排走路。”因为萧萧有了心思,才可能接着点明她“人也快到听歌的年龄了”。在后来的故事发展中,女学生的“自由”几乎是维系萧萧关于自己的唯一想法。和花狗在一起时,花狗胡乱编了些女学生的故事,告诉萧萧那就是“自由”,让萧萧很开心。再遇到爷爷拿女学生开她的玩笑,她就会“设想没有辫子的人那种神气,那点趣味”。有了身孕后萧萧很着急,她想到的解决办法也是“到城里去自由”。后来,萧萧因为想到了女学生,自己发了半天呆,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家人,“预备跟了女学生走的那条路上城去自由”,收拾东西时却暴露了自己已有身孕的事情。可以说,小说中未曾露面的女学生不但激活了萧萧形象,也推动了作品故事的进展,是作品内容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但是也应该看到,对始终“糊糊涂涂”的萧萧而言,她并非真正懂得所谓的“自由”,她的“自由意识”只是反映了她高兴、焦急的内心,以及试图摆脱自己的生活困局时的一种简单的精神寄托,而没有任何“启蒙”内涵。女学生和“自由”是作为故事元素而存在于作品中,而非作为思想元素而存在于作品中。
另有一种对作品过于简单甚至是“粗暴”的理解是,不顾作品实际无端发挥夸大“沉潭”“发卖”之于萧萧“悲剧”的作用,好像萧萧在作品中已经被“沉潭”或者被“发卖”,从而得出作品批判野蛮残忍的“封建习俗”的结论。这种意识形态化的理解与作品实际内容几乎完全脱节,南辕北辙。或许这种理解可以与沈从文在《月下小景》《巧秀和冬生》等作品中涉及的“沉潭”做关联性思考,但仍然应该区别文学创作文本中的“沉潭”和实际生活中的“沉潭”。而且还应该注意到,沈从文处理这个题材时通常是较为谨慎的,在《月下小景》和《萧萧》中并没有正面写到“沉潭”,只是将其当作故事发展的潜在条件而提及,《巧秀和冬生》正面写到了“沉潭”,但表现得很复杂,印象式的“野蛮残忍”也无法解释其含义。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会发现,萧萧的身份不甚清晰,将其当作“童养媳”“恋人”“被启蒙者”或“受害者”来认识都不是十分恰当。从学理分析一面看,作者倒好像是采用对人物身份与人物实质关系处理时的“间离”性表现手法,不断消解读者可能产生的对人物的不当认识,使我们逐渐接近萧萧形象的本质,当萧萧的“童养媳”“恋人”“被害者”和“被启蒙者”四重身份逐一被消解后,我们看到了萧萧这个独特的文学形象的本来面目——一个“自然人”的形象。刘西渭先生在《〈边城〉与〈八骏图〉》一文中论及《边城》中的人物时曾言:“自然越是平静,‘自然人’越显得悲哀:一个更大的命运影罩住他们的生存。”提出了重要的“自然人”概念,虽然刘西渭先生并没有进一步阐释这个概念,但无疑对我们认识沈从文作品中的人物取到了很好的提示作用。
从作品实际内容看,萧萧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姑娘,过着普通平常的生活,她没有作为文学形象通常具有的“思想”特质,不但没有思想,甚至没有“想法”。作品一开始写萧萧出嫁,“她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新媳妇了”。过门后萧萧对自己的生活也没有任何想法,“天晴落雨日子混下去,每日抱抱丈夫,也帮同家中作点杂事,能动手的就动手”。在作品中,萧萧对丈夫没有想法,对花狗没有想法,始终只有“一颗糊糊涂涂的心”,对女学生,其实她也没有什么想法,她不了解女学生,也不知道何为“自由”,想起女学生来,她也只是“……睁了眼做过一阵梦,愣愣的对日头出处痴了半天”。女学生和“自由”都离萧萧太远,根本无法解决萧萧面临的难题,但她却只有女学生和“自由”可想,说明此时的她已经一筹莫展。萧萧有了身孕后,“害怕”“发急”“尽做怪梦”,想不出应急的对策,走投无路时便去吃香灰、喝凉水,也说明她对事情的发展毫无办法,只有胡乱应对。
