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贝原益轩的神儒一体论思想

2017-01-26 21:20:29王杰
外国哲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神道儒教天道

王杰

内容提要:益轩从其有益于民生日用的为学宗旨出发,针对江户时代初期存在的神佛习合现象,提出神道与儒教的一体理论。他指出,四书五经所代表的圣道之根本是天地之道、是为人之道,神道又是天地自然之道、深妙之理的体现,于是神道、天道、人道即神道与儒教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一体。由此,使日本神道保持住了本具的内在特质,并具有了理性主义倾向等特点。

前言

贝原益轩生于宽永七年(1630),卒于正德四年(1714),筑前藩国(今福冈县)人,是日本江户时代前期至中期具有代表性的儒者之一。根据年谱记载:益轩先祖是备中国(今冈山县)吉备津神社的神职人员。幼年受母亲与祖母影响信奉佛教,后接受其兄存斋的教诲,弃佛习儒。18岁,成为筑前藩城主黑田忠之的侍从。21岁,被免职,成为浪人。27岁,再出仕,奉藩命游学京都,与松永尺五等交游。36岁,曾喜读陆象山、王阳明之书的益轩,想朱陆之说兼用,读了明陈清澜的《学蔀通辩》后,遂悟陆王之非,尽弃旧见,开始全尊程朱。约10年后,益轩开始对程朱之论持有疑惑。50岁以后,开始明确意识到自己对朱子学不解之处甚多。同时,早年即阅读过神道相关书籍的益轩,开始对神道显示出未曾有的关心,并于贞享元年(1684)55岁之时,三次拜访了吉川神道的创始者吉川惟足。在拜访惟足翌年,写下《神儒并行而不相悖论》一文。元禄四年(1691)62岁之时,再次对此文进行改订增补。由此可见益轩对此文的重视程度。自此20年后的元禄末期,益轩又写下了集中反映其神道与神儒一体思想的《神祇训》①三浦秀一:《〈大疑録〉にいたる道》,载横山俊夫编:《貝原益軒——天地和楽の文明学》,东京平凡社1995年版,第214页。。10年后,即益轩85岁离世当年,又执笔完成了《大疑录》两卷。

《大疑录》的内容主要是对宋儒之说的反省、批判。在此书中,益轩主要指出:宋儒之说中有佛老遗意,有以外道为祖述之嫌;宋儒所主张的以无极为太极、以理气为二物等之说与孔孟之本旨不同;孔孟之教易简、易知、易行,而后儒之说往往艰深高远、难知难行,与孔孟之本教不同;宋儒之说过于详细,偏重分析,与孔孟浑融之说不同;等等。②益轩会编纂:《益軒全集·卷二·大疑録》,东京益轩全集刊行部1911年版,第151—152、159、163页。由此可以看出:首先,益轩是以孔孟之教为基准,对宋儒之学即程朱理学进行反省的;其次,益轩重视学问的易简性与易行性。例如,他认为孔孟的孝弟忠信之教就很容易让人心知身行。这均说明内杂佛老之学的程朱理学,在诸多方面对孔孟之教有所背离。由此可知,益轩内心真正尊崇的儒教不是程朱理学,而是孔孟之教即原始儒教。此外,益轩还重视学问的有用性与简易直接性,不喜欢与平常日用无关的、复杂的玄妙理论。关于此点,在益轩自71岁致仕后,执笔完成的《菜谱》《大和本草》《大和俗训》《五常训》《君子训》等著作中,亦均有所体现。可以说,于民生日用有所补,是其晚年勤奋著述的本旨所在。那么,此点是否在其神儒一体思想中亦有所体现?益轩在对程朱理学的怀疑中,开始提倡的神儒一体思想的本质与内涵以及目的与意义究竟是什么?这些是本文接下来要探讨的问题。

一、何谓神儒一体

在元禄四年(1691)最终完成的《神儒并行而不相悖论》一文中,有如下论述:

天地之间一道而已。故人道即是神道。神道即是天道。非有二也。苟有与天地神明之道不同者。即是非人道也。夫我神道是清净诚明平易正直之理。乃人伦日用之常道。顺方俗合土宜。其为教也。易简而不烦不巧。易则易知。简则易从。其为体也。淳朴而不华不烦。故常不失其诚。其说虽似浅近。然其中有深妙之理存焉。以是正心术厚人伦。则天下和平。而灾害不生。祸乱不起。非如彼方外之流。绝灭伦理。遗弃纲常。说妙说空。炫奇夸怪之比也。是我邦上世以来所传要道。而不待借乎外也。中世以来。圣人之典籍流入我邦。其正心术厚人伦之道。与吾神道无异。而其为教也。广大悉备。精微深至。以可辅翼邦教。发明于神道。故学神道者。亦不可不学圣人之道。①冈田武彦:《安东省庵·贝原益轩》,东京明德出版社1985年版,第220页。

然后,在距离此文大约20年后完成的《神祇训》中,益轩又言:

1.神道即天道,具有高大深妙之理。同时因天人一理,神道又是民生日用之显道,是愚夫愚妇都易知易行的浅近之理、易简之道。

2.易曰,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是天道自然的神道,因天地间无二理,故唐与大和皆同理。圣经是教天地、神明、人伦之道的书,虽然是中夏之书,也应该成为我国神道之经。圣道神道同。

3.神道是天地自然之道,至极深妙之理。

4.身所应行之道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和。这是上古圣人所行之处、万民日用之技、朝夕应行之神道。

5.天地之间道一,天道神道圣道不应有三。人道即是遵天地之道而行。如果说神道与圣人之道不同,即为异端。

6.对人的善恶之行,天地神明会给善人降福,给恶人降祸。凡天变如无恶行不会凭空而起。此为劝人迁善的天启。如不畏惧,继续行恶,祸患必起。天道足可畏。①益轩会编纂:《益軒全集·卷三·神祇训》,东京益轩全集刊行部1911年版,第641、642、642—643、644、645、647、652与656页。

综合以上引文,首先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天地之间道一理一是益轩将人道、神道、天道连接起来的基点。其次可知:人道即是五常五伦之道,也就是以天地为本的圣道之教。②同上书,第643页。神道是天道深妙之理的体现,又是民生日用之显道,简单、易知、易行。益轩基于此推出天道、神道、人道即圣道为一。为一意味着天、神、人一体,天人、神人合一。此外,神道的诸神还同天一样是可以与人产生感应、具有因果报应功能的人格神。感应的条件是人要内外斋戒,以诚心对神。③同上书,第657、658页。所谓内斋戒就是使心清净无伪;外斋戒就是沐浴清身,同时通过清洁身体达到洁净内心的目的。因此,两个斋戒行为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让心清净无染、至诚无欺。同时,因天道本至诚,神道又以诚为主,心又是神之舍④同上书,第652页。,所以,人心是否至诚是天、人、神是能否合一的关键。也就是说,所谓的“道”“理”实际是“诚”。人心至诚则神性现;神性现,则可与天、神相通、相融。因而,神儒一体既是人向自身神性的回归,也是向天、神的靠拢、相融。

此外,根据上述引文还可知:益轩认为在正心术厚人伦之道方面,神道与儒教功用同,天地之间又同理同道,故可以把圣经,即四书五经,视为神道之经典。这是益轩的理由。这个理由之所以成立,是因为神道是易简之理、不言之教。①益轩会编纂:《益軒全集·卷三·神祇训》,第642页。也就是说神道本身没有教义,没有记述道的经典,也不存在像孔子那样的偶像。即使是供奉在神殿内的镜子,也仅是映照神影的宝器,是生命根源——太阳的象征,是神灵出现之际灵光的象征,而非某位具体的神灵。②山荫基央:《神道の神秘:古神道の思想と行法》,东京春秋社2010年版,第14—15页。因此,无论是从神社的构造上来看,还是从神道本身来看,神道体现的都是一个无限延伸的空间。空间意味着虚、无、秘,暗示人可以用自己的想象力或想法来填充它。益轩正是抓住了神道的这一特点,毫不犹豫地把中国四书五经的要义放在了里面,指出四书五经与神道皆是厚人伦之道,从而达到了想把四书五经视为神道之经的目的。而四书五经所代表的圣道之根本是天地之道、讲的是为人之道,神道又是天地自然之道、深妙之理的体现,于是神道、天道、人道即神道与儒教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一体。

