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熊海龙
试论萧公权治中国政治思想史的基础、方法与特色
□ 熊海龙
清朝末年民国初年,西洋现代知识体系对中国传统学术形成巨大挑战,政治学、政治思想等学科都来自西方,“中国政治思想”更不见于中国传统学术之林,学人必须经历艰苦卓绝的探索方有成绩。萧公权(1897-1981)著《中国政治思想史》则更有其独特的治学路径。这首先表现在他身具西洋政治哲学的个人学术优长,以及他对当时有关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现状的清醒认识,集中表现在他的治学实践之中。他对中国政治思想史所采用的历史分期法既关注政治思想自身的演变,又注重将政治思想置于历史背景之中。政治思想与历史背景相得益彰,不仅使他得以对中国政治思想史进行复线式、全方位的考察,也透露出他对于政治思想与政治制度之间“相持共变”关系的思考。
萧公权治学犹为讲求时代和思想背景,研究个体也是如此,他说“任何政治思想家必有其时代之背景,亦必有其思想上之背景”(萧公权:《迹园文录》,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页)。研究萧公权的治学路径也应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萧公权自幼精读中国传统典籍,国学基础坚实。青年时留美求学六年,在密苏里大学师从佘宾(George H . Sabine)习政治哲学,后又到康奈尔大学,受业于狄理教授(Frank Thilly),以《政治多元论:当代政治理论研究》一文获博士学位。该文于其毕业次年便由伦敦圣保禄书局出版成书,并被列为“国际心理学哲学及科学方法丛书”。此书广受佳评,如该书所批判对象之一的拉斯基就撰写书评称赞此书“才力与魅力兼具,是过去五年出版的政治学著作中的罕见佳作”(Harold Laski,“Review”,The New Republic,March 28,1928),可见萧公权在西洋政治哲学上的造诣之深。而精湛的政治哲学素养为他后来运用政治学观点来研究政治思想史创造了绝佳条件和可能。他在学成回国途中便有志于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他说:“我今后要利用留美所受的一点训练,多得的一点知识,去从长研究中国文化。我在美国曾研究西洋政治思想,我回国后的主要工作当是中国政治思想的研究。”(萧公权:《问学谏往录》,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4页)
萧公权自美国学成归来时(1926年8月),国内有关中国政治思想史的成书论著虽有梁启超的《先秦政治思想史》(商务印书馆1923年出版,1925年第4版)等少数,但“中国政治思想史”作为新兴科目并没有得到学界的完全认同。萧公权发现“近世欧美学者辄轻视中国政治思想……或谓中国无政治思想,或谓其浅陋零碎不足观”( 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59页,以下如有引述此书,则仅标注页码),甚至于一些中国同行学者也说“中国几无政治思想可言”(钱端升:《政治学》,载《清华周刊》1925年第17期)。这种西洋学者的相薄和部分中国学者的相轻姿态,构成了萧公权研究中国政治思想所面临的一个重大历史背景。对此,萧公权认为中国不仅有其政治思想,且其思想也具有不可否认的价值。他认为西方学者对中国的文字学术、典章制度难有亲切之体会,加上西洋政治学者讲究知识系统与纯理论,而中国传统学术则偏重实时致用,难以产生超越时地的创说,这种本于“致用”的中国传统学术使得中国政治思想属于政术范围者多,属于政理范围者少。这也构成了中国政治思想有别于西洋政治思想最显著的特点,即“重实际而不尚玄理”。
正当萧公权在清华大学为准备“中国政治思想史”课程而艰辛的选辑着“中国政治思想史参考资料辑要”时,社会上出版了不少以《中国政治思想史》命名的专著,但这些著作在萧公权看来多是“臆说曲解”的书,往往流于牵强附会,而结果必是邯郸学步,新妆窥半面。所以,萧公权编辑《中国政治思想史参考资料辑要》,仿照西洋人资料专编(Source Book)体例,多根据理论价值来选定自先秦至清末诸家著述作为后来研究中国政治思想史的基础材料。
