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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崎市定(Miyazaki Ichisada, 1901—1995)是战后日本具有代表性的东洋史学者,在长达70年的著述生涯中,他的研究涉及中国史、西亚史、亚洲史以及东西交涉史等诸多领域,著述颇丰。此外,《论语》和科举制度亦是其关注的领域,并有其独特的见解。作为京都学派的第二代领军人物,宫崎还从一个历史学者的角度对中日两国的时事多有评论。宫崎市定的整个生涯大致可分为四个时期。第一时期:在家乡长野度过小学和中学这一人生最初二十年;第二时期:从1922年进入京都大学东洋史学科到1938年法国留学归来。这一时期的宫崎市定在大学毕业后先后担任高中教师、作为少尉驻守中国上海、后任教于京都大学;1936年作为在外研究员开始为期两年的法国留学生活,四处辗转,这段时期对其东洋史观、世界史观的形成极为重要;第三时期:自1938年从巴黎留学归来正式执教于京都大学至1965年退休,这一时期他活跃于学术界并确立自己在东洋史学领域的学术地位;最后一个时期即宫崎市定从京都大学退休直至离世的三十年。宫崎生于明治34年,至平成7年去世,经历了明治、大正、昭和、平成四个时代,在明治时代全盘西化的思潮和大正民主主义的社会氛围中度过了自身人格与思想的形成期。进入昭和时代,宫崎又亲身体验了因战争事态不断扩大给思想界带来的巨大影响,他是这段历史的目击者和见证人。本文将焦点投射到宫崎少年及青壮年时期,通过爬梳其经历来明析其思想形成的轨迹。
1901年8月20日,宫崎市定生于长野县下水内郡秋津村(现饭山市)静间,为其父市蔵和其母悦的次子。其父市蔵是“长野师范学校本科的第一期学生,后担任饭山小学的老师”。①砺波护、藤井让治编:《京大东洋学の百年》,京都:京都大学学术出版会,2002年,第221页。宫崎在当地的秋津小学和饭山中学分别读完小学、中学后,1919年进入新制松本高中就读,成为该高中文科甲类第一批学生。高中期间,宫崎在放学后随天主教堂的神父学习法语,这对“其后宫崎的生涯作用甚大”②同上。。而宫崎长于撰写学术论文和著作自不待言,其亦擅长著面向一般读者的普通教养书,这与其在中学时代热心创作和歌有着莫大的关系③《先学を语る—宫崎市定博士》,《东方学》第百辑,东方学会,2000年,第317—318页。。
宫崎在中学时代就阅读其父所藏的《水浒传》等中国古典著作,并深感兴趣,“后来在升入大学之时所以有志于学习东洋史学,在潜意识里《水浒传》起到了很大的作用”①宫崎市定:《自跋集—东洋史学七十年》,东京:岩波书店,1996年,第198页。。而最初高中时代的宫崎订阅杂志《东方时论》,对主笔中野正刚②中野正刚(1886—1943),日本记者、政治家。日本哲学家三宅雪岭(1860—1945)的女婿。1909年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先后就职于东京日日新闻、朝日新闻,1916年转职东方时论社,翌年成为该杂志《东方时论》的主笔,并于1918年成为该社社长。的论说颇有共鸣,有志于做一名政治家。后来在其高中毕业,即将进入京都大学读书之际,接受同是京都大学出身的松本高中地理教授浅若晁的建议读了京都大学的东洋史专业。
当时我更改自己的志愿报考京都大学文学部,京大出身的地理学教授浅若晁的怂恿起了很大的作用。他仿佛是用后悔自己选择了地理学似的口气说,去了京大请跟随内藤湖南、桑原隲藏等卓越的老师学习,……如果选择了京大东洋史,你绝对不会失望。这种自信满满地劝说别人的语气,我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同时我也感受到他对我的将来有着百分百的信心。③《自跋集—东洋史学七十年》,第74页。