同时,神道所呈现出的空间留白状态体现出的“秘”,就像供奉在神殿内的那面镜子,谁也不知道会映照出哪位神灵的身影。即使拼命往里看,看到的也只是漆黑一片,往往连镜子本身都看不见。正因为神灵们都隐而不可见,神道无教言,体现的是一种深广的沉默与神秘,才更吸引人想走入到那边的世界里,亲自去探查究竟。也就是说,神道是须要人亲自用身心去发现、去感知的宗教。这是神道的魅力所在,也是其重要特点之一。益轩对此亦有深知,故反复强调:“神道应以不言之教为本,以默默的心知身行为宗。”③益轩会编纂:《益軒全集·卷三·神祇训》,第649页。这样看来,益轩似乎并不主张用任何典籍来对神道进行述说。既然如此,益轩又为何一再想把外国的典籍视为本国神道之经呢?进一步说,益轩提倡神儒一体的目的究竟何在呢?

二、提倡神儒一体的目的

在《神儒并行而不相悖论》一文中,还有以下几段文字:

非如彼方外之流。绝灭伦理。遗弃纲常。说妙说空。炫奇夸怪之比也。是我邦上世以来所传要道。而不待借乎外也。

盖神教固是易简之要诀。得其要者一言而尽矣。故虽不待求乎外。然得儒教之辅翼而其理益明备矣。故谓神道无假于儒教而自立尚可也。谓儒教无辅翼于神道则不可也。

浮屠之说本是偏僻。其道以绝灭天理为则。与我神道不同。犹冰炭薰莸之不相容也。然我邦自中叶彼之说盛行。其徒桀黠者。以我国俗尊神之故。往往混杂之。以谓神佛一理而异本迹。欺诈百端。以其道之不同。强牵合之。妄附会之。诬渎神明。愚弄于黎民。无所不至。以身毒之法乱日域之道。古来学神者。往往拙乎文字。故信彼欺罔之说。不能辨其非。且倚于浮屠之说而立其教。举世迷而不悟。习而不察。咸陷彼欺诈之术中。可胜欺哉。①冈田武彦:《安东省庵·贝原益轩》,第220、221页。

没有儒教,神道也可以自立;如有儒教的辅助,其理则更明了详备。佛教灭人伦、弃纲常,与神道本不相容。但是,自中世以前形成的神佛习合思想(主要是本地垂迹说)②钦明天皇七年(538),佛教传入,到了奈良时代以后开始出现了具体的神佛习合形态:1.根据佛教的六道轮回思想,日本的诸神修行佛教,解脱成佛。2.神道的诸神是佛法的守护者。3.天照大神即是大日如来,即日本的诸神是佛的化身。此即本地垂迹说。参见瓜中生:《日本宗教のすべて》,东京日本文艺社1996年版,第65—67页。,却要使神道依据佛教立说。这是益轩在上述引文中想要表达的基本想法。通过这些想法首先可知:益轩所谓的神儒一体实际上是以神道为体的一体;其次可知:益轩的神儒一体论针对的是当时仍然存在的神佛习合,即益轩想让神道从佛教的统摄中独立出来。但是,既没有教义,也没有教祖的不言之教——神道,在当时佛教势力庞大的社会背景中,仅凭一己之力很难与之对抗。于是,益轩想到了联合新兴的儒教一起来对抗、排斥佛教。这是从上述引文中能读取到的益轩提倡神儒一体的目的。那么,在大约过了20年后,益轩是否依然持有与此相同的看法呢?