以上可见,在萧公权研究中国政治思想史的进程中,首先表现在他身具西洋政治哲学的个人学术优长,以及他对当时有关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现状的清醒认识和系统准备。也正在这样的基础之上,萧公权很有自信的说:“坊间虽然已经出版了两三部中国政治思想史,我相信还有余地写一部根据政治学观点,参酌历史学方法,充分运用原始资料,尽量避免臆说曲解的书。”(萧公权:《问学谏往录》,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80-81页)
抗战爆发后,萧公权随校漂泊至西南,乡居成都西郊而笔耕不辍,坚持采用政治学观点,使用历史学方法,论述晚周以来二千五百年间政治思想,1940年终成《中国政治思想史》巨著,这是他治中国政治思想史的实践和成果。那么,他所谓的“政治学观点”是什么?“历史学方法”又是什么?这两个问题极为关键和复杂,但又充分体现在其著作之中,其中又集中于他有关中国政治思想的两种不同的历史分期:既关注政治思想自身的演变,又注重将政治思想置于历史背景之中。
萧著《中国政治思想史》共有五编,除去第五编阙文外,前四编分别命之曰“封建天下之政治思想——创造时期”、“专制天下之政治思想——因袭时期”、“专制天下之政治思想——转变时期(上)”、“近代国家之政治思想——转变时期(下)”。各章节共涉及上自文献可证之晚周,下讫辛亥革命期间的六十余位思想家及相关政治思想的精要,就政治学观点进行分类证引,加以综合和分析,夹叙夹议,文字贯通,极有系统。
近代西洋的史学研究多是根据“古代——中古——近代”这样的线性历史发展模式,而中国传统史学的研究中往往以朝代来分明时代,而较少去关注历史自身发展的演变。造成的结果是:一方面近代中国的一些学者效仿西洋规则将中国政治思想史进行划分,如陈安仁将之分为“上古政治思想史”、“中古政治思想史”、“近世政治思想史”、“现代政治思想史”四部(陈安仁:《中国政治思想史大纲》,商务印书馆,1932年版);另一方面被近代西洋学者认为是中国文化偏于保守、守旧,认为中国政治思想历久不变,并无发展。在萧公权看来,中国政论变化虽比不上欧洲那般剧烈,但也有显著的变化并且有迹可循,而西洋的上古、中古及近代的分期法也不适合于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他认为中国政治思想史应该有其自身的演变发展特色。故此,他根据思想演变之大势将中国政治思想史分为四大段落:(一)创造时期,自孔子降生至始皇统一为时约三百年;(二)因袭时期,自秦汉至宋元为时约一千六百年;(三)转变时期,自明初至清末为时约五百年;(四)成熟时期,自三民主义之成立以迄于今(第3页)。中国政治思想从“创造”经“因袭”至“转变”以臻于“成熟”(创造——因袭——转变——成熟),展现的是一个有机而动态的发展变化过程。这种分法的依据主要是中国政治理论资料,来确认政治思想自身内在的演变,体现出中国政治思想的发展史。但这种做法,使用的虽是中国政治理论材料,却失去中国特殊历史环境的依托,难免有落入“曲解”窠臼之嫌。为避免这种情况,萧公权有关中国政治思想史的分期方法还有所保留。
思想有其永久性,但政治思想却受到时间性和空间性的限制,这决定着不了解历史环境背景也就不能理解政治思想。萧公权分析政治思想就尤为注重将政治思想置于历史背景中进行考察。他认为,人类的社会和政治思想,不能离开历史环境而发生。这就使得他又需要从历史背景出发来对中国政治思想进行分期。那么,自商周以来的历史该如何评判?在他看来,中国历史“凡经三变”:“吾国政制自商周以来,凡经三变。商周之际,部落社会渐进而成封建天下,此为一变。始皇并吞六国,划天下为郡县,定君主专制之制,此为二变。晚清失政,民国开基,二千年之君制遂告终止,此为三变。”(第7页)这样,依此“三变”的历史背景,萧公权又将中国政治思想史划分为三个时期:(一)封建天下之思想,包括春秋及战国时代;(二)专制天下之思想,包括秦汉至明清之二千年;(三)近代国家之思想,包括清末戊戌维新及辛亥革命以迄今日。如此一来,按政治思想之历史背景将“封建天下之思想”、“专制天下之思想”及“近代国家之思想”(封建天下——专制天下——近代国家)安放在二千五百余年的历史框架中,呈现整个中国历史发展的过程,井然有序。这种分法表面上与西洋的上古——中古——近代式史观更为接近,但实际上充分体现了中国政治思想史的时代背景,使中国政治思想史的演变有了自己的依托。应当注意的是,封建天下——专制天下——近代国家似乎也只是中国政治制度的流水线,只是在历史时间轴上的推移,不能展现出政治思想的发展变化,这又需要借前一种时代划分法才能得到弥补。