在此,宫崎回想自己从政治家向史学志向的转换,浅若晁氏的建言起了决定作用。但如前所述,宫崎在此之前便阅读中国古典名著,并产生了浓厚兴趣。实际上,宫崎的父亲藏书甚多,而宫崎在高中阶段就阅读了《水浒传》《西游记》等古典文学名著。此外,他还涉猎《论语》《史记》等书,在入京都大学前便具备了相当程度的汉文素养。宫崎在其《宫崎市定全集》第四卷《论语》的自跋中,对自己当时积累汉文素养,走上中国史研究道路的决心作了如下描述:
这个时代的学生都很精明,他们非常认真地学习语言学、法律等对将来有所裨益的科目,而对国语、汉文这样充满陈旧感的科目却总是敬而远之。但是,从山间长大走出来的我,对学校规定的所有科目都等同视之,公平地分配时间来学习,由此我的汉文似也取得了一定程度的进步。④同上,第63页。
与当时的学生普遍不重视汉文和历史的学风不同,宫崎称自己“因为来自乡下,所以尚未像他们一样将学科分为必学科目和无关紧要的科目,这样的小聪明是没有的,反而对落后于时代的汉文科抱有十分的敬意”⑤同上,第74页。。而且,他认为“乡下”出身的人具有“朴素且不机敏”⑥同上,第416页。的性格,而正是这种性格成为宫崎后来选择攻读京都大学东洋史的重要因素。此外,1919年,当时是高中一年级生的宫崎在修学旅行中购买了石印本的《三国志演义》⑦宫崎市定:《三国志演义》,《サンケイ新闻》,1969年。《宫崎市定全集》第24卷,第54—55页。,“认真地试着读起来,没想到竟然大体可以读通”,如此,宫崎对中国古典“兴趣日深,终成专门的中国史家”⑧《自跋集—东洋史学七十年》,第63页。。由此可知,早在高中毕业接受地理教授浅若晁建议之前,宫崎的注意力早就投向了中国古典名著,而且甚至一度萌生了从事文学研究的想法,但因持有男子不应以自己兴趣为志业的想法而作罢,最后走上了史学的研究之路。
1922年,宫崎从松本高中毕业,在他进入京都大学之前的这段时间,其对自己的大学生活进行了详细规划并记录在自己的笔记中。其中有一项名为“塞外民族与支那”,记录了宫崎对汉民族和周边少数民族之间交涉史的初步看法,可知其早在高中时代就萌发了对汉民族和游牧民族之间交流史的兴趣⑨《京大东洋学の百年》,第223页。。带着这种史学关怀,积累了一定程度汉文解读能力的宫崎于1922年进入京都大学文学部东洋史学科,迎来其史学思想形成的关键期,长达70年的东洋史研究生涯就此开始。
1991年,北京大学刘俊文教授因《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一书收录宫崎市定论文事宜,与京都大学教授砺波护、富山大学教授气贺泽保规一同拜访了当时已是90岁高龄的宫崎市定。关于此次会面,刘氏印象深刻,他回忆道:
当问先生继承了何学统时,先生干脆地回答有两脈。其一,内藤湖南、桑原隲藏两位老师开创的京都史学;其二,20世纪的法国史学。先生进而比较内藤、桑原两先学的学问,认为“内藤广博、桑原缜密”,又言学问须集二者之长。①刘俊文:《难忘的春分佳节》,《宫崎市定全集》第24卷;《月报》25, 2001年,第9页。
如上,晚年宫崎对自己的学术渊源有着清醒的认识。宫崎在此对影响自己学术生涯最为深刻的两位老师学问特色的概括,言简意赅。文中“内藤湖南、桑原隲藏两位老师开创的京都史学”一句中的“京都史学”现在被广泛称为“京都学派”②“京都学派”最初是用来指代以西田几多郎为中心的京都哲学学派,后词义不断扩大。此处所说的“京都学派”是指内藤湖南、桑原隲藏、羽田亨等人以及师从他们的东洋史学者组成的东洋史学派。。宫崎则认为学问当取二者之长。