在《神祇训》中,益轩对待佛教的态度与20年前相比,已不那么激烈、决绝。但是,反对神佛习合的态度依然如故:

尊崇神道,就不应将佛说混合在内;喜好佛道,就不应将神道混合在内。如果神道混合了佛道,佛道混合了神道,神道就已不是神道,佛道也已不是佛道。①益轩会编纂:《益軒全集·卷三·神祇训》,第661页。

此外,益轩在《神祇训》中,四次提到《旧事记》《日本记》《古事记》这三部书仅是记载上代之事的“史”,而非记述神道的“经”。②同上书,第642、646、650、654页。又言这三部书实际是中国的文字传入日本后,才创作出来的,非上古日本之言。③同上书,第654页。尽管如此,一些神学者却根据这些书,编造出这些书中没有的言说,来创立新说。④同上书,第642页。不止如此,一些邪恶之人还创造出了许多伪神书。⑤同上书,第657、658、667页。这些现象的出现传递了一个共同信息:神道不仅有自己的典籍,而且还有一个自由创造的空间,任何人都可以借助神托创造伪神书。这样做的后果是,违背了神道是不言之教与以诚为本的特点,使其丧失了上古神道的本来面目。益轩可能也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反复强调神道应以诚为本,主张人的心与言都要以诚为主。⑥同上书,第658页。那么,把中国的四书五经视为神道之经是否就可以解消这些问题呢?

也许不能。不过,对中国儒教所提倡的父子有亲、君臣有义等五伦,还有仁、义、理、智、信五常的躬行,至少可以使人心保持纯净、仁厚,不受贪欲等的染污。也就是说,儒教的这些教义能把人拴系在一个既定的框架内,约束人的身、心、行,让人的“诚”心不变。而人心至诚,就可以通天、神、人。①益轩会编纂:《益軒全集·卷三·神祇训》,第658页。此外,儒教的内有五常与外践五伦,其实与前面提到的神道的内外斋戒有相似之处,两者都是要保持人正直、清净的本性不受染污。也许正因为如此,益轩才强调:“道如舍弃五常五伦,别立神道,非真道”②同上书,第647页。,意即神道不能离人伦之道而存在,认真躬行人道即是神道。这就意味着,神道不仅是祭祀祖先、神灵等的仪式性行为,还是要踏踏实实做好一个人的人道。所以,在益轩看来,所谓的神人不是怪异的异人,而是具有正直、清洁品性的平常之人。③同上书,第650页。如此一来,原来存在于不可知空间的神灵,转而变身为或许正与我们并肩而坐、不离平常日用的那个人。这样做的结果无疑使神道摆脱了它的虚、无,即摆脱了它近似佛教的特质,拉开了与佛教的距离,具备了实学的特质。④例如,益轩言:“多闻广见而不行是虚妄,是无用之学。”参见上书,第649页。这样的转化,其实亦是益轩一贯坚持的有益于民生日用这一为学宗旨的体现。同时,也是益轩提出神儒一体论的又一目的所在。

但是,即使把中国的四书五经视为日本神道的经典,四书五经依然是中国的,无法成为日本的。因此,日本神道在本质上依然是不具有自己经典的不言之教。也就是说,益轩把四书五经视为神道之经典的做法,不仅有助于神道在庶民的日常生活中扎下根,还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保持古神道本来面目的作用。这意味着,在益轩内心有很强烈的回归古神道的祈愿。同时亦说明,在益轩提出的神儒一体论的框架中,儒教,进一步说原始儒教,其实是使神道摆脱佛教统摄,使神道走向独立并最终成为有益于民生日用之宗教的手段。当然,其中并不排除益轩有通过联合神道对抗佛教,来巩固儒教在当时社会中地位的想法。①在中世日本,儒学一直掌握在僧侣手中,直到近世即德川时代,儒学才开始脱离僧侣的掌控走上独立之路。参见冈田武彦:《安东省庵·贝原益轩》,第132页。这样的想法,从益轩的《神儒并行而不相悖论》一文中,尤其能深切体会到。不过,在20年后完成的《神祇训》中,虽然亦有提倡神儒一体的主张,但是益轩的思想已经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如果再结合其他训导书来读的话,会清晰地看到一条变化之线:益轩的思想在逐渐向神道,即天道倾斜。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倾斜的幅度愈来愈大。这进一步证明,益轩提出神儒一体论的目的是要以神儒一体的方式,来恢复并确立古神道在日本社会中的权威性地位。既然如此,以此为目的而提出的神儒一体有何意义呢?

