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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洁卿(下文简称“阮”):蓝莉女士,您是法国著名的汉学家和在华传教士文学研究专家。最近您的专著《请中国作证:杜赫德的〈中华帝国全志〉》(La Preuve par la Chine.La «Description»de J.-B.Du Halde, jésuite, 1735)①采访中涉及的外文文献仅标注初版年份,下同。—采访人注被译成中文在中国出版,并引起了中国学者的高度关注。这次很感谢您接受我的采访。首先我很想了解,在汉学领域您为何对传教士文学产生了如此特别的兴趣?
蓝莉(下文简称“蓝”):我研究中国的经历比较特殊。1977年,我丈夫被派往中国工作,我就随同他一起来到中国,并生活了较长一段时间。当时正值中国改革开放之初,我不无惊奇地观察到,中国知识界正有一股对宗教信仰研究的回归潮流,学者们对17—18世纪中学西传的历史感到好奇,人们又重新关注起西方在华传教士、耶稣会士的这段史料。我与许多其他法国学者不同,他们是经由汉学教育而对某个具体领域产生兴趣,我是在中国实地受到中国学者研究热潮的影响,开始关注起西方在华传教士的历史。此种关注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令我产生要做一个相关研究的博士论文的想法,并促使我找到贾永吉(Michel Cartier)教授并跟随他学习。贾永吉先生长期担任耶稣会尚蒂伊(Chantilly,法国城市名)图书馆汉学研讨会的主持人,是法国极少数对传教士汉学感兴趣的学者。不过我的博士论文《耶稣会对礼仪之争所持立场在杜赫德编纂的〈中华帝国全志〉中的体现—对法兰西学院汉学高等研究所、欧洲宗教人类学研究所、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学院近代和现代中国研究中心等单位所收藏的中法文资料的研究》则完全是我自己的想法和选择,这篇博士论文经过补正,付梓出版,即《请中国作证:杜赫德的〈中华帝国全志〉》。我是受到中国学者的影响而对传教士汉学产生兴趣的,通过研究回溯了一本西方人如何接受中国知识的书籍。我热衷以史家的角度解读中国经典西传的过程,进一步考察当时欧洲人眼中的中国形象,并从历史学的“长时段”重新审视当时传教士在中西方文化交流上所扮演的角色。
阮:耶稣会士是早期西方传教士汉学家中的佼佼者,他们撰写完成的《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Lettres édifiantes et curieuses des Missions étrangères par quelques missionnaires de la Compagnie de Jésus, 1702—1776)、《中华帝国全志》《北京耶稣会士中国研究文集》(又名《中国杂纂》,Mémoires concernant l’Histoire, les Sciences,les Arts, les Moeurs, les Usages etc., des Chinois.Par les Missionnaires de Pékin,1776—1791)等多部大部头著作奠定了西方汉学研究的传统。我们很想了解,您为什么会选择杜赫德的《中华帝国全志》作为您研究的切入点?这部著作在西方汉学界的学术地位又是如何?
蓝:杜赫德是《中华帝国全志》的编著者,他一生没到过中土,《中华帝国全志》是他根据27位长期在中国生活的耶稣会士的手稿编撰而成。这27位供稿人中有22人是法籍,因此他著作的大部分内容都是法国传教士“灌溉”产生的,这些档案大都藏在法国境内。《中华帝国全志》在西方发行量很大,受众很广、影响极大。该书在反映当时中国形象的独特性的同时,也反映了西方依据其特性所建构的向外部世界揭示的中国形象。这对于我们研究18世纪欧洲人对于中国情况的消息来源和认知有重大意义。研究《中华帝国全志》是因为我想考察“整个传教士阶层通过集体文学刻画中国形象的方式”,这是我研究的核心目的,并贯穿我的研究历程。我希望尽量根据时间顺序梳理西方在华传教士们的学术思想,试图了解西方人观念里的中国形象的产生和演变过程。
鸦片战争以前,传教士几乎是唯一得以在中国长期生活的西方人群,尤其是耶稣会士,他们以博学广闻出名,也正是得益于早期他们传回西方的有关中国文献,欧洲人才产生了对中国形象的最初印象。事实上,我也曾考虑过研究耶稣会士的第一套巨著,就是基歇尔(Athanasivs Kircher,1602—1680)所编纂的《中国图说》(China Illustrata, 1667,也有译成《中国图志》)。该书有1667年拉丁文和1670年法文两个版本。这套书比杜赫德的书早一个甲子左右时间出版。基歇尔同杜赫德一样,也没有去过中国,也是通过汇集明朝时在华传教士寄回去的材料成书,他同样是一个编著者。但他的稿源情况更复杂,供稿人主要包括意大利、葡萄牙、西班牙等籍的早期来华神甫。研究《中国图说》难度很高,至少需要语言能力和文献档案两种储备:研究者不但要通晓拉丁文,还需通晓意大利文、葡萄牙文、西班牙文等多门西语。另外这些文献档案散于欧洲各地,法国境内基本找不到相关资料和档案,需奔赴罗马、里斯本等处探访。我觉得不仅对单个研究者还是未来的研究团队而言,目前研究《中国图说》的条件还不成熟。于是我就把1735年初版的杜赫德《中华帝国全志》作为研究对象。
阮:您为什么会将研究《中华帝国全志》的这本著作起名为《为中国作证》?您的研究又是如何展开的?