众所周知,“东洋史”作为一门科目在日本的中等教育出现最初是由那珂通世(1851—1908)提倡的③据三宅米吉所撰《文学博士那珂通世君传》记述:“明治27年高等师范学校校长嘉纳治五郎与该校教授及大学教授、高中教师等开会研究中学各个科目的教学。其时,那珂通世在历史学科会议上提出将外国史分为东洋史和西洋史的二分法,会议出席者均表赞同,此即为东洋史这一科目之发端。”《文学博士那珂通世君传》,见《那珂通世遗书》大日本图书株式会社,1915年,第32页。。20世纪初期,“东洋史”作为一种学术领域分别在东京和京都两所帝国大学里得以确立④中见立夫:《日本的“东洋学”の形成と构图》,见岸本美绪编《“帝国”日本の学知》第3卷《东洋学的磁场》,东京:岩波书店,2006年,第34页。。尤应指出的是,日俄战争后日本社会对整个亚洲区域的关心空前提高,以此为背景,京大先于东大开设了“东洋史学”的讲座。1907年内藤湖南出任京大东洋史学第一讲座教授,两年后桑原隲藏担任第二讲座教授。
宫崎入京都大学学习是在1922年,此时内藤、桑原、矢野仁一分别担任第一、二、三讲座教授,而羽田亨也于1924年升任教授⑤东京大学出身的羽田亨出任京大教授,自然将东大的学风带到关西地区来。宫崎曾直言:“年轻的羽田亨学士来到京都,后又主宰京大东洋史,其学统亦对我们颇具影响。”《白鸟史学の批判精神》,见《白鸟库吉全集》,岩波书店,1969年,《宫崎市定全集》第24卷所收,第578页。。可见,宫崎入学不久便迎来京都大学东洋史学的全盛期,受各位老师的熏染,具有自己特色的东洋史思想开始形成。但是,此时京都学派形成了“以狩野直喜、内藤湖南为代表的中国学派和以桑原隲藏为代表的东洋史学派这两大潮流”⑥《京大东洋学の百年》のまえがき,第ⅲ页。。一般来说,内藤、桑原通常被看作东洋史学派,此处励波护、言狩野和内藤同属中国学派,大概是因为内藤和狩野两位老师不仅对中国文化抱有亲近感,而且他们都将研究的重点置于中国史,与此相对,桑原的研究则聚焦于汉民族和少数民族交涉诸问题上。也就是说,“京都学派的中国研究自发轫之时便不仅有狩野、内藤的支那学一支,而亦包含了桑原教授的科学实证主义”。⑦岛田虔次:《宫崎史学の系谱论》,《宫崎市定全集》第24卷;《月报》25,2001年,第6页。同时也不能忽视的是,两方都具实证性,且在反对明学风的汉学上,观点一致⑧小岛佑马认为:“狩野、内藤先生与桑原先生意趣多少有些相异,与狩野、内藤两先生主要从清朝的考据学风不同,桑原先生认为中国人的研究尽皆粗陋不足取信,主要采用西方的科学的研究方法。但是这两方都是实证性的,在反对一直以来的明学风的汉学这一点上是完全一致的。见小岛佑马:《开设当时の支那学の教授たち》、《京都大学文学部五十年史》附录,京都大学文学部,1956年,第436页。。至于哪种学风对宫崎影响更为深刻,一般认为宫崎是内藤史学的继承者,内藤对其更具有实质性的影响。而宫崎在1957年出版的著作《アジア史研究 第一》中,却自称受桑原的影响更大。
大家普遍把我看作内藤史学的继承者,但我自己绝不这么认为。当然,内藤博士既是我的恩师,又是难以企及的大家,我十分敬重他。但我的研究就是历史学本身而绝非其他,所以唯取长补短,精益求精耳。若从我试图客观地考察事实、彻底解读史料这一点来说,我的做法似是更接近桑原博士。①宫崎市定:《アジア史研究·第一》前言,京都:同朋社,1957年,第4页。