三、提倡神儒一体的意义

根据上述首先可知:益轩以儒家的四书五经的思想来阐述神道,期待神道能如儒教那般指导人间社会的日用常行。由此可说,这使神道更具有现实性、世俗性。其次,神儒一体虽然是以神道为体的一体,但是依然能说明益轩对儒家圣人之道绝对权威性的承认。并且,因神道与人道一体,神道即是五伦、五常之道,故又使神道具有了道德的意义。同时,人通过仁义理智信等道德修养,通过对父子、君臣等五伦的躬行,也能成为神人。这表明在益轩看来,神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天神地祇人鬼,具有圣人般特质的人亦是神。如此一来,就使神道具有了理性主义的倾向,把人关心的焦点集中在了个人的修为上,而非寄托在对神佛的盲目崇信上。

尽管如此,天地神明并没有变成概念性的模糊存在。如前所述,它依然是具有因果报应功能的人格神:

如果想求不合神意的事,先要心诚,要行善爱人。首先要好好侍奉父母,让父母高兴;畏敬君,不违其法;兄弟妻子和睦,友爱朋友,诚实无欺,敬爱人伦。尤其要关爱鳏寡孤独、无依无靠之人,没有一点不仁之心。其次要养育天地所生养之物,不损伤;不胡乱浪费天地神明赐予人使用的财物……要谨慎节用,不奢侈;朝夕做好家职,不怠惰;小心谨慎侍奉神,一定会合神意,万灾消、百福降。对此要深信不疑。如违此道、违背神明之法,百祸最终会降临。《易经》所言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就是这个道理。此非我片面之词,乃是由古代传下来的神圣教诲。①益轩会编纂:《益軒全集·卷三·神祇训》,第653页。

天下之人皆受天地之性而生,其恩无极。所以,人在一生之间,万事应以天道为本,遵从而不违背……人应诚心事天。行善,天会降福;为不善,天会降祸。此是必然之理,和汉古今同,是天道之诚……天道大公至仁,即使违背天道,只要不行大恶,多会得到宽宥,不会即时惩罚、责怪。但是,如果行恶过多,日后肯定会灾祸降临。又,即使行善,福也不会即时降临。但积善,会合天心,日后福必至。②同上书,第660页。又,关于益轩天道思想的论述,参见拙文:《日本江户时代的朱子学受容——以贝原益轩的天道思想为例》,载《外国哲学》第29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132—144页。

很明显,益轩深信天地神明对人的所行所为是可知的,并且还会据此做出相应的惩罚或奖励。这说明,益轩提出的神儒一体论依然具有宗教性。天地神明是人永远应该小心谨慎侍奉的对象,天道即神道是人所有行为的根本,人生而为人即是要报天恩、以诚心事天。为此要做的事就是恪守人伦、仁人爱物、各司其职、各守其份、行善而不积恶。不这样做,即使祈求神佛佑助也不能免灾降福。③益轩会编纂:《益軒全集·卷三·神祇训》,第656页。不过,从逆向来思考的话,也可以说益轩为人的行为设计了一个监督者。这个监督者不可视、不可知,却时刻在关注着人的一举一动,甚至起心动念。谁也不知道,他会在何时降下祸福。因此,人要时刻介意这双看不见的眼睛而行事为人,以消灾免祸。

同时,这双看不见的眼睛不是只监督着庶民百姓、将相王侯,它也监督着天子人君。所以,天子人君也要无私而广施仁爱之道,敬畏天道,尊奉神明,爱民如子。这样一来,万民就会随其德化,不教而道自行。此即孔子所言的“身正,不令而行”;此即不言之教。万民尊顺天道,以人君为则,乃为“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所谓“帝之则”即是尧之法,又称天道。①参见益轩会编纂:《益軒全集·卷三·神祇训》,第648页。又,“身正不令而行”出自《论语·子路》,原文是:“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出自《列子·仲尼》。由此可以看出,不言之教的另一层含义是人君无为的道德教化,即人君以身作则,使万民不教而化,共尊天道,以事天地神明为己任。所以,可以说天地神明真正要监督的是天子人君。因为,只要天子人君身正,万民自会正。由此一来,神儒一体论其实使神道具有了政治性,意味着神道是像尧舜那样的古圣天子规定的道德之教。而这个道德之教就是王道,亦是天道。因为古圣天子即神即天。