蓝:《中华帝国全志》在某种意义上是一部带有论战性质的著作。当时正值欧洲“礼仪之争”等待罗马教廷裁决的重要时刻,杜赫德和他的供稿人试图捍卫耶稣会士在“礼仪之争”中的观点,这点非常明确。我认为,这也是促使传教士们翻译中文文献的重要内因,编者杜赫德又依据“礼仪之争”所需对这些汉典摘译进行了取舍选择。当时在华耶稣会传教团已具备多年在中国生活和社交的经验,杜赫德本人也在教会长期担任《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的主编,有近三十年阅读中国文献的经验。鉴于这种知识储备和经验累积,耶稣会传教士们就想编写一部巨著,正如书名《中华帝国全志》所示,他们希望以百科全书的方式尽可能完整地描绘中国,以更好地展示他们的观点,加深人们心中耶稣会士才是各传教团里中国方面专家的普遍共识,并寄望借此对罗马教廷在“礼仪之争”中所做的决定产生影响。
我还原了杜赫德《中华帝国全志》出版前后那段复杂的成书历史,通过对中欧两地不同历史背景下,《中华帝国全志》涉及的中欧文献进行比较研究,印证了适应中国文化后的耶稣会士通过《中华帝国全志》透露或传达的中国信息,有其内在的逻辑,即捍卫基督教与中国文化是彼此相容的。这也是杜赫德他们在“礼仪之争”论战中所持的基本观点。
我从事的研究,就是寻找这一特殊历史背景下的中国形象,把耶稣会士看作那个时期历史的见证人。通过中法两国文献,就耶稣会士对中国评价的书写进行“历史还原”,以做更精确、更详细的比较研究。
在研究耶稣会士文献的时候,我会去了解这些17世纪末到18世纪初传教士的身份、传教士从欧洲出发是以什么为目的,了解他们到达中国前的学习经历、具备了哪些知识,这样才能够更好地理解他们到达中国后将会如何去了解这个国家和文化;我也会去了解他们在中国做了些什么、他们的中文造诣和对中国文化的理解程度、他们理解中国的方法、他们在中国的社交情况、他们的中文文献阅读和接受情况、他们翻译写作的过程、他们为了展现中国形象而采用的写作手法、他们作为中国知识的传播者是如何把有关中国的情况传播到法国的……所有这些就组成了“耶稣会士适应他们所认识的中国的过程”,通俗地讲就是“这些传教士是如何理解中国”的问题。我就想把这个过程放置到历史进程中衡量,我把它归纳为“知识的流通”,而且是一种互动的流通。这也是我寻求了解的核心问题。
需要指出的是,鸦片战争前后,由于在华传教士的历史背景迥异,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形象不是一成不变的,它随着历史的变化也在变化。如18世纪欧洲人比较推崇中国文明,对中国的形象较多的是赞美性描述。而19世纪的情况就不一样了,批评指责的居多。由此,针对在华传教士的研究必须在具体的时段语境下开展。落实到具体研究,我认为可以从传教士的个人志、单篇汉学文献的接受和研究等细处着手,关注一个微型的历史,精述不同的历史背景,还原当时的台前幕后情况,避免大而化之的一概而论。只有这样追本溯源,在我们评价传教士成果的时候,才能有理有据,不至流于武断或谬误。总之,研究西方传教士书写中国方式的演变,需要将问题放在一个“长时段”中去探讨。
阮:您花了大量精力和篇幅对杜赫德《中华帝国全志》的典籍源流进行文献学考证。您是如何考证的?又获得了那些关键性结论?