萧萧这个形象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她的性格特点不是很突出。接媳妇时,“她又不害羞,又不怕”,不像其他乡下姑娘,或者高兴,或者悲伤。与花狗的事情发生后,她只是向花狗提出来要到城里去“自由”,这个想法被花狗否定后,萧萧就再没有坚持自己的要求。在事情暴露后,萧萧想到了悬梁、投水、吃毒药,但仅是“漫无边际”地想想,然后被动地任由家人处置。在整个事情的发展过程中,由于萧萧没有太多主动的行为,所以我们很难看出她的性格,她好像既不坚强,又不软弱。与沈从文一系列湘西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比较,萧萧似乎也不是那种典型的“爱”与“美”的象征性形象。从外貌看,作者笔下的萧萧并不美,作品只有两处写到萧萧的外貌,一是写萧萧的头发,“那是平时不大能收拾蓬蓬松松在头上的黄发”;一是形容萧萧身体的发育,“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蓖麻,大叶大枝,日增茂盛,这小女人简直是全不为丈夫设想那么似的,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了。”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女孩子。说萧萧天真、单纯,好像也不尽然,因为在她身上毕竟发生了一桩“丢脸事情”,她显然不具备《边城》中翠翠的“人性美”和“人情美”。
萧萧形象难把握,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很多人无法准确厘清沈从文作品中的“人事”表现,沈从文经常较为笼统地提到自己的作品以表现“人事”为主,读者和研究者也就便捷而不加区别地对待其作品中的“人”和“事”,甚至常常以“人”代“事”,忽略“事件”在文学叙事文本中不可替代的意义(形成这种接受习惯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传统的“文学即人学”观念的作用),不知道沈从文对创作中的“人”和“事”的关系的处理其实是很有讲究的,有的作品以写人为主,有的作品以记事为主,多数作品能适度地处理人物与事件的关系,使两者之间的关系达到一种相对的平衡。他的小说之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能在文学叙事中恰到好处地把握人物与事件的关系。沈从文在《小说作者和读者》中曾经对小说下过一个清晰简明的定义——“用文字很恰当记录下来的人事”,他很重视其中的“恰当”二字,认为“文字作品上的真善美条件,便完全从这种恰当产生”。换句话说,所谓“恰当”,不仅仅是作品形式的问题,而是关联着作品内容的重要问题。《水云》是沈从文“我怎么创造故事”的写作经验的总结,其中反复言及的“偶然”可以看作是他文学创作中至关重要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沈从文是以“偶然”建构了自己的文学世界,“偶然”是他找到的能最“恰当”地组织调适自己作品中人事关系的要津。试以沈从文的代表作《边城》为例加以说明。在对《边城》的理解中,许多人开始时习惯性地把注意力放在翠翠形象上,随着阅读的深入,却发现作品中的“误会”在翠翠、天保、傩送、老船夫、顺顺诸人的关系中普遍存在着,对作品的核心表现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翠翠在作品中实际上只能被动地适应“偶然”的“误会”带来的人物关系的变更。而且,作品花在翠翠身上的笔墨远没有对“误会”之事的叙述多。这里的“误会”实际上就是沈从文十分看重的人事“偶然”的一种面相。