在此,宫崎表明自己与桑原提倡的科学实证的学风产生共鸣,言下之意是受桑原的影响更多。而岛田虔次亦据此认为“内藤的影响为从,桑原的影响为主”。②《宫崎史学の系谱论》,第4页。而纵观宫崎一生对中国史、东洋史的著述,多是对内藤的“唐宋变革说”“宋代以降近世说”等学说的继承和发展,并以此构成了其东洋史学的基本框架。而桑原主要治边疆地域交涉史,宫崎虽受其影响对西域史深感兴趣,但其主要学术活动和著作仍是围绕中国史展开的。
宫崎虽属京大史学科,但“只要时间允许则必出席中国文学教授狩野老师的课”。③《自跋集—东洋史学七十年》,第408页。众所周知,狩野主张汉文直读,在他的课堂上,宫崎养成了彻底解读汉文资料的汉文素养。此外,宫崎还出席了狩野担任的作汉诗文的课,每周都要做汉诗、汉文交给狩野批阅。④同是京大毕业比宫崎晚一年毕业的吉川幸次郎与宫崎一同听过课。据吉川回忆,当时的中国文学专业开设了作诗文的课程,“东洋史的学生中一直来听课的只有宫崎,那真是了不起”。见清水茂:《善之先生聞き書き》,见《宫崎市定全集》第3卷;《月报》3,1999年,第1页。晚年的宫崎曾满怀谢意地回忆此事:“教授对我的厚重师恩,历经多少年都难以忘怀。”⑤《自跋集—东洋史学七十年》,第409页。由此可知,宫崎自身对汉学抱有很大的兴趣,大学期间孜孜跟随狩野学习汉文,受狩野熏陶,汉文读解能力得以不断锤炼,而这种彻底正确阅读汉文史料的态度也贯穿了其整个学术生涯。
京都大学在学期间,宫崎受到京都东洋史学派的日本史学最先端诸硕学的思想洗礼。若说师从内藤湖南使他构建起东洋史时代区分框架的话,那么师从桑原隲藏则让宫崎对科学的实证史学有较深的体认。另一方面,狩野的汉文授课使得宫崎先前积累的汉学素养得以发挥并加深,同时汉文的读解能力也进一步提高,对以后其东洋史的研究生涯裨益良深。
如前所述,宫崎在京都大学入学前就对汉民族和周边民族交涉史抱有兴趣,大学毕业时宫崎将目光锁定在汉民族和周边民族交涉频繁的南宋一代,以《南宋宰相贾似道》为题提交了毕业论文。在毕业前夕的1924年,宫崎参加了外务省主持的学生“南支视察团”,随团游历了上海、苏州、南京、宁波、厦门、汕头及广东部分城市等中国东南沿海区域。这是宫崎首访中国,“此次我首度直接体验外国文化风物,对其后我的世界观有很大的影响,的确是一次印象颇深的经历”。⑥同上,第179页。回国后,1925年3月宫崎参加毕业答辩,由东洋史学科的内藤湖南、桑原隲藏、矢野仁一和羽田亨四教授,中国文学的狩野直喜教授组成的“空前绝后的阵容”⑦宫崎市定:《宫崎市定自订年谱》,《宫崎市定全集》第24卷,东京:岩波书店,1994年,第750页。出席了答辩会。同年,宫崎出任东洋史教室的副手,进入京都大学大学院随桑原继续治东洋史。
担任教室副手期间,宫崎在其师桑原的指示下抄译了格奥尔格·雅各布(Georg Jacob, 1862—1937)的《东洋对西洋的影响》,分三次连载在《史林》上,“雅各布的论说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欧美优越感,宫崎受其学恩颇大”。⑧励波护:《宮崎市定コレクション—西洋刊の地理書と古地図》,《静修》,第38卷,第4号,2002年3月,第2页。这不仅是因为这篇文章是宫崎最初发表在学术期刊的稿件,亦是其以后“对整个学术生涯的学风影响极大的原动力”。⑨《自跋集—东洋史学七十年》,第347页。以此为契机,宫崎此后皆主张采用脱离西方中心主义的研究方法,树立起了“东西平等观”的研究立场。东西交涉史在宫崎的学术生涯中占有重要地位,而这种立场成为宫崎东西交涉史研究的基本出发点。