蓝:我研究《中华帝国全志》之初,人们普遍认为该书内似乎没有汉籍译文,即便有译文,也不过是只字片语或者个别段落,是杜赫德把这些文字碎片“安排”进书里去了。我想证明这种认识是错误的,这也是我论文的一个关键性结论。事实上《中华帝国全志》中许多文稿是直接摘译自中文原著。如果我们要从事耶稣会士文献翻译的历史研究,杜赫德的这本书就是一个丰富的宝藏,而且这是我们所能找到的较早的一本集体性著作,是阶段性的标志物。人们之所以对《中华帝国全志》文献使用问题的理解有误,是因为该卷成书年代较早,杜赫德作为编者没有像我们现代人撰写论文那样标注材料来源。当然,杜赫德那个时代没有世俗汉学,也不存在有体系的汉学教育,受众读者普遍不通汉语。杜赫德没有注明文献来源并不意味着他是刻意隐匿文献出处,他和供稿人或许根本不可能想到有人会刻意去追踪他们文字书写的源头。
我们或许可以批判一些译文的质量或者谬误,但我们必须承认译文是以中文文献为基础的。我研究的一个很重要目的就是想复原《中华帝国全志》使用的原中文文献的确切内容。在我的书中根据《中华帝国全志》章节的顺序,依次列出了我辨识出的中文译文题录。这份题录尚不完整,还有待进一步补充。我当时的研究尚未对辨识出的汉法文献进行一一比对,并就结果进行述评。但题录的研究潜力巨大,值得深入挖掘,如殷弘绪(François Xavier Dentrecolles,1664—1741)和赫苍壁(Jul-Placidus Hervieu,1671—1745)神父所读汉籍的研究,又如《御制古文渊鉴》的接受研究等等。
阮:最后,我很想聆听您对未来17—18世纪来华传教士汉学研究的希望和建议。
蓝:我目前关注的时间段略有拓展,总体上立足于对鸦片战争之前的时期进行研究。鸦片战争后,清政府的行政权力被大幅削弱,传教士在殖民性质背景下,伴随着军队士兵和战争重返中国进行传教。而在此之前,尤其是康熙年间,中国国力强盛,是当时的中国政府给予西方传教士传教权利,传教士才能够在中国国土上进行传教活动,清廷是可以控制传教的。当时上至中央的皇帝下至地方的官员文人,当他们对西方文明产生好奇时,也更喜欢和传教士交流,而不是和西方商人与旅行家对话。因为他们觉得在华传教士是有文化学识的精英。而西方的传教士为了传教和深入交往的需要,也会学习中文和阅读当时中国文人在读的中国文书。这些传教士是中国同时期的见证人,他们的书写是中国此段历史文献书写的见证。
这一时期的研究如果被轻忽,那将是个错误。我认为中国在明末清初的对外交往上,比大众想象的更为开放,这个事实被低估了。
西方传教士,尤其是以杜赫德等为代表的耶稣会士认为,要了解中国最佳的方法就是阅读中文文献,他们翻译了许多中国的文献典籍,加之他们的评论与文献的出版,由此成为西方最早介绍有关中国内容的书籍。重新审视传教士的著作,了解他们如何在中国扎根,研究他们当时的传教生活、他们所受中华文明的教育,研究他们与中国文人的交往,追溯他们的阅读书目、如何解读作品的方法,研究他们的著作是在怎样的情境下向西方寄送传递的,目的为何等等问题,都应该逐一去解密。这就是我们世俗史家的责任。
值得一提的是,欧洲藏有来华传教士研究所需的丰富档案文献。以法国为例,主要有三大类馆藏:一是以法国国家图书馆为代表的公共图书馆馆藏,二是某些传教修会的私立馆藏,如巴黎乘差会的档案,最后是法国的耶稣会士档案,主要就是指位于旺沃(Vanves,法国城市名)的耶稣会档案馆(archives jésuites de Vanves)。
在未来的研究中,我特别希望中国学者能根据我在《中华帝国全志》中辨识出的译文题录,交叉比较法国档案与中文文献,在兼顾传教士个体专志的同时,求证置身于历史语境下的耶稣会士著作,并关注与分析耶稣会士群体是如何接受中国的知识的。这项研究的大方向就是亚欧之间的文献交流研究,这是中西方文化交流史中的重要内容和组成部分。
阮:再一次对您接受我的采访表示感谢!
蓝:谢谢您,我也很高兴!
谢玉冰与她的“神猴”故事
2017年3月,北京外国语大学亚非学院谢玉冰(Charassri Jiraphas)副教授的专著《神猴:印度“哈奴曼”和中国“孙悟空”的故事在泰国的传播》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正式出版。“神猴”故事是世界文坛为数不多的文学作品,它走过“十万八千里”,跨越不同时代、国度,形态变化多端,无论社会、文化几多变迁还能随机应变。谢玉冰副教授对中国、泰国、印度文学中“神猴”故事的长期研究好似一次长途跋涉。从1994年至2016年20多年不间断的采集、整理、归纳、研究,经过长久的酝酿与过滤,终于能在本书呈现有关印、中、泰神猴文化的研究成果,具有较强的学术意义。
谢玉冰副教授,泰国籍,出生于泰国春峰府。2004年获得北京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学位。曾任泰国华侨崇圣大学中文系系主任、中医学院汉语课程负责人,现为北京外国语大学泰语研究室副教授。(W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