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文书P.3399《张仁愿上女皇武则天九谏书》再论

2017-01-27 22:59景凯东李宗俊
唐都学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女皇武则天

景凯东, 李宗俊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西安 710062)

【历史文化研究】

敦煌文书P.3399《张仁愿上女皇武则天九谏书》再论

景凯东, 李宗俊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西安 710062)

法藏敦煌文书P.3399,是唐朝名将张仁愿在担任幽州都督期间给女皇武则天的上疏。这篇文书反映了武则天任用酷吏、滥杀大臣的史事,也体现了张仁愿的政治主张及他对李唐皇室的态度,对研究张仁愿其人及武则天到唐中宗时期的政治形势,具有重要意义。

敦煌文书;P.3399;武则天;张仁愿;九谏书

敦煌文书P.3399现藏于法国国家博物馆,该文书主体为《幽州都督张仁亶上九谏书》,是唐代名将张仁愿任幽州都督期间的上疏。这份文书所反映的史事,前辈学者已有研究。关于写作年代,王重民先生根据《资治通鉴》的有关记载,将其定在万岁通天中张仁愿改名之前。陈祚龙先生在《敦煌写本“九谏书”校诂》中推定仁愿改名当在景云元年(710)睿宗第二次即位之后,对文书的写作时间和所用典故也进行了详尽的考证。

《九谏书》是张仁愿写给女皇武则天的上疏,其中表露了他对女皇的忠诚和对国家局势的忧虑,还体现出他对李唐皇室的态度。这对于我们了解张仁愿其人及武则天到中宗时期的政治形势,均有帮助。本文拟就相关问题再做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笔者根据文书图版,在陈祚龙先生录文基础上,对录文略作增补如下,其中原字为别字的,正字在括号中标出。

幽州都督张仁亶上九谏书

臣闻兴国之君,乐闻其过;亡国之主,乐闻其誉。闻其过则修德而日新,闻其誉益骄而志满。修德日新,万邦仰化;益骄自满,九族乃离。事君之礼,有犯无隐;忠孝之臣,灭身存国。是以纪信亡身于高祖,午(伍)胥尽节于吴王;功盖一时,名传千载。臣虽鄙野,窃有慕焉。

父子君臣,其同一体。若手足无患,动运有功;手足有疮痍,痛连心髓。君父有难,不能致身于死;君父有过,不能尽命以争。驱驱侚名利,屑屑贪荣禄,惧父君之威,不能死谏,遂令家破国危,忝为臣子,偷生何用。父有争,子不陷于不义;君有争,臣不失于天下。故献书策者为己,图名利者为家。唯有列直之臣,亡家而忧国;毅□勇之士,卫主而亡躯。臣今不避诛而逆鳞直谏者,非爱死而轻生,志在君安于上,人处于下。昔大禹誉九功、咎繇謩九德,箕子献九畴之策,今臣进九谏之书,特望天恩少留意察。一曰谏暴乱,二曰纳直谏,三曰省重刑,四曰用轻典,五曰均赏罚,六曰息人怨,七曰简牧宰,八曰弃贪佞,九曰委贤良。

谏暴乱第一。臣闻尧放四凶,光宅天下;周诛三叔,海表来庭。树德茂滋,除恶务本。至如诛斩逆贼,士剪由轻。灭族碎身,未堪塞责。只恐昆山火焰,玉石俱焚。禾似莠而同诛,虚似实而俱丧。如其滥罚,悔亦何徒。臣是农人,每自锄,草长则速煞,禾小则缓锄。志在锄草养苗,不觉悟煞禾豆。以农喻政,错失可知。陛下幸开纳谏之门,容臣等直言之路,朝正朝失,臣合言之。冒死逆鳞,死当不次。