宫崎从京都大学毕业后,经过八个月的研究生院生活,于1925年12月赴宇都宫辎重兵第十四大队服一年兵役。以此为开端,若借用宫崎之言,他与军队的关系则是:“与军队缘分匪浅,而是卷入很深的关系当中。”①同上,第402页。入队数月后,宫崎先后经一等卒、上等兵晋升为伍长,一年的义务兵役结束之后晋升为军曹并退役转为预备役,此后回到京都回归研究生院的生活。1927年5月宫崎因出任冈山第六高中教师赴冈山,两个月后宫崎作为见习士官收到四个月演习的命令再次编入军队,入营两个月后,宫崎因病入院。一般而言,一年志愿兵期满后若未升为少尉,一时退役,次年作为见习士官召集起来,经过四个月的演习并通过期末测验者则任命为陆军少尉。但是,宫崎的这次召集因病错过期末测验,所以翌年7月其又入营并顺利通过年末的期末测验,1929年初被任命为陆军少尉。
1957年,宫崎回顾自己的军队生活时,如是说:
当时的军队还不像这次战争末期那样乱七八糟,反而可以说是保留了明治以来的优良传统。只是不管怎么说对我这个白面书生来说,实在是难堪忍受的困苦生活。但是既然入队了,我就有志于做一个优秀的军人。②《アジア史研究·第一》前言,第1页。
可知宫崎虽觉军队生活困苦异常,但仍然下定决心克服诸多困难,这与后述他自谓“素朴”的性格也不无关联。同时,军队生活更让宫崎具备了强烈的责任感,在此我们也可由此窥探其思想形成的一个侧面。
在宫崎入、退伍期间,仍执教冈山六高的课程。他不仅教历史课,而且负责汉文和地理的教学。据其当时六高的学生佐伯富回忆,宫崎取《史记抄》《琵琶行》等为文本,能够简洁明了地译为日语并解释说明,“在教授之间也因善解汉文而颇具名气”③《先学を语る—宫崎市定博士》,第318页。。这样,担任高中教师期间,宫崎发挥了自己对汉文的读解能力,对其以后的著述生涯作用甚大亦自不待言。此外,宫崎教授地理课程,让他充分认识到地理学对历史研究的重要性,特别是他转职到京都第三高中之后更是清晰认识到这一点。
1929年春,宫崎被聘为京都第三高中教师,从冈山第六高中转移到三高。而在三高,宫崎除担任东洋史课程之外,还教授西洋史,自此他不断地思考东洋史和西洋史之间的内在联系。而这成为宫崎世界史构想的开始,更加确信了东洋世界对西方的影响。同年7月,宫崎携由38名三高学生组成的“夏季满鲜见学旅行团”再度赴华,历访大连、旅顺、鞍山、辽阳、奉天、抚顺、长春等城市,回日途中又访问平壤、京城和大邱。此次旅行的见闻后由宫崎记录为《昭和四年夏季满鲜见学旅行团日记》。该文记录了他们一行访问满铁以及战争遗迹的见闻,而宫崎的感想也随处可见。特别是作为历史研究者的宫崎“大体可窥见中国城市的旧面貌甚是欢喜”④宫崎市定:《昭和四年夏季满鲜见学旅行团日记》,《三高同窗会会报》二,1930。前揭《全集》第22卷所收,1992年,第415页。,好古的趣味表露无遗。
三高时代,宫崎受当时三高的老教师影响颇深。当时的三高教师有着很强的自豪感,三高毗邻京都大学,但宫崎感受到的是“非但不感自卑,反觉我方有睥睨天下之感”⑤宫崎市定:《三高と私》,载《三高同窗会会报》,1955年。前揭《全集》第23卷所收,1993年,第92页。。因为,与擅长对某个专门领域进行“局部的研究”的大学教授相比,高中教师更长于“总览学问的全体”。宫崎在其后的著述生涯里强烈主张历史应该是通史、世界史,概说性的著作成果颇丰。而用“通”这个视角来观察历史这一点,除了受内藤湖南影响之外,跟其在三高的经历也不无关系。此外,三高时代的宫崎与地理学教授藤田元春关系最近,常一起去图书馆学习。⑥《先学を语る—宫崎市定博士》,第319页。结合宫崎主张历史研究与地理密不可分,并在其历史授课时多用地图,注重实地考察诸点上来看,彼时的宫崎便已充分认识到地理学之于历史研究的重要性。
