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被他掐准了“三寸”
——读刘建东中篇小说《丹麦奶糖》

2017-01-28 07:11河北刘世芬
名作欣赏 2017年31期
关键词:奶糖拉里毛姆

河北 刘世芬

这个时代被他掐准了“三寸”

——读刘建东中篇小说《丹麦奶糖》

河北 刘世芬

我从小说中得到两组意象:物质的——笔记本、文学博士、全国大奖、《幽暗之光》;精神的——丹麦、安徒生、童话、寻找叶小青、北戴河、孙尔雅。小说中这两组截然相反的意象,始终由一盒盒神秘的“丹麦奶糖”串起来。这条线索贯穿全文,看似引子,实质隐喻了现代社会里人人内心的躁动、焦虑和不安。

《丹麦奶糖》 人性 梦想 监狱 牢笼 生命意义

作为一个毛姆迷,我一直下意识地寻找身边的毛姆。读到刘建东的《丹麦奶糖》时,已是首发《人民文学》后的四个月,两天读完《中篇小说选刊》的选载,眼睛一亮:这就是了——仿佛毛姆再世!他们手持小说这件武器,对人性、对梦想、对生命意义、对活着进行思考与探究,刘建东做出的是与毛姆极为相近的动作。再精确一些,如看到《刀锋》里的拉里。

刘建东是“河北四侠”之一,很惭愧没能给予身边这个瘦小的男人特别关注,此时的《丹麦奶糖》,品相不俗,我的大脑蹦出一个词——纯熟。其实,《丹麦奶糖》的开篇并没抓住我,甚至有点想放下,读到千字左右时才进入状态。就像平时炖了一锅香喷喷的红烧肉,开始时尚且辨别不出滋味,到一半香味渐渐飘散,直到出锅时的醇香袭人。

我从小说中得到两组意象:物质的——笔记本、文学博士、全国大奖、《幽暗之光》;精神的——丹麦、安徒生、童话、寻找叶小青、北戴河、孙尔雅。小说中这两组截然相反的意象,始终由一盒盒神秘的“丹麦奶糖”串起来。这条线索贯穿全文,看似引子,实质隐喻了现代社会里人人内心的躁动、焦虑和不安。一条无形的“枷锁”对人们实施着心役和身役。无论走在路上,还是坐在办公室里,哪怕躺在床上,人们似乎也失去了一种安宁和淡定,总有一个阴影闪在未知的地方窥视,而自己在明处,说不定哪一刻就会遭受致命一击,以致连电话都不敢接,整日里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正像男主人公董仙生忧心忡忡说出的那句话:“你不在我的位置上,你没有腹背受敌的感觉,你体会不到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在你身上的某种不祥的预感……”“我知道自己多疑,但它让我感觉到安全。”

听到了么,多疑着,才能安全!那么,接下来就是小说抛给我们的问题:是什么导致了人们的这种普遍焦虑?我们还能去哪里寻找安全感?

董仙生的回答意味深长:“现在是一个复杂的时代,你不能简单地把一件事定性为好还是不好。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在怀疑、鉴别、揣测、辩解、确定之间来来回回,这就是丰富的人生与社会。”当曲辰提到拿老焦的笔记本时的“犯罪感”,董仙生哈哈大笑,他笑曲辰竟把“犯罪感”如此当回事!“就拿我来说,我打过别的女人的主意,闯过红灯,进过歌厅,骂过人,给写得很烂的作家写过书评,要照你说,我该进监狱了?”

董仙生这么问,并不代表他内心多么踏实笃定,他与肖燕、与孟夏的关系,也说明这一点,他与肖燕已经暴露出社会上众多夫妻相——貌合神离:“你不告诉她糖果的事,她也不向你说心里话”,而最后肖燕的反应看似匪夷所思,其实恰好折射了现代人经历了复杂艰难的心路历程后对世情的麻木,“她明明早知道我与老焦之间那些龌龊的小动作,这是她最不齿的;早就知道我与孟夏的苟且之事,这也是她痛恨的,可她什么也没说”。