综合分析以上两种历史分期方法,按照“思想演变之大势”进行的时代划分,体现的是中国政治思想自身的演变,关注的是政治思想自身的成长、发展过程,有演变发展却缺少变化的根基;而按照“思想之历史背景”进行的时代划分注重的是孕育政治思想的时代背景,致力于寻找政治思想变化发展的特定历史环境,并将之与政治思想相关联。萧公权对中国政治思想史所采用的历史分期法既关注政治思想自身的演变,又注重将政治思想置于历史背景之中。在具体的研究论述中,这种双重的时代划分依据交互影响,相得益彰,使他得以对中国政治思想史进行全方位的考察。
如前文所述,当需要从历史背景出发来对中国政治思想进行分期时,面对商周以来宏阔的历史背景,萧公权自觉地将“历史背景”范围缩小至“政制”,令人质疑。历史背景并不能等同于“政制”(或者说政治制度),但政治制度应当是历史环境背景中的重要因子。萧著讨论的是中国政治思想史,固然不可(事实也没有)无视社会历史环境中其他诸如经济、文化等环境,但就政治思想而言,政治制度对政治思想的影响更为显著。萧公权双重的(“思想演变之大势”及“思想之历史背景”)时代划分依据使得政治思想与历史情境产生互动。也体现出萧公权对于政治思想与政治制度两者相互关系的思量。他认为,两者并不对立而是相互作用,也不存在孰先孰后的关系问题,而是互为因果,循环不绝。有关这一点,笔者发现,萧公权时刻都保持清醒认识并运用到其治学历程之中。
萧公权曾于1929年9月至1930年2月在沈阳东北大学讲学期间,某日受邀做过一次学术讲演,主题就是“政治制度与政治思想”。在这次的讲演中,萧公权就政治制度与政治思想两者关系大量举例论证,例如近代英国议会制对于自由思想的影响过程等。他认为“在一国中,政治思想与政治制度,有密切的关系,政治思想发达,政治制度变化也快;政治制度发展,政治思想发达也快……二者互为影响,不可分开的。……政治思想影响政治制度,政治制度也能影响政治思想,二者差不多互为因果,循环不绝。”(萧公权:《政治制度与政治思想》,载《东北大学周刊》,1930年第101期)不过也能看出其结论之笼统,用语措辞也稍显谨慎。然而,这却是萧公权此后在研究中国政治思想史的过程中所秉持的一贯原则和方法。例如“因袭时期”与当时“专制天下”历史背景的相互变化关系:“由秦汉至明清二千余年之中,君统无变,社会少变。环境既趋固定,思想自多因袭”(第562页),这便是“稳定”的政治制度造就“因袭”的政治思想。同时,二千余年来以“君道”思想为中心的政论使得逐渐养成崇古守旧的政制,这就证明了他在《政治制度与政治思想》讲演中所说的:“政治思想发达,政治制度变化也快;政治制度发展,政治思想发达也快。”再例如,萧公权在历史背景之转变中,解释秦汉黄老经历了由“养生”到“治世”再到“为我”这样的变化过程,他分析说:中国经战国到汉楚之争,天下穷苦之极。故鲁两儒生不肯附和叔孙通以兴礼乐,文帝不纳贾谊之言,经惠文景三朝数十年之休养生息,至武帝初年才臻于富庶。国力既已充裕,政策趋于积极。加上武帝好大喜功,于是黄老清静之徒“功成身退”,昭宣以后,黄老渐归隐微(第207页)。秦汉黄老思想与时代历史背景间的相互变化关系可见一斑。
以上示例可以说明萧公权在《中国政治思想史》论著中时时刻刻注重处理政治思想与历史背景两者的关系,以至著作写就后,萧公权认定“思想与制度,相持而共变”(第562页)。萧公权研究中国政治思想史,依据政治思想自身演变和历史背景,来划分中国政治思想史进程,是基于他关于政治制度与政治思想共变关系的认识和主张。萧公权治中国政治思想史,透露出他对政治思想与政治制度的“共变”关系的思考与探索。
(作者:陕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硕士研究生,邮编71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