1932年上海事变,时为三高教师的宫崎应家乡宇都宫师团召集,入第十四大队任马厂长赴上海执行任务。宫崎抵沪后因上海停战协定签订,其所在部队转而执行“治安维持”的任务,“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不胜困惑,但总算完成任务得以回国”①《自跋集—东洋史学七十年》,第394页。。这时的军队“尚能保持良好的军规”,“从我率领的六十几名部下来看,因他们都是来自栃木、长野县的农民,所以性格质朴且忍耐性强”。②同上,第394页。宫崎最后一次受部队召集是在战争结束前的1945年3月,其时的“军队风气已完全不同于十三年前,漂浮着一种枯木将折的氛围”,不仅如此,“最上层的指导部官僚腐败极为严重”③同上。。早已对“素朴民族”和“文明民族”二元对立问题颇感兴趣的宫崎,通过前后两次应征入营前后截然不同的体验,更加深了对“素朴”与“文明”二元对立的文明发展范式的认知。
如上所述,宫崎在高中任职的经历,不仅强化了他的汉文读解能力,更因他担任地理学与西洋史的课程从而对东洋、亚洲和世界各个概念的认识进一步深化。所有历史应该是世界史,这种贯穿日后宫崎学术思想的世界史观在此时亦已萌芽。另一方面,宫崎与军队可谓“缘分不浅”,他首次被召集赴上海的体验与战争末期再次被征召入营的感受截然不同,反差甚大,而这些军队的经历无疑是其“素朴”与“文明”对立范式的文明论形成的重要思想因素之一。
在赴上海之前的1931年,宫崎被聘为京都大学文学部讲师,讲授“宋代的制度(1932)”“宋代的党争(1933)”等课程。1934年12月他成为京都大学文学部副教授,主要教授“王安石的新法(1934)”“宋代的役法(1935)”等课程④《京都大学文学部五十年史》,京都大学文学部,1956年,第162页。。如此,我们可知宫崎在任职京都大学之初,研究焦点在中国史,特别聚焦在毕业论文研究的宋代史上。宫崎也从一个必须掌握综合学问的高中老师转变为专门的东洋史学者。1936年2月,宫崎以在外研究员的身份赴法进行为期两年的学术交流,他从神户港出发,同船的有高浜虚子(1874—1959)、横光利一(1898—1947)等人。宫崎与他们结识,并多次参加高浜虚子召开的“洋上句会”创作俳句。
对初到巴黎的宫崎来说,印象颇深的是法国学术界并“不像日本那样官学的教授占据着主要位置,有众多研究者研究共同的课题”,而是“尊重研究者的主体性,各自选题,业绩各异”。⑤《自跋集—东洋史学七十年》,第314页。如前述,宫崎抄译雅各布的论文,他的论文脱离了西方中心主义优越感,在它的影响下,宫崎开始构思独特的世界史、东西交涉史史观。但置身巴黎的宫崎感受到的却是“即使在相对开明的法国西方优越论仍有着浓厚的残留”。⑥宫崎于1960年受巴黎大学聘请,作为客座教授再次赴巴黎。其时,法国的学术界方才实现东西平等观,“才最终追赶上先学雅各布的水准”。见《自跋集—东洋史学七十年》,第348页。当时的法国学界有着“研究东西方文化交流,特别是东方对西方影响的一大潮流”,⑦同上。并且在此一领域内论著成果颇多。对宫崎来说,深感共鸣的是《中国和意大利:论文艺复兴的黎明》(1935),宫崎在回国后不久便依照此书写出《东洋的文艺复兴和西洋的文艺复兴》等文章。