“你去过丹麦吗?”小说中随时跳出的这句话,挑战着读者的神经,也质问着每个人的生存空间,将现代人的焦灼、不安、空茫、虚妄,一针扎到底,成功地为现代人“立此存照”。多么惟妙惟肖的现代人的“自画像”!“不过二十年,时代还是这个时代,没有任何变化。”当曲辰从监狱“穿越”回这个时代,他自己也承认,董仙生这句话不过是安慰。曲辰出狱后的经历告诉我们,真实、良善、遵从内心地活着,犹如活在人类的二次元,因为这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曲辰与董仙生的不同,就像副院长刘同对董仙生的调侃:“哪像你董所长,这么会编故事、做评论,把人生弄得像一出戏。”而这类人的集中特征也不断通过肖燕的口说出来:“你的官位,你的社会地位,除了这两样,你还有什么?”“而你,你们,其实已经居高临下……”“……好像这个社会是个庞大的机器,专门生产你们这样的人。你和那些人一样,留恋自己的成绩,沾沾自喜,喜欢被捧上天,有天生的优越感,觉得这个时代就是你们的。你们变得自私、高傲。你们更像是守财奴,固守着自己的那份累积起来的财富,守着自己已经获取的地盘,小心翼翼地看护着它,容不得别人觊觎,容不得别人批评,容不得被超越,容不得被遗忘。”即使如此,“肖燕的话并没在我的思想中起什么化学反应”,“有时候我感觉自己根本停不下来,没有时间思考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要做什么样的人”。

董仙生仿佛就在我们身边,伸手可触。可能有时他是同事,一转身,他又成为某个领导,或许回到家,他就是家人,当静下来观照自己,忽又恍然:我不就是董仙生吗?董仙生一点儿也不“仙”,他很“入世”,将自己打造得无可挑剔,在他身上看不到肖燕和曲辰的那种痴萌。他生活中的诸多“反常”诘问这个世界还有多少真情?肖燕对“我”与孟夏不动声色,“我”与孟夏的感情又像加缪,一副“怎么都行”“爱谁谁”的随性,令人怀疑他是否懂得感情,是否还有感情。包括对待感情,他虽然外表大气、谦和,也不乏良善,但却又常常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挟裹着,身不由己地暴露出自私、卑劣、虚伪的劣根性。这类人从付出真情又保留发展一直到根本不付出感情,不正是时下男女之间的普遍情态吗?可是某些时候,又必须承认,他热情未泯,像毛姆笔下那个拉里,是一个很特别的情人,“亲热,甚至温柔,健壮而不热烈……一点也不下流,爱得就像一个青年学生,那情形相当可笑,但又令人感动”。

然而,这样的董仙生终究还是被“奶糖”暗算了,因为一篇“抄袭”文章与全国文学大奖擦肩。这让我们感到,仿佛人人都是一个乏善可陈的悲惨的堂·吉诃德,而这个社会似乎专门造就这样的人:看上去没什么能够伤害他,他已经不太把身边这个世界当回事了。无论人还是事,当你太把他(它)当回事,他(它)才伤得了你,精明无比的现代人,已经越来越水火不侵。

读着刘建东,我的脑子里一刻也没离开过毛姆,有那么一些时候,我就把“我”等同于《刀锋》中的拉里了。拉里就是这样一个人,清醒而不厌世,看上去还是蛮入世的。拉里与伊莎贝尔,拉里与苏珊,“我”与肖燕,“我”与孟夏,都似曾相识,不过转换了时空。拉里对伊莎贝尔说:“我的确爱你,不幸的是,一个人想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却免不了要使别人不快乐。”拉里与女友苏珊柔情缱绻后,苏珊离开时看见“他又拿起书,继续从刚才撂下的地方看下去”,这是一个多么随性、随意、随缘、随你的男人,轻易看不出他的悲喜,他不会让自己多出一秒地沉浸在与女人的缠绵中,但他又不拒绝享受这种情感。他与众人在一起时,尽管那样平易近人、和和气气,他也不会为了标榜自己的清高而离群索居,但是,总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味儿,就好像他并不把自己全部公开出来,而是把某些东西保留在自己的灵魂深处。这其实也是现实毛姆的绝大部分。毛姆一直被称为构架故事的高手,兼具对人生意义和现实理想的追求与探索,一个行走于尘世却又娴熟把玩尘世于股掌的精灵。习惯于将“我”隐于“幕后”,偶尔站出来“明火执仗”地发问“人为什么活着?”同时身体力行地寻找答案。毛姆给出的答案令人哂然:人生就像那块精美的波斯地毯,虽然色彩斑斓,却毫无意义。这等于告诉世人,梦想可以色彩斑斓,但人生的枷锁却无以挣脱,身外、心内的枷锁无处不在,桎梏着困兽般挣扎的世人。也许暂时挣脱了心的枷锁,但身外的枷锁却无能为力;或许你可以无视身外,自由得海阔天空,却牢牢被心锁奴役——无非就是毛姆经常提到的那块美丽的波斯地毯,它只是铺在地上,或挂在墙上。