根据上面的论述,似乎神道通过神儒一体的理论架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它仅是穿上了原始儒教的外衣,内在本质并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化,它依然是没有教义与教祖的不言之教,依然具有宗教性。相反,中国的儒教在这个过程中却被日本化了。也就是说,在这个过程中,益轩根据神道的易简之性把中国的儒教直接简化为五伦五常之道,使之更具有了现实性与实践性。也正因为益轩有如此的想法,才会认为宋儒之说立论繁杂,过于理论化,进而走上了批判宋儒之说、尊崇原始儒教的道路。而如此变化的背后推动力,其实来源于其根深蒂固的民族性。日本民族一向不适应深邃的形而上学思索,喜欢将外来思想一般化,继而把实际的效用转化为某种行为的原则。同时,还喜欢将在他国视为理想的东西,变为对人们的日常生活有直接关系的现实的真理。②参见冈田武彦:《简素的精神——日本文化的根本》,钱明译,西泠出版社2000年版,第226页。又,冈田氏亦指出,日本的神儒习合就思想方法而言,是儒教的日本化现象。参见冈田武彦:《简素的精神——日本文化的根本》,第225页。因而,可以说神儒一体思想又间接地反映了益轩受容中国思想的方式。

结语

益轩基于本民族自有的特性将儒教日本化的同时,使神道具备了儒教的一些功用却又保持住了其自身特质的不变。不止如此,他还使神道摆脱了佛教的束缚,树立了自己的权威,使它成为王道政治的显现。但是,主张神儒一体的想法非益轩独有。早在江户时代初期,日本近世儒学的鼻祖藤原惺窝(1561—1619)就在《千代本草》中指出,尧舜之道与神道同。其弟子林罗山(1583—1657)亦批判神佛习合的历史不正常,并采用文献实证的方法,究明了习合以前神道的原本样貌,从而得出了神道原与儒学不矛盾、王道神道即是神道真正面貌的结论。①片冈龙等编:《日本思想史ハンドブック》,东京新书馆2008年版,第82—83页。此外,与益轩几乎同时代的山崎闇斋(1616—1682)、山鹿素行(1622—1685)等亦提倡神儒一体论。例如,闇斋认为儒教的天人合一之道与神道的神人理一之道在论理上是一致的②冈田武彦:《简素的精神——日本文化的根本》,第216页。;素行认为天之神道、圣人之神道以外别无神道,日本往昔的诸神建立了教,此教和尧舜之道相同③津田左右吉:《日本的神道》,邓红译,商务印刷馆2011年版,第148页。。因此,益轩的神儒一体论思想仅是江户时代前中期此种思潮中的一朵浪花。

并且,不难看出,这朵浪花与其他的浪花亦有相同之处。例如,他亦主张尧舜之道即神道。既然如此,益轩的神儒一体思想是否就没有其独到之处了呢?关于此点,需要做大量的详细比较研究后才可断言。不过,通过粗浅的比较,大概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首先,益轩的神儒一体论,虽然没有像闇斋的垂加神道那样产生深广的影响,却抓住了天是人的根源这一根本关系,将天和人紧紧连接在一起,进而为人的存在意义以及人生方向指出了一条明确的道路。这是在其他的神儒一体思想中无法清晰看到的。其次,较之闇斋的垂加神道,益轩的神儒一体论更为易懂、易行,容易被社会各阶层接受,并集中体现了日本民族自有的简素精神。再次,较之其他的神儒一体思想,益轩的神儒一体思想更鲜明地体现出其想回归上古神道以及原始儒教的想法。因此,可以说益轩骨子里有很强烈的复古意识。但是,他的此种复古意识与古学派的代表者山鹿素行、伊藤仁斋(1627—1705)等的主张是否有相同之处,亦有待详细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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