《萧萧》这个作品虽然以其中的人物命名,人物塑造也很成功,但在完整理解作品时,一方面应关注作者对萧萧形象的描写,另一方面也要注意到,作品的核心内容是写一个普通平常的乡下姑娘身上发生了一件“丢脸事情”,她与家人如何慌乱而又自然地应付这件事情。如果能够有意识地对作品中的人物与事件加以分别,就会明白萧萧其实是受制于自己身上偶发的事情,被这件事情牵动着走向一个自己无法控制的无知的未来。“事件”掌控“人物”而非“人物”左右“事件”进展,是沈从文文学叙事的重要模式,《边城》中的翠翠受制于“误会”,《萧萧》中的萧萧同样受制于“偶然”。理解这一点,对全面认识作品至关重要。通常的理解正是在切入作品时就发生了偏差,或者将作品视为是对萧萧不幸命运的表现,或者认定作品的主要内容是写人物的恋爱悲剧,又或者把作品当作寄寓着启蒙思想与批判意识的文本,由此而产生了对作品的误读。就作者的叙事选择来看,作品确实存在着多种可能性,如对萧萧与小丈夫两小无猜的童稚生活的表现;对萧萧与花狗情感关系的细致描绘以及对两人关系解体原因的发掘;对萧萧处理与花狗的关系和承担其后果时复杂内心的表现;也可以写环境对萧萧的压迫或者萧萧被“沉潭”“发卖”的命运;还可以在萧萧与女学生之间建立直接的联系,倘若这些可能性出现在文本中,作品的表现重心就会发生偏移。但作者排除了这些叙事可能,选择“偶然”的“不确定性”来叙事,即萧萧与花狗发生关系后有了身孕,萧萧将被“发卖”,却没有买家,等到她生下一个男孩后,家里人便接受了她。读者本以为要发生的种种变故被作者化解于无形中,使作品具有出人意料的效果。也就是说,《萧萧》的叙事中存在着双重“偶然”,形成了作品的主要架构,一是萧萧与花狗的关系导致其怀孕,一是萧萧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命运,两者之间存在的“非逻辑”变化使作品叙事内含无限张力,调动起读者的不同阅读想象,如想象萧萧离家出走,被“沉潭”或“发卖”,与花狗私奔,等等,这些经验性想象的最终落空,满足了读者小说阅读的“好奇”动机,因而造成作品对读者的吸引。
就小说文本内容而言,《萧萧》就是写了一桩“丢脸事情”。本来萧萧已经过门,有了自己的小丈夫,却被花狗引诱并与之发生了关系,这是萧萧始料未及的突发事件,事情打乱了萧萧和家人的生活,并有可能造成萧萧的生命危机,作品的全部内容都围绕这个“偶然”事件展开。事情发生后,作品叙事由表现萧萧与花狗的关系过渡到重点表现萧萧受制于事件的无主无依的反应,她有了很大的变化,全部心思都放到如何拿掉肚子里那块肉的想法上,她与花狗商量,想让花狗带她离开乡下到城里去“自由”,被花狗拒绝了。独自一人时,萧萧的眼睛哭得红红的,后来,萧萧还到庙里去吃过香灰,去河边喝过冷水,但都于事无补,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事情暴露后,萧萧只能被动地等待家人的处置,或“沉潭”,或“发卖”,任人发落。到此,作品的叙事视角发生了转移,从萧萧对事件的应对转移到家人对事件的处理,应该注意的是,此后的萧萧,几乎已经完全退出到故事之外,失去了作品主要人物的功能。由此看来,作品并非始终围绕萧萧形象来展开叙事,倒是“偶然”的事件改变了萧萧,并决定着萧萧在整个文本中的显隐轻重位置。或者可以说,《萧萧》的叙事主干是一件“丢脸事情”,作品主要描写这件事情的发生及对萧萧的影响和萧萧家人对这件事情的反应及最后的事件处理结果。也就是说,作品中存在几个相互关联的叙事板块,首先是萧萧过门后的平常生活,其次是萧萧与花狗的关系,再次是萧萧怀有身孕后的变化,最后是家人的反应及事件带来的结果。在作品叙事中,萧萧并没有左右事件的进展,相反只是被动地应对事情的发展和接受自己该得的结果。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件“丢脸事情”成就了萧萧这个形象。
在注意到事件对整个作品起到很大的决定作用的同时,还应该看到作者表现这件“丢脸事情”及其发展时得心应手,十分自然,对事件表现的自然与对人物塑造的自然相得益彰,形成了作品真实朴素、自然天成的特色。《萧萧》之好,就好在它是沈从文“自然生命”“自然人事”表现得最出类拔萃的作品。