在法国居留期间,宫崎还去东洋语言学校学习阿拉伯语,“收集了大量的在欧洲出版的早期耶稣会士编纂的中国方面的地理志和报告书等,并且往返于巴黎市内的多家铜版画店以及塞纳河河岸的旧书店,购买了很多珍本及大量地图册”。⑧《宮崎市定コレクション—西洋刊の地理書と古地図》,见《静修》,第2页。宫崎对旧书店兴趣甚大,所到之处必定去旧书店。在此期间,宫崎购得中世时期伊斯兰历史学家伊本·赫勒敦(Ibn Khaldun, 1332—1406)所著《历史叙说》的巴黎版。宫崎参考该书中“田舍”和“都会”这样的二元文明对立的范式,并将该思想结合内藤湖南的学说出版了其第一本著作,即1940年出版的《东洋素朴主义的民族和文明主义的社会》,建构了东洋世界“素朴”“文明”对立的文明论①关于此问题请参考拙文《宮崎市定における文明論—「素朴民族」と「文明社会」》。。此外,宫崎还参照“撰写《耶稣传》(TheLifeofJesus)的法国语言学家、宗教史家欧内斯特·勒南(Ernest Renan, 1823—1892)的研究方法”②《自跋集—东洋史学七十年》,第237页。撰写了《东洋史上孔子的位置》一文。也就是说,宫崎吸收19、20世纪法国史学的营养,并将近代西洋史学的研究方法适用到中国史、亚洲史的研究中。
滞留巴黎期间,宫崎各处旅行,特别是他在1937年耗两月余游历西亚各国的长期旅行尤为值得关注。1937年8月,因作为日本代表参加在布加勒斯特举行的国际人类学先史考古学会,宫崎从巴黎出发途经德国等地到达布加勒斯特。会议结束后,宫崎又游历了伊斯坦布尔、叙利亚、伊拉克、巴勒斯坦、埃及等地区,所到之处必访当地的博物馆和旧书店。归来后宫崎依其经历成《菩萨蛮记》一书,详细记载了游历当中的见闻。宫崎每游览一处,则论西亚地区与欧洲、中国文化之联系与渊源,对西亚文化在历史上的先进性以及各地域之间曾有过紧密的文化交流的存在之事实更加确定。
归国后,宫崎关注的焦点为之一变,讲授“近世南方交通史” (1938)、“近世东西交通史”(1939)、“清朝的制度”(1940)③1939年宫崎受日本内阁直属的国策咨询机关东亚文化研究所(成立于1938年)委托,研究清朝的法律制度和官吏选拔制度,这是宫崎关注清朝制度的契机。《科举》(1946)即该研究的成果。、“水浒传所见支那之近世社会状态”(1941)、“西亚细亚史概说”(1944)等课程,并发表了《东洋史上孔子的位置》(1938)、《条支、大秦与西海》(1939)、《东洋的文艺复兴和西洋的文艺复兴》(1940)、《昆沙门天信仰之东渐刍议》(1941)等等一系列以东西交涉为主题的文章,此时宫崎的东西交涉史观基本成熟,对世界史的宏大构想的基本框架也建立起来,以后宫崎的史学研究基本是用交涉史的方法,在其独特的世界史构想下展开的。
以上梳理了宫崎青壮年以前的经历以及这些经历对其思想形成产生的影响。按时间维度来说,从内藤处继承了宋代以降近世说的时代分期法。而从空间维度来看,他又受桑原影响,对西亚史抱有持久的关心的同时,还学会用交涉史的立场来看待东洋、亚洲的历史。此外,狩野直喜的授课使宫崎能够正确阅读史料,并成为贯穿其一生的学术习惯。也就是说,宫崎继承了各位老师之所长,并逐渐开始形成自己独特的史观,构筑自己史学的研究立场。另外,军队生活和经历对宫崎思想的形成亦影响颇大,是不容忽视的一个侧面。而几乎与军队经历重合的高中教学的经历,不仅让离开大学校园的宫崎保持了较好的汉文水平,还让他对东洋史、西洋史、世界史以及东西交涉史的认识不断深化,能够很好地驾驭西方历史知识并与东方比对,还加深了自己对东西文化交流进程的认知,宫崎自己独特的世界史观也从此萌芽。两年的法国留学生活更是对宫崎的世界史观和东西交涉史观的形成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宫崎对异于日本学界的法国学风产生共鸣,并将西方的研究方法和史学思想运用到东洋史的研究中。法国留学的经历使得宫崎的东西交涉史观基本成熟。如此,构成宫崎史学思想世界的基础基本得以积淀,可以说此后他的研究主要是从此前构筑起的研究立场出发而展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