纳直谏第二。臣闻圣明之君,必用直臣之谏;昏黯之主,多受佞媚之言。纳谏者唯木从绳,受佞者如甘似坏。其言甘,其害广;其言直,其利深。故知疗膏肓者,必进苦口之药;决孤疑者,要谏逆耳之言。昔项羽所以失天下者,为不用范增之策;高祖所以得天下者,为用张良之谋。太宗至圣,不违魏徵之言;大帝至明,常开仁轨之谏。二人殁后,臣莫继焉。岂不以日月盛明,群星掩彩。盖非圣主无失,谅亦朝无直臣。臣是岳穴野人,本性愚直,幸经驱策。明主收言,陛下万国至尊,愿察野人之说。省刑罚第三。臣闻凤鸟冲天,必资羽翼;大厦将成,先藉栋梁。翮折则虫蚁恍情,柱摧则燕鹊无托。臣闻在外百姓,皆言良将忠臣,流煞将尽;岂谓自剪羽翼,何以安国理家。鱼鸟无鳞无翮,不可以游水冲天。朝廷既乏英贤,何以克隆周祑。陛下圣明御众,足明万方,岂藉严刑,方制海内。省刑肃物,足表皇威;欲逆先诛,弥彰主圣。故知判(叛)臣贼子,何代无之,虽慈父严君,未能全兑。只可斩其首,宁害引者皆诛,煞人破家之声,响振天下。臣案《论语》云 :“齐之以刑,民面(免)而无耻。”季康问于孔子曰 :“如煞(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曰 :“如子为政,焉用煞?”又按《尚书》云 :伊尹去而桀亡,箕子囚而纣灭。傅说相,如殷盛;姜芽(牙)用,而周兴。故知得一贤(后缺)。

一、文书中所见作者身世

本文作者张仁亶即活跃于武周和中宗时期的大臣、将领张仁愿的本名,“仁愿”是他后来避唐睿宗讳所改之名。史载其“少有文武材干”[1]2981。他本为御史,因揭发清边军监军御史孙承景诈称功劳之事,得到了女皇武则天的赏识,升任右肃政台中丞、检校幽州都督,其后又历任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洛州长史、朔方军总管等职。中宗景龙二年(708)拜为同中书门下三品,封韩国公,玄宗开元二年(714)去世。

张仁愿是唐代名将,也是武周后期到中宗时期重要的边将之一。他最为著名的事迹,是在朔方军总管任上,趁突厥可汗默啜西征突骑施之际,在黄河以北修筑了著名的“三受降城”。这三座军城的修筑,使唐朝的军事范围得以越过黄河,延伸到草原地区,从而改变了唐朝长期以来在与突厥交锋过程中所面临的不利局面,为玄宗时进一步经略北方奠定了基础[2]4152。

这份《九谏书》纸质粗糙,所录为唐人文章,很可能是时人习字之作。但此文《全唐文》无载,一代名将的文章能通过这种方式保留下来,实在难能可贵。

P.3399文书为我们透露了张仁愿家世背景的某些信息。两《唐书》中的张仁愿本传对其家世并未记载,只写明他是华州下邽人。《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记载其郡望为冯翊,是东汉广陵太守张纲之后。而2000年在洛阳出土的张仁愿之子太子少詹事张之辅墓志中[3]2707,言其郡望为“南阳白水”。张氏诸郡望中,南阳地位高于冯翊,可见借修改郡望来抬高身价确为当时风气,纵相门之子亦不能免俗。仁愿祖父德言,曾任龙州刺史[2]2707。此州名唐代曾设置过多次,郁贤皓先生认为张德言所任之龙州是剑南道龙州,并将其任职时间推测为贞观年间[4]。《张之辅墓志》中则称 :“曾祖德言府君,皇唐州刺史、九陇公。”龙州为下州,唐州则是山南道上州。墓志中称赞张德言“礼乐闻邦,极慎政刑”,这是称赞官员政绩卓著的话,可见他确曾出仕。《张之辅墓志》中记载张德言的官位是唐州刺史,唐州为山南道上州,其刺史品级较《新唐书》记载的龙州刺史为高。唐代对官员进行死后追赠的情况较为常见,张德言生前的实际职务应为龙州刺史,唐州刺史是死后追赠的。仁愿父荣,史未载其官位,应是品级不高或并未出仕。《张之辅墓志》言其为“赠金州刺史、寿昌公”,但并未载其政绩,只称赞他“义方翼子,追褒逮亲”,他的官、爵应是因其子张仁愿而被“追褒”的。两《唐书》本传并未载仁愿为进士或制科出身,他入仕的途径以门荫可能性较大。唐朝五品以上官员可以荫孙为官,孙以荫叙官低子一等,仁愿祖父为正四品下,按照规定,仁愿入官时当为正八品下[5]。本传载其“累迁殿中侍御史”[1]2981,此官为从七品上,仁愿由正八品下升至此官,确实需要累迁。总的来说,张仁愿仍算是官宦人家的子弟。