《萧萧》表现的是乡下人各守本分、“各属分定”的自然而然的生活。在乡下人的平常生活中,于传统的“和谐”形态的“人事”关系中,因为人性使然,亦会产生“人事”危机,但是并没有破坏乡村生活的稳定性,古已有之的“人事自理”之道,在其中维系着生活的平衡。与《边城》比较,《边城》写的是人们对“天意”的顺应,《萧萧》写的却是乡下人自然本分的生活及这种生活的自然生变和自然而然的变化结果;《边城》中有“天意”现身,《萧萧》只是写了生活本身,没有涉及生活后面的形而上意志;《边城》写的是沈从文小说中常常表现的“变”,《萧萧》却是以“常”写“变”,看似写萧萧生活的变化和将要发生的变化,实是写萧萧与家人自然地应对了萧萧的变化,并没有让“本分”的生活彻底脱轨,作品的表现十分自然,使人难以区别其中的“常”和“变”。作品中写萧萧与花狗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出于人类自然本性的好合关系,两人没有情投意合的默契,没有一见钟情的好感,没有花前月下的恩爱,逐渐发育成熟的萧萧只是在花狗唱山歌的诱惑下便委身于他,“变成个妇人了”,事后,“糊糊涂涂”的萧萧也只是感觉“自己作了一点不大好的糊涂事”。作品中花狗反复对萧萧唱的野性直露的情歌,如“天上起云云重云,地下埋坟坟重坟,娇妹洗碗碗重碗,娇妹床上人重人”。其实是萧萧花狗自然人性关系的恰当隐喻。不久后,萧萧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她自然的反应首先就是害怕,接着是着急,脾气也“坏了一点”,并且会想到自己也搞不明白的“死”的问题,再往后,萧萧吃香灰、喝凉水,想尽办法要拿掉自己肚子里的肉,最终无奈之下,只有选择逃走,却败露了自己的事情。作者将萧萧这个“糊糊涂涂”的乡下女孩子意外怀孕后的心理情绪、行为决断写得真实自然,没有丝毫的斧斫痕迹。萧萧的事情被家人发现后,“一家人的平静生活,为这一件事全弄乱了”。但却是“生气的生气,流泪的流泪,骂人的骂人,各按本分乱下去”。乱完后爷爷“聪明”地请萧萧的伯父来决定对她的处理,看是“沉潭”还是“发卖”,伯父自是不忍将萧萧“沉潭”,萧萧便“当然应当嫁人作二路亲了”。既是“发卖”,就必须有买家,因为一时没人来要萧萧,萧萧仍住在丈夫家。其实,对“发卖”一事,“丈夫并不愿意萧萧去,萧萧自己也不愿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只是照规矩像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最后萧萧生下了儿子,也就不嫁别处了。这样的结果,作者在作品中也认为“极其自然”。汪曾祺论及《萧萧》的语言时,曾对作品中“各按本分乱下去”一句发出“真是绝妙”的由衷赞叹。作者以极俭省的笔墨,写尽了乡下人本分自然的对“丢脸事情”的反应,写得合情合理,自然自在。又以“沉潭”或“发卖”的故事元素调动读者的阅读期待,此后作品却峰回路转,故事没有向读者预期的方向发展,而是自然地回归到事件发生的原点。在作品中,作者没有加入任何道德判断和价值判断。萧萧身上发生的“丢脸事情”说不上好,不是追求自由恋爱,也没有坏到一定要处置萧萧的程度,是一件出于人的自然天性而发生的事情,家人也没有坚持用乡规来处置萧萧,最后作品出现了一种出人意料又自然而然的结果。
①⑤⑥汪曾祺:《我的老师沈从文》,大象出版社2009年版,第76页,第77页,第78页。
②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42页。
③④张新颖:《沈从文精读》,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页,第9页。
⑦刘西渭:《〈边城〉与〈八骏图〉》,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99—204页。
作者:周华,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