这样的“枷锁”,再对照《丹麦奶糖》中的监狱意象,令人回味悠长。曲辰的出狱竟是董仙生动用了省委党校的同学,可曲辰的初衷却是要“赖”在监狱一辈子。不愿意出狱,这是这个时代一个奇妙的现象,恰在2016年夏天我到过冀东监狱,听在那里工作的朋友讲到许多老监们死活不愿意出监狱、愿意死在监狱的真人真事。据朋友说,随着社会生活的日益多元化,愿意赖在监狱的人越来越多了。在英国,据说某些监狱形同星级酒店,必须采取强制手段才能让某些老赖们出狱。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坐监四十多年的瑞德,在假释被拒多次之后,开始消极地认为“在监狱里希望是个非常危险的东西”,于是渐渐放弃了假释的努力,可是当他丧失了生活斗志,得过且过的时候,反而达成了假释的批准,但是他准备好重返社会了吗?狱警对他提出的所谓“改过自新”,瑞德说:“……对我它只是一个虚词,政客发明的词……为了让你们年轻人穿上西服系好领带有活干。”不知从何时起,曲辰和瑞德们竟然迷恋上这样一件国家机器。他们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外星人”,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无须一生,不过几年,这个时代就把他们远远地抛入历史了。于是当曲辰再次入狱,去的正是冀东监狱。在他转身迈进监狱时,他对董仙生和肖燕说的那句话,我认为就是这篇小说的文眼了——“你们,何小麦,还有孟夏,在另一种牢笼中。”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是曲辰“笑着说”的,这个整日在这个世界诚惶诚恐的曲辰,再次入狱的刹那间,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同时成就了作者的探骊得珠。然而,虽“三寸”在握,身处“另一种牢笼”的“你们”呢?“你们”的成功,奶糖,梦想,算计,希望,绝望……“你们”,还有“北戴河”吗?

作家普里切特对毛姆有一句评语:“这个与政治和信仰两不沾边的怀疑主义者,却在乌托邦和个人主义的废墟之间幸存了下来。”对信仰,对生命意义的探寻,对人性深处的显微镜式的解剖,刘建东接过了毛姆手中的手术刀。

平时见刘建东不多,极少的几次,留给我的印象永远都是蔫不拉唧,谦和恭顺,一副谦谦君子模样,属于那种惰性元素,不会轻易“化合”的那类。但,这些只是“看上去”,看上去缺乏主动,实则并不拒绝入世,也并不代表他的化学反应慢,只是在看准时机的情况下,选择进入那种“核反应堆”——这些也只能被他的小说一一泄露:拒绝生命的了然无趣,内心的棱角随时蠢蠢欲动,横斜着刺出来。他看人的眼睛总是眯着的,但那双眯起的眼睛却锐如鹰隼,将世情洞穿。

我说“三寸”,而不是“七寸”,因为前者是指头部,大脑,全身中枢,一个人的总指挥部。刘建东,算你狠,声色不露就掐准了死穴。

幸好,还有那套绿皮的《安徒生童话》,还有孙尔雅,还有被董仙生想起并一意追随的云南勐海,还有跟随了肖燕二十多年的“鸽子窝”,这或许就是那粒“内心深处仍然有未能燃尽的梦想的种子”,也是我们行走于当下的希望。

作 者:

刘世芬,笔名水云媒,生于河北沧州,现居石家庄。党校教职,业余写作。著有散文集《潮来天地青》《下一个航班》等多部。

编 辑:

张勇耀 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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