可在这份《九谏书》中凡涉及身世的部分,仁愿皆以农家子弟自居,如“臣虽鄙野”,“臣是农人,每自锄”,“臣是岳穴野人”。虽是臣子上书的谦辞,一般也不至于此。张仁愿称他曾“自锄”,目的虽然在于借农事委婉地向女皇进谏,但这封奏疏毕竟要上承御前,他自叙身世之句不可能是信口开河,张仁愿应该确实有过农家生活的经历。依前所述,仁愿的父亲张荣很可能并未出仕,或者因为某些因素放弃了仕途。张仁愿的农家经历应是跟随父亲度过的。农家的经历影响了张仁愿的政治立场,使他具有亲近民众的情怀,而这点在这份《九谏书》中也有所体现。他所谏九事中,省重刑、用轻典、息人怨、简牧宰、弃奸佞、委贤良诸事,均与百姓息息相关,矛头直指武则天任用酷吏、严刑峻法的弊政。在武则天推行高压统治、谄谀之臣布列于朝的大环境下,敢于呈上这样一份带有关怀民众意味的奏章,实属难能可贵。当然,张仁愿的主要目的仍在于向女皇表达自己的政治主张。强调自己曾有民间生活的经历,并从关怀民众的角度立论,也是他阐明己意的一种方法。这种写法也确实增强了这份《九谏书》的说服力和感染力。

张仁愿以农家子弟自称,还与当时的社会风气有关。武周时期,门阀政治虽然早已解体,但尚冠冕、重阀阅的社会风气仍在。张仁愿出身的冯翊张氏,并非显望,久无高官。仁愿祖父的官位也不过是一个正四品下的州刺史。与出身世家的官员相比,他的家世并不算好。他所以能升至高位,所凭借的除了本身才干外,主要是女皇的信任和器重。他在奏疏中突出自己地位低下,字里行间表露出对女皇的感激之情,可以使自己的建议更具感染力。

二、文书中所见张仁愿的政治主张

P.3399号文书的一大价值在于可以让我们从中了解张仁愿的政治主张,对于研究这位史书着墨不多的名将的政治生涯,具有重要意义。

这份奏章写于张仁愿担任幽州都督期间。陈祚龙先生考证他任职的时间在神功元年闰十月甲寅至圣历元年八月庚子(697.12.11—698.9.22)之间[6]。据记载,张仁愿之前的幽州都督是狄仁杰,武则天神功元年闰十月“甲寅,检校司刑卿、幽州都督狄仁杰为鸾台侍郎,司刑卿杜景佺为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2]98。狄仁杰此时已经返回京城。当时正值契丹李尽忠、孙万荣之叛刚刚平息,幽州为北方重镇,显然不会无人主持,故张仁愿就任幽州都督的上限时间,当在神功元年闰十月甲寅之前。长安二年(702)“夏,四月,以幽州刺史张仁愿专知幽、平、妫、檀防御,仍与季昶相知,以拒突厥”[7]6675。此后他又担任了并州长史,并于中宗神龙二年(706)调任洛州长史。考虑到他任并州长史的时间,他离任幽州都督应在长安二年四月后不久。综上,《九谏书》的写作时间上限不晚于神功元年(697)十月甲寅前数十日,下限不早于长安二年四月,比陈祚龙先生所断的时限应要宽泛一些。

张仁愿是武则天一手提拔的将领。前文已经论述了,张仁愿家世并不显赫,他能够在官场上崭露头角,平步青云,几全因女皇对他个人的器重和信任。女皇的家庭背景与张仁愿有相似之处,其父武士彟只是一个木材商人,因在唐高祖太原起兵、进占关中的过程中有从龙之功,才得以官至尚书、爵封国公,是不折不扣的李唐新贵。因为出身问题,武则天在进位为皇后时曾遭到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重臣的激烈反对。家庭背景和个人经历使武则天对关陇或高门出身的官员并无特别优待,甚至多有提防。她更乐于擢拔一些在朝中根基较浅、利益牵扯较少的官员,用以打击盘根错节的关陇集团势力,从而强化自身的权力。出身庶族地主的张仁愿能够获得重用显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武则天在中国古代著名帝王中,以选拔人才风格独特而著称。在她统治时期,选官虽然冗滥,但对杰出的人才也能不次擢拔。故而虽任官冗滥之余毒至玄宗朝仍未能清除,却也提拔重用了很多能臣。正如史书中的评价 :“太后虽滥以禄位收天下人心,然不称职者,寻亦黜之,或加刑诛。挟刑赏之柄以驾御天下,政由己出,明察善断,故当时英贤亦竞为之用。”[7]6593张仁愿文武双全,早有能名。在任职宪司期间,也频有表现。最后因弹劾孙承景冒功事而得到了武则天赏识,由从六品下的侍御史升为正五品上的肃政台中丞,并担任位高权重的幽州都督,可谓深受皇恩。但张仁愿在担任幽州都督期间,仍保留有御史的耿介风骨,敢于批评女皇的弊政,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张。

在奏疏中,有很多建议是臣子向皇帝进谏时经常提到的,例如简牧宰、弃贪佞等,但其中亦有切中时弊的内容。这份《九谏书》的核心观点,是对武则天任用酷吏推行暴政的批判。张仁愿激烈抨击了女皇对历次“暴乱”的处理。他先是引用尧放四凶、周诛三叔的典故,在立场上表示对女皇的支持。但接下来话锋一转,对女皇在处理叛乱问题时大加诛连、累及良善的行为加以批评,甚至直斥女皇的措施为“滥罚”。并以农事做比,将诛杀叛逆比作锄草,即“志在锄草养苗,不觉悟煞禾豆”,明确指出女皇在处理“暴乱”时对无辜者多有冤杀。立场可谓鲜明,论证也十分有力。他显然自知此条谏言对女皇多由违逆,故而在其后又表明忠心,所谓“冒死逆鳞,死当不次”,表明自己进谏是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

在第三条建议“省刑罚”中,张仁愿也表达了对武则天以重典治天下的反思。这条建议与“谏暴乱”是互相呼应的,只不过侧重于劝谏武则天不要枉杀大臣。他将英才人物比作凤鸟之羽翼,大厦之栋梁,强调了他们对维护武周江山社稷的价值。并借用百姓之言,向女皇表明,在她的滥施刑诛下,“良将忠臣,流煞将尽”,这明显是自翦羽翼的行为。如此下去,她的江山必然难以稳固,因为国家的稳定,需要这些忠臣良将来支持,所谓“鱼鸟无鳞无翮,不可以游水冲天。朝廷既乏英贤,何以克隆周祑”。随后,他再次表明了对武则天处理叛臣贼子时诛连过广的不满,即“只可斩其首,宁害引者皆诛,煞人破家之声,响振天下”。

武则天对待反对势力之冷血残酷,史上罕见。她不但对历次“暴乱”铁血镇压,广泛株连,还重用大量酷吏,罗织构陷,滥用刑罚,流毒天下。《新唐书》对武则天所推行的酷吏政治进行了尖锐的批评 :

武后乘高、中懦庸,盗攘天权,畏下异己,欲胁制群臣,椔翦宗支,故纵使上飞变,构大狱,时四方上变事者,皆给公乘,所在护送,至京师,禀于客馆,高者蒙封爵,下者被赉赐,以劝天下。于是索元礼、来俊臣之徒,揣后密旨,纷纷并兴,泽吻磨牙,噬绅缨若狗豚然,至叛胔臭达道路,冤血流离刀锯,忠鲠贵强之臣,朝不保昏[2]5903-5904。

武则天推行酷吏政治始于她临朝称制之初,目的是打击反对她的政治势力,主要是李姓宗室和心向李唐的大臣,以树立自己的统治权威,即史书中所言“胁制群臣,椔翦宗支”。但这种统治方式推行日久,告密之风盛行,打击面之广、牵连之众,早已远远超出预期。武则天朝最著名的酷吏来俊臣被处死后,“人皆相庆,曰 :‘今得背著床暝矣!’”[2]5907可见酷吏政治在当时造成了何等严重的恐怖氛围。在武则天执政过程中,因各种原因被杀的能臣良将不乏其人。屡次挫败突厥的程务挺因被怀疑与裴炎、徐敬业有牵连,在军中被杀;武则天亲口赞誉“代我劳苦”的李昭德与来俊臣同日而诛;为吐蕃所惮的黑齿常之,因周兴的构陷,在狱中自缢而死。武周时期边警不断,狼烟四起,唐朝的边境经历了一次大退缩。后突厥和吐蕃的崛起与扩张固然是主要原因,但武则天因猜忌而擅杀大将,自毁长城,同样是重要的原因。

张仁愿出任幽州都督的公元697年,已经是武则天统治的后期,反对武则天的李唐宗室和朝中大臣基本被或杀或流,清洗殆尽,再无人可动摇武则天的地位,已无继续重用酷吏推行高压统治的必要了。如继续推行,则正如张仁愿奏疏中所说,不但会诛连无辜,而且会招致民怨、摧折栋梁,最终威胁到武周的江山社稷。武则天停止大规模任用酷吏,更在此前。但在万岁通天二年(697)六月,作为酷吏政治象征的来俊臣以谋反罪名被杀,从中传递出了武则天转变政治方针的信号。张仁愿在幽州都督任上的这封奏疏,所涉及谏暴乱、省重刑两条,均是关于这方面的建议。其后只留条目而不存内容的息人怨、弃贪佞、委贤良诸项,用意当也与此类似。

在这份奏疏中,张仁愿表达了他对武则天高压统治的批评和对今后国家政治方针转变的建议。其中有很多语句,用词近乎严厉,很难不引起武则天的反感。但张仁愿仍直言不讳,表达己见,体现了他的凛凛风骨。贯穿于《九谏书》中的,是他对武则天本人的忠诚和对帝国命运的关切。正如他自己所说 :“臣是岳穴野人,本性愚直,幸经驱策。明主收言,陛下万国至尊,愿察野人之说。”他能不避刑诛而进谏,是出于对提拔自己的女皇的感恩和忠诚。而作为武则天重点提拔的边疆大员,他的建议势必会对武则天的判断产生一定的影响,从而对武周末年的政治形势有所影响。

三、张仁愿对李唐皇室的态度

P.3399文书的另一重要价值,是反映了张仁愿对于李唐皇室的态度。武则天执政后期,随着女皇年事渐高,朝中对帝国继承人问题的争论愈演愈烈。武氏家族之首魏王武承嗣曾策动凤阁舍人张嘉福等上书,希望他的皇帝姑母立他为皇太子,此事虽因宰辅岑长倩、格辅元的阻止而作罢,但可见当时确有立武氏子弟为帝国继承人的呼声。而朝中另有部分大臣心向李氏,希望武则天立他的亲生儿子李显或李旦为继承人,如武则天信重的大臣李昭德、狄仁杰皆持这种立场。武则天在这个问题上则一直态度暧昧,举棋不定。她以睿宗李旦为皇嗣,并改姓为武,保留了继承人的资格。同时加重武氏子弟的权柄。并努力让李武两家融为一体。黄永年先生说女皇意在建立“李武政权”,即以李氏居虚名,武氏掌实权,正反映了女皇当时的矛盾心态[8]。而张仁愿是女皇器重的大臣,他对李氏的态度和在帝国继承人问题上的看法显然会对女皇的最终决断产生一定的影响。

前面已经论及,张仁愿在文书中表达了对武则天处理“暴乱”时采取过激手段的不满,认为她的举动对无辜之人多有牵连。而在武则天执政后发动的历次政治清洗中,被牵连最多的,恰恰是李氏宗亲。垂拱元年(685),越王李贞及其子琅琊王李冲因对时为太后的武则天不满,起兵反叛。叛乱平定后,高祖之子韩王元嘉、鲁王灵夔自杀,霍王元轨被流放,黄国公譔等被杀。武则天还将被牵连的李姓宗室子弟改姓为虺。“自是宗室诸王相继诛死者,殆将尽矣。其子孙年幼者咸配流岭外,诛其亲党数百余家。”[1]119其后这种大规模清洗又进行了数次,成为武则天朝惨案的一大组成部分。张仁愿奏疏中“只恐昆山火焰,玉石俱焚。禾似莠而同诛,虚似实而俱丧”,直言武则天所杀之人,多有无罪而死者,显有替被牵连致死的李氏宗族辩护之意。而奏疏中他多次以父子来比喻君臣关系,称“父子君臣,其同一体”。甚至用“若手足无患,动运有功;手足有疮痍,痛连心髓”来形容臣子对君主的重要性。在奏疏中对君主如此强调臣子的重要性,似非合宜。此处所用当是隐语,看似强调君臣,实则是突出亲子之情,“手足有疮痍,痛连心髓”一句中,隐含母子之情血浓于水之意。这一处的进谏手法,与狄仁杰“每从容奏对,无不以母子恩情为言”[1]2895的策略如出一辙。显示出张仁愿在女皇立储的问题上有心向李氏之意。且“手足有疮痍”,亦隐含李氏宗室与李显兄弟实为血浓于水的关系,再次表现了张仁愿同情李氏的立场。

张仁愿同情李氏宗族的遭遇、且希望女皇立李氏为继承人的政治立场,在史书中也可以找到印证。他还在殿中侍御史任上时,“时有御史郭霸上表称则天是弥勒佛身,凤阁舍人张嘉福与洛州人王庆之等请立武承嗣为皇太子,皆请仁愿连名署表,仁愿正色拒之,甚为有识所重”[1]2991。张仁愿不肯在请立武承嗣为储的奏章上连署,除了因他刚正耿直、不肯攀附权贵外,与他心向李氏的政治立场也不无关系。这点同样可从他在中宗朝的仕途中得到证明。中宗即位后,他先是在神龙二年(706)调任洛州长史,成为中宗返回长安后分司东都的最高长官。中间又因北方战局吃紧而调往边疆。即在他任朔方道大总管期间,中宗不顾老臣唐休璟的反对,批准张仁愿在黄河以北修建三城,即闻名于世的“三受降城”。中宗即位的第四年(708)他就升任同中书门下三品,由一介边将升为中枢宰臣。且他此时职事官为十六卫大将军,武阶为相,并不多见。中宗诏书中曾称赞张仁愿 :“文武将相,莫之与京;心腹爪牙,是所系赖。当分国之任,受昇坛之律。”[9]此诏书发布日期为景云四年五月,次月中宗即驾崩。张仁愿在中宗后期一直担任宰辅,可见中宗对他实在甚为倚重。张仁愿为武则天信臣,至中宗光复后,仍能圣眷不衰,出将入相,位极人臣,他出色的个人能力当然发挥了关键作用,但当时是皇帝用人看重忠诚多过能力的古代社会,张仁愿自始至终支持李氏家族的立场,同样是中宗选择继续重用他的重要原因。

四、结语

P.3399号敦煌文书《幽州都督张仁亶上九谏书》,是唐代名将张仁愿在任幽州都督期间向女皇武则天所上的奏表。在奏表中,张仁愿直言表达了他对女皇重典治国的不满,并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这对武周后期女皇执政风格的转变起了推动作用。这份奏表中还表达了他对在历次政治清洗中无辜被害的李姓宗室的同情,并隐晦地向皇帝传达了血浓于水的思想。对比史书,可以得知他心向李氏的政治立场是一以贯之的。这也是他能够得到武后和中宗这对母子皇帝的信任而成为国之重臣的原因所在。

[1] 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 欧阳修.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3] 赵君平,赵文成.河洛墓刻拾零[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277.

[4] 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3138.

[5] 李林甫.唐六典[M].陈仲夫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4:32.

[6] 陈祚龙.敦煌写本“九谏书”校诂[M]∥郑学檬,郑炳林.中国敦煌学百年文库(文献卷).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1999:452.

[7] 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2011.

[8] 黄永年.六至九世纪中国政治史[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196-201.

[9] 宋敏求.唐大诏令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4:705.

[责任编辑贾马燕]

DiscussionaboutZhangRenyuan’NineRemonstrancestoExpressWuZetianConcerningDunhuangManuscriptP.3399

JING Kai-dong, LI Zong-jun

(SchoolofHistoryandCulture,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710062,China)

Pelliot chinois P.3399 is an official letter to Empress Wu Zetian. Its author is Zhang Renyuan, who was a famous general in Tang Dynasty and governor of Youzhou at that time. This manuscript provides evidence that Wu Zetian enpowered the cruel officials and killed many officers, in addition to Zhang Renyuan’s political views and his attitude towards the royal family of Tang Dynasty. It is important for the research on Zhang Renyuan himself and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during the reigns of Wu Zetian and Emperor Zhongzong of Tang Dynasty.

Dunhuang manuscript; P.3399; Empress Wu Zetian; Zhang Renyuan; nine remonstrances

K242.1

:A

:1001-0300(2017)04-0118-06

2017-02-17

景凯东,男,山东泰安人,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隋唐史研究; 李宗俊,男,甘肃古浪人,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史学博士,主要从事唐